她提醒了我们感觉的重要性
——弗吉尼亚·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的阅读经验
2016-07-15浙江胡艺珊
浙江 胡艺珊
她提醒了我们感觉的重要性
——弗吉尼亚·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的阅读经验
浙江 胡艺珊
我们一说到弗吉尼亚·伍尔夫,就是她的意识流小说、她的《达洛卫夫人》、她的《到灯塔去》;而其实,伍尔夫是她那个时代最有影响的散文家之一。我们会发现,伍尔夫的批评随笔,几乎每一篇,都触及作家作品的独特和微妙,而且写得举重若轻、行云流水,以感觉唤醒感觉,并“提醒了我们感觉的重要性”。
弗吉尼亚·伍尔夫 批评随笔 感觉
最初,遇到伍尔夫,遇到的是她的散文或文学批评随笔。比如《普通读者》,比如《书和画像》,以及《一间自己的屋子》。当然,伍尔夫的随笔,还有很多。单是一套《伍尔芙随笔全集》,就有四大卷一百四十万字。如此皇皇巨著,对于一个专业的散文家或批评家也是十分可观的。但有意思的是,关于伍尔夫和她的小说,我们已经说了很多,以至于我们一说到弗吉尼亚·伍尔夫,就是她的意识流小说、她的《达洛卫夫人》、她的《到灯塔去》……
或许真的是伍尔夫在小说方面的才华遮住了她作为散文家或批评家的光芒,我们的眼睛,总是盯在了她的意识流小说甚至“墙上的斑点”上。不知不觉,我们就忽略了伍尔夫见地高超、文采斐然的散文或者随笔。
真实的情形是,伍尔夫是她那个时代最有影响的散文家之一。从20世纪初为《泰晤士报文学副刊》撰写书评开始,随笔写作就一直伴随着她。几百篇散文随笔所显示出的才华,使伍尔夫当之无愧地获得了“传统散文大师”“新散文首创者”“英国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的美誉。对于一生只做“阅读”和“写作”两件事的伍尔夫来说,文学批评随笔恰恰是这两件事最完美的结晶。
有意思的是,在我“遇到”伍尔夫时,遇到的正是她的随笔,而不是她的意识流小说。而且,在阅读了伍尔夫许多年之后,我发现,在我阅读伊始,遇到的正是我喜欢的版本:《一间自己的屋子》(三联书店1989年版)。这本小书是当时三联“文化生活译丛”中的一册。印象中同属这套丛书的,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番石榴飘香》。因为后者是“诺奖”得主作品的原因,当时好像更加有名。然后是1994年的《书和画像》,也是三联的版本。只是,这本书的作者是“吴尔夫”。这本小书,也属“文化生活译丛”中的一册。在这套丛书里,也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和《番石榴飘香》。时光荏苒,当我拥有第三套而且在我看来是最欣赏的伍尔夫随笔时,转眼就到了另一个世纪——2003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普通读者Ⅰ》和《普通读者Ⅱ》。正是这套两册的《普通读者》,与最初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一起,成为我阅读和欣赏伍尔夫随笔的基础读物。
在此之前和之后,伍尔夫的随笔还有其他的版本。这些版本的作者有时是“伍尔夫”,有时是“吴尔夫”,有时又成了“伍尔芙”。但我知道,它们都属于一个伍尔夫。即使后来,当我拥有四卷本的《伍尔芙随笔全集》时,最初的《一间自己的屋子》和《普通读者》仍然是我经常阅读的。久而久之,由这三本小书读到的文字,常常成为我解读伍尔夫及其他女作家的话题,如:“慧眼独具的‘普通读者’”,“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诗意地栖居”,以及“安谧的精神由天上降下来”……
就这样,在经意与不经意之间,对伍尔夫随笔的阅读,就由最初的漫不经心,渐渐变为由衷地喜欢、欣赏乃至情绪上的共鸣。读伍尔夫,甚至让我有了这样的感觉——阅读和写作,是心灵意义上的倾听和倾诉,彼此找到回家的感觉。
如此阅读经验,让我想起另一本书——《伟大的书——西方经典的当代阅读》,作者是大卫·邓比。在其不惑之年,四十八岁的邓比“厌倦了被现代媒体割裂成碎片的生活,毅然重返校园,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一起重新阅读荷马、柏拉图、康德、尼采……简·奥斯丁、康拉德、伍尔夫等人的作品”,然后就有了这本《伟大的书》。正是这本书,让当时的纽约州州长甚至觉得“欠哥伦比亚大学和邓比一笔学费”。
在这部厚厚的四十五万字的大部头书中,年近半百的邓比,与读者一起分享自己的读书心得,字里行间溢满的是才华、机敏、诚恳、谦逊以及勃勃兴致。其中,关于伍尔夫,邓比这样写道:
我第一次读沃尔夫是大三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只有一片朦胧,优雅、高贵、美丽得不得了,但无形无状……她极有天分,几乎到了吓人的地步……她写作时总是处在神经极度敏锐的状况,而且笔下永远离不开心情和感受的各种状态……她是天才,但也奇怪又疯狂……
但现在我读着《到灯塔去》,震慑于沃尔夫的文字……奇怪的是,一个以前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的作家,却带来了最丰沛的一道洪流。①
邓比的话道出了读伍尔夫的真实体验。读伍尔夫的小说,最初的感觉是“心情和感受的各种状态”,所谓 “全是精神而无实体”,这难免让人茫然甚至失望。因为,面对小说,读者肯定有着对故事的阅读期待。但同样是心情和感受,在伍尔夫的随笔中,就表现为福斯特所说的“感觉的重要性”。
不禁又想到福斯特,他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评论家,当年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成员。在伍尔夫去世后不久,在一次讲座里,福斯特称赞伍尔夫是用四分之四的全部心思、“带着一种专心致志的狂热来写作”的作家。福斯特尤其注意到了伍尔夫的感觉:“她喜欢接受各种感觉——视觉、听觉和味觉……她的感觉既精细入微又包罗万象……她提醒了我们感觉的重要性。”②是的,“感觉的重要性”,对于文学而言,有什么是比感觉更重要的呢?当然,感觉是最简单的,也是最深刻的;是最单纯的,也是最丰富的。
读伍尔夫的批评随笔,我们会惊叹她对感觉的出色把握,就像伍尔夫“发现屠格涅夫对感觉的把握非常出色”一样。当然,伍尔夫的感觉是伍尔夫的,也是她笔下的作家的。她的奥斯丁就是奥斯丁,勃朗特姐妹就是勃朗特姐妹,而且夏洛蒂是夏洛蒂,艾米莉是艾米莉,甚至连名不见经传的多萝西·奥斯本也只是她的多萝西·奥斯本。
她写奥斯丁的幽默和讽刺——
她是整个文学史上最一贯的讽刺作家……她一个接一个地塑造出她的傻瓜、她的道学先生、她的俗人、她的柯林斯先生……她的班尼特夫人。她用鞭子似的语句环绕着他们,抽打着他们,削出了他们永恒的轮廓。但他们留在那里,没有借口,没有怜悯……有时让人觉得她的人物生下来只是为了让简·奥斯丁享受将他们斩首的莫大快乐。
这就是伍尔夫笔下的奥斯丁,与我们常见的诙谐、幽默、讽刺……说的是一回事,但在伍尔夫的笔下,却写得富有情趣、淋漓尽致且焕发着光彩。关于勃朗特姐妹及其作品:
《呼啸山庄》比《简·爱》难懂一些,因为艾米莉的诗人气质比夏洛蒂更浓。夏洛蒂写作时,鲜明有力、饱含激情地说出“我爱”,“我恨”,“我痛苦”。她的体验虽然更加强烈,但还是与我们共同的。但在《呼啸山庄》中却没有“我”,没有家庭教师,没有雇主,有爱情,但不是男女之爱……她似乎能够把我们借以了解人类的东西统统撕掉,在这些不可识别的透明体中注入一股如此强烈的生命,使之超越了现实。因此,她的天才是一种最罕见的能力。她能够使生命摆脱对事实的依赖;寥寥数笔就画出一张面孔的灵魂,从而不需要有身体;一说荒野就能使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这就是夏洛蒂,这就是艾米莉。我们感觉到了却没有表达出来的感觉,或者说,我们有感觉,“却正因为你一注意到,它就消失了,而几乎完全没办法传达。但沃尔夫一再地捕捉住它”(邓比语),而且写出来了,写得如此生动形象,如此富有激情、美感和韵律。这样的评论,甚至“比她的小说更能显示出她是个小说家”。
然后是奥斯本,几乎所有的读者都陌生的多萝西·奥斯本,伍尔夫让她这样出场:
即使偶尔接触英国文学的读者,有时也一定会感到英国文学有一个光秃的季节,有时像乡间的早春。树木直棱着;山丘卸去绿色的覆盖;大片土地和树枝,毫无遮掩。但是,我们没有听见六月的震颤和呢喃,那时连最小的树林似乎也充满活力,灌木丛里,灵活、好奇的动物都忙着干自己的事,你不免站住,听一听它们的低声细语和急促的走动声。就英国文学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必须等到过了十六世纪,十七世纪也过了多半,那片光秃的景色才会充满骚动、震颤,我们可以用人们的谈话声来填充那些伟大著作之间的空白。
多么诗意而感性的描述啊!如果不是伍尔夫,大概很少有人会知道奥斯本和她的《书信集》。但正是伍尔夫,让我们知道了,在几百年前,在英国,有一位名叫多萝西·奥斯本的女子,一位书信作者,而且还很出色。她以一封接一封的书信,证明了自己作为“通信人的天才”。
不得不承认伦纳德的说法:“即便是许多不理解、不喜欢甚或嘲笑弗吉尼亚小说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在《普通读者》一书中所体现的非凡批评才能。”③这是1953年出版伍尔夫日记时,伦纳德在序言中写下的一段话。当然,伦纳德是伍尔夫的丈夫,忠诚善良,对妻子的超凡智慧和娴雅风度倾慕有加,但不要因此就以为这是溢美之辞。作为伍尔夫作品最初的读者,同时也是“剑桥出身的知识分子”,伦纳德完全有智慧有眼光来判断伍尔夫的作品,并且分得出伍尔夫的小说和随笔在读者心中的不同感受。伦纳德深知,即使伍尔夫是天才,对其小说的“不理解、不喜欢甚或嘲笑”肯定有,还可能有许多,但对伍尔夫的批评才能,伦纳德却肯定得毫不含糊。
不是吗?在读了伍尔夫的随笔之后,我们会发现,伍尔夫的批评随笔,几乎每一篇,都触及作家作品的独特和微妙,而且写得举重若轻、行云流水。她的批评随笔,灵动、感性、丰润、智慧、妙趣横生,思路开阔而不羁。这样的随笔,以感觉唤醒感觉,并“提醒了我们感觉的重要性”。只要读读伍尔夫的《普通读者》或者任何一篇批评文章,我们就肯定会如伦纳德所说的那样,不得不承认伍尔夫在其随笔中所表现出的非凡的批评才能。
是的,“不得不承认”,不得不。
①大卫·邓比《伟大的书——西方经典的当代阅读》,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版。
②爱·摩·福斯特《弗吉尼亚·伍尔夫》,瞿世镜编选:《伍尔夫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③伦纳德·伍尔夫《伍尔芙日记选》序,百花文艺出版2012年版。
本文系教育部2014年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伍尔夫文学批评随笔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4YJA752003
作 者:胡艺珊,中国计量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教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