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脉相系的知音
——唐诗笔记之三
2016-07-15山东陈占敏
山东 陈占敏
命脉相系的知音
——唐诗笔记之三
山东 陈占敏
王维与孟浩然无疑为唐代伟大诗人,然而,今人对其解读却侧重其一,忽视了他们诗歌表达的丰富性。王维除了闲适禅意,还有豪情激场、劲捷辽远;而孟浩然除了淡泊,更有清绝、孤凉。但他们也是难得的知音,惺惺相惜,命脉相承。
王维 孟浩然 闲适 知音
王维青春年少时也曾豪气干云,与他上了些年龄时是大不一样的。“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作这首《燕支行》时,王维二十一岁,这哪里是作出“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的王维呢?年轻的王维还没有禅意,他有的也是一般年轻诗人所共有的豪情,那种浑茫大气,倒也不大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王维这样的诗还有《老将行》,“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英雄豪情,剑气逼人,王维似乎有披挂上马杀敌破阵的勇武,不像一介书生了。
想来,王维也是早熟的多情诗人,他十六岁(一说十八岁)时所作《洛阳女儿行》,“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少年诗人居然深怀了如此哀悯的情感,他懂得怜惜红颜了。他十九岁时作《李陵咏》,小小年纪,对遥遥时空阻隔的前朝名将表示同情和理解,李陵有知,会引为知己吧:“既失大军援,遂婴穹庐耻。”少年的理解,居然跟练达深邃的司马迁相近。“深哀欲有报,投躯未能死。引领望子卿,非君谁相理。”王维的理解和同情,远远地投向北国大漠;可惜历史的烟云比大漠的风沙更难穿透,司马迁为当朝的李陵鸣冤叫屈都受了宫刑,后代的少年诗人又能如何?发思古之幽情,往往只会令诗人更加痛苦。多情的诗人自少年时便比别人多添了一副情肠,他不忧苦,还会有别的出路吗?王维的名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每逢佳节倍思亲”,写作时王维才十七岁。他的《相思》诗“红豆生南国”,写爱情,写思念,也会令禅意的王维柔肠寸断的。他“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曲》),简直是满眼含泪,为朋友把盏进酒了。
王维走向闲适悟惮也是注定的,他十九岁时就作《桃源行》,抒发他对归隐的向往了。他的《桃源行》自然还是在陶渊明的书写上再予以颂赞,到头来依然是“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失望而归了。陶渊明构想了这个世界从未存在也永远不会出现的桃花源,引得一代又一代多少痴情的诗人追慕寻求而不得。诗人的理想,总是浪漫的产物,而非现实存在。可是,如果连诗人的这种浪漫想象也没有了,现实人生就更让人难以忍受,无处逃遁了。能够暂时到虚幻的世界里,让心灵躲一躲歇一歇也好。
残酷的现实从来不会为诗人提供一处憩息之地,正相反,诗人比常人还要更多经历一些磨难。唐开元、天宝年间,王维诗名大盛,“宁薛诸王驸马豪贵之门,无不拂席迎之”。王维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山水绝胜。王维与道友泛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那是王维的一段美好时光。他那些闲适禅意的诗大都与这段生活有关。也是在开元、天宝间,“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攻陷西都。安禄山大会凝碧池,梨园弟子唏嘘泣下。乐工雷海青掷乐器,西向大恸,安禄山乱兵将雷海青肢解于戏马殿。此时王维也被安禄山兵所拘,囚于菩提寺。王维写诗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安史之乱”平定,肃宗登基,凡陷贼兵之手的官员皆三等定罪,王维因此诗获免。诗还能挽救诗人的命运,这样的例子不多。王维获免是以气节,而不全因诗,有气节才会有此诗。王维未冠时,文章得名,又妙能琵琶。春试日,岐王曾引他至公主第,使其为伶人,进主前演奏。王维为安禄山兵所获,他服药佯瘖,是有意不为安史乱兵的宴会吟咏演奏的。艺人乐工,有雷海青那样节操高洁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有太多成为权贵的玩物侍婢,风吹草偃,谁来了他们就为谁演奏歌舞,饮宴助兴,那就纯属“戏子”一流,全无气节可言了。诗人也是如此,有好多诗人是被“御用”的。
就像对陶渊明的理解常会只看到他的“采菊东篱下”,而忽视了他的“刑天舞干戚”一样,对王维,也往往会偏重于他的“青苔石上净,细草松下软”(《戏赠张五弟三首》)的细微禅机,而漠视了他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的阔大境界。大诗人总是至巨至宏至微至细的,王维自有他的丰富性,有豪纵也有静谧,有精妙也有恢廓。他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泛》)的静观默察,也有“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出塞》)的豪情激扬;他有“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的从容,也有“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观猎》)的劲捷;他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的闲适悠然,也有“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陇西行》)的紧张荒凉。王维为我们提供的解读空间无比辽远,只看我们的眼光能不能跟得上他的诗心。他摹写小女子的心态“忆君长入梦,归晚更生疑”(《早春行》),婉约细微;他赠友人的戏言“不知从今去,几时生羽翼”(《赠李颀》),又是一个幽默风趣的王维了。
王维最让人迷恋的诗,大概还是他那些禅意的、闲适的部分,原因在于这些诗符合人们的追求和向往。现实的纷争嚣乱让人不得安宁,能到宁静的诗里避一避也好。“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的境界多么令人神往,“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安谧也实在诱人,“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积雨辋川庄作》)的乡野生活趣味无限,“披衣倒履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辋川别业》)的欢乐时光又哪里是官场倾轧可比。王维归隐后的生活令百代之后的诗人们艳羡不已。
其实,王维并不是一味散淡的人。“安史之乱”中,他被拘服药佯瘖赋诗纪怀的故事已如上述。王维另有一事,值得称道。《唐诗纪事》中记道,宁王贵盛时,府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宁王一见属意,厚遗其夫取之,厚爱宠惜逾等。过了年余,宁王问女子,你还想饼师吗?即让其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悽异。”宁王命众人赋诗,王维诗先成,座客无人敢继。王维的这首诗题为《息夫人》(一作《息妫怨》),诗曰:“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王维作此诗时,年仅二十。在金钱可以买到一切,权势与财富合谋合力几欲凌驾于当今世界一切之上的21世纪,这样的卖饼者妻和这样的诗,应该再一次让人想一想气节、操守、贫贱、高贵等概念了。
在唐代诗人中,孟浩然是与王维有些相近的一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省试骐骥长鸣》),有王维的淡泊,却更多了清绝。这还只是个散句。《唐诗纪事》说,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浩然吟出此联,举座叹其清绝,“咸以之搁笔,不复为缀”。
像王维一样,孟浩然也有过豪气勃发的时候,“吾亦赴京国,何当献凯还”(《送陈七赴西军》)。投笔从戎,建功立业,是万千诗人共有的理想,孟浩然也不例外。不过,孟浩然却自有一份傲气,他是不会斤斤于功名趋走权门的。山南采访使太守昌黎韩朝宗,谓孟浩然闳深诗律,“置诸周行,必咏穆如之颂”,先行揄扬于朝,约定日期引见。结果韩朝宗迟到了,孟浩然叱道:“业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他!”于是毕饮不赴,由此间罢,孟浩然终不为悔。孟浩然的做法必定会为流俗所讥吧,所以他也有“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晚春卧病寄张八》)的孤独之感,因此他渴望“挥手弄潺湲,从兹洗尘虑”(《经埋滩》),要绝尘而去,化外度日了。
细读孟浩然,自会发现,他那傲气并不是常常流露的,更多的也是羁旅愁思。“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遥寄离愁别泪的诗人,哪里只是一点傲气可以总括。看一看孟浩然的诗中会有多少“愁”字:“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岁暮归南山》),因愁而生无限孤寂;“客愁空佇立,不见有人烟”(《赴京途中遇雪》),因羁愁而生无边空旷;“客行愁落日,乡思重相催”(《途次望乡》),因乡思而生的愁绪挽不住无边落日;“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宿建德江》),因客居而生的愁思无边无际,笼罩了日暮江渚;“愁心极杨柳,一种乱如丝”(《春意》),闺中少妇的愁绪也如柳丝乱拂,莫可名状了。那“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闲淡,就只是无心无肠的听闻吗?那么“一夜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听雨声而愁花落呢?那不是春愁又是什么?“天寒雁度堪垂泪,日落猿啼欲断肠”(《登万岁楼》),已是愁肠寸断、凄凉至极了。愁绪满怀的诗人到了送别的时候,才不会写一番套话俗话敷衍人,而是情肠万端,牵挂千里:“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送杜十四之江南》)
把孟浩然这些写愁思愁绪的诗一一读下来,便读到了傲气之外的另一个孟浩然了。其实,那正是最真实的孟浩然。会忧愁的诗人,才会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声震屋瓦指叱权贵;那些没心没肺的所谓“诗人”,才会一味忘忧,趋迎巴结唯恐不及,他们像坏主子的忠犬,汪汪地叫几声,只是吓唬吓唬平民百姓罢了。《唐诗纪事》说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灌园艺圃以全高”,这正是说孟浩然的清高孤傲、崇节重义。
孟浩然的丰富性也与王维相似。他善写静,能静到孤凉透体:“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蔓径。”(《宿业师山旁期丁大不至》)他也善写空旷,空旷到天高月小、茫远无限:“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秋登蘭山寄张五》)“闲居枕清洛,左右接大野。”(《寓包二融宅》)孟浩然的细微和宏阔都是同代诗人中杰出的。他的七言古风《送王七尉松滋得阳台云》《夜归鹿门山歌》,又是另一副面貌,流荡奔放,有李白古风的韵致了。
孟浩然抒写的诗境,最令人向往的是那“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过故人庄》)的农家拙朴。现代化的大酒店里觥筹交错、灯光迷乱,还会有那种乡野的淳朴闲适吗?当代人的拼酒宴乐,比得上古人的把酒絮话吗?想来还不能不令人生疑。然而我们都回不去了。人的痛苦,大概就在这时光不再、日子永远不息向前之中吧。孟浩然自适于“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采樵作》),他在田园里也还会“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田园作》)。我们怎样才能走出这心境的迷宫,古人的,以至今人的?
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游襄阳,当时孟浩然疾疹发背且愈。两位大诗人相得欢甚,纵情宴谑。孟浩然“食鲜疾动,终于南园”,年仅五十二岁。王维曾过郢州,画孟浩然像于刺史亭。王维有忆孟浩然的诗道:“故人今不见,日夕江汉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王维与孟浩然也是命脉相连,惺惺相惜。孟浩然也曾在《留别王侍御维》的诗中说:“当路谁相投,知音世所稀。”知音难觅之叹自古皆然,而今尤之,能有一二,已属难能了,不必多求。知音的基础首先还是命脉所系。
作 者: 陈占敏,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沉钟》《红晕》《淘金岁月》《九曲回肠》、“黄金四书”(《悬挂的魂灵》《金童话》《金老虎》《倒计时》)、文论专著《忧郁的土地——俄罗斯文学笔记》等。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