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中“王”与“龙”的隐喻
2016-07-15辽宁梁归智
辽宁 梁归智
《水浒传》中“王”与“龙”的隐喻
辽宁 梁归智
《水浒传》的主题主旨到底是歌颂“忠义”“招安”,还是赞美“起义”“造反”?小说中英雄好汉的绰号以及菊花诗、黄姓人隐喻以及“王”和“龙”等草蛇灰线的艺术设计,就能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水浒传》主题思想认同差异的跌宕起伏,实际上是由接受者所处时代的意识形态变迁所左右的。
《水浒传》 主题 绰号 “王”与“龙” 隐喻
毛泽东说过一段著名的话:“《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人民日报》1975年9月4日)
到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针对这一段话,作家王蒙说:“不能不承认这是《水浒》研究上的一种新见解,是把《水浒》读活了评活了,是一种不无根据的、言之成理的,令人啧啧称奇的一家之言。”(王蒙:《发见与解释》,《读书》1990年第11期)
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陈家琪著有《人在江湖——〈水浒〉:一个文本和一种解读》(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是富有思想理论深度的《水浒传》义理研究。其中也说:“十五年一下就过去了。沿着毛泽东当年评《水浒》的思路继续想下去的并不多。但毛泽东当年提出的问题在学术上又绕不过去。”
华东师范大学古典小说研究专家竺洪波在其《英雄谱与英雄母题:〈三国演义〉与〈水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中则说:“‘宋排晁’(即宋江架空晁盖——引者)却在时代风尘褪去以后逐渐显露其浓厚的学术底蕴,成为一个《水浒》研究中严谨的学术命题。”
另一方面,则有文艺批评家刘再复,于新世纪出版《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认为《水浒传》张扬“造反有理”,渲染“屠杀快感”,《三国演义》是“中国权术大全”,赞美“破坏性智慧”,二书败坏世道人心,荼毒“国民性”,乃“中国的地狱之门”。
那么,《水浒传》的主题主旨到底是歌颂“忠义”“招安”,还是赞美“起义”“造反”?其实从一些细节的设计安排中,透露了作者明显的倾向性,只是研究者们习焉不察而已。比如英雄好汉的绰号,这一《水浒传》描写人物的重要艺术手段,就是重要的暗示。
宋江有三个绰号,及时雨、孝义黑三郎、呼保义。“及时雨”的意思是宋江总是慷慨大方地帮助别人,特别讲“义气”。他对武松、李逵等江湖兄弟们如此,对平民百姓也是如此,如他资助阎婆惜母女安葬阎公,才使得阎婆硬是把阎婆惜送给他做外室。宋江与阎婆惜怄气后出来,遇到了平民老汉王公,宋江就想起来自己曾许过给他一具棺材钱,要给他一根金条。那个在关键时刻帮助宋江摆脱了阎婆的青年人唐牛儿,也是平日受过宋江许多资助的小市民。
而“孝义黑三郎”,则突出“义气”是受“孝”制约的。宋太公让宋江的弟弟宋清写了一封假家书,把即将投奔梁山的宋江骗回了家,结果宋江一到家就被逮捕了。宋江心甘情愿地接受官府的流放判决,并对父亲说这样才能避免被江湖兄弟们裹挟而走上落草为寇的不归路。在去江州服流刑的路上,晁盖等劫持宋江上山,要他入伙,而宋江以死相拒,说:“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小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宋江的“义气”绝对不能突破“忠”和“孝”的底线,这是他的根本立场。最后写在石碣天书上的绰号“呼保义”,其根本内涵就是要“保证”“义”必须服从于“忠孝”,所谓“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
与之相对照的,则是晁盖的绰号“托塔天王”。虽然小说中写这个绰号的由来,只是表现晁盖力气大,能把西溪村的青石宝塔搬回东溪村,但背后的隐喻意味,则在“天王”二字,具有犯上作乱、要造反称王的内涵。小说写晁盖在曾头市中毒箭而死,让宋江成了梁山泊的第一把手,把晁盖的“聚义厅”改成了“忠义堂”,竖起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的确是政治路线根本方向的变化。“聚义”变为“忠义”,造反变为招安。“替天行道”就是替当朝“天子”行道,铲除奸臣贪官,为国家抵御外侮、平定内乱,落实为后面的征辽和平方腊。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后,宋江在菊花会上提出的政治纲领《满江红》菊花词,最后一句是关键句:“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这里的“天王”指宋徽宗,有意用“天王”而不用例如“君王”等同义词,就是暗暗和晁盖的绰号“托塔天王”相互对应,意思非常明确:宋江寄予希望、愿意臣服的是朝廷的“宋天王”或“赵天王”——皇帝,绝不是江湖的造反领袖“晁天王”。
“晁”谐音“超”,“盖”是“盖帽了”,都是不肯臣服大宋天子而要自己争雄天下之意;而“宋江”则可引申为要效忠大宋江山。虽然宋江历史上确有其人,在《宣和遗事》和《癸未杂识》等早期水浒英雄传说资料中,晁盖也已经是造反的三十六人之一,他们两人的姓名未必有这些谐音寓意;但到了《水浒传》,把晁盖和宋江分别安排为梁山泊前后期的一把手,而政治路线大为分歧,则是巧妙地运用了两人姓名的谐音,而寓以微言大义。毛泽东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八人之外”,的确揭示了《水浒传》作者设计宋江在晁盖死后改旗易帜的真实用心。
“王”和“龙”,历来都是最高统治者的象征符号,从《水浒传》好汉们的绰号、姓名中对这两个字的安排,以及相应的情节故事,也透露了微妙的信息。
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那块代表“天意”的石碣上面,一百单八将的绰号,其中有“王”和“龙”(包括“蛟”)这两个字的,有下面几位: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寿星混江龙李俊,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地进星出洞蛟童威,地空星小霸王周通,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地角星独角龙邹润。
三十六天罡星中有三条“龙”,而没有“王”。公孙胜是第一条“龙”,从资历上来说,是最早的“革命者”之一。他主动去找晁盖,策划劫夺梁中书送给蔡京的生辰纲,所谓“公孙胜应七星聚义”(第十五回),从此奠定了公孙胜仅次于吴用的“副军师”地位。晁盖第一把交椅,吴用第二把交椅,公孙胜第三把交椅。后来添了宋江做第二把手,晁盖死后,又有卢俊义上山坐第二把交椅,往后顺推,公孙胜成为第四位。
公孙胜能获此高位,不仅因为他是参加起义的元老,而且因为他有特殊本领,会神通法术,能战胜有妖法的敌人。要是没有他,梁山早在第五十四回的高唐州战役中就被擅长妖法的高廉打败剿灭了。
但这位“革命元老”公孙胜,也是最早脱离造反集体而自行其是的一位。早在第四十三回,宋江刚刚被形势际遇所迫而上了梁山入伙,公孙胜就以探望母亲和师尊为由,告别晁盖、宋江等梁山众兄弟而返回了蓟州老家,从此音信全无。到第四十四回,梁山又添了两位新头领,宋江对晁盖、吴用等说:“我等弟兄众位今日共聚大义,只有公孙一清(一清是公孙胜的字号)不见回还。我想他回蓟州探母参师,期约百日便回,今经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来?”因而派遣神行太保戴宗前往蓟州打探消息。戴宗去了蓟州,却找不到公孙胜,而招来了杨雄和石秀等人。到了第五十三回,梁山打高唐州,被高廉的妖法所困,吴用说只有请回公孙胜才能解围,便再次派戴宗和李逵去蓟州寻访。经过种种曲折,软磨硬逼,公孙胜才下山“重回革命队伍”,“入云龙斗法破高廉”,扭转了败局,为梁山立下了大功。
公孙胜虽然绰号里有“龙”字,但他是“入云”的龙,“入云”的意思,并非风云际遇,做一番帝王事业,而是超凡脱俗隐逸成仙,故曰“天闲星”。因而征辽完毕,打方腊之前,公孙胜就再次脱离了梁山大伙,回山修道,并且这一次是彻底地走了,再没有回头。第八十五回征辽途中,宋江拜谒公孙胜的师父罗真人,罗真人就对宋江说一旦征辽结束,就要放公孙胜回山修行,宋江只能回答:“师父法旨,弟子安敢不听?况公孙胜先生与江弟兄,去住从他,焉敢阻当(挡)?”第九十回“五台山宋江参禅,双林渡燕青射雁”,征辽结束,“燕青射雁”就隐喻着梁山好汉即将风流云散,而公孙胜是第一个离去的(第一百二十回本增加了平王虎、王庆的二十回书,又多了些公孙胜施展法术的情节,在第一百一十回离去)。总之,公孙胜虽然绰号里有“龙”字,但他是一条出世的龙,是神仙世界的龙,与现实的皇权之“真龙天子”不构成冲突。
公孙胜还有一场重头戏。第六十回“公孙胜芒砀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也是深有隐喻意味的。徐州芒砀山有一伙强人,为首的三个头领分别叫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要吞并梁山大寨,宋江大怒,就派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去征讨。这种设计是颇有深意的。百回本特别描写芒砀山“乃是昔日汉高祖斩蛇起义之处”,特别点出推翻秦王朝而建立新的汉王朝的刘邦,就影射了樊瑞等三人本来有造反夺天下的雄心壮志。混世魔王、八臂那吒和飞天大圣这三个绰号,也显然和《西游记》有关系。到底是《水浒传》抄了《西游记》还是相反?小说版本的流传演变复杂,其实很难弄清楚。孙悟空学艺归来杀了一个想抢占花果山的混世魔王,然后自己开始造反,直至当上齐天大圣继而大闹天宫,那吒(即哪吒)也曾经大闹龙宫,所以混世魔王、八臂那吒和飞天大圣这三个绰号都是造反的象征。
宋江派去征讨芒砀山的头领偏偏是史进、朱武、陈达、杨春四人,四人却被芒砀山三雄打败了,宋江、吴用等率领大军前来增援。公孙胜立刻看出樊瑞会妖法,于是用汉末三分时诸葛亮摆石头为阵的法术,破了樊瑞,擒拿了项充和李衮。宋江招抚项、李二人,让他们去劝樊瑞投降,樊瑞说“我等不可逆天”,归顺了梁山。樊瑞还进一步“拜公孙胜为师,宋江立主教公孙胜传授五雷天心正法与樊瑞”。所以回目说“公孙胜芒砀山降魔”,这个“魔”主要就是指“混世魔王”樊瑞。樊瑞等三人在芒砀山啸聚,隐含的意思是想效法刘邦夺取天下,而公孙胜用汉末诸葛亮的石头阵破了樊瑞等,从秦末到汉末,隐喻意味有趣,说明樊瑞等不得天时,造反成功是痴心妄想,依附投靠以招安为宗旨的宋江才是正路。
樊瑞的绰号是“混世魔王”,有个“王”字;史进的绰号是“九纹龙”,有个龙字。“王”和“龙”都比喻帝王。史进作为《水浒传》开卷第一回第一个出场的造反英雄,绰号、星名都有刻意经营的隐喻。绰号“九纹龙”,乃“九五之尊”;星号“天微星”,则是“帝星”,即象征人间帝王的紫微星——所谓紫禁城即由此而来。《水浒传》之“引首”就有这样的情节:宋仁宗降生后啼哭不止,太白金星下界安慰,在仁宗耳边说玉帝派遣“紫微宫中两座星辰下来”辅佐他。显然,史进和樊瑞,都具有明显的造反身份,让史进等少华山四杰去征讨芒砀山三雄,意味悠长。
但樊瑞这个“混世魔王”最后拜了“入云龙”为师,他回避了、隐遁了,故其最后的结果是跟随公孙胜“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项充和李衮在征讨方腊的战斗中死去,一个被剁为肉泥,一个被乱箭射死。少华山四个最早造反的英雄,朱武最后也全身而退,拜公孙胜为师修道去了;而史进、陈达和杨春则都在平方腊的战斗中惨死。樊瑞和朱武跟了公孙胜避世,不与当朝的“真龙天子”对抗,因而保全性命以终天年,象征意味浓郁。
特别具有深意的,是“公孙胜芒砀山降魔”虽然只占一半回目,却描写很简短,很快就结束了。占了这一回大部分篇幅的是“晁天王曾头市中箭”,写了晁盖之死。十分明显,晁盖这个“托塔天王”是和樊瑞这个“混世魔王”暗暗相互对应的。“托塔天王”也就是“混世魔王”——都是造反不成而想夺天下称“王”的意思。“混世魔王”拜了公孙胜为师,退却、隐遁了;“托塔天王”却中箭而死,其实就是归顺避世还有生路,造反不臣则必然失败死亡的隐喻。晁盖之死偏偏安排在这一回,就是用“芒砀山降魔”作引子和反衬。
再看看天罡星里的混江龙李俊和地煞星里面另外三条“龙”和一个“王”——地进星出洞蛟童威、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地空星小霸王周通的情况。李俊在征讨方腊战役结束返回朝廷的路途中,装病离队,并带走了童威、童猛兄弟俩,三人后来去海外发展,李俊做了暹罗国王,童威、童猛兄弟做了大将军。李俊是“混江龙”,但这是去海外异域“混江”成“龙”,不在中华为乱,故而是“天寿星”——与天同寿万万岁。童威这条“出洞蛟”跟着李俊,也就成了“地进星”,他的弟弟翻江蜃童猛则是“地退星”,知道“进退”就能成功而且长寿,有好结果。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和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叔侄俩,是孙新顾大嫂夫妇的朋友,因救解珍、解宝而跟着孙新、顾大嫂造反,最后上了梁山。邹润是“独角龙”“地角星”,有桀骜不驯的意思,故死于征方腊战役;邹渊是“出林龙”,出自野林深渊,与公孙胜的“入云龙”意思相近,故邹渊在平定方腊战役中没有死,最后的结局是“不愿为官,回登云山去了”。“登云”者,“入云”也,也是类似于公孙胜、朱武、樊瑞的避世隐居。邹渊为“地短星”,虽然命运短缺一点,但没有入世成“龙”的野心,总算平安终老。至于小霸王周通,好色又贪财吝啬,当然也只能死于征讨方腊的战役中,成为“地空星”——色、财、王霸,一切都是一场空。
最后说一说像晁盖一样被摒弃于一百单八将之外的好汉韩伯龙。这个人在元杂剧《梁山五虎大劫牢》中已经是水浒梁山的一条重要好汉,但到了《水浒传》中,反而成了一个影子一般的小角色。他一心投奔梁山入伙,却在上山前被李逵误杀。第六十七回这样描写:
正走之间,看见路旁一个村酒店,李逵便入去里面坐下,连打了三角酒、二斤肉吃了,起身便走。酒保拦住讨钱,李逵道:“待我前头去寻得些买卖,却把来还你!”说罢,便动身。只见外面走入个彪形大汉来,喝道:“你这黑厮,好大胆!谁开的酒店,你来白吃,不肯还钱!”李逵睁着眼道:“老爷不拣那(哪)里,只是白吃!”那汉道:“我对你说时,惊得你尿流屁滚!老爷是梁山泊好汉韩伯龙的便是!本钱都是宋江哥哥的。”李逵听了暗笑:“我山寨里那里认得这个鸟人!”原来韩伯龙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要来上梁山泊入伙,却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贵,要他引见宋江。因是宋公明生发背疮,在寨中又调兵遣将,多忙少闲,不曾得见,朱贵且教他在村中卖酒。当时李逵去腰间拔出一把板斧,看着韩伯龙道:“把斧头为当。”韩伯龙不知是计,舒手来接,见李逵手起,望门面上只一斧,胳怜韩伯龙做了半世强人,死在李逵之手。
对这位在元杂剧中已经扬名立万的梁山泊好汉韩伯龙,《水浒传》的作者为什么要做这种改写?从一般的写作艺术衡量,这是一段没有多少意义的赘文。金圣叹修改并加评点的本子,仍然保留了这一段,其评点则只是调侃韩伯龙还没有正式上梁山就以梁山好汉口气吓唬李逵,所谓“未列门墙,先使势要,其死于斧,不亦宜乎?”“世真有此人,调侃不少”“欲附大人成名而反遭挤进者,有如此龙矣,读之一叹”。可见金圣叹并没有真正读懂原著设计韩伯龙其人“不得与于一百八人之数者”的曲笔影射。其实,这一段描写仍然服务于全书的总体隐喻。韩伯龙被李逵所杀,就在于他的名字叫得不好,“伯龙”者,大龙也。大龙是什么?那是当今天子。梁山一百单八将中,连有“托塔天王”绰号的晁盖都不允许进入,正式名字叫“伯龙”,那怎么可以进入呢?李逵误杀韩伯龙,还是暗示《水浒传》的根本思想宗旨:只反贪官,不反皇帝。
在《宋江:忠义变奏》(《名作欣赏》2014年上旬刊第8期)中,我已经论述过小说用黄安、黄文炳、黄文烨、黄孔目、黄信等一系列“黄”姓人暗示宋江是个“忠义黄巢”,并提到宋江浔阳楼醉后题壁的“敢笑黄巢不丈夫”之“反诗”,其实是一种反弹琵琶的隐喻,但没有展开细说巧用菊花诗的艺术奥秘。下面做一点补充论述。
历代的起义领袖颇多,《水浒传》的作者为什么要选用黄巢作为宋江诗中抒发情绪的偶像?为什么偏偏是唐末的黄巢而不是秦末的陈涉(陈胜)或汉末的张角或其他造反起义的领袖?
原来,黄巢起义前是个“落第举子”,也就是个不得志的文化人,这就和宋江的情况比较接近,宋江也是“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宋江浔阳楼题壁词《西江月》中句)。更重要的是,黄巢有两首很有名的菊花诗,第一首据说是八岁时写的: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第二首是《不第后赋菊》,就是科举考试落榜后的抒情之作: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两首菊花诗浅显易懂,就是用菊花作比喻,表达自己有雄心壮志,要造反,要和朝廷对着干,武装夺取政权,“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水浒传》的作者巧妙地利用这两首菊花诗,和宋江的情节前伏后射,刻意翻新。
宋江在晁盖死后立刻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一百单八将排座次后,又在重阳节菊花会上作了《满江红》词,正式提出了明确的政治路线,就是为实现让朝廷对梁山招安的目标而奋斗。
《满江红》是怎么说的呢?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青,黄芦苦竹。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黄巢的菊花诗有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正是说重阳节九月九的前夕,这就和宋江在重阳节作菊花诗勾连了起来。黄巢的诗说“满城尽带黄金甲”,是武装反抗夺取政权,自己称王当皇帝。他后来造反,自号“冲天大将军”,经过七年斗争,攻入唐朝首都长安,即皇帝位,国号大齐。宋江的这首词却抒发了完全不同的心绪志向:前半阕说“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这是“义”;后半阕说“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这是“忠”。而自己的理想是“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自己的情怀是“日月常悬忠烈胆”,只是这种理想和情怀受到了奸臣的阻挠而不能实现,这就是“风尘障却奸邪目”。
原来这才是宋江“敢笑黄巢不丈夫”的深隐内涵!也许宋江在酒醉题壁的刹那时段里是抒发不平之气,真的想如黄巢那样“做一场”,但作者赋予的隐喻含义则是宋江笑黄巢“不丈夫”,乃因为黄巢违背了忠义价值观而“冲天”——谋逆造反。宋江的初衷和终极价值导向其实与黄巢完全背道而驰,他殷切地呼吁“天王”降旨招安,要做忠君爱国的“大丈夫”!这种写法与小说中对“王”与“龙”的隐喻设计异曲同工,都是暗示小说的根本主题是“忠义”,绝不是造反。
通过我们对《水浒传》“探秘”的三篇文章,可以澄清《水浒传》研究史上几个争论多年的核心问题,而得出明确的结论。
一、《水浒传》中对宋江和黄巢菊花诗的影射,还有几个黄姓人的巧妙设置,以及对“王”和“龙”字眼的艺术处理,充分显示了明代刊本“忠义《水浒传》”中的“忠义”就是小说要表达的主题。但小说也非常客观地描写了为实践忠义价值观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从这一角度观照,可以说《水浒传》既体现了现实主义的深刻性,也坚持了传统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导向。
二、菊花诗、黄姓人隐喻以及“王”和“龙”等草蛇灰线的艺术设计,是贯穿于一百回本的,在前七十回的故事情节中已经彰明较著。特别是全书并列的两大主角之一燕青的主要故事都发生在后三十回,说明百回书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那种说金圣叹确有一个在百回本之前的只有七十回的“古本”《水浒传》等所谓的“考证”,实为痴人说梦,毫无意义。这也提醒我们,做学术研究,要考据、义理、辞章或曰考证、论证、悟证三者互相有机结合,才能探得骊珠而接近真理,某些所谓“纯粹考证”或空头理论的“研究”,则是盲人摸象,只能制造学术垃圾。
三、金圣叹“腰斩”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实为七十一回,第一回改为“楔子”)一度取代百回本而流行,深层的原因是:前七十回止于“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大团圆”喜剧,回避了因招安而导致的众英雄死伤大半的悲剧结局,迎合了一般大众向往传奇英雄并获得精神满足,读小说是“寻乐子”,却不愿意欣赏悲剧美的接受心理,因而大行其道。
四、 尽管金圣叹通过丑化宋江并在七十回末增加“惊恶梦”的结局表达否定造反有理的价值导向,但一个隐喻性的简单结尾,无法冲淡前七十回大篇幅风风火火英雄传奇的强烈感染力,因此七十回本《水浒传》确实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起到了宣泄反抗情绪而鼓舞“作乱”的审美作用。而这种实际的社会影响,又很自然地与后来逐渐成为主流的意识形态如“革命英雄主义”“革命乐观主义”“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反对投降主义”等价值导向互相契合。
五、所谓“两种《水浒》,两个宋江”的说法,一方面要肯定前七十回张扬斗争和造反的审美渲染,另外一方面又要认同毛泽东“《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的判断,还是企图在革命意识形态的大框架内寻找学术平衡点。
要革命就批判招安,要安定就歌颂忠义,《水浒传》主题思想认同差异的跌宕起伏,实际上是由接受者所处时代的意识形态变迁所左右的。不同版本的衍变也是由意识形态的更化所造成,但历史上的“正本”《水浒传》,就是明刊本一百回的“忠义《水浒传》”,一百二十回本和七十回本则是不同历史时期“接受美学”的特殊表现形式。
作 者: 梁归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1992年获国务院特殊津贴资格,出版有《红楼梦探佚》《红楼梦诗词韵语新赏》《大家精要·苏轼》,评点本《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红莓与白桦:俄罗斯游学记》等学术文化著作20余种。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