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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作家笔下的第二性——对《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的女权解读

2016-07-12刘文松陈佳苗厦门大学福建厦门361005

名作欣赏 2016年3期
关键词:索尔

⊙刘文松 陈佳苗[厦门大学,福建 厦门 361005]



男作家笔下的第二性——对《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的女权解读

⊙刘文松陈佳苗[厦门大学,福建厦门361005]

摘要:本文结合波伏娃的《第二性》对索尔·贝娄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以下简称《心碎》)进行女权视角解读,认为在这部体现贝娄厌女情结的小说里,女性在男性主体叙述中成为“第二性”,更成为物欲横流的美国消费社会的代言人。由此,小说中男权与女权的二元对立实质又是物质与精神世界对立的投射,女性成为物化的“他者”。叙述者在对女性/消费主义社会的批判中表达了对女性重新回归传统“家庭天使”身份的期待,甚至传递了对一个只有男性存在的伊甸园/精神世界的向往。

关键词:《心碎》索尔·贝娄第二性他者物欲

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贝娄被誉为自海明威、福克纳以后最重要的美国作家,他的作品长期以来毁誉参半。由于他塑造了大量有极强控制欲、咄咄逼人的女性形象,因此“他被批评家们称为‘玩弄女性者’‘厌女者’‘大男子主义者’”①。尽管在多次接受采访中,他都否认了这种说法,如在1964年接受Nina Steers采访时他说:“我已克服了对女性的羞怯,我一直认为女性为我做的事不逊于男性,因此我敬畏她们。”②在他后期代表作《院长的十二月》中,他也的确塑造出一个(也是贝娄全部作品中唯一一个)“感情稳定、忠实、富有爱心又可爱的妻子形象”③——明娜。即便在《心碎》发表的同年,他仍称:“我描写女性的方式和我描写男性的方式一致。”④诚然,以《心碎》为例可见,受女权运动影响,贝娄笔下以玛蒂尔德为代表的女性截然不同于传统“家庭天使”的形象——她们在才智上能与男性知识分子并驾齐驱,在性格上具有男性气质。表面上她们颠覆了传统的男女二元对立,而细读文本,可以发现这些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新女性”是被扭曲的“新女性”形象,她们实质上依然是缺乏主体独立意识、依附于父权和夫权为主导的父权社会的“第二性”,而男性叙述者的眼光和言语褒贬则含蓄地表现他们对这些女性回归传统“家庭天使”身份的渴望和一定程度上的厌女情结。此外,她们身上投射了男性知识分子所不屑的、与他们心目中崇高的精神社会相对立的物欲社会,由此使得表层的男权与女权的对峙隐含了一组更深层次的二元对立,即成为内在精神与外在物质世界的对立。这组隐形暗示使小说中女性形象遭到进一步扭曲,强势的“新女性”被解构为外强中干、十足虚荣的“他者”。

一、男权社会的“第二性”

正如格洛丽亚指出:“贝娄文中的女性人物更多的是充当谈话的对象或谈资,而非发表己见者,是被人观察的对象而非主动的观察者,身处边缘而非中心舞台。”⑤在父权话语和男性凝视(male gaze)中,女性成为被异化的“他者”。《心碎》这部小说便是典型代表。

小说采用厌女的主人公肯尼斯的男性独白口吻,开篇处就描述舅舅本诺最喜爱的漫画:一对恋人互相依偎在墓碑和紫杉丛中。漫画的说明是:“亲爱的,你不开心吗?”“哦,是的,是的!不开心到极点。”⑥女郎被称为“墓地茜亚(Morticia)”,而“Morticia”在英文中本身有“殡仪业者”之意,且“那长发的女郎……则穿着女巫的长袍”。这样,女性形象很自然地和死亡、邪恶相联系,漫画解说中对话的问者明显就是这个长发女巫,她使得与她相伴的男性“不开心到极点”。这幅漫画也暗示了全书中男女主人公关系的走向及对女性形象的整体定位。

在对女性的具体塑造中,女性并不是作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个体出现的。以玛蒂尔德为例,在叙述者层层铺垫了舅舅“在女人手里吃这么多苦头”,“没有看破女人的手段”后,玛蒂尔德以“他的第二位夫人”的身份被介绍出场,“本诺的夫人”成为她在本书中的第一个身份,她的第二个身份就是“她是富贵人家的独生女”。马蒂尔德作为女儿和妻子的身份是父权社会对她的定位,这两个身份的重要性被不断放大:作为女儿,马蒂尔德成为父亲“钓金龟”的工具,吸引本诺,意在他所应继承的价值上千万的房地产;同时,马蒂尔德也自觉地以自己的美貌为诱饵,换取成为本诺教授妻子的身份,又以妻子的身份,逼迫丈夫本诺向其舅父维利泽讨债。真正能体现她独立个性的身份——她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却在全书开始后近三分之一处才出现。“她是个研究生”,“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为她的博士论文做笔记”。但这一身份却随即遭到叙述者的解构,“但是她没有坚持她的研究。她发现她做不下去了,除非她愿意在这个题目上泡五六年的时间。我听出来,她在过去也是放弃过好几个类似的研究计划”。叙述者便猜测,“她用不着贯彻那些事业。她的真正动机是社交上的探索”。同时,马蒂尔德对要写五六年博士论文毫无耐心,这又与“她经营了十五年,终于击败了另外两个打同样主意的侄女”取得了艾蒂婶婶留下的豪宅形成对比,极力讽刺她的唯利是图、肤浅虚荣。

马蒂尔德不但在身份上不具有独立意识,只是依附父权社会的“妻子”、“女儿”,她被大肆渲染的美也不是以整体形象出现,而是以在男性凝视下以碎片化的“他者”形象出现。当本诺听到岳母提及“现代美的代表作”这样的表述时,他很自然地想把马蒂尔德说成“一个‘作品’(a piece)”⑱,而“a piece”除了表示一个作品外,还表达与“整体(whole)”相对的碎片化,也暗示着在潜意识里,马蒂尔德是以部分/碎片形象出现在本诺的生活中的。马蒂尔德的美被比为爱伦·坡笔下的海伦的美,“你的风信子般紫色的头发,你的古典的面庞”,“你的美丽在我眼中,就如尼斯的帆船……”,“彩色玻璃壁龛里的大理石雕像”。在这个反复出现的比较中可见,首现,马蒂尔德并不是以才智上的平等得到舅舅的赏识,而是以她美丽的植物性——“他是个研究植物的人,当然会欣赏风信子色的头发”。后文中马蒂尔德的美也成为“叶绿素教授”本诺对植物的极度痴迷在女性身上的投射。“马蒂尔德的睡姿可能使舅舅联想到植物。我想他一定把她想成一株羊蕨,包在鹅绒被的端子边里,顶上的羊齿叶长发披在闭着的眼睛上。”其次,马蒂尔德的美更多是古典的柔美,但这种“风信子”“帆船”“壁龛”般的美又是静止、毫无生机、无生命的,体现了男性对顺从沉默的女性的期待。“在男性本位创造的神话中,女性是为男性享用而创造出来的尤物。是一种被动、缺乏自主能力的次等客体。这些女性形象渗透着男性的主观意识和偏见,是父权制二元对立思维的产物:男性是主动者和胜利者,女性却等同于被动者和死亡⑦。”第三,海伦的形象与“红颜祸水”紧密相连,也为肯尼斯引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证明“娶有钱人家的独生女是极其危险的事”的论调提供了依据。马蒂尔德的美是由男性凝视所感知的,具有极强的“他性”,随时可能被解构。在肯尼斯无休止的负面评价的影响和岳父一家逼他向维利泽要回千万财产的压力下,本诺逐渐感到“那个女人的身价不太对劲”。“她不但双肩宽,前面也宽。两个乳房中间有很大的空间”,“上颚的犬牙也不妙”,有古典美的马蒂尔德瞬间被分解为丑陋庸俗、碎片化的形象。“女人常有的一个幻想就是拼凑一个理想男人”,但作为第二性的女性形象却往往在男性眼中被肢解。

与马蒂尔德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肯尼斯的学生兼情人蒂塔。通过肯尼斯的凝视,蒂塔“呼吸散发着女人的芬芳(a feminine flavor),她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十足的女性目光(a woman’s look)。由于她的皮肤不是特别女性的(not distinctively feminine),你就会注意到她的呼吸和目光。她的皮肤不好……但有时她很恼火她的肤色——她觉得那是个遗憾;她很不开心”,“她身材丰满,但她为此感到难为情,所以努力用动作上的秀气来缓和这种丰硕”。几乎是女性气质代言人的蒂塔对自己不满的恰恰是她不经意流露出的男性气质,她“不是特别女性”的皮肤和过于丰硕的身材;当她看到肯尼斯保存的翠姬的照片,“光着肩膀的翠姬在大笑——晶莹的牙齿,蓝色的眼睛,红润的面颊”,肯尼斯“生动细腻地叙述了我对翠姬的感情,加深了她对自己的这些缺憾的终身遗憾”。在肯尼斯的凝视下,作为“被看者”的蒂塔“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⑧,她在肯尼斯对翠姬的赞誉中意识到这个性感娇小的女子的美代表着肯尼斯的审美取向,“终于决定采取行动。她认为我是因为她的皮肤而嫌她”,通过整容的方式使自己迎合肯尼斯的审美标准。除了外在的容貌,蒂塔“很愿意听我诉说我的问题”,“常常不等我说完就已经会意”,在与肯尼斯主导的对话中主动而默契地充当聆听者的角色。作为肯尼斯的学生,蒂塔大得他的赞誉:“我一向喜欢这种有独立性、复杂性、有决心、有想象力的人。”“她实在是个优秀的女人,论及聪明、尊严、女性温柔、娇媚、公主式的举止,感情的深厚,我会毫无私心地投迪塔一票。”然而,使这些溢美之词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她的才华源于“她曾经选修过我的俄文课”。她是个“有严肃兴趣的女人”,因为“我在俄国文学方面栽培了她”,“她还修了我的有关于爱的意义的451号俄文讨论课”。这间接导致“她把自己的脸给那个魔鬼皮肤医生用高速砂盘去折磨”,哪怕“满脸青紫,刮痕,痂块,斑痕累累”,她却明白“除去坏死皮肤是一种解放(liberation),一种净化(purifying)”。自觉接受高速砂盘的折磨,自觉成为男性审美标准的奴隶的做法被称为“解放”,满脸伤痕被称为“净化”,而“purify”又兼有精神层面的升华之意,叙述者看似不经意的措辞暗中表达了对女性自觉成为第二性、自觉服从男性主体价值标准做法的赞许。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的:“女人若想克服她的固有缺陷,只有服从上帝的意志,附属于男人。通过这种顺从,她可以在男性神话中担当新的角色……她的原始特质一点也没有失去,但作为象征被颠倒了过来:原来是凶兆,现在是吉兆恶的魔力变成了善的魔力。作为仆人,女人被尊为最伟大的神明”⑨。蒂塔由于主动将自己放在附属于男性(肯尼斯)的地位,作为“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对立的次要者(theinessential)”,主动维护了“他是主体(the Subject),是绝对(the Absolute),而她则是他者(the Other)”的地位划分,且体现了她之于肯尼斯——女性之于男权社会更深层次的自尊的根源,有更神圣的象征意义,即“丈夫不但在性爱方面,而且在道德和智力方面‘造就了’他的妻子。他教育她,加记号于她,在她身上打上了他的烙印”。她以温顺的女性气质得到男性“慷慨而多少有点真诚的赞扬”。

将马蒂尔德与蒂塔对比,可见二人实际上都是具有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但在小说中她们实际是以男性附属者身份出现的。马蒂尔德是本诺之妻、拉雅蒙之女,蒂塔是肯尼斯的学生兼情人;她们的才智并不受到重视,本诺看上的是马蒂尔德的容貌,而这古典美最终遭到解构,肯尼斯看中的是蒂塔的温顺服从;她们也都不具备独立意识,对父权、夫权社会都有很强的依赖心理,马蒂尔德一方面逼本诺索回千万巨款,一方面企图以教授丈夫的学术名声开办社交沙龙,招徕名流,附庸风雅,蒂塔则以整容“跟翠姬争艳,或者跟马蒂尔德比美”来讨取肯尼斯的欢心。她们成为本诺和叙述者凝视和谈论的客体,对她们一褒一贬的评价恰恰折射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期待,即对于温顺服从的“家庭天使”的向往。

二、厌女情结的实质

1.“第二性”的逾越

《心碎》中一个典型的特点是男女性别特点的暗中置换。叙事者肯尼斯“伛偻着瘦肩”,长得像“常扮演有教养的痨病鬼”的约翰·卡拉丁,“留了长发,在中间梳开,垂在两侧”,与“十足的、标准的‘人物’并且焕发着人物的风采”的父亲形成鲜明对照。当“我”效仿父亲的姿态手势时,“这些姿态在我身上,意义全变了,仿佛我不是在招徕女孩子跟我走,而是请她们带着我去”。这些描写从外表到行为都消解了“我”应有的男性气质。但即便是这样毫无男性气质的“我”仍肩负着保护本诺舅舅的任务,“我担心他走错一招棋,干出什么‘傻事’‘冲动’之举。明说吧,就是怕他在没有我在他身边阻止他时,毁了自己”。这不像侄子对舅舅表达牵挂的口气,倒像是大人表达对爱惹是生非的孩子的担忧之情,这样的儿童化叙事消解了本诺作为著名植物学家的高大形象。与此相呼应的是本诺的女性化特点,即他热爱做家务,“用洗羊毛水洗袜子。削土豆,清洗乳酪锉刀,刮洗烧焦的锅底,跪着擦地板,这些使其他男人发疯的差事,他却不以为苦”。而反之,他的夫人马蒂尔德出生时,“几个医生看了半天,琢磨她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暗示了她性格中的男性气质;马蒂尔德使本诺失望时,他“会在脑子里攻击她,企图使她的美变形”,“有时他把马蒂尔德的背影看成是拉雅蒙医生,有时看成希区柯克片中的凶手”。马蒂尔德成为拉雅蒙医生或者影片中阴阳人的投影,在本诺的潜意识里,她呈现出男性气质;她对醉鬼发出挑战,被无理逮捕后在法官面前大发雷霆,与法官辩解,在软弱的本诺眼里无疑“是在替我表现男子汉气概”。本诺女性化、孩童化的特点与马蒂尔德体现的男性化气概形成强烈对比。这时,作为客体的女性尝试颠覆男性的主体地位,在男性身份危机下,形象受到扭曲。她的古典美代表了男性社会对温顺美丽的女性的期许,当她僭越“第二性”身份的男性气质被感知到时,这种美就被男权世界无情解构,“像小学生把课本里的圣母像涂上胡须”。因此,叙述者体现的厌女情结是对男性的女性气质和女性逾越男性社会对她的定位的做法的厌恶,而非对所有女性的厌恶。对于女性所体现的女性气质和努力维护这种女性气质、使自己成为驯良的“他者”的女性,叙述者仍是持激赏态度。

肯尼斯对于女性的审美标准是她们身材的娇小,即“小孩型的女人(child-woman)”。肯尼斯之所以喜爱翠姬,因为“翠姬个子小,真是很小”,是个“性感的孩子(kid)”,她有“小脸蛋(small face)”,“玲珑的微笑(miniature smiles)”,所有的描写都指向她的“小”。在本来就瘦的肯尼斯面前,“海拔太高”的马蒂尔德让他充满厌恶地联想到“这双腿到底有多长,它们在哪里接上躯干”,对她产生先入为主的排斥;“我喜欢的女人——我从不讳言——是比较接近地面的”,对自称“矮子”的翠姬,即使当二人闹翻时,“她双手的孩童般的无用(the childish inutility)加上身材的成熟丰满此时仍使我动情”。娇小的女性形象为男性叙述者居高临下的凝视提供了可能。除了身材的矮小,符合父权社会对“真正的女性”定位的女子更需要精神上的臣服。对于已经出轨的翠姬,肯尼斯的“大目标是使她逐渐回心转意”,“使她成为正常人”,但“我的前提一定是,如果她学会欣赏我的优点,享受跟我的亲近,就会变成正常人”。符合这一道德审美标准的蒂塔在招待“我”时,“她眼中闪烁着的女性眼神直率地告知我,她多么高兴款待她的老师”。她还谦卑地“拿同样的美酒给我喝,简直是糟蹋了”,“身为绝对的劣等者,女人的存在正好衬托了男性那根本的和牢不可破的优越性”,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得到男性社会的认可。

2.“第二性”的隐喻

贝娄小说中,主人公往往是一些陷入精神危机的知识分子,他们面临双重困境:一方面有“妖妇”、“恶妇”之类的女性引起他们的婚姻危机,另一方面有与他们的精神世界格格不入的物质世界引发他们的生存困境。他们想要从这双重困境中突围,要么诉诸男子的同性交际,比如仰赖于一位父亲般的男性精神导师,在《心碎》中肯尼斯充当了舅舅本诺的“代理父亲”;要么逃往纯粹的精神世界,这种相对理想的精神世界要么以孤独的乡村生活形式呈现,比如《赫索格》中主人公逃往乡村古屋,开始新生活,《心碎》中本诺则逃到北极。由此,这些充当精神导师的男性实际上象征了一个稳定、充满秩序和理性的精神界,而“妖妇”般的女性则象征着混乱、疯癫的物欲界。男性与女性的婚姻悲剧和权利斗争构成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冲突的隐喻。

“消费文化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强调商品的展示和摆设,强调商品形象的观赏效果。”⑩《心碎》中女性是缺失精神世界的物化意象,她们成为物欲和性欲的化身。沉浸于科学事业中的本诺毫不介意物质世界的平淡,“整个植物王国是他的衣服——他的袍子,他的大衣——这就意味着从人类低级的卑俗中根本解脱,一种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境界”;本诺的对立面,是各式习惯于奢华的物质生活的女性。身为“百货公司大亨的继承人”的卡洛琳·邦吉,“穿着很有品味,就是香水味太浓”,“穿戴着白鹭羽毛,颈上挂着珍珠,胸脯上配着钻石,亭亭玉立在扇形贝里”,与她穿着的奢华富态相反的是她思想的简单、精神世界的空虚,她“发表着晦涩难懂的言论”,使得本诺“陷入了一种打哈欠的、瘫痪的感觉中”。马蒂尔德“裹在鹅绒丝绸中”安然睡觉的动作同时也是她被物质欲望裹挟的生动写照。她写博士论文是为了借机扩展人脉、趁机寻找如意郎君,她在证券公司实习是通过“在证券交易所买到一个位子”,金钱、物欲成为她生活中的核心;她的父亲逼本诺要回巨款时说,“如果你要跟这个有教养的可爱的女孩同床共枕,乐不思朝,你就得给我去找这样一笔钱来”,以这种方式,拉雅蒙医生将女儿作为交换金钱的“物”;为了获取巨资翻修婶婶留下的豪宅,“当她低头隔着衣服扯弄她内衣的松紧带时,她斜眼抛了一个微笑给他。在谈话时,她会在腰际或背后拉扯内衣裤”。这时,她已经主动将自己的美貌作为交易婚姻的筹码,而这场婚姻的目标是潜在的金钱诱惑。与具有展示性和摆设性的商品相似,“在珠宝、荷叶边、亮晶晶的饰片、花饰、羽毛和假发之下,女人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玩偶。甚至连这肉体也在展览之列,犹如盛开的花朵展示在人们面前;女人也在展示她们的肩膀、背部和胸部”。她们意识到自己同样具有商品般的展示性,便主动将自己变成用以交易婚姻、金钱的“物”,主动将自己物化为消费社会中的一件商品。

“身为他者,她同他们是对立的。很自然,她利用自己的力量,并不是为了让超越这一勇敢的壮举贯穿于男人的社会并扩展到未来,而是为了通过分离和对立把男性拖入分离的孤独,拖入内在性的黑暗之中。”这些女性使自己成为物欲社会化身的同时,也企图将男性拖入物欲的泥潭。成为马蒂尔德丈夫的本诺“不再卷入自然里而是穿上了(最起码八百美元的)定做的西装”。此外,他还被迫违背了自己的伦理道德、家庭亲情观向年老体衰、命在旦夕的舅舅维利泽索要巨款,导致“我剥夺了哈罗德舅舅两三年的黄金岁月。而且我还对老头子动了手”。他产生了自责,“如果我说我并没有害维利泽早死,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在“他者”的诱惑下,“他被异化了,他迷失了,他喝了春药,在他自己面前成了陌生人,坠入飞逝的、致人以死命的水潭之深处”。正如费舍尔的评价:“当他娶了马蒂尔德·拉雅蒙时,他便顺着这条美的路线下凡人间。”这种下凡是抛弃纯粹的精神生活而选择物质生活,与肯尼斯对他的设想“假象的一副伊甸园的画中没有女人,只有我那冥想默思的舅舅”完全相悖,但舅舅爱上玛蒂尔德从而踏入婚姻殿堂,她的家庭婚姻生活本应是从低谷中上升。但无论是在侄子肯尼斯还是费舍尔眼里,他的婚事都使他“从伊甸园下凡”,这一典故指向在夏娃的诱惑下,亚当偷食禁果,最终被逐出伊甸园。对应地,本诺在马蒂尔德的诱惑下与之成亲,陷入庸俗的物质世界。被物欲的爱情引诱的本诺逐渐感受到精神上的迷失,京都脱衣舞秀使他“一下子亢奋,一下子扫兴,一下子又兴奋起来,然后又兴味索然,直到崩溃的地步”。这种一时兴奋一时扫兴的心理活动正是他内在的道德和堕落的斗争,象征色欲的女性使他的道德标准受到挑战,他翌日就匆匆离开;本诺成为拉雅蒙家一员时,“新鲜的环境的确令他兴奋”,“使他不安的不是那些物件,而是挥之不去的一种不得其所的感觉”。这种“不得其所”的感觉恰恰一方面体现本应过着精神生活的教授成为物欲横流的消费社会中一员时感受到的身份错位,另一方面则暗示了本诺之所以在这些充斥着情欲和物欲的地方感到兴奋是因为他以这样的环境为镜像,看到自己理性表象下的情欲,他的情欲庸俗又与一个理想的知识分子形象格格不入,由此加强了这种强烈的身份错位。“他在女性身上所体现的便是这种伪装与恐惧的混合;他对女人的厌恶正是他在自己身上所不敢正视的东西。”于是,他把种种恐惧体现在对与物欲、情欲紧密相连的女性形象身上,对脱衣舞舞女和“富家独女”们极尽丑化谩骂之能事,以维护自身所推崇的理性和秩序感。这种错位感达到极点,精神界与物质界矛盾的顶峰出现,本诺意识到自己视为精神依赖的杜鹃花不过是丝质假花,他已不知不觉失去了对植物/自然的直觉,受到“一株假杜鹃——替身,仿制品,骗子,诱饵,引人上钩的骗子”的惩罚,本诺对假杜鹃的咒骂暗含了他对马蒂尔德为代表的“妖妇”的咒骂,她们美好的相貌只是虚伪的表象,这些物化的“他者”只是将他引向堕落的夏娃们。本诺的“堕落”和悔恨也恰恰证明了肯尼斯关于马蒂尔德“红颜祸水”的预言的正确性,以至于肯尼斯无不得意地借本诺之口自夸“你真有本事说我最需要听的话,肯尼斯”“他自己的先知先觉的灵魂早已向他发出了非常特殊的讯息。要他远离这双肩膀”。因而,“这双肩膀”与他“先知先觉的灵魂”丝毫不能相容,而早在他的灵魂给出应当远离这红颜祸水的警告前,“我”这个精神导师就对舅舅给出了一模一样的忠告,从这一层面上“我”成为舅舅稳定、理性的精神世界的捍卫者,努力帮他对抗象征物欲的“夏娃”们的影响。

相比于其他小说,《心碎》表面上塑造出解放的女性,实际上并没有赞赏或肯定这些女性,而是刻意压制她们的才能,以男权的眼光审视她们,在男权话语体系中将她们置于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要求下进行评判,使她们成为碎片化、妖魔化的“第二性”作为主体的男性叙述者通过对依附父权社会生存的女性形象塑造,否定了女性的独立意识和独立能力,而叙述者对于这些女性主观偏见颇深的褒贬也折射了他对于自觉担当男权社会中的“第二性”的女性的欣赏和对女性重返家庭,继续承担传统“家庭天使”身份的期望。六七十年代的美国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在性别政治方面,女权运动的发展导致男权与女权的冲突,与此同时,是经济上这个追求财富与效率的国家积累了大量物质财富,社会个体在物质崇拜中陷入精神迷茫。小说中对没有女性存在的伊甸园的向往和女性、婚姻带来男性主人公精神的堕落,使之下凡人间,饱受折磨的情节构造也暗示了小说中性别政治的二元对立同时也是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二元对立的隐喻,而这一隐喻又加强了女性作为外在性的“他者”/“第二性”的地位。

①Harriet Wasserman,Introduction. Handsome Is:Adventures With Saul Bellow.(New York:From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Corp., 1997), xii.

②Nina Steers,“Successor to Faulkner”,in Gloria L. Cronin and Ben Siegel:Conversations with Saul Bellow (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4), 34.

③[美]乔纳森·威尔逊:《〈贝娄的行星〉之引言》,见乔国强:《贝娄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22页。

④Susan Crosland,“Bellow’s Real Gift.”, in Gloria .[M]. Cronin and Ben Siegel:Conversations with Saul Bellow (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4),231.

⑤[美]格洛丽亚.[L].克罗宁:《一间他自己的房间:独白者与男子同性交际》,见乔国强:《贝娄研究文集》,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70页。

⑥[美]索尔·贝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李宗耀译,中国文联出版社1992年版,第2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⑦罗婷:《当代法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简论》,见《湘潭师范学院学报》1995年第2期,第9页。

⑧陈榕:《凝视》,见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教研出版社2006年版,第349页。

⑨[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页。(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⑩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页。

参考文献:

[1] Wasserman, Harriet.Handsome Is: Adventures with Saul Bellow [M]. New York:From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Corp., 1997.

[2] Steers, Nina.“Successor to Faulkner?”Conversations with Saul Bellow [M]. Eds. Gloria L. Cronin and Ben Siegel. 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4.

[3]乔国强.贝娄研究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4] Crosland, Susan.“Bellow’s Real Gift.”Conversations with Saul Bellow [M]. Eds. Gloria L. Cronin and Ben Siegel. 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4.

[5] [美]索尔·贝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M].李宗耀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2.

[6]罗婷.当代法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简论[J].湘潭师范学院学报,1995(2).

[7]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教研出版社,2006.

[8] [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9]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作者:刘文松,厦门大学英语系教授,香港大学博士;陈佳苗,厦门大学英语系2013级在读本科生。

编辑:曹晓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

基金项目:本文系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美国知识分子小说研究”(2014B144)和“厦门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2014X0185)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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