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邹眉
2016-07-05邓一光
邓一光
邹眉是1968年下乡的高中毕业生,她皮肤白细,剪短发,说话轻声细气,言行举止中透露着高雅的教养和书卷气。
邹眉的父亲是重庆钢铁公司的总轧钢工程师,一位留学德国的冶金专家,在中国冶金行业颇有名气,前后被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接見过五次,本来是一个前程似锦的高级知识分子,不知为什么去说江青的坏话,被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于是邹眉和她的三个哥哥便先后下乡当了知青。
上山下乡的知青中没有几个是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抱怨命运。在我认识的知青中,不抱怨命运的只有邹眉一人。她总是给人一种博大和安宁的印象。
打倒“四人帮”以后,邹眉的父亲从牢里放了出来。冶金专家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1977年春季招生时为女儿搞到一个重庆大学的招生指标。那一年的老知青中,通过招生招工回城的不少,其中有一名男知青叫陈泽诚。陈泽诚和邹眉是一个知青点的,下乡前他们分属不同的红卫兵组织,有很深的派系芥蒂。下乡八年当中,他们出入一个大门,在一个灶房里做饭,却从没说过话。陈泽诚的父亲是特殊钢厂的一名老技工,他给儿子弄到的是本厂技校的招生指标。本来政审、体检过后就准备回城了,谁知后来出了问题。按照招生规定,技校生年龄不得超过25岁,而陈泽诚刚好超过了。
陈泽诚是条铁打的汉子,当年武斗时他冲锋陷阵,枪林弹雨中都没眨过眼睛,但知道因为超过了年龄不能回城时,他当场就哭了。在农村熬了八年,眼看有了一个回城的希望,却又破灭了,这个打击对谁都是致命的。
邹眉知道了这件事,是她的一个战友告诉她的,那人说,活该他陈泽诚倒霉!邹眉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跑了几十里路到公社,找到公社知青办主任,说她愿意用她那个重庆大学的招生指标换陈泽诚的技校招生指标,她年龄不满25岁,而大学则不限定25岁,这样两个人都可以回城。但她不愿意和陈泽诚说话,所以请主任做个中间人,帮助两个人互换招生表格。所有人都震惊了,不要说两个人因为观点不同整整八年没说过话,就算是再好的朋友,那年头谁又肯用一个大学指标去换一个技校指标呢?当然,最震惊的还是陈泽诚本人。那份重庆大学的招生表,不仅改变了陈泽诚的命运,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观。
事后,邹眉非常平静地对我说:“一张表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种事谁都会做的。”邹眉回城后到技校读书,我们常有来往。第二年高考制度改革,邹眉报了名,她报的是一所重点大学,在四川省也就招两三名学生。我们都知道,像邹眉这样底子厚实的人,考上大学几乎用不着费多大力气。高考一共两天,第二天,我正在家里看书,邹眉来了。我很吃惊,问她怎么没有去参加考试。她说她耽搁了,早上去考场的路上遇上一场车祸,一位老太太被车撞了,躺在路上没人管,她看不下去,就把老太太送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再赶到考场已经来不及了。
一年多以后,我离开了重庆,从此与邹眉断了联系,只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放弃了考大学的念头,因为有规定,中专和技校生毕业后工作不满三年不得考大学,她打算直接考研究生。我离开重庆后,经常想起她,想她给我的那许许多多的教益,想她怎样从容平静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在我的想象中,如今她恐怕早已在国外读完了博士后。但不管如今她在哪里,在做什么,这个世界在她眼中,永远都是美好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