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之巅邂逅印度咖喱
2016-07-04张佳玮
张佳玮
许多法国人,过圣诞都会循着一条固定路线:先去阿尔卑斯山下的阿纳西,赏玩过阿纳西湖,便坐窄轨列车翻阿尔卑斯山,去到勃朗峰下的霞慕尼。那是个高山小镇,物价非常有瑞士特色——比南欧贵出一倍。这小镇常见的木结构小饭馆里,大都只卖传统的瑞士干酪火锅——就是一个干酪锅,加点儿面包。我不间断吃了两三顿,便觉得腻——亚洲胃对乳糖,毕竟没那么顺遂。
某天午后,我为了改善伙食,咯吱咯吱踩着雪,满镇找亚洲馆子。最终我找到了一家印度餐馆。进门,见几张餐桌临着面墙,桌上放着一排酱料供顾客自取;墙上开个洞,见得到里面是厨房。一个人正在里面忙,我问了一声,那人便回头,弯腰从厨房洞里望我:“稍等啊!”
敢情这位既是老板,又是厨子。
老板后来说,他其实也有助手,只是那助手懒,只在晚饭时来帮厨;白天客人也少,店里一人足矣。我当日去时,老板正忙着做咖喱黄姜米饭,就问我要不要。我说要,老板又盯着看了我一会儿:“你是亚洲人吧?日本人?韩国人?中国人?”我说:“中国人。”老板又追问了一句:“那你能吃辣吗?我的米饭有点辣。”我答:“能吃。”我说能吃辣时,老板脸上浮现出“终于被我等到了”的神情。
店里没别人,于是我们坐一桌,面对面,吃咖喱黄姜米饭。老板边吃边观察我的反应,我点着头:咖喱辣甜又香,香茅和黄姜粉很入味。我不知道这些词用英语或法语怎么说,只好一股脑儿说,“好”“不算辣”。老板挺高兴。
晚饭时我再去,店主说有“阿鲁颇哈”。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只好盯着他做:似乎是香料腌过的米饭配土豆、酸奶和咖喱炒。端上来吃,觉得米饭很像意大利和西班牙人做的烩饭,没熟;味道也很怪异,说不出是香、臭、辣还是酸,但咬着牙吃顺了之后,意外地发现还挺好吃。猛然间一股酸辣冲了鼻子,免不了要打一个喷嚏。老板递过杯水,满脸的得意之情。
过了两天,我又去吃早饭,老板还是备了“阿鲁颇哈”,外加一种米饼,配两种辣酱——一红一绿。我吃时很天真,以为从颜色推之,红酱应该很辣,绿酱大概还清新。不料入了口才知道:绿酱辣得更冲。火烧火燎半晌,背上发热,太阳穴发紧,不时咕嘟嘟喝水。老板给自己烤了个蔬菜煎饼,问我要不要。我看那煎饼,香料和蔬菜混在一起,烘得半熟不生,不太敢尝试。
吃多了之后,彼此熟了,也能开玩笑了。我跟老板说,你们印度人,每次吃饭,除了咖喱肉类,就是各类主食——脆米饼、蔬菜烙饼、米饭、蔬菜炒饭——配各类酱,中国有些店还带印度飞饼呢,也没见你们会这手黄姜米饭。老板神色凝重,说这黄姜米饭,是用自家熬榨的姜汁腌过的米,再用自己调配的香料炒的;这两份蔬菜烙饼,这份烙时加了A酱和B菜,那份是C酱和D菜(这里用ABCD代称,是因为他说的那些材料,我一样都不懂得),很难得的!
我要出发去瑞士马蒂尼前一晚,过来吃饭,顺便跟老板辞行,还是要黄姜米饭。老板正在整理桌子,给每张桌子上换酱料的玻璃瓶;听我说要走了,就睁大一双印度人特有的水汪汪的眼睛,看去有些忧郁。他让助手整备咖喱饭,自己把酱料都推过来。
“你平时都不吃这些,今天你吃吃看!”
我挨个试了一小口。第一碟咖喱酱,半固态,嚼一口,像奶酪;咂一下味,辣劲直冲脑门。第二碟酱,刚吃时不辣,但时候略长,就觉得是冷辣:舌头口腔,包括吸气的鼻子,都被小针微刺,耳朵慢慢就热了起来。第三碟酱,咸辣,咸过之后,有鱼的香味。第四碟酱,一点都不辣,但很古怪:满嘴里一会儿甜,一会儿香;一会儿泛起八角味,一会儿涌起陈皮味。最后一碟,老板让我先别急,舀一勺刚端上来的咖喱饭——帮厨的那位忙完了,正摸着大肚子前的围裙微笑——就着最后一碟酱,一起下肚。刚进嘴,我就觉得耳朵嗡的一声,眼泪立刻流下来,紧闭着嘴,怕吐出来,只嫌鼻孔不够大,脑袋上没洞,不能喷气;又过了一会儿,满嘴劈里啪啦地爆炸开香味。我长舒一口气,把嘴张开了,呼哧呼哧喘。老板喜笑颜开,给我递水,问我够不够劲,我说好,好极了。
我吃完饭要走了,老板就从厨房里拿出五个小瓶,盛着那些咖喱酱,让我带走吃。我推辞,老板摇摇手,用大舌头般的印度英语跟我解释了半天,大意是:来这里滑雪的亚洲人已经很少,肯来连着吃他馆子的亚洲人更是少,东亚人里能吃辣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他们只能吃一些淡而甜的日式咖喱。
结束这一串夸张的排比后,他接着道:“这些酱也很普通,给你吃,这是命运啊!”
那几瓶酱,我一直带回了巴黎,慢慢吃,一直到初春时节才吃完。每次吃时,我都想起这个老板。我从来没问起,他这么一个印度人,为什么会去到阿尔卑斯山的欧洲之巅,在这个连火腿和奶酪都不丰足的地方,执着地卖他的印度咖喱,研究他自己的咖喱酱配方呢?印度人会抒情而夸张地说,他们的香料有灵魂,我没去过印度,无从体验。但我却在欧洲,感受到一个远离故国的印度人对香料的爱,想起来,这或许真的是命运的安排。
责任编辑/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