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龙朗练,布采鲜净*
——陆云诗歌审美个性论
2016-07-04丁太勰刘运好
丁太勰 刘运好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浙江绍兴 312000;2.安徽师范大学,安徽芜湖 241003)
士龙朗练,布采鲜净*
——陆云诗歌审美个性论
丁太勰刘运好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浙江绍兴312000;2.安徽师范大学,安徽芜湖241003)
摘要:陆云存诗22题,共134章,在西晋诗人中数量仅次于陆机。内容上,善于从感性的物象出发,升华出抽象之理,将魏晋诗歌的说理性推向新阶段;诗境上,善于营构晶莹的意象,构成澄澈的诗境,拓展了魏晋诗歌的审美境界;风格上,善于模拟《诗经》,且以风入雅颂,典雅灵动,提升了魏晋四言诗的审美品位;文气上,不仅一章之中以线型结构为主,前后连贯,文气骏爽,而且每章之间,意脉贯通,承转自然。以上数端,形成了陆云诗歌独特的审美个性,在魏晋诗坛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关键词:陆云;情理;诗境;风格;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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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虽以 “四言五言非所长”(《与兄平原书》)自谦,但其存诗22题(包括“失题”),共134章,另有残章2首,残句1首[1],在西晋诗人中仅次于陆机,而多于张华、潘岳。就内容言,善于从感性物象出发,升华出抽象之理,将魏晋诗歌的说理性推向新阶段;就诗境言,其抒情说理往往以晶莹意象出之,构成一种澄澈的诗歌境界;就风格言,其拟《诗》以及应制诗之类,善于风入雅颂,典雅灵动;就文气言,不仅一章之中以线型结构为主,前后连贯,文气骏爽,而且每章之间,意脉贯通,承转自然。从而形成了陆云诗独特的审美个性,在西晋诗坛占有重要地位。
学界对陆云诗歌研究涉及者多而深入者少。叶枫宇《西晋作家人格与风格》列专章论述二陆,梅家玲《汉魏六朝文学新论》亦有二陆赠答、拟代诗的专论,姜剑云《太康文学研究》着力论述了陆云人格精神、文学思想。这些研究虽也提出了一些富有启发的观点,但诗歌文本解读明显不足,理论抽象的深刻、系统亦显薄弱。唯日本佐滕利行《西晋文学研究》、林彝芬《陆云及其作品研究》尚属于专题研究。后者论述粗疏,流于资料梳理;前者对陆云诗艺术研究也缺乏应有深度。故笔者不揣谫陋,论述如下。
一、情动魂魄 理警人心
现存陆云诗,体式以四言为主,五言为辅;类型以应制赠答为主,抒情言志为辅。然从诗歌发展史角度上说,其诗既具有魏晋诗歌一般的抒情性,又将魏晋诗歌的说理性推向新阶段。
陆诗抒情,多以生命感性为存在形态,往往由具体的人生经历出发,表达真切的生命体验、独特的家国情怀以及别样的人生境遇,又在普遍人性的意义上触动人的心灵,因此成为其诗中最为动人的内容。
从表达内容看,其言情主要有三类:第一,游子思妇之愁。其《失题》(美哉良友)二首,是士龙赠妇的往返之作。首章拟妇赠诗,思妇自述德行之美质,渴望相见之殷切,不得相见之伤情。次章答妇赠诗,游子梦想美人之光华,梦中相见之欢愧,梦醒现实之苦痛。《为顾彦先赠妇往返》四首,一、三首拟彦先赠妇,写夫妇空间阻隔之遥远,游子思妇之情深,漂泊异乡之苦涩,昔日恩爱之深厚,固如金石之坚贞。二、四首拟妇答,写与君别以后之孤独,年衰色弛之忧虑,承君眷顾之喜悦,及时欢爱之渴望,美人诱惑之隐忧,秋扇见捐之悲叹。士龙写游子思妇之情,既有“何用结中欵,仰指北辰星”的爱情坚贞,“道同契合,体异心并”的同气相求的知音之感,又突出“堂构既崩,过庭莫覩”的覆国亡家之痛,这就大大拓展了《古诗十九首》游子思妇之情的抒情区间。第二,亲友离别之情。陆云赠答诗多写离别之情,其中最让人动容的是兄弟离别。元康六年冬,机由吴王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而士龙继任吴王郎中令,二人借机约定同归故里。因局势混乱,机被诏返洛,兄弟饯别于归乡途中,机赠诗,云作《答兄平原》。全诗以“怨”字振领全篇,凸显别情之黯然;然后分写离别场景之难堪,别后悬想之神伤;最后以“衡轨”“非服”为喻,感慨兄弟难以割舍的情怀。写离别之悲层层转深,而语尽情遥。陆云少数应制诗间写别情,也别有特色,如《太尉王公以九锡命大将军让公将还京邑祖饯赠此诗》:“飞辔清晖,扶桑移荫。视景祗慕,挥袂沾襟。娈彼同栖,悲尔异林。”虽饯别之宴祥和欢乐,然顾视日影,友人又不得不离去,于是诗人心头顿然百感交集,念往日之同栖,悲今日之分飞,不禁涕泪沾襟,故《采菽堂古诗选》曰:“写别绪有生态。”[2]321第三,家园故国之感。陆云的覆国亡家之痛,虽然没有陆机表现得那么强烈,然而其情感的厚重则又过之。如《答兄平原》在追溯辉煌家世,描述家道衰落,自惭回天乏术中,充满重振家风的渴望;在描述思乡之殷、归乡之切、友于之乐后,反跌出堂构倾颓的满目凄怆,又充满覆国亡家之痛,种种复杂情绪交错缠绕,使此诗情感非常厚重。《答张士然》自叙其自吴适洛的行役之苦,同样渗透着“感念桑梓域,仿佛眼中人”的故国之思。二者互为因果,深化了情感底蕴。其实陆云与友人的赠答诗,心灵的牵挂,深情的期待,殷殷的叮咛,深挚的祝福,情感也令人回肠动心。
陆云兄弟在经历覆国亡家、屏居乡里十年后,不得已而入洛仕晋。这种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其诗写游子思妇、离别之情、家国之感,既带有普遍人性的伤感伤别的忧郁,又镌刻特殊人生的无奈苦楚的阴影。
陆诗说理,以理性智慧为存在形态,往往由具体感性的物象出发而升华出哲理,表达抽象的宇宙认知、特殊的生命感悟以及超越的人生境界,在普遍意义的哲理上警策人心,因此成为其诗中最为深刻的内容。
在中国诗歌发展上,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学问为诗,从某种意义上说,陆云得风气之先。受玄学的影响,正始诗歌“篇体轻澹”。陆诗拓展了嵇康诗的玄学境界,浸透着强烈的玄言色彩,真正拉开了东晋玄言诗的序幕。台湾林芬芳直接将陆云这部分诗歌划归于玄言诗范畴。[3]88然而,陆云并没有完全走向“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之理”的玄言诗一路。其言理,大多由具体感性的物象出发而升华出抽象之理。如 《失题》(悠悠县象)八章,由自然而及天道,由天道而及先哲,由先哲而及社会,由社会而及人生,最后以感慨收束。全诗以“悠悠县象,昭回太素”“日征月盈,天道变通”之自然迁变引起,以“思乐万物,观异知同”“薄言观物,在堂知化”的由形下而形上的思考为转折,最后升华到哲理的层面:“达贵伊何,天爵无荣。浑沦大昧,混其浊清。毁方遁象,遗顽履贞。道实藏器,景以昭形。”阐明以德为先、无用为用的用世之道的抽象哲理。由具象走向抽象,是其基本表达体式。陆云赠答诗亦有纯粹作理语者,然其说理仍然不排斥具体的感性形象,如《答吴王上将军顾处微》其一:“邈矣大昧,造化明明。物以曲全,人以直生。类聚百族,群分万形。员渊挺随,方川吐琼。”言天地造化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性也,则物曲而人直。取《易·屯》与《系辞上》以说理,然其结语又以圆渊、方川出玉而喻之。
或以感性形象而究心玄理,或究心玄理而以感性形象喻之,使陆云诗说理灵动而不枯淡,得之嵇康,又远迈当代,故《古诗评选》赞叹道:“晋初人说理乃有如许极至,后来却被支、许凋残。”[4]96支遁、许询说理过之,而诗歌意象营构不足,缺少陆云玄理诗的情致。
必须指出的是,陆云尚有大量的应制酬赠,以谀语为尚。其应制之作,或谀君主,或谀王公;其赠答诗,或谀其宾,或谀其友。善作谀语是晋诗一大特点,这种谀语,虽源于《诗》“颂”,然因为对所颂对象的功业、才德、家世、令名的赞美,言过其实,且千人一面,缺乏真情实感,没有《诗》“美盛德之形容”的崇高感。从内容看,既缺少说理诗的深刻警策,也没有抒情诗的动人肺腑。善作谀语,也是西晋“士无特操”的标志之一。世风习染,陆云也无法超脱。然“二陆”四言诗是“西晋‘颂美’雅诗的典型。……代表整个西晋四言诗之基本模式。 ”[5]189
陆云诗歌的价值主要集中于以情动人魂魄和以理警策人心两个方面。然而,善作谀语的内容虽不足取,在艺术上则又取得了西晋其他谀颂诗所难以达到的成就。
二、意象晶莹 境界澄澈
陆云四言诗成就最高,其诗汲取了嵇康诗歌的造境艺术,其抒情说理往往以晶莹的诗歌意象出之,构成一种澄澈的诗歌境界。这类诗歌,数量不多,但在西晋诗坛却又别具个性,其诗学史意义不容忽视。
这种诗美的形成源于陆云的审美理想。“清”是陆云的基本审美理想,语之清、气之清,以意象之清为表征;体之清、格之清则以意象之清为载体。[6]
以简约雅洁、晶莹悦泽的语言,创造出玲珑剔透而富有质感的意象,是陆诗造境的特点之一。陆云推崇“语省”“尚薭”,“一过上口”,达到“清工”“清美”(《与兄平原书》)的审美要求,正是其四言诗语言、意象特点的理论抽象。如《失题八章》其四:“蓬户惟清,玩物一室。明发有怀,念昔先哲。通梦幽人,彷佛遗烈。清晖在天,孰与永日。”以“蓬户惟清”写其室,“清晖在天”写其光,都突出了一个“清”。值得注意的是,此诗的前章:“有蔞萋萋,甘雨未播。黍稷方华,中田多稼。庭槐振藻,园桃阿那。薄言观物,在堂知化。”在造境上与此章形成鲜明对比。云兴而行,甘雨将降,田野之黍稷、庭院之果木也抽出轻盈的花穗,自然界是如此绚丽多姿。通过比较可以看出,诗人将日光之清置于甘雨之后描写,蓬户之清又置于雨后万物绚丽的背景下描写,更突出了天之高旷,日之清丽,蓬户之静,心境之闲。特别是《赠郑曼季》,写景状物,布采鲜净;设譬取象,晶莹玲珑,尤其富有鲜明的质感。或写景状物,如“流莹鼓物,清尘拂林”,“泳此明流,清澜川通”;或设譬取象,如“德耀有穆,如瑶如琼”,“河鲂登俎,遗答清川”;或写景取譬融合,如“垂翼兰沼,濯清芳池”,“和璧在山,荆林玉润”等,都具有这样特点。
3个咖啡产区之间咖啡豆中咖啡酸含量差异不大;保山市较临沧市及普洱市在绿原酸、葫芦巴碱、D-(-)-奎宁酸含量均偏高,临沧市、普洱市之间差异不大,说明不同产地的小粒咖啡因生长的海拔、气候、土壤等不同,咖啡中化学成分含量存在差异。在进行不同地区的咖啡品质评价时,增加绿原酸、葫芦巴碱、咖啡酸、D-(-)-奎宁酸等指标的评价,能更加客观、科学、全面地分析咖啡豆的质量品质。
以不染尘俗、境界超越的意象,构成超拔空灵而又骏爽流动的文气,是陆诗造境的特点之二。陆云虽未明确提出文气说,然所言“清绝”“清利”等概念,均是就文气而言。文气“清绝”“清利”,生于意象的排列组合,如《失题六章》其五:“闲居外物,静言乐幽。绳枢增结,瓮牖绸缪。和神当春,清节为秋。天地则尔,户庭已悠。”闲静而心不系于外物,虽绳枢瓮牖,亦不妨调和精神,砥砺操守;道法天地,则户庭自然悠远闲静。前四句写人,境界超拔,以居处之简陋与心境之闲静两组意象构成对比,刻画了一个超然物外、怡然幽静、安贫乐道的隐士形象。后四句写境,以神如春和与节如秋清之意象对比,写其心境和谐,操守高洁;以天地无为而动与户庭宁静悠远之意象对比,写其顺乎自然,与道逍遥。语言雅洁,意象空灵,境界清绝,前后四句皆按由内而外的意象排列,蝉联而下,连贯畅达。《采菽堂古诗选》以“名言,超越”[2]329评价此诗,的确得其神髓。而《失题八章》其一:“思乐芳林,言采其菊。衡薄遵途,中原有菽。登彼修峦,在林寤宿。彷佛佳人,清颜如玉。”芳林采菊,其行也洁;中原采菽,其德也馨;寤宿山林,其心也静,同样具有超拔骏爽之气。
这类诗歌在情感上超然世外,消解了现实的压抑和桎梏,因此境界超拔空灵。加之语言简约雅洁,意象疏朗而又前后连贯,所以文气骏爽。补充说明的是,此二首诗以“清”写境、以“玉”写人,也同样突出其玉洁冰清,创造出玲珑剔透而富有质感的意象。
以清省的语言、简净的文体,创造出象外有余意、篇外有余情的审美韵味,是陆诗造境的特点之三。陆云强调体清,认为“文适多,体便欲不清”。“清省”“清约”是体清的主要标志,文体清简省净,切忌冗杂。语省、情省、意省,殆无长语,则是文体清简省净的基本前提。所谓情省,即以清省的语言构成篇外的余情。如《大将军出祖王羊二公于城南堂皇被命作此诗》其五:“攸攸昊天,南正兴言。朱明有晔,万叶翠繁。昌云垂天,凯风熙颜。王臣在此,贻宴于欢。”成都王司马颖即将自京归藩,在洛阳城南堂设宴饯别王粹、羊玄之,士龙应制作诗。本来,应制之诗,以谀颂为主,内容并无足观。然此章宕开笔端写饮宴之背景:夏日晴空万里,炎阳高照,万物繁盛,瑞云垂天,南风怡颜,王之盛宴,贻其欢乐。其表层写景,其深层乃赞美司马颖德泽万物,恩及众人,以篇外之余情拓展了诗歌意义的表达空间,增殖了诗歌的余味。这类诗歌抒情说理,一般使用意义包孕的概括式语言,以构成象外之余意。如《答顾秀才》:“芒芒上玄,有物有则。厥初造命,立我艺则。爰兹族类,有觉先识。斯文未丧,诞育明德。”此诗立意乃在赞美天生顾生乃锺天地人伦之美。然而,诗人由阐释天地彝伦的抽象说理引入,同样扩展了诗歌意义表达空间。上诗情余篇外,此诗意余象外,都构成了袅袅不尽的韵味。
《文心雕龙·才略》曰:“士龙朗练,以识检乱,故能布采鲜净,敏于短篇。”朗练,即“意境爽朗,文辞洗练”[7]1814;检乱,即语言有序;“布采鲜净”,即意象清丽。概括言之,陆云的这类诗歌,轻绮而不繁缛,以之说理,理不枯淡,用来抒情,神清气爽,且意象晶莹剔透而质感鲜明,从而构成“蓝田玉烟”式的空灵的诗歌意境。这种审美特质,既与乃兄有别,在西晋诗风中独树一帜,也直接影响了东晋兰亭诗风的形成。
三、风入雅颂 典雅灵动
由于西晋复古之风盛行,诗坛也弥漫浓烈的拟古习尚[8],傅咸“拟经诗”、夏侯湛《周诗》、束晳《补亡诗》等,正是这一习尚的直接反映。机、云兄弟也都擅长拟古,然二人也有不同。陆机着眼于流行诗体,故以汉乐府、《古诗十九首》为摹拟对象,并以“拟古”名之。在艺术上,既拟其意,亦拟其形。陆云着眼于传世经典,故以《诗经》《楚辞》为摹拟对象,并不名之“拟古”。在艺术上,或拟其形意,如《九愍》;或追求神似,如拟《诗》系列。其拟《诗》及应制之作,皆善于以风入之雅颂,构成典雅灵动的风格。
其应制诗,善作冒头,直接继承雅颂“史诗”的叙事、抒情方法,然而在整体上又无雅颂平板涩滞之弊。如《太尉王公以九锡命大将军让公将还京邑祖饯赠此诗》前二章之冒头,直接取雅颂之风以入诗:“列文辟公,时惟哲王。阐纵绝期,平显幽光。内实慎徽,缉熙有臧。出鯥方慝,间督不扬。高山峻极,天造芒芒。”“天子念功,大典光备。肃肃王命,宰臣莅事。穆矣渊让,遗功遂志。思我远猷,徽音孰嗣。”所谓冒头,本是比喻诗之发端。王世贞《艺苑卮言》曰:“古诗四言之有冒头……二陆诸君为之俑也。”[9]994-995程建虎解释说:“冒头指诗歌发端未切诗旨,有大量琐语铺叙,这一现象在应制诗中表现特别明显。”[10]细致考察,冒头并非琐语,而是以庄严典重的雅颂之音,美其盛德。此诗首章取《周颂》之《列文》、《大雅》之《文王》《崧高》,次章取《大雅》之《民》《思齐》之意,赞颂司马颖重开天光,功德峻伟;恭敬王命,莅事谦恭。用语典重,风格板滞。这是西晋应制诗的基本模式,二陆诸君则开风气之先。此诗后四章则取“国风”的情调以入诗:“后命既灵,王人反斾。兴言出祖,饮饯于迈。蒠泱泱,轺轩蔼蔼。和风弭尘,清晖映盖。”(其三)“思乐中陵,言观其川。公王戾止,有车辚辚。伊谁云飨,我有嘉宾。羽觞举酬,酢尔征人。”(其四)“悠悠征人,四牡。发轸北京,振策紫微。昔乃云来,春林方辉。岁亦暮止,之子言归。道途兴恋,伏载称徽。”(其五)“圣泽既渥,嘉会。庭旅钟鼓,堂有瑟琴。飞辔清晖,扶桑移荫。视景祗慕,挥袂沾襟。娈彼同栖,悲尔异林。我有旨酒,以歌以吟。”(其六)由设饮饯行,悬想其归去之情境;再由太尉起驾归去,悬想其归途之眷思;最后概括描述饮宴场面之隆重,时间之久长,告别之伤感。打破时空界限,将现实的时空与想象的时空交织,忽此忽彼,腾挪起伏,其结构在士龙诗中乃别具一格。其时空处理的方式显然取《秦风·蒹葭》而加以创新。这种由雅颂冒头,然后以国风笔调叙事、写景、抒情,由庄重典雅转入轻盈灵动,使诗歌在整体上并不给人涩滞平版之感。
其直接摹拟《诗经》作品,以《赠郑曼季》《赠顾骠骑》为代表。这类诗歌也多以风入雅。如《赠郑曼季·谷风》(五章),序曰:“《谷风》,怀思也。君子在野,爱而不见,故作是诗,言其怀思之也。”诗题取自《小雅·谷风》,每章皆以“习习谷风”起兴,然诗意却取《大雅·隰桑》,表达“小人在位,君子在野”[11]924之主旨。诗之写景,又取《王风·君子于役》手法,将眼前之景与虚拟之景交错并陈。“习习谷风,扇此暮春。玄泽坠润,灵爽烟誰。高山炽景,乔木兴繁。兰波清踊,芳浒增凉。感物兴想,念我怀人。”(其一)“习习谷风,载穆其音。流莹鼓物,清尘拂林。霖雨嘉播,有蔞凄阴。归鸿逝矣,玄鸟来吟。嗟我怀人,其居乐潜。明发有想,如结予心。”(其二)“习习谷风,以温以凉。玄黄交泰,品物含章。潜介渊跃,候鸟云翔。嗟我怀人,在津之梁。明发有思,凌彼褰裳。”(其三)“习习谷风,其集惟高。嗟我怀人,于焉逍遥。鸾栖高冈,耳想云韶。拊翼坠夕,和鸣兴朝。我之思之,言怀其休。”(其四)四章都是抒发浓郁的怀人之情,然而用笔重点不同,描写对象有别。首章由眼前的暮春之景而兴感,二章悬想所怀之人居处环境之美,三章由万物之和而兴感,四章悬想其所怀之人逍遥的人生。可见,首章与三章是写眼前之景,二章与四章是写悬想之景;结构在虚实中显出变化,诗境在推宕中亦显空灵。《赠顾骠骑·思文》(八章),序曰:“《思文》,美祁阳也。祈阳能明其德,刑于寡妻,以至于家邦。无思不服,亦赖贤妃贞女以成其内教,故作是诗焉。”诗乃赞美祁阳身养俊德,内教谨严,由齐家而治天下,题意拟《周颂·思文》以及诗《序》“后稷配天”之意,而其结构反而与《大雅·文王》《大明》相似。此诗二、三章全写悬想之景,第四首先写悬想之景,后写眼前之景,也是虚实相间,质实与空灵交错。
《古诗评选》评曰:“西晋文人,四言繁有……入隐拾秀,神腴而韵远者,清河而已。既不貌取列风,亦不偏资二雅。以风入雅,雅乃不疲;以雅得风,风亦不佻;字里之合有方,而言外之思尤远。”[4]93其实,陆云着眼《诗经》的整体艺术,杂取雅颂之典雅,运之以风诗之灵动,又汲取《楚辞》《古诗》抒情方式,言象简约而清莹,典重之中透出灵动,此即“自树宗风,不一循‘三百篇’”[4]9也。
四、结构缜密 意脉贯通
其应制诗,结构缜密是其特点之一。如《征东大将军京陵王公会射堂皇太子见命作此诗》(六章),虽为宴饮应制之作,然其结构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开篇境界阔远。“芒芒大极,玄化烟誰。颓形成器,凌象垂文。大钧造物,庶类群分。先识经始,实综彝伦。”诗本为宴饮饯别而作,然首章却叙述天地造化、物从其类、人遵彝伦的人类文明进化,追溯晋源于周、受命于天、顺天安宁的王朝更迭历史,以雅颂典雅庄重的笔法,形成阔远的境界和厚重的历史感。这种结构,即前文所论之“冒头”。第二,线型结构模式。此诗冒头与正题亦构成前后连贯的关系:由天地而及人伦,由历史而及现实,由颂君而及谀宾,构成典型的线型结构模式,这也是西晋应制诗的基本结构模式。第三,转接过渡自然。此诗虽取线型结构模式,但是由历史转入现实,则又是有收束,有承接。如“厥镇伊何,实干心膂。文教内辅,武功外御。淮方未靖,帝曰攸序。公于出征,奄有南浦。”(其三)“南海既宾,爰戢干戈。桃林释驾,天马婆娑。象齿南金,来格皇家。绝音协徽,宇宙告和。”(其四)第二章追溯晋之辉煌历史,以“永言配命,唯晋之镇”作结,第三章开头则以“厥镇伊何”的连珠修辞格自然承接,又以“实干心膂”开启下文。言晋室依赖股肱之臣而文治武功,自然过渡到所颂对象,有结构而不露结构之迹。第四章描绘西晋升平和谐的景象,也始终紧扣南方臣服、四海来朝,将所颂对象的功业巧妙镶嵌其中。而后二章写西晋的繁盛与升平,又始终不离“文武方升,允兹兼弘”的人才济济,颂晋谀人,同样显得结构精巧。
其赠答诗,在结构上与应制诗基本相同,先有冒头,然后切入主题,最后收束。如大将军司马颖的从事中郎张彦明,迁官入朝任中护军,司马颖设宴饯行,士龙作《从事中郎张彦明为中护军》以赠之。诗以宴饮别情为抒写载体,以用才用世为说理核心。前三章先言古代明君广揽人才,再言今之君王崇德爱才,故百官用世而显达。突出明主用才与百官用世之间的因果关系,隐含着诗人欲附凤翼而求显达的期冀。后三章切入宴饮别情,先写王公宴饮之快乐,再写酒阑离别之伤感,后写临别殷殷之劝勉。以抒写别情为主要内容,饮宴之欢之久,反衬出别情依依。而想象离别途中的伤感,强化了别情的浓度;临别的劝勉,又升华了别情的高度。这也是此诗描写、抒情最为成功之处。全诗除冒头之外,以时间流逝为结构线索,前后贯注,一气呵成。亦如应制,其赠答诗的冒头也往往与正题内容逻辑关系紧密,从而使冒头成为全诗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如《赠汲郡太守》(八章):“于穆皇晋,豪彦实蕃。天罔振维,有圣贞观。鸣鸟在林,良骏即闲。萃彼俊硋,时亮庶官。”(其一)首章颂美晋君求贤,人得其所。这一冒头,在结构上恰恰笼罩此章之后的四章。二、三章颂美汲郡太守奚生的威仪、道德、识见、令名、际遇;四、五章叙述自己对奚生的期待、劝勉、祝福;六章叙述晋君以行直道而用才,奚生以明德而受禄,将朝廷用才与人才效用合写,在内容上关合首章。诗之主旨至此似已收束,然而后二章却又转入别情之描写,似乎游离主题。但是,从抒情上看,则是由四、五章自然生发而来;从内容上看,诗人抒情又是紧扣奚生盛德、沐浴皇恩而来;而自己与奚生之别,亦止是“职思既殊,亦各有司”而已,与第六章似断而实连,也显现了陆云诗细针密线的功夫。陆云部分酬赠之作,围绕一个主旨推演开去,基本上也属于线型结构,如《赠顾骠骑二首》,按照“明照有吴,入显乎晋”的时间顺序,“秉文之士,骏发其声”的内容主旨,而展开叙事与抒情,层次分明,结构井然。
其抒情诗,以《答兄平原》(伊我世族)为代表。从陆机赠诗十章看,此诗或原为组诗,因为文集散佚,后人辑自类书,未标分章,遂不可考。此诗内容、结构、情感与士衡赠诗近似。从所表达的内容看,诗可分为八章四层:第一,追溯其辉煌家世,歌颂祖考的德化与武功,赞美三兄的道德与事业。第二,自责不能重振先祖基业,表达对兄士衡升岳凌云的殷切期望。第三,抒写其离乡后的故园之思与归乡途中的骏奔之情;叙述途中兄弟欢会之短暂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人生感慨;再抒写归家之后目睹家道衰落之感怆。第四,回归酬答之旨,称赞兄诗之美,以及自己答诗之目的。由家世、祖考、兄长,到自责无能;由思乡、归乡、欢会,到归家之感怆,或以隐性的时间连贯,或以显性的时间连贯,使原本零乱反复的复杂情感层次井然,结构细针密线。而由自责无能转入抒写吴亡之怆痛与离乡之思念,意脉转接自如。特别是写近乡时“经彼乔木,有鸟嘤鸣。微物识侪,矧伊有情”的亲切,以及见到兄长时“乐兹棠棣,实欢友生。既至既觐,滞思旷年”的欢悦;至家时“华堂倾构,广宅颓墉。高门降衡,修庭树蓬”的悲凉凄怆,前后文气连贯而下。叙事、描写将眼前与过去、现实与想象交织,写景与抒情、叙事与抒情圆融,顺叙与逆叙、对比与反跌统一,强化了所抒发的情感的浓度,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是西晋四言诗的典范之作。其《失题诗》结构也非常缜密,如《失题》(六章),按照怀人—等待—落寞—沉思—守道—总束的结构顺序,由怀人而上升到对现实人生的思考,虽其冒头与其他应制、酬赠之作有别,但转接、结构则基本相同。
概括地说,陆诗之作理语,既有浓烈的玄学思辨色彩,又有丰富的感性形象,上嗣嵇康,下开东晋;作情语,既有情真语切之处,又在生命迁逝之感中,浸润着深刻的覆国亡家之痛。其四言诗,抒情、说理往往营构晶莹的意象,形成澄澈的境界;而且语言清省,结构缜密,以风入雅颂,典雅庄重而不失灵动活泼,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审美个性,在西晋诗坛占有重要地位。
萧统《文选》以“综辑词采”“错比文华”为编撰标准,对陆云诗歌清省简约的审美个性评估严重不足,所以选入较少。而《文选》的经典地位,桎碍了陆云诗歌的传播。直至王夫之《古诗评选》才发现陆云诗的价值,选目多,评价高,可谓独具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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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胜江)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6)04-0151-006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魏晋经学与诗学关系研究”(08BZW032);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文化视域下的陆机陆云研究”(15YJA751018)
作者简介:丁太勰(1984—),女,安徽宁国人,文学博士,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汉魏六朝文学;刘运好(1955—),安徽六安人,文学博士,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汉魏六朝文学和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