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一觞

郝健

总有一天孤寂将会使你厌倦，你的骄傲将会扭曲，你的勇气将会咬牙切齿。有朝一日你会呐喊：“我孤独！”

――〔德〕尼采

一

人有时很不厚道，会不自觉地拿别人的痛苦来满足自己的浅薄与无知，并享受着自满带来的快感。

很久以前，我屋后那幢楼的二层住着一个单身汉，据说是“文革”前大学生，在单位一直被管制，一九七九年平反成为技术员。此时，他差不多有三十五岁，瘦瘦的身形，鼻子意外地塌陷于高耸的颧骨和眉弓中间，面色沉郁，神情恍惚。入夜后，他总是就着昏暗的灯光，滞缓地拉着二胡，曲调也是沉郁不展，旋律坚硬。等到夏天的时候，他依然拉着他的琴，而邻居们这时都开着窗，尽管他的窗户仍会在操琴抒怀时紧紧的关着，那声音却会使你心烦意乱，尽管大家习以为常不太在意，而气温太高的夜晚蚊子又特别多的时候，人们就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听这从窗缝里挤出来而后在树缝里闯的声音了。于是，大人就怂恿小孩向他窗户扔小石子，同时嚷嚷吵死了吵死了。一开始他并不在意，自己关着窗户拉琴与你们何干？他继续拉，小孩就间歇砸着小石子，到九点整他会准时停下，然后看书，一切就回到平静。

一九八○年的夏天好像特别热，最热的时候他好像也坚持不了了，于是就打开窗户，窗帘依旧严严地拉着，接着拉他的琴。这时，住在二楼的陈叔好像发现了一个奇迹，关了电扇跑到一楼院里，异常兴奋地对大家说，你们知道不知道，那“孬子”拉的不是二胡，是小提琴呢。

不久，他搬到单位分配的新房去了。再后来，我住的宿舍推倒重新盖了新楼，我们那帮扔石子的兄弟也都渐渐大起来。再后来，我们一起玩儿的一个兄弟当兵复员分配到单位，说厂长就是那“拉二胡”的，现在好像还是单身生活。不久，厂长让这兄弟当他的司机。他说，没事的时候厂长还是一个人拉琴，甚至眼角还是湿湿的，但却是很享受的样子。可能他拉琴是为什么人而拉的吧？反正拉琴是他的喜好，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二

弹琴最高义的应该算是高渐离。听琴最有品质的当属钟子期。

公元前二百二十七年，也就是秦王嬴政统一六国建立大秦帝国的六年前，燕太子丹见秦国势力越来越强大，在灭了韩国和赵国后，秦的兵势直逼燕国，为图存便决定派荆珂前去献地诈降，伺机刺杀秦王。

人有时很有意思，何况还是太子级的人物，以为实施斩首战术就可以让自己的国家立于不败之地，而秦的强大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自烽火戏诸侯时勤王与西戎一战而被周王封地，又经穆公、孝公、昭公引智立章、励精图治，方才强盛于六国，现在你派一恐怖分子去能有什么大的作为。充其量仍是刺客层面的智慧，很难达到政治思维的界面。

但太子丹一行人仍满怀希望地身着白衣、面色凝重地把酒为荆珂送行。行刺的结果将是宿命的，高渐离同样知道荆珂此去的结局。事情绝不像荆珂想像的以自己的武功挟持秦王立下永不攻击燕国的文书，这是侠士的天真，作为一个胸怀天下的政治家，秦国不可能幼稚地写这样的文字，就是写下又能如何，文书只是一张纸，绝不是力量相当时等待对手失误而后彻底击溃前的短暂妥协，况且颜面顿失的王如何能咽下被人胁迫的事实，当然就都是要荆珂用匕首顶到嬴政项上后才会有的局面。

面对清冷的易水，高渐离被荆珂纯净而自信的目光所感动，他机械地端起面前的酒盏，一抬手，一扬头，喝下冰凉的酒水，任冰彻胸腑的寒意在体内聚集，他下意识地打个激灵，手指微颤着为荆珂击筑送行。这曲子是燕地的民歌，听到这悲怆激昂的琴曲，荆珂双眼不自觉地湿润起来，迎着风，眯起眼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随后，荆珂背着督亢地区的地图踏上刺秦的路。琴声、歌声，在易水河畔回荡，在历史深处泛起深深的涟漪。

到秦廷，面对秦王，荆珂坦荡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打开卷着的督亢地图。秦王聚精会神地看着降国所献的城池要地，一份得意，一份常人不可体味到的快感，慢慢浮到脸上。地图卷全部打开时，事先藏好的匕首突然显现在荆珂眼着，说时迟那时快，作为剑客，他用生最快的发应抓住匕首手柄，直指秦王，另一只手擒住嬴政手臂。秦王大惊，侧身一闪，后撤一大步，被捏拿住的手臂随即挣脱荆珂铁一样的指掌，但衣袖却生生给撕裂下来。解脱眼前危局的嬴政伸手就去拔腰上的七尺长剑。但剑太长，一时拔不出来，好在秦王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继续迈开步子不停地躲闪荆珂每一次精准的刺杀，直到长剑出鞘，挥剑砍中荆珂的大腿。

在身中三十多剑后，荆珂遗憾地停下最后一次喘息。随即秦王号令灭燕，并查找刺客的朋友们，抓住便处死。

高渐离为躲避追拿，就改名换姓到一大户人家当杂役。这家养了很多宾客，其中有几个人常常在酒后击筑而歌。作为高手的渐离老兄自是受不了这帮人如此吵人的音乐，如果你们喝酒划拳，我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意见，反正就是闹着开心，但琴是有魂魄的，你这样操练琴不是辱没琴的清雅高洁吗？那大户见高渐离常说兄弟们筑击得不好，水平不够，就说要不你也来演奏一下。于是，高渐离沐浴更衣，刮须修面，束发焚香，淡淡地打开筑匣，温和地用手指抚摸着五弦琴。然后，拿起萧妃竹制成的小锤，深深吸口气，缓缓地击出第一个音符，接着春雨一般的音节自琴弦飘出。众人屏住呼吸，木鸡一般地享受着这天籁韵声。月色浸润到树梢，且弥漫到高渐离的手指，他双目微闭，气息平顺，但他的额角青筋暴胀，当小锤再次落下时，暴风起，骤雨落，如杂沓的脚步，似飞驰的刀影，铁骑如雷，长啸飞雪。琴声在皎洁的月光里由悲亢激越慢慢地静了下来，如漫天的雪覆盖着大地，一切归于平静。高渐离睁开眼，调整一下鼻息，面对如潮的喝彩，他淡淡地点点头。然而，胸腑之间的一股热浪立即把他掀翻，他一张口，鲜血喷射而出。

击筑而歌的高渐离在众人仰慕的目光里，恢复了自己的姓名。一时间，大家以请到他来家演奏为荣。这时，已经成为始皇帝的嬴政早已熄灭了对荆珂的怒火，再说治国要人才，他有足够的心胸来包容这个音乐家，同时，作为音乐爱好者他也需要这高妙的乐声来安慰征伐带来的心灵之累。于是，他就让人找来高渐离这个在逃的恐怖分子。当然，听他的音乐还是有风险的，为了安全他令手下人用烟熏瞎他的双眼。失去双眼的音乐家危险性就小了很多，况且秦宫戒备森严。在琴声中，秦始皇心灵得到休息，时间一长，他对高渐离的防范也放松了很多。一天，自认为可以从秦皇鼻息里判断确定他的方位后，他便把筑琴填满铅，乘秦皇不备，抡起琴就砸过去。秦皇大怒，立马将他斩杀。

三

朋友去欧洲十日游，回来后大赞那边空气好，天总是很蓝很蓝。后来又说奥地利人最有音乐修养，不像我们这边人没素质，那里出租车司机有空时就停在一起，打开后备箱，拿出乐器就能组成一个小乐队，水平绝对不比专业的差。见大家无以言对，他准备继续显摆，这时有哥们儿说，这也不一定，战国时一个杀狗为生的就是绝顶音乐高人，怎么能说我们这里太差劲？那人说，你糟扯，杀狗的会音乐你们信吗？怎么不信，荆珂的哥们儿高渐离就是杀狗的屠户，喜欢喝酒的荆珂一边喝酒一边在高渐离击筑伴奏下高歌，那时老荆还是一无业游民呢，现在你说的人家好歹也是一群出租车司机。

其实，当我们认真看周围人群的时候，你会发现一些不是明星的艺术家或是艺术爱好者。生活态度决定你的喜好，或说你的喜好决定你的生活方式。

二○○八年我卖了老房作为新房的首付款，但智慧而心硬的开发商把交房时间延后十个月，并承诺按合同支付违约金。后来一算，不对，违约金比银行贷款低得多呀。没办法，只能去租房住。我的房东是一单位的退休司机，在经济不发达地区，一个单位的在编小车司机就是二领导，天天和领导在一起，地位自然比一般人要高。那天租房我们在房屋中介那里聊了很多，他说自己转业前是军区合唱队演员，同时还是合唱队党支部书记，后来到地方坐机关，那时机关管理得死，经济不活络，就改为领导司机，现在退休了，退休工资可观，儿女又都很出色，所以我出租房子不是为赚钱。听得我肃然起敬，就在他的微笑里签下租赁合同。后来听同事说，你租贵了，他至少多要了你二百元。到我搬家的时候这帮兄弟坚决要求帮忙，我说已经找到搬家公司。他们不依，并撺掇几个女同事一起来帮忙，说可以整理你那些烂书破字。我总不能再拂人家的面子呀，不就是多花一餐饭的钱吗，大家开心就好。

等我告诉他们租房地址，一同事说你不会租的是老童的房子吧。我说房主是姓童。

原来这老童是她老公的同事，还是经常在一起打牌的牌友。同事说这人很好，是一个音乐家，现在在一个老年合唱队担任指挥。她老婆人也特别的好，以前是他单位副局长。听说他在部队时很红，领导的女儿看上他，要和他谈恋爱，但他坚决和老家这女孩好。后来，女孩到部队看他，有人打小报告说他在招待所乱搞男女关系。四十年前这事可就大了，而且还是部队，更严重的是部队最重要的宣传阵地——文工团。事情澄清后，他就写报告要求转业。那女孩，就是他老婆。

那阵子住在出租房里感觉特别安静，周围环境出奇的好，花草收拾得赏心悦目，道路和楼道一尘不染，早上七点钟后才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晚上十点后便是静听虫吟。以至于后来都有些不舍得搬走。新房装潢的时候，老童说不用着急搬进去住，空放一个月，我可以免费送你住一个月，刚装修的房子住进去对身体不好。二○○九年十月，电视台直播庆祝节目，我看见老童幸福地指挥着自己的合唱队，像是年轻了十多岁。

到新小区后总感觉陌生，一是房子突然大了很多，二是住户少，入夜虽说安静，但总有些清冷。几个月后住户多起来，人声也就多了。有天我坐在阳台上抽烟看月，突然听到钢琴声，显然曲子弹得不熟练，指力也柔软。后来每天这个时间都能听到这一组曲子，旋律感越来越好。再后来只有寒暑假才能听到这钢琴声，我想弹琴的男孩，或是女孩，该是上大学去了。

复式楼麻烦的事是搞卫生，好处是可以到楼顶看月看星。晴天的早上，总是能看到几只漂亮的风筝在江边飞。风筝高高地飞着，自由地在空中划着美丽的印迹，就像是音乐悠扬的旋律，在白云蓝天间舒缓着飞翔的惬意。

据说风筝起于战争，最初大多用于测量距离。直接用于战争宣传的，可以说是建立大汉帝国的刘邦。

大秦统一中国后继续实行军国强权统治，引得天下群起而攻之。先是陈涉、吴广起义，随即六国旧权贵纷纷带领旧属做起灭秦复国梦。不久之后，秦王朝便呼啦啦大厦倾覆。嗣后天下纷争，直到公元前二百零二年十二月，刘邦三十万大军将项羽的十万楚军围在垓下。虽说被围，战略空间已经没有意义，战术纵深又是那么有限，但楚军的战斗力还是令汉军生畏。史书说，这时韩信派人用牛皮作风筝，上面绑扎竹笛，起飞后竹笛迎风发出长啸，这时汉军的大型唱队依着笛声唱起楚地民歌。兵书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楚地歌谣让楚国的士兵想到了家，想到了白发的母亲和年轻的妻子，更让他们回想起战死沙场的父老兄弟。这样一来，楚军士气迅速低落下去，出现大量逃兵。在韩信指挥的战役过程中，楚军实力快速消亡，急得项羽高呼“我力可拔山，豪气盖世。但时运不济，我的乌骓马也不走了。乌骓马不走了，我能怎么办？虞姬啊虞姬，我该把你怎么办啊？”虞姬说大王突围吧，不要管我，于是拔剑自刎。

项羽率领八百子弟兵向南突围至乌江岸边，随后因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身亡。一年后，刘邦建立了大汉帝国。而自刎江滩的项羽，则给人留下头脑简单的名声。

不知道项羽如何理解那风笛和楚歌的。

四

世间没有简单的人，只有不简单的事。理不清事，自然就理不清自己的人生方向，如此看来，项羽是坚持按自己的方式来与刘邦争夺天下的，但天下事从来就不简单。白衫先生说，生活是把简单的事复杂化，梦是把复杂的事简单化，所以要简单地生活，复杂地思考生活。

人生其实要的是老庄一样的通透与超然，现世的生活需要智慧，我朋友阿俊就是这么一个能把复杂事简单化，把简单事复杂化的人。

阿俊是我十几年的朋友，儿子上小学时就很霸道，到了中学就是学校一害。初三下学期一开学，他就在老师的劝说下，让儿子回到家。他那做化妆品生意的老婆也很能理解，说回来就回来吧，只要小孩心理不受伤就行。当着儿子面虽然这样说，但等儿子一转身，这夫妻头就大了，这才多大就不读书。将来怎么立足社会。儿子在家很开心，睡睡觉，玩玩游戏很不错。但后来也烦起来，天天这样一个人多没意思。于是说我想读书，阿俊说行呀，只要想读书就好办，但原来学校不能去了，你回老家读书行不行。儿子说行，接着夫妻俩就送他回河南老家，找到嵩山下一所武术学校上学。也怪，那里都是霸道的孩子，老师就更霸道，武要练，书也要读，背不下来书就别想吃饭。三个月下来，儿子瘦了，不再为胖烦恼，书也读得不错。高二的时候儿子说回南京读书吧，夫妻俩说好啊，然后就去一家民办高中上学。高考成绩自然不是很好，但上一所学校是没问题的。再后来就从大学里直接当了兵。真是树挪死，人挪活，到了部队却是另一番景象。起先是连里军事训练拔尖，随后考上军校，毕业后直接调特种兵部队。现在阿俊一说到儿子就一个劲儿开心地笑，说当初可把人愁死了，我和他妈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不是这里担心，就是那里怕出事，这小子就是天生的淘气精。老弟你想想，我可是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第一批本科生呀，他小子不学习多让人揪心，我在集团公司里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子算是丢尽了，不过这家伙还是自己醒悟成人了。

列御寇著的《冲虚经》说：“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哉？”

大意是说，伯牙擅长弹琴，钟子期善于倾听。伯牙弹琴的时候，心里想着高山，钟子期赞叹道：像巍峨的高山。心里想着江河，钟子期感叹道：这是奔流不息的大河。伯牙操琴弄音时所想的，钟子期能准确地体味到。伯牙在泰山之北游览，突然天降暴雨，突然遇到暴雨，站在岩石下心里突然袭来一股感伤，于是打开琴袋，弹起琴来。起先是描述连绵大雨的曲子，接着山崩石坠的声音。每一次弹奏，钟子期总能领悟他的情趣。伯牙放下琴感叹地说：钟兄读懂我的心意了，我的琴声当为你而起。

钟子期死后，伯牙认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能听懂他琴音心声的人，于是把琴摔碎，从此不再弹琴。伯牙似乎太过绝决了，不像嵇康，临刑前还为大家弹奏那曲以诉说战国时代聂政刺杀韩相侠累故事的惊世之作——《广陵散》。

五

今年国庆节，小区物业组织业主搞联欢。我一向不喜欢热闹，但我还是被那优美的钢琴声所吸引，下楼到小区广场，只见一个小女孩温婉地弹着琴。结束时，大家要求再来一个，女孩大方地说下面我要和我奶奶还有我刘爷爷共奏一曲《月亮河》。在掌声中，一位银发老太太一手抱小提琴，一手挽着手拿二胡的老先生来到台中间。这老先生怎么看都那么的熟悉，高耸的颧骨和眉弓，还有那低调的鼻子。这不就是原先我楼后的那位拉小提琴的人吗？

我的思绪快速回到从前。

历史是一条长河，星月把它酿成一坛坛烈酒；单个的人生是一个个音符，历史把他们编织成一段段乐曲。

郝 健：男，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琴惑》，散文集《月色寂寞》。著有中篇小说《浮出水面》《无路可归》，另有近50万字散文作品刊发于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