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击
2017-01-13王庆才
一
高渐离认识荆轲前,一直在蓟城北门的廊桥上击筑琴。高渐离没有什么正当的营生,他靠表演筑琴来维持生计。廊桥上过往的行人很多,因了那美妙的琴声,人们会驻足听上一段。高渐离认真操演着筑琴,弦乐之声似流水,疏密有致……有人喝,万物知春,和风荡漾。好一曲“阳春”。高渐离有些吃惊,抬头望,说话之人束额高挽,着黑色的深衣,神情中透着优雅和冷峻。高渐离又演奏了一曲,音质清透而妙曼,云朵般的轻佻飞扬……那人复喊,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乃绝妙的“白雪”。高渐离这次不是吃惊了,而是在心里生出了敬意。懂乐理的人不多,能听懂他这两首曲子的人寥寥无几。
高渐离在专注地操琴,嘈杂声忽然响起来,一匹受惊的马冲了过来。人们惊慌失措,躲闪之中,马匹撞飞了高渐离抱在怀中的筑琴……深衣男子突然跃身而起,借助廊桥的围栏再一跃,便上了马背,动作竟雨燕般的矫捷轻盈。勒住马缰绳的同时,伸手接住了半空中的筑琴。这一系列动作的完成只在一瞬间,在场之人无不为男子的行为所折服。
这一切都被匆忙赶来的燕太子丹看在了眼里。那受惊的马是燕太子丹的坐骑,而那个身手敏捷的男人正是荆轲。
因为情趣相投,高渐离和荆轲很快成了至交。有天,两人饮酒,谈到当下的纷争格局,荆轲问高渐离如何看待秦国的扩张?
高渐离说,天下纷争,分久必合,这是自然规律。
荆轲说,秦王贪欲无望,使得生灵涂炭,他日必遭逐之。
高渐离不想谈论政治,他只热衷于弹琴。在他看来,琴技的提升有赖于人内心意境的完美,当琴技达到一种高深的境界时,意识中便只剩下了弦乐的光芒。
荆轲说,听琴曲的日子不多了,受燕太子丹之托不日将前往秦都。他问高渐离可愿一同前往?
高渐离说,是要去秦宫抚琴吗?高渐离言辞闪烁,他借助饮酒,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自己有些羞涩的面庞。出发的日子很快到来,易水河边,伴着筑琴沉郁的曲调,荆轲高声地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的心一阵悲戚,他看到攀附在斜阳下的云影像一堵残破的边墙,而更远处的地平线则是一条无法逾越的界限。缓缓流淌的易水河,稀薄的阳光,厚重而潮湿的空气,恍惚的弦乐,精粹游离的音质,掠动的风,纤细繁密的苇草等均给人一种虚妄的坚实……燕太子丹及随行皆一身白衣,这让气氛愈加显得苍凉、凝重。高渐离默默地操演着筑琴,指尖的滑动有些滞涩,竹尺亦显得沁凉,和声因悲壮失了固有的缠绵;弦音透着割不断的情结,在指法的灵动切换中,那缜密无形的交织是如此的殷切——舒缓、沉落、消融、隐没……待那缥缈的乐音从苍凉中浮现而出,沉浸的内心有了血色张弛的裸露。
高渐离看到,荆轲坚毅的目光中有了一丝柔情的流露。那深情的凝望是某种预约的承诺。只是一瞬间,执拗的心便冰冻了那份柔弱,内敛的光芒在深邃中渐次呈现,那神情犹如沉静的远山……
分别之际,高渐离没有提及相随一事,看到荆轲深锁着愁眉,高渐离内心深感惭愧。大家都在说一些激励的话,而高渐离想说的却是让他放弃刺杀,秦的崛起是大势所趋,这不是什么人可以阻止得了的,就像没人能阻止这易水的流淌。他想让荆轲放弃这次行动,但几次话到嘴边他都咽了回去。
那跃马而去的身姿是如此的决然,高渐离的心跳也随着远去的马蹄声而跨越到一个极限的高度。筑琴依然在婉约地鸣响,指掌抚按弦丝都没能使它止息……高渐离的心空空的,像这敞荡的旷野,像那蹂躏了的阴郁画面……
二
随着荆轲行刺失败的消息传来,秦帝国的金戈铁马声也已迫近,劲风般凌厉的气势席卷了一切……
高渐离仓促地逃离了燕都。和蓟城相比,宋子城的规模要小许多,但一样不失繁华。街巷、闹市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高渐离没有再做琴师,他匿名在一家酒馆里做酒保。酒保的身份并非琴师般令人尊重,除了给客人添茶斟酒,还要忍受一些人的轻视和侮辱。作为一个酒保高渐离的表现卑微而低调。他时常想起和荆轲抚琴醉饮的情景,如此,他就更加怀恋在蓟城生活的那段日子。
有人在谈论时事,说到当下的纷争,说到六国的灭亡,说到秦的大一统。不知哪个提到了秦的暴政,突然就禁了声,表情都显得很恐慌。
高渐离想到不久前宋子城被焚烧的官衙,纵火者是一燕国的旧臣,他被施以了车裂的酷刑;五匹马急奔而去的刹那间,被撕裂的身体溅起的腥红令人胆寒。高渐离还想到几天前被利刃洞穿前胸的通奸女子,以及那位犯了刑律被腰斩的小吏,其情景无不令人惊惧。
屋檐下,一个瞎眼的乞丐在吹埙,那枚像鹅卵的陶器有六个孔洞,用嘴吹,发出的声响凄怨、低沉,像麋鹿的叫声,令人心生悲悯。
杂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在街上响起,很快那支庞大的出巡队伍就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身穿甲胄的士兵,骁勇的马队,威武的战车,浩浩荡荡,巨大的车轮震颤着地面,那庞大的阵容带有威严的震慑。
瞎子还在吹埙,跃马驶过的千户挥鞭将埙击落。滚落的陶埙有如一只惊惧的仓鼠,三蹦两跳跌至街边的水沟中。
车马仪仗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一架被八匹马牵引着的华丽的篷车,彩绘的车身,云团般巨大的车顶,车身上的金银配饰和珠宝镶嵌晃得人眼晕。尽管看不到车中所乘之人,但高渐离相信,此车所乘定是秦始皇无疑。出巡的队伍贯穿了全城,刀枪剑戟,大旗猎猎,碾动的车轮搅起半天灰尘。
那一刻高渐离的心跳得很快,像急促的木鼓声,他知道那颤栗并非全是因为恐惧,其中被胁迫的仇视似乎更为明显。那一刻他想到了荆轲,但他相信,是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得住这支行进的队伍的。这突然而至的悲哀让他不知所措。握在手中的茶壶滑落了,茶水洒了一地。膨胀了的欲望颓丧地泯灭了,心就像是暴雨下突然熄灭的一团火焰。
车队已经远去了,高渐离激越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水沟边,那个陶制的埙,像一个露出水面的珠贝,幽幽地发着光。他走过去,拾起了那个陶制的埙,用衣袖轻轻擦拭干净,然后小心地递到了瞎子的手里。瞎子有些茫然,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望着骤然寂静下来的街道,高渐离有些发呆。
街对面,那家制陶的作坊一片繁忙。店铺四周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陶罐,小的像竹篱下吊挂的葫芦,而那些大罐就有些夸张了,阔口大肚,远远望去像一个个丰乳肥臀的妇人。
酒馆隔壁是一家织锦的作坊,织机声日日响个不停,偶或有歌声从那里传出:
桑树叶子未落时,
挂满枝头绿萋萋。
唉呀那些斑鸠呀,
别把桑叶急着吃。
……
歌声让高渐离想到了蓟城,想到了蓟城外的桑园,想到了采桑的浅爱。浅爱清秀的脸庞像饱含露水的绢子花,身姿像迎风摆动的嫩荷,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的娇柔又是那么的妩媚。浅爱从他身边经过时,身上飘着桑叶的淡薄清香,那轻柔飘散的发丝,像飞落的雨瀑,给人一种朦胧而又虚幻的美感。那时他还是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心里总是洋溢着满满的激情,于是冲着远去的浅爱喊,我要娶你!浅爱停下了步子,样子显得有些羞涩,又有些慌乱。高渐离说,我一定要娶你,将来一定娶你……浅爱没能嫁他,不久她被选进了宫……每次想到浅爱他都隐隐地感到心痛。
望着天空中浮动的那丝云影,高渐离的心愈感到了空虚。这让他更加地怀恋起了蓟城所施与他的优雅和浪漫。
三
高渐离在院子的水井中汲水,看到水中的月亮似乎比悬挂在天上的月亮更加的丰盈、温润,以至于他不忍搅动那朦胧意境的完整。清风冷月下的孤寂身影,落寞的心,惆怅的夜色,高渐离十分怀念有筑琴相伴的日子,抚按琴曲而获得的惬意和舒畅,是其他形式所无法替代的。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衣袖间空泛地拨动着,寂寥的风涌出,却是无法奏响光的清冷弦丝。
在盛满水的木桶中,月影的清澈明亮让他洞悉到了某种未知的深意。树上不知什么鸟,啾鸣了一声,飞走了,像跳动的弦丝。月光的浮动似乎更加的慵懒了。那个映落在水中的人影让他有些惊愕——发髻散乱,面容憔悴,神情颓败,原来的俊朗清秀已经荡然无存。他知道,是抑郁的内心才使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一刻他突然就陷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之中。这时他听到了鸣响的弦音,淡淡的,像闪动的一星半点的月光,在耸立的屋脊上,被夜风轻缓地撩动着。不是错觉,那声音真实存在。
厅堂里灯火辉煌,弹击筑琴的声音清晰可闻。原来是主人家请的乐师在击筑。琴声飘来,高渐离有些按耐不住地激动,他在厅房前伫立了片刻,徘徊的步子多有留恋。那样子像在思索琴曲的流畅,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叙述的部分虽然很紧凑,但过场的衔接不是很委婉,有瑕疵的音质充斥其中。结尾处的颤音又过于沉湎,失去了乐曲必要的耸拔。
有下人将高渐离的举止告诉了主家,说,这个酒保或许是懂得些乐理的。主家很诧异,唤高渐离进了厅堂,问他可懂得乐器?高渐离说,略晓一二。主家让他不妨演奏一曲,供大家赏阅。主家及其他宾客不信任的目光,让他感到是一种轻视和羞辱。他觉得,自己再以酒保这个身份沉沦下去,琴技怕要荒芜了,而滞留在内心的郁结也将无法得到释解。高渐离让众人稍等,他退下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褪去粗布的衣褂,换上他以往弹琴时穿的袍服,又使巾子扎了发髻。当他重新回到厅房时,众人很难相信,这是之前的那个酒保,都不由得肃然起敬。在众人目光的簇拥下,高渐离不慌不忙坐在了演奏者的位置上。
琴声悠悠地响起,通透的音质,跳跃的音符,弦丝微茫般窜动、游离……这旋律出自他作的一支琴曲:《咏乐》。乐曲营造的氛围吸引了所有的人。最初的感觉是清凉的雨雾,缠缠绵绵的,听得见河水的潺湲声,雨丝似触手可及。不断汇集的溪流,涌动的浪花,四处游动的鱼,山坡上招摇的小草,森林中的光泽,风的轻柔妩媚,漫天纷飞的花絮,无处不在的窥视的眼睛……所现精妙灵动,丝丝入扣……人们沉醉的同时又有些惶惑,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片旷野之中。弦曲忽然转换,低沉的音质瞬间变得悲戚忧伤——凄厉的风声,一只孤飞的大雁,凋零散落的花朵,风搅动着落叶;一场透雨,山川、原野一片萧条。远天下,那个孤独无助的身影……高渐离弹得极为投入,琴曲的幻化让人思绪重重,人们看到了郁郁葱葱的桑园,看到了采桑的女子。田野中劳作的农人,山石小径,篱笆小院,挂满枝头的青梅……情景是如此的撼动人心,不由得一缕思乡的情绪窜上心头……人们甚至听到有人在吟诵诗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风雪霏霏……很快那琴曲伴着迷茫的雨雾将一切都淹没了……高渐离娴熟而又精湛的技艺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离开时人们眼里都浸满了泪。
四
宋子城里,有关高渐离的话题被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达官显贵争相邀请高渐离去演奏筑琴。抚琴醉饮中,高渐离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是逃亡之人。终于,他因暴露身份而被缉拿送往秦都。
秦始皇也早就听说过高渐离,他想知道他演奏的琴曲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青砖铺就的路面像拼接的图案,不断扩展延伸,高耸的台阶给人一种登临峰顶的眩晕,自下而上那规模庞大的宫殿群就像一个不断抬升的大的祭台。从这里看天空的呈现似乎更加开阔、辽远。
兴乐宫里十分素静。青铜的钟鼎和盘龙的梁柱,以及错金的神兽和巨幅的雕花屏风无不彰显着皇权的尊贵。高渐离忽然就想到了荆轲,他的心一阵悲痛。图穷匕见这个词在高渐离看来应该有更好的引申,而不应该成为人们可悲的慨叹和讥讽。
秦始皇的目光并未正视他,他在看奏章。熏香燃放着淡淡的烟霭,那镶入暗影中的轮廓的确是有些王者之气的。
那把筑琴就摆放在大殿的正中央。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给琴身涂上了一层迷幻的色彩。
高渐离的演奏从一个颤鸣的弦音开始,那是黎明的一道曙光,悄然抖落的音色有如萌动的生的气息。弦音柔细绵密,那柔韧的音律河水般洇湿了大地——破土而出的嫩芽虚张出一片气势,飞鹤舒翼而舞的优美姿态填补了阳光下的空白……弦声紧密繁稠,旋律的起伏像涌动的暗潮,恣意迷蒙而又隐秘交织——悠然、轻盈、舒缓、缠绵……光芒的取悦,黄昏游弋的线条,黑暗滞涩的沉落。柔弱中的顽强渗透。弦的颤动轻微淡远而又苍劲沉稳,乐曲中所营造的清波细流,和杳渺的远山近景令人遐思……一切又回归宁静,弦音回响至远方,经久不散,就像空宇中黯然消失的一颗星子……
秦始皇表情冷寂有如一尊雕像,而头顶冕旒悬浮的光泽却是如此虚弱。高渐离看到他身上的衮服镶嵌着日月星辰,高山大海,还有鸟兽、猛禽等多种图案。由此他相信秦始皇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也是极其贪婪的。
秦始皇立起身,在大殿上缓缓踱着步子说,你不是荆轲的好友吗?荆轲已死,你为什么还独留世上?
高渐离平静地回答,我活着是为了击筑。
秦始皇说,一个人要为自己喜爱的音乐而苟延活着。
高渐离说,只要有筑可击,我就可以活得很好。
秦始皇说,你的乐曲让我感到了一种来自远方的气息,那是虚妄的魅惑吗?
高渐离说,好的音乐是有生命的。
秦始皇说,有生命的东西并不真实,迟早是要消亡的。
高渐离说,音乐可以永恒。
秦始皇停下了踱步。高渐离看到秦始皇的目光中深藏着一些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高渐离说,那生命可以展示,但却无法摧毁。
秦始皇有一丝愠怒,但他没有发作。
高渐离没有显出畏怯,他知道,生命的流程远没有一支乐曲那么殷实、完整。
高渐离说,生命盛年不能没有乐曲的润泽。
秦始皇说,你的目光中有着太多的瑕疵,这会玷污那些美妙的琴曲。
高渐离说,动人的琴曲并不依赖视觉的传输,而应用心去感受。
秦始皇说,很好,你会得到一把筑琴的。
高渐离的心急促地跳跃起来,他想到了荆轲,他看到,烛台上的那簇火苗跳动了下,梁柱上的帷幔像展开的一面旗,猎猎舞动着。
出大殿时,他看到了那个伫立在门边的宫女,他的神情一阵恍惚,沉浸在内心的记忆似乎敞开了那道隐秘之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桑林,还有采桑的浅爱,以及迷人的歌谣……但很快,那一丝微妙的柔情在茫然的凝视中,就黯淡了踪迹。
五
高渐离在轻拨筑琴,门被推开了,流淌的月光中裹挟着一个娇美的身影——丝质的薄衫,五色的花罗裙,怅然而抑郁的神情。正是早晨在兴乐宫里见到的那个宫女。高渐离多少感到有些惊讶。
宫女说,奉陛下之命,给您送来御酒。
高渐离在宫女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亲切的乡音。高渐离没有停止演奏……舒缓的音乐似在叙述一段让人怀恋的美好时光——清泉,溪流,绿树掩映的村落,田地里耕作的农人,水泽边悠闲的白鹭……高渐离认真拨动着筑琴,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定,直到琴声止息。
冷的月光,冷的面容,冷的时空,一切都是那么滞冷透彻。那个精致的酒壶有一个细长的流注,凸显的金属纹理和宝石镶嵌带有更为遥远的西域特色。爵中盛满的似乎并非液体,而是夜色浓郁的凝结,淡淡的酒香似乎又将那冷漠柔和得完美。
高渐离想,燕国的夜色要比这里温和得多。这个时节,鸣虫已是喧闹个不休,而秦宫却冷寂得没有一丝声响。高渐离没有直视宫女,他一直望着窗外的残月。
宫女把酒器小心地摆在案几上。
忽然一阵冗长的嘶吼随风飘了过来。高渐离感到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宫女说,那是秦声,秦人喜欢的一种曲调。
果然是一种唱腔,悲壮高亢,而又激烈威猛,那嘶哑的释放显得铿锵有力。
高渐离的家乡每逢祭日的时候巫师们会表演乐舞,舞者的唱腔凄恻缠绵,柔弱许多。
高渐离告诉宫女,自己的家乡也有这样的祭祀乐舞,有一次村里的孩子们结伴去集镇上看祭祀表演。途经雁湖的时候,大家都被那浩淼的濛濛景色吸引住了。正是盛夏,水中的莲荷开得太过娇艳了,一个叫浅爱的女孩欲摘一朵,却不小心落入了水中。大家都吓坏了,是高渐离跳入湖中,拼死将她救上岸来……
宫女眼睛有些湿润,她不知是被高渐离的故事打动了还是想起了什么,默默地望着烛火沉默不语。
高渐离的心游走得很远,似乎已经跨越了易水河……
宫女说,陛下不想看到任何带有仇视的目光。
高渐离想,即便什么都看不见,那仇视依然深藏在内心。
宫女说,酒下了药,一杯足以使人失明。
高渐离说,喝了这御酒我就可以专心弹击筑琴了。
宫女说,可你什么都看不见了。
高渐离说,至少我还能感受到音乐。他想到了那个吹埙的瞎子。
高渐离早知道应该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想,这一天,将是最后一次感受月光的美妙了。是时候了,他伸手去端盛满酒的樽爵。出乎高渐离的预料,宫女竟挥手将樽打翻了……辛辣的酒气漫散开来,高渐离感到眼睛有些疼痛,视觉也变得模糊起来。
宫女有一点紧张,她娇美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绯红。宫女说,我知道您来这里的目的,您是燕国人的骄傲。
宫女还以为他肩负着使命,这让高渐离很是羞愧,其实他并不想步荆轲的后尘。
抑郁的笑容,凄迷而忧虑的目光,踉跄的脚步。月隐入了云层,天空忽然暗了下来,涣散的星光让那远去的柔弱身影愈显得朦胧了。
掩映在夜色中的宫殿像一尊祭祀的大鼎。萧瑟的风吹过来,高渐离忽感一阵寒意。
六
临近大殿的一处高岗上,矗立着十几个巨大的青铜人物雕像,那是秦帝国的勇士,是骁勇善战的象征。那刚毅的神情,和傲视长空的威武姿态是对心存叛逆,不肯臣服的震慑。铜像是收缴天下的兵器熔铸的。高渐离内心却充满疑虑,如此就能安定天下,就能消融人们心中的仇视吗?
宫殿北边的教武场上,燃着很大一堆火。士兵们正在焚烧竹简、木牍,那浓烈的火焰冲起半天高,高渐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焚书坑儒,这无疑是自焚文明,断绝人们对知识的渴求。他觉得,这个强大的吞并了六国的政权,根基并不牢固,有如这蜃楼般的宫殿,给人一种虚妄不实之感。
在大殿上,他没有看到那个宫女,不知她被怎样处置了,高渐离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愧疚。他想到了那个曾经被他深爱过的、叫浅爱的女孩,她曾是那样的纯真,那样的清秀甜美,那样的令人迷恋……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为她默默地祈福了。
见秦始皇之前,高渐离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因此他没有显出丝毫的恐慌。
秦始皇说,今天的阳光如何?
高渐离说,阳光通透而明媚。
秦始皇说,你看得见一个王者吗?
高渐离说,陛下的英明大家有目共睹。
秦始皇说,光明显然比音乐更为可贵!
高渐离说,视觉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
秦始皇说,如果让你选择,阳光与音乐你会选择哪样?
高渐离说,只要有音乐相伴,即便是无尽的黑夜,我也不会感到孤寂。
秦始皇轻挥了下手,立马上来几个士兵将高渐离按在地上,用事先准备好的香烛熏烤他的眼睛。高渐离没有挣扎。迸溅的泪水,灼热的疼痛,洇湿的影像,那清洁柔细的光芒让他想到了山花烂漫的原野……高渐离陷入到了一片黑暗之中,他要站起身来,一阵眩晕,身体重重地摔倒在案几上,跌倒的一瞬间,他摸到了那把筑琴,弦丝抖动出一阵颤音。那轰然的奏鸣有如撞击的编钟、石磬。他感觉到了阳光的渗透细密而厚重,像青铜滞冷的宣泄,那流动的光影渐次凝结,有如一堵封闭的实体,让他透不过气来。筑琴被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是他生命的依托。只要有筑琴,他就不会孤独,他就可以藐视黑暗。
七
高渐离尽管被熏瞎了双眼,但却一点都不影响他弹击筑琴:《清商》《高山流水》《雅颂》《广陵散》……技艺非但没有退步,反倒更加精湛了。之前高渐离击筑,秦始皇总是坐在台阶之上,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疑是心存戒心。但时间一长,秦始皇的警惕也就有所松懈,有时在击筑时,高渐离感到秦始皇就站在自己身边,甚至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高渐离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暗暗地想,离得真近……
一天,他路过内府的营房,士兵们正在搬运铅块,他竟鬼使神差地偷拿了一块。铅块形似一块青砖,差不多有二十斤重。他将铅块放在筑琴的空膛中,这架筑琴立马沉甸甸的有了分量。
上元节这天,高渐离应招上殿击筑,抱着那架琴膛中装有铅块的筑琴高渐离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秦始皇坐在宽大的宝座上听高渐离击筑,总感觉今天的琴声有些特别,问及原因。
高渐离说,天气阴沉,琴声就会显得沉闷。
秦始皇离开宝座,走下台阶,在高渐离身边停了下来。尽管高渐离看不见,但他却清晰地感到了一个王者非同寻常的气息。
秦始皇说,还有什么新鲜的曲子,奏来我听。高渐离心跳得有些紊乱,他故作镇静地说,前日赶制了一首《风韵》,希望陛下喜欢。
弦曲的确让人有一种不同以往的感受。柔软音质的动感虚拟似幻影,指尖中流淌而出的是风声——绵细、缥缈,那拂动一如鸿羽般轻柔。那是风语,演绎的过程有如一段农耕序曲:桑田、渔猎、礼仪、祭祀、繁华的城镇、喧闹的街市……弦曲陡然跌落至金属的锐利锋芒中——金戈铁马,烽火硝烟,攻城略地……曲调的奔放喧哗四溢。撩拨琴弦的手有些灼热,额头上的筋脉跳动着,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高渐离的心随着琴曲的起落而变得激越。心里的仇视在不断地集聚,想到失去的故土家园,想到好友荆轲,想到自己失明的双眼……高渐离突然举起沉重的筑琴向秦始皇狠命地击去。其实,琴举起来的那一瞬间,高渐离内心的犹豫让这过程有了一刻短暂的停顿。高渐离想,世界的格局已经定性,他杀了秦始皇就能改变这一切吗?从某种意义上说,秦的大一统让人们摆脱了战争的疾苦。这么想,内心的仇恨似乎得到了化解。筑琴最终抛了出去,但并没有命中秦始皇,而是砸在了他身边的廊柱上。高渐离感受到秦始皇的惊恐和慌乱,想不到王者也有怯懦的一面。高渐离隐含在表情中的那丝不屑,让秦始皇感到了羞辱。
秦始皇说,你并不想做一个琴师。
高渐离说,我从没想过要做一个刺客。
秦始皇说,没人能杀得了我。
高渐离轻松地笑了声说,其实杀一个人并没有多难,就看你是不是真心要杀死他!
此时的高渐离内心最大的感受是悲哀。他想,一个强大的国家或许真的需要一位强悍的君主,尽管他是暴虐的。其实他并不在意行动的成功与否,他不过是想通过这种形式,来慰藉内心的不安。缜密的考虑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或许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内心作祟。他只是想给彷徨压抑的内心找一个释放的理由。他没有杀过人。对他来说,行刺也就是一种形式,所有的快慰都是在他预谋的过程中,到了真正实施起来,似乎并无快感而言,相反却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痛苦。自己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放下内心的包袱,让蒙尘的心得到一次洗刷。他需要这样一种死法来证明自己。高渐离枯朽的心在慢慢沉落,而轻薄的身体更是无法抵御脑际中音乐的彻寒滞冷。筑琴空泛的余音还没有散尽,刀剑的锐利光影像弦曲般张弛飞扬……大殿外忽然刮起一阵风,欣然舞动的树枝让风显得更有气势,那急切的风声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家乡的气息。他想到了舒缓而温婉的易水河,想到了家乡的桑林,想到了织锦的浅爱,他还想到了那个神情抑郁的宫女……散乱的弦音像沉郁的迷雾,隐匿的回声在怅然的弥散中含混了记忆……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首采桑的歌谣:桑树叶子未落时,挂满枝头绿萋萋。唉呀那些斑鸠呀,别把桑叶急着吃……那一刻,高渐离的心静如止水。
王庆才,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在《飞天》《阳光》《青春》《芒种》《短篇小说》《延安文学》《黄河文学》《重庆文学》《特区文学》《民族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或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阴山》《没有河流的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