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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季

2016-07-04王玉峰

阳光 2016年7期
关键词:湾里小岛年轻人

夏季里的一个晌午,一个大红日头在头顶照着,一个年轻人孤独走地出城门,他一下子就把自己扔进了大日头地里。

他沿着一条向东的路走,路的两边是白花花的河滩,路的前头还是白花花的河滩。河滩里乱石累累,裸露在毒日头底下。

年轻人左肩上扛着一卷行李,那卷行李实在是太小了点儿,可是年轻人也不大,他除了细点儿高点儿,实在是还没有长成结实的男人,这样他扛着行李卷的样子就显得有些滑稽,不是前头高了就是后头低了,为了控制住行李和身子的平衡,他便走出趔趔趄趄的步子,不过他总是在走。

还有,他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几本书,透过塑料袋隐约能够看见最外头那本书的书名,是什么高考指南。这么说他是一个学生,准确地说是一个刚刚从考场上下来的学生娃儿。

白花花的河滩足有二里多地,中间他要蹚过一条河,河的尽头是河口,河在这里流进一条更大的河,更大的河叫作黄河。

但这仅仅是个开头,从河口算起,年轻人还要顺着黄河往下走整整三十里路。此刻年轻人站在河边一处高大的石岸下歇息,他瞅见黄河从上游的高处跌下来,一路吼喊着滚滚东去,看它暴躁的样子,你实在是奈何不得它的,这便是黄河的天性。

相对而言,站在石岸下的这个年轻人就显得十分渺小和懦弱,甚至有几分猥琐。他刚刚长出髭须的圆脸蛋上带着一脸愁苦,他抬眼瞅高处的黄河时,就牵动了额头上的皮,就皱出许多条细细密密的皱纹,这模样或许可以称作可笑,他要皱到什么时候呢?

他的脸色此刻显出惨白,惨白中还带有几许灰暗,这可不好,一个人脸上的颜色叫作气色,气色灰暗叫作萎靡不振,萎靡不振用到年轻人身上,就带有几分不好的嫌疑,有经验的成年人瞅见会恶毒一笑,这恶毒一笑里包含着一切。

古老的黄河故道是全凭人走出来的,它顺着黄河缠缠绕绕,有时会离开一下,有时还会越过一道山岭。年轻人就在这样的路上走,他孤独和寂寞地走在红日头地里实在叫人有些心疼,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身边的这条河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全中国位居第二,河两边立着的那些山也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被称作雄踞,被称作伟岸和挺拔,那么年轻人被称作什么呢?他什么也称不上,他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得像只蝼蚁在爬行。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走在黄河边的路上,间或遇见石崖或者一棵投下荫凉的树他也会站下来歇息一阵,他歇息的时候仍旧是瞅着眼前浩浩不息的一条大河愁苦不已,大河看去是完全彻底的没心没肺,它责无旁贷地流它的,一千年一万年好像就是那样。可是年轻人的路才刚刚开始走,他并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眼前要做的事情是把他在学校时的一个小小的行李卷背回去,然后没有任何把握地等待录取通知书。难怪年轻人一脸愁苦面色惨白,他将面临选择而又无可选择,他只是一只待宰的羔羊,命运正磨刀霍霍等着他。

也许他还想到,每当端起饭碗的时候,他会偷瞅几眼父母的脸色,走在外面时他会小心翼翼去听村人的窃窃议论。年轻人有几回张开嘴,以为他会说点儿啥话出来,哪怕是自言自语,可年轻人什么都没说,或许他不想说,或许他没的说,他便又扛起他的小行李卷走,人走,身边的那条大河也跟着走,缠缠绕绕,不知何时才有个头,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头。年轻人一定是走得心焦,就模糊想起一些久远的事情来。

他想起一种叫作“浑斗”的泅渡工具,那是用整张羊皮囫囵做就,状如口袋,用时把随身携带物品统统装进袋内,然后对准袋口吹气,吹圆,扎紧袋口,怀抱入水,破浪而下,叫作“跌浪”。当年,他的爷爷乃至他的父亲,每到镇上办事或者赶集,去时走三十里旱路,回程三十里旱路就变成水路,凭借一只浑斗,人骑着浪头就下去了,想想,那是何等的快捷。可是眼前,年轻人只能把这些事体徒劳地想想,别说下水,光瞅着眼前这条大河就够他气馁的了。那么,他只好走,忽然,他拐过去一道弯儿不见了。

地里的秋禾长得有大半人高了,确切地说是玉米,由于天旱,它们干卷着叶子,在那里奄奄待毙。地头的野草倒是茂盛,一蓬连着一蓬,一派不知死活的乐天样子。

你说秀儿放牛她咋不去滩上?她偏把牛们打在路上,牛们可不是人,它可不管你庄稼能吃不能吃,逮住就是一口,“吭哧——”一株玉米拦腰折断。秀儿有时管管,有时就不管,这全看秀儿的心情,秀儿才乐得叫牛吃哩!她想地是牛们犁的,庄稼也是牛们帮人种的,凭啥牛只能吃草不能吃庄稼?只要不叫人看见,牛想咋吃就咋吃。但秀儿真实的想法却不在牛身上,而是在一个人身上,她知道那个人今日要回来,所以她才把牛打在路上。

秀儿看上去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女娃儿,大致有个十六七岁的样子。秀儿有一张小圆脸,圆脸上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还有一个圆圆的小鼻头和一张圆圆的花瓣嘴,几个大圆套小圆构成她简单的一个小人样儿。红日头晒得她脸红扑扑的,有几丝头发被汗粘在脸蛋上,鼻头下面的汗毛看似重了许多,这使她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笑,像正月十五闹红火化装成的小老头儿。

秀儿这会儿想把牛很快赶过庄稼地造成的窄胡同,因为路两边有庄稼挡着很热,再说有庄稼挡住视线看不远,影响她的心情不能够很好的发挥。她就用柳枝可劲儿抽打牛屁股,柳枝抽在牛屁股上的声音是啵啵的而绝不是其它。牛们被抽的烦躁起来,一头贪吃着庄稼,一头癫屁股跑起来,牛蹄子搅起路上尺把深的浮土,真个是甚嚣尘上,一下子就把秀儿拿尘土裹了。

秀儿灰头土脸来到一片开阔地,先跑到一株大柳树下乘起凉来,看看远近没人,索性把身上穿的红衬衣脱下,这样她身上只剩下一个小汗褂褂,这下再看秀儿就变成大姑娘了,汗褂褂包裹着胸前两只浑圆结实的乳房,什么人见了也不能不承认秀儿是个大姑娘!灰头土脸怕什么?灰头土脸也是个女娃儿,总不会变成别的吧?秀儿这会儿才顾上朝远处瞅,远处有一个小山嘴子,有人来要先从那里露头,路也是从那里弯过来,而黄河是直直的远去。

秀儿瞅半天不见有人露头,有些心焦,就想唱几句歌儿解解心焦,她想唱电视里唱的哥哥呀妹妹呀那种歌,平时听惯了的,一张嘴才知道自己不会唱,不会唱就不唱,不会唱不等于人家不想唱。秀儿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伸展两腿,手拿柳条儿抽打匍匐在眼前草丛中的一种黄豆大小的小黄花儿。

实际上时间只过了那么一小会儿,可秀儿姑娘却觉得已是地老天荒,她从草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吆上她的牛向远处那个小山嘴子走去。对了,秀儿姑娘可是来等人的,放牛只不过是个由头。秀儿知道只要站在那个小山嘴子上,就会看见那个人从远处走来,那可是秀儿要等的人哩!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年轻人回到村子快一个月了,这期间他去过一趟镇上他的母校,是去看分数,叫他感到安慰的是分数达线了,甚至还超过他报的第一志愿三晋大学的分数线几分。年轻人从校门走出来时哭了,他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感到心里揪得很痛。

年轻人重又走上回家的路,情景和上次一模一样,还是一脸的愁苦。回到家他把考上了的事情对大人说了,娘当时就钻到里屋哭去了,他爹虽然没哭,却是拄着双拐在屋里一圈儿圈儿拧。

去年冬天爹出去干活,从房顶上掉下来摔坏了腿,落下了残疾,到现在还不能干重活,庄稼人不能干重活怎么行呢?看见大人那样子,年轻人感到了一家人的屈辱,他越发像一个罪人。他低头像承认错误似的嗫嚅道,那我就不上了。声音小得还没有蚊子叫声大,他不知大人听没听见,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他不愿意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出现,平时他都是尽量在外头待着,他不想叫大人感觉到家里有他这么个人,他明白他的存在本身对这个家庭就是一个很大的压力。

湾里村在夏季的干旱中枯焦着,站在门前的麦场边望过去,如画的河湾一览无余,湾里的一湾庄稼密密实实,还有成行成排的树自成风景。场边那株足有一搂粗的桐树冠盖如云,阔大的树叶遮天蔽日,投下半亩地大一片荫凉,年轻人此时就站在荫凉里。年轻人瞅着湾里的景致时,眼里晃动的却满是爹的影子。

根娃爹是个好泥瓦匠,砌砖抹灰是把好手,他还是个小工头。春上,他领着十几号人在县城包活干,当然是零打碎敲,干点儿大工队不值得干的民房,修修补补,居然也是忙忙碌碌不见闲。那日,他刚爬上脚手架,却不知那竹坯做的架子板严重扭曲,一踩上去就翻了个个儿,他就从架子上掉下来,人掉下来倒没多大事,重要的是那满满一灰斗灰一下子砸在了腿上,造成了右腿小腿骨折,到现在还拄着双拐,钢板还没取出来。

爹自认自己是穷命,穷命倒是没啥,湾里村祖祖辈辈人有几个不是穷命?不是穷命不会在这里活人。问题是穷命你就得能干,生产队那会儿,吃大锅饭,你就是在地里混日头,一天也得混三晌,一年到头凭全劳力,一家老小还不见得能落个肚儿圆。后来包产到户了,饭是吃饱了,可就是没钱花,就兴起了出门打工,湾里村人一年倒有大半年在外头。但是,生就的穷命,不管咋样,贫穷总像瘟疫一样缠着你。现今的社会不是过去的社会,现今的人也不是过去的人,过去年代,人找活路,走到哪里,黄土坡上挖孔窑洞,就是一处人家,就过活下去了。现今不行了,要盖砖房子,拼死拼活攒下几个钱,盖一座房子,没了,还得把裤腰带勒紧。

爹在湾里村乃至方圆十里八村算得上能干的人,前几年就盖了村里头号大房子,几年下来又攒足了娃儿大学的钱,可乐极生悲,不幸把腿摔折了,为治腿把给娃儿攒下的念书钱花了。爹本是个乐天的人,活了一把年纪,世事是经过的,人生在世的道理也是洞察明澈的。爹不恨命穷,只恨人不能干,现在他不能干了,娃儿上大学,光开学一下就是一万多,这钱,他到哪里抓挖去。

录取通知书说下来就下来了,一家人愁苦着为他筹钱,然而祸不单行,家里又出了一件事,他的那个未来的姐夫平白无故跑到家里来闹退婚,大吵大闹说他姐姐在外头明里说是打工,其实是在做小姐。这是个讳莫如深的问题,中国广大农村,几乎村村户户的女儿家出门打工都有难言之隐,仿佛是约定俗成,谁谈到女儿家在外头做啥事情时,总是含糊其辞滑脱过去。现在人家来闹退婚,张口小姐闭口小姐,把一家人糟蹋得抬不起头来。

年轻人涨红了脸,他要拿铣劈了那狗杂种!他要拿镢刨了那狗杂种!然而他只能深深地激动,他浑身剧烈颤抖,一张脸烧成了红火炭。上高中三年,都是姐姐供的他,这个学期到那个学期,学杂费、伙食费、这个费那个费,一样也少不了。还有爹受伤后的医药费,真不知姐姐在外头是咋样受苦的!现在这个无赖来闹退婚,不是当初三番五次上门求婚的时候了,原来那无赖在县城找下工作了,人家一个亲戚在县上做了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人家明里来闹退婚,实际上是叫你退订婚彩礼,可是这个家一下子哪能拿得出来,一家人就像理短一样任人糟蹋。人家走后,爹气倒了,娘钻在屋里哭泣。年轻人奔进屋里,扑通一声给双亲跪下,大哭号啕:爹呀娘呀!你儿不上学啦!你们不要费心啦!你们不要作难啦!你们不要求人啦!哭过嚎过,年轻人咚咚咚给爹娘磕下三个响头,站起身咚咚咚从屋里跑了出去。

年轻人在门前的麦场边久久站立,望着滩头滚滚东逝的河水,眼里饱含着屈辱的眼泪,他不上学能干什么呢?其实他早就知道,只要一走出校门,他面临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只不过来得如此突然,他一下子接受不了。

他泪眼汪汪地望着黄河,黄河在滩头分开个岔,在河心留出个小岛,村人称作河心岛。小岛占地百十亩,前些年还有人在上头种地,后来嫌划船过来过去太麻烦,就把地撂荒了。现在小岛在年轻人的泪眼中放得很大,就像通过望远镜一样把小岛拉到眼前。年轻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河边走去,到了河边二话没有,脱下衣服跳进河里朝小岛游去。

河心岛是个狭长的小岛,样子很像地图上画的那个台湾岛,东西两头一头一个尖尖。年轻人仰躺在岛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头顶是净蓝的天,净蓝的天上舒卷着几朵白云,河水在四周哗哗流淌,小岛像船一样行走。年轻人躺够了,站起身,身子像面条一样绵软,年轻人的脸色依旧惨白,本来就不大的小脸又瘦下一圈儿。年轻人浑身疼痛着行走,温热的河风间或从上游吹来,飞扬起他的头发,年轻人感觉自己的头发很长,恨不得就成了白发三千丈。岛上一蓬一蓬的黄蒿接天连地,年轻人走着,不时有鸟儿从脚下惊起,突然扑噜噜飞起一群野鸡,年轻人看见脚下的草丛中有一窝蛋。年轻人蹲下来,用手轻轻抚摸那窝蛋,萤绿色的蛋温热着,带着大鸟的体温。年轻人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一幅蓝图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一刹那,年轻人几乎是闪电般跃起,他张开双臂奔跑,像是要拥抱天拥抱地,他啊——啊的吼喊着,奔跑着,直到力尽。年轻人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小岛前头,像跪在一艘将要扬帆远航的船头,河浪扑过来,哗哗击打着船头,可是,航船在破浪前进!

是谁惹着秀儿了?看那小嘴噘的,能拴头牛儿在上头了。秀儿早早把牛打到湾里,牛想吃啥吃啥去,她才懒得管呢!这会儿牛大概吃饱了,跑到河边喝水去了。秀儿跟过去,她意外地在河边发现了那人的衣服,红白相间的T恤和同样的短裤。秀儿朝河心岛瞅瞅,坏笑起来,她抱起衣服就走,她把那人的衣服抱到堤岸上的柳树下,藏在柳树背后,然后没事人似的站在堤岸上,装得一派天真。她想,看你一会儿咋求人哩?想到那人求她跟她说好话的样子,秀儿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

那天秀儿在村头等的那个人就是这个人,只不过那个人在镇上的高中念书,经常是十天半月价才回来一回,所以秀儿就经常十天半月的等。这下好了,高考完了,高中毕业了,那个人就要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是再也不走了吗?如果人家考上咋办?秀儿心里唿嗵唿嗵的,一心一意巴望那人考不上,她才不管你上不上大学,上不上才好哩!可是忽然间她听说那人考上了,秀儿虽说情窦初开,却也是懂得男女情事的年龄了,人家要是考上大学走了还会要你吗?秀儿不由得暗暗哭泣,她认准她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

日头已接近西山,血红的一个大圆球,烧红了半边天,天地之间一片金黄颜色,湾里空气黏稠着,流光溢彩。还有那条河,霞光铺在河面上,鲜红油亮的河浪拉出万道金丝,明晃晃的耀人眼目。霞光中,河心岛上出现一个黑黑细细的人影,只见那人张开双臂燕子展翅般跃入河水,双臂轮换着刨水向这边游来。秀儿顿时紧张的透不过气儿来,她忽然有些害怕,赶紧跑到堤岸上的柳树下,抱起那人的衣服急急忙忙给人家放回原地。

翌日清晨,年轻人又一次走出家门走出村庄,这回年轻人走得坚定走得自信走得从容走得有力,他昂扬着头颅,嘴里唱着歌儿。天尚不十分明,晨光熹微中,湾里的空气多少带着些湿气,湿气像水一样流动,叫人身上好受,叫人心里舒展。年轻人这时候想起,昨天黑夜,他平生第一次坐下来和大人说话,和以往不同,这是一次平起平坐、大人和大人之间的谈话。他说爹,他说娘,他说我决定了,不去上大学。他说他要去上另一所大学,他要去养殖场学习养殖,边打工边学习,他还要学习营销,还要研究市场,还要这样还要那样,他慷慨激昂滔滔不绝。

他说他自打上小学时老师就教他要立志建设家乡,唱的歌儿也是我的家乡如何如何美,鲜花如何如何遍地盛开。可是没有一个人建设家乡,都疯了一样朝外跑,在外头叫人像牛羊一样驱赶着,盲目漂流,东一头西一头,饥一顿饱一顿。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其实很多的资源优势在乡下,比如说养殖业,比如说种植业,比如说加工业,比如说……他几乎是在背书。他还说他要把河心岛承包下来,在岛上搞种植业,以种植业带领养殖业和加工业,小岛四面环水得天独厚,养鸡不怕鸡跑,养兔不怕兔窜。运输更不成问题,一条水路直通中原大地……

他说呀说,说得口干舌燥,说得天花乱坠,说得忘乎所以,说得浑身打颤,娘听他说,先是哭,后是笑,再后来就去睡去了。爹可是一直有精神,一次次唏嘘不已,连说我娃儿长大了,我娃儿长大了!这些年学没白上书没白念。最后却说大学该上还要上,家里再困难也要把你供出来。

爹把自己比作一头拉车的牛,不能拉到半坡不拉了。他还自夸自地说,别人家的娃儿连考都考不上呢!天快明时,爹睡去了,年轻人却还在热血沸腾,他翻箱倒柜,找出爹乃至爷爷当年用过的羊皮浑斗,把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闲时要看的书装在里边,蹑手蹑脚走出家门,临出门他没有忘记,把大人给他东挪西借凑来的学费悄悄压到枕头底下。

现在年轻人站在村头的小山嘴子上,他要从这里入水,游向下游的一座城市。他在山嘴子上站立了很久很久,直到日头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录取通知书,轻轻的慢慢的一下一下撕碎,然后把它撒进河水里,这时,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湿了面颊。

他脱去衣服,他把脱下的衣服也装进羊皮浑斗里,扎紧口子,对着一个嘴子朝里吹气。很快他就把浑斗吹圆起来,再把口子一道一道扎紧,最后他把浑斗套到脖子上,把腰绳扎紧。当年爷爷和爹就是这样,每当进城赶集回来,都是用这只浑斗,把换来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统统装在里面,从河上一路跌浪回来,几十里水路转眼就到。

太阳在河面上闪耀,把年轻人的身体染成金黄。年轻人就要远航,他瞅着眼前的滚滚河浪,心里难免恐惧,他不由抓住自己的雄根,雄根萎缩着,胆小的直朝里钻。年轻人很生自己的气,告诉自己你是个男人,男人就要有日天的本领!

年轻人到底还是跳进了水里,滚圆的浑斗一下子就把他仰翻过来,他几经挣扎才把浑斗压在身子底下,他嘴里一边喊着压住了压住了,一边朝河中心游去。河心小岛从他头顶慢慢游过,这时他眼前闪过秀儿的影子。

那日他从小岛游回湾里,见秀儿一个人立在堤岸上,他问秀儿,你在这里干什么?秀儿说我在这里等人。他问你等谁?秀儿说等要等的那个人。秀儿说过忽然哭起来,年轻人觉得秀儿很可怜,就上前替秀儿擦眼泪,两个年轻人就抱在了一起。

他问秀儿,别人都出外打工你咋不出去?秀儿说我怕出去丢了自己。秀儿还说我就是为你守哩,你要要我我现在就给你。年轻人说树上结的果子要等它熟了再摘。秀儿笑了,年轻人也笑了。

年轻人这会儿想,秀儿此时一定还在睡觉,秀儿有秀儿的美梦!

进入主流,河浪一浪高过一浪。年轻人目光炯炯,他盯紧眼前的河浪,浪起人起,浪下人下。这可不敢有丝毫含糊,浪到眼前你人起不及,大浪就会劈头盖脑压下来,生生把人吞噬。半天当你刚刚从厚厚的浪头底下钻出来,另一个浪头又紧跟着打过来。每当年轻人骑在浪峰上时,他会看见两岸青山走迎过来,村庄、树木、牛羊、农人飞快地一闪而过。接着他又跌进浪谷,只见一座如山巨浪张着血红大口迎头袭来。

河面越来越窄,就要进入峡谷,水流开始从两边向河心滚动,无数道水浪汇集成一股滔天巨浪,恶浪咆哮着、跳跃着,激溅起冲天水柱碎玉乱溅!一股恐惧感再度传遍全身,年轻人知道更大的考验即将来临,在母亲河的抚慰下,年轻人浑身血脉奋张,他张大嘴发出男儿雄浑嘹亮的呼号:吆——嗬嗬——!吆——嗬嗬——!于是空旷的河槽上空,到处响起他雄浑辽远的呼号声:吆——嗬嗬——!吆——嗬嗬——!

王玉峰:山西垣曲古城人,鲁迅文学院短训班学员。曾在《北京文学》《山西文学》《阳光》《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张鱼》《5#巷道》《麦前》《核桃成熟的季节》《日子在高处》等,其短篇小说《麦前》被《小说选刊》选载,《张鱼》获“阳光文学奖”,《掘墓》获《河东文学》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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