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到底是谁
2016-07-04刘枢尧
一
这人比较怪,有两个名字,在我们大徐楼村时叫徐大耳,进城后改叫葛新。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就叫他葛新。葛新五十岁那年,突然被我们大徐楼村发生的一件事惊呆了。这件事来得有些突然,让他始料不及,因为事先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就难免有些犯蒙。为此他寝食难安,还大病了一场。
这些年来,葛新虽然生活在城市里,可他一直都在关注着大徐楼村的变化,只要大徐楼村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能打听到。这是因为葛新出生在大徐楼村,人小时候的眼睛特别管用,是为自己的眼睛活着,看见什么就记住什么,他把大徐楼村牢不可破地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可人一旦年老,眼睛就不管用了,什么也记不住了,别人的眼睛看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你开始为别人的眼睛活着。现在,葛新在别人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城市低保户。他变得愤懑不平,开始恼恨大徐楼村人,甚至恨那个叫葛新的人,这一切都是葛新带来的,如果他不变成葛新,他怎么会离开大徐楼村呢?
自从打听到大徐楼村这件事后,葛新对城市生活越来越反感,还对自己生活在城市里耿耿于怀。其实,他反感的不是城市,而是反感在城市里过紧巴巴的穷日子。有了这种情绪后,葛新的性情变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门,也不肯见人,他说他不能出门,他出门一看到城市就头疼,他还整天胡思乱想,不和别人说话,可他一开口就把他老婆吓了一跳。我是徐大耳,不是葛新,葛新早死球了。
终于有一天,葛新决定要收拾行囊回大徐楼村,去找一个叫徐永福的老人。过去徐永福是大徐楼村的生产队长,附近几个村的人都认识他,叫他永福队长。葛新老婆知道他要回大徐楼村后,提出要陪他一起回去。葛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老婆是个不错的女人,就是心眼儿越来越小,他怕他老婆知道他在大徐楼村的底细后,会有想法,要那样事情就糟糕了。葛新绞尽脑汁想出各种理由,不止一次地婉言相劝,前前后后劝了有二十多次,他老婆才妥协,允许他一个人回去。
说走就走,葛新回到县里,在县汽车站遇到了卖“糖人”的花脖子,花脖子过去是大徐楼村的生产队会计,会吹“糖人”。当时,花脖子穿一件医生的白大褂,头戴一顶厨师高筒白帽子,坐在一副挑子旁,挑子上有一个木制架子,架子上有好多孔,上面插着吹好了的“糖人”。
起初,花脖子以为是顾客来了,赶紧把炉子下面封火用的小门挑开,掂起勺子,准备把蔗糖放进锅里熬,却不见动静,花脖子抬头看眼前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粗壮,敦实,黑糙,圆圆的脑袋上长着一双大耳朵,周身没有一点儿温婉的地方,虽然穿着城里人的衣服,身上还是散发着农民的气味。花脖子眨巴着眼问,是给小孙子还是小孙女买?我这里品种丰富,有罗汉、财神、寿星、狮子、宝塔、金瓜、石榴、桃子、鸡狗、猴吃桃、元宝灯笼、八仙之首铁拐李、渔翁钓鱼等等好些。你看,你要哪一种?葛新盯着花脖子说,我是葛新,你认不出来啦?花脖子看葛新没有买“糖人”的意思,有些扫兴,把勺子丢在案板上,关上炉子下面的小门,才说,我没听清,你说你是什么?葛新赶紧凑近花脖子,指着自己的脸说,你再看看,再看看,我是葛新呀。花脖子腮帮子上的肉跳了一下,他迅速扫了葛新一眼,坐回凳子上,把小拇指头捅进耳朵眼里,边掏耳朵边说,不用看,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葛新拍了一下脑门,马上改口说,那徐大耳呢?我是徐大耳!花脖子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把葛新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打量了几遍说,不要胡说,徐大耳早死了。葛新说,徐大耳死没死,你会不知道?花脖子擤了一把鼻涕,把鼻涕在凳子腿上抹来抹去,抬起头说,你说的这些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再说,你一会姓葛,一会儿姓徐,把我都绕糊涂了,这事你去找徐永福吧,那老滑头最清楚。
二
当花脖子把葛新领到大徐楼村,领到老队长徐永福面前时,永福队长正坐在自己老屋门口的草蒲团上晒太阳。现在,大徐楼村已变成了一片工地,四周的施工车辆来来往往,高楼一栋接着一栋正在陆续完工,还有大商场和宽阔的街道也在慢慢建成。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离开了村子,永福队长老了,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他舍不得离开老屋,只要老屋不扒掉,多待一天是一天。
永福队长虽说老眼昏花了,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葛新,当葛新把一件花花绿绿的饮料箱放到他脚边说,叔,我是葛新。永福队长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脑袋跟突然炸了似的,嗡嗡的响声从他脑门上滚过,他衰老的神经一下子复活了,脑子突然变得格外活络起来,就像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永福队长知道葛新在这节骨眼上跑回来的意思,他和葛新寒暄了几句,还没等葛新说出来意,就以戏谑的口气说,徐大耳是大徐楼村人,葛新不是大徐楼村人,你户口名字是葛新,所以你不是大徐楼村人,没错吧?永福队长说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想堵上葛新的嘴,让他死心。
永福队长主要是不想惹麻烦,不想往事重提翻旧账。在永福队长看来,葛新显然已经知道县里要建新城区,大徐楼村及邻近的几个村都在新城扩建范围之内,既然是征地拆迁,县里出台了农民私房拆迁补偿办法,大徐楼村平均每户获补偿款好几十万,还在新城区安置回迁房,每户好几套。葛新肯定是动心了,想回来要拆迁款和安置房。
永福队长还看出来,葛新这次回来是豁出去了,三言两语很难把他打发走。永福队长发愁啊,葛新的事情要是捅出去,那可就麻烦了。永福队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为了不让葛新看出他的慌乱,他站起来去撒尿,好在这里是工地,到处都可以方便。永福队长一边打着尿颤一边想,这鸡巴人真是贪心,甘蔗哪有两头甜,尽想好事。永福队长撒完尿,故意变得老态龙钟,裤门没拉上,就扶着墙一歪一斜往回走,走到房屋门口,靠在墙上,慢慢滑下去坐到了草蒲团上。永福队长愣愣地看着葛新和花脖子,先是挠头,接着用双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脸,把脸都拉长了,他把手一松,脸又弹了回去,他脸上的皮肉都松了。
花脖子抽出一根纸烟,讨好地塞到永福队长嘴巴里,还给永福队长点上火说,别急,吸根烟提提神,这事前前后后是你一人操办的,你要说不清楚别人就更说不清楚了。永福队长眨了眨眼睛想,花脖子这是想把自己脱干净,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头上,哼,我才不傻呢。永福队长又翻了一下眼皮,发现花脖子给葛新偷偷使眼色,葛新就势蹲在了永福队长面前,永福队长以为葛新要和他平起平坐拉家常,不料葛新居然趴在他面前磕起了头,磕得脑门上都是土。永福队长赶紧双手一搀,又伸出一条腿在葛新脚脖子上蹬了一下,葛新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永福队长说,磕啥 头,搞得我怪紧张的。花脖子在一旁,冷笑一声说,哼,看不出来,你身手矫健得很嘛,就像京剧里的杨子荣一脚就把座山雕踢到了椅子下面。永福队长很不满意花脖子在葛新面前夸他,他狠狠剜了花脖子一眼说,我今晚脱了鞋,明早可能就穿不上了,这叫回光返照。
后来永福队长开导葛新说,你看你,在大城市待着多好,跑球回来干啥?说完永福队长就后悔了,这不等于把话题引出来了吗?葛新要是顺势提出把自己变回徐大耳,再以徐大耳的名义向村里要拆迁款和安置房,这他娘的也在理呀。没想到,葛新这傻货没有接着永福队长的话题往下说,而是向他诉苦说,我在城里待了三十多年,和城里人住在一栋破楼里,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和了解,我发现城市人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么富裕,他们大多就一套房,工资也不高。这话引起了花脖子的兴趣,花脖子说,你是说城市人没有我们富裕?花脖子挠了挠头接着说,不会吧,抓的贪污犯都是城里人。葛新说,我说的是和咱们一样的城市老百姓,不是当官的。城市人宁愿干钱少体面轻松的工作,也不干钱多很累很脏的工作。更让我不理解的是,城市人挣钱少,很会花钱,也很会穿戴,看上去不寒酸,反而比我们挣钱多的农民看上去要体面得多。花脖子撇撇嘴说,外强中干,死要面子。葛新说,这和面子没关系,人家就是那种生活习性,和咱们农民的区别不单是表面上,连骨子里也透着区别。就说你花脖子吧,腰缠万贯了,还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永福队长伸手推了一把花脖子说,说你呢,净给农民丢脸,县里给你那么多补偿款,咋球还把卖糖人那点儿小钱看在眼里!花脖子笑嘻嘻地说,咱是农民,习惯做小生意了。你忘了,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多厉害,就跟刀架脖子上一样,我不一样偷偷卖糖人嘛。
接着,葛新把话题转到永福队长和花脖子身上,替他们算账说,你看你们啊,村里以后的各种补贴分红就不说了,你们每户在新城区有好几套回迁房,手中还有几十万的拆迁款。拆迁款存起来吃利息,回迁房租出去,光租金就吃不完,这叫以房养老。永福队长和花脖子都盯着葛新看,葛新不说了,反倒抹起了眼泪,永福队长很诧异地问,咋了?葛新说,不瞒你们说,我下岗了,在城里过得很差,现在吃低保。说完,葛新居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起来了。葛新这一哭,把永福队长哭心软了,永福队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是想把你的身份变回来,变成徐大耳,再以徐大耳的名义领拆迁款和回迁房。葛新说,就是这个意思,这又不是作假,我本来就是大徐楼村的徐大耳嘛。
永福队长叹口气,看看花脖子,花脖子也看看徐永福,同样叹口气,又同样甩了甩手,表示事情棘手不好办。永福队长再看葛新脸色煞白,双眼发红,脑袋上的两个大耳朵也哆嗦起来了。永福队长害怕了,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于是赶紧打圆场说,这事不能怪我们嘛,当年,你可是磕头感谢我们的,现在忽然回来翻案,搞得我们脑子里也是一团糟,我看这样,你和花脖子都别走,在我这儿把这事说开,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三
一九七五年上面给公社分来一批知青,分到大队是五男四女九个人,永福队长派花脖子坐牛车去大队部领人,牛车走到半路钉着胶皮的木头车轮坏了,等把车轮修好赶到大队部,就只剩下葛新一个人,没得挑了。花脖子多了个心眼,偷偷打听,别的生产队不要葛新的原因是什么?一打听才知道葛新父母有问题,关监狱里了。
永福队长记得很清楚,花脖子把葛新领到队里,贴在他耳朵上说,这孩子父母是犯人,在大牢里押着呢。永福队长心里一下凉了半截,骂花脖子,你个狗日的,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心里话永福队长没有当着葛新的面骂出来,永福队长是让花脖子早些去大队部,挑个对生产队有用的知青,比如知青父母有些小权力,给队里批些化肥呀,批些物资呀。或者给社员分发粮票、油票、布票、肉票、烟票、肥皂票、火柴票、酒票等等的票子提供些方便。现在可好,领回个劳改犯子弟,全都抓瞎了。
这里先介绍一下大徐楼村,大徐楼村是个不显眼的小村子,距离县城不远,据说,清雍正年时,大徐楼村只有一户徐姓人家,住一个大宅子,后来儿孙渐渐各自成家,另立门户,就形成了一个有近百人的小村庄,取名大徐楼村。这么一推算,大徐楼村的家家户户,其实就是连着宗族关系的一大家子。
那天,大徐楼村唯一的外姓人葛新站在村头的一棵老榕树下和全村人见面,他身旁围了一群看热闹的村里男人,妇女们不好意思靠近,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堵矮墙后面,她们歪头打量着葛新,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城里男人就长这样啊。妇女们怀里抱着孩子,没抱孩子的手也没有闲着,在飞快地纳着鞋底,不时举起鞋底对着葛新指指点点。
葛新身材瘦高,穿一身旧军装,是当时知青们的时髦装束。脚上穿的是白色运动鞋,高靿儿的,两侧还带有“气眼儿”。葛新有一头略微卷曲的头发,一绺头发很整齐地斜搭在脑门上,他说话声音不大,不紧不慢,也许是因为父母的原因吧,他不像别的知青那样张狂,显得很安静很老实。
那天,葛新在众人的围观中看人还有点儿腼腆,一些村童光着身子,肤色黑亮,闪着油光,像泥鳅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村童突然尖叫起来,城里人脸红喽!葛新满脸羞红,奓开两条胳膊不知所措的傻站着,他脚边放着从牛车上取下来的一卷行李和一个大网兜,网兜里是锅碗瓢盆。
永福队长注意到,葛新行李卷上还捆着一个外形像宝葫芦似长盒子,就挠着后脑勺好奇地问,啥球玩意儿?葛新是个很机灵的知青,尽力改掉嘴里的普通话口音,用近似村里人的口音说,小提琴。村里人几乎同时“哦”了一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那个宝葫芦样的长盒子,没有一个人明白小提琴是啥玩意儿。葛新见大家没有明白过来,就做出拉小提琴的样子说,乐器……就是一种响器,跟胡琴、唢呐一样。这下村里人明白了,一齐看永福队长,那意思是让葛新拉一支曲子给大家解解闷。
永福队长当时还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身材不高,体格健壮,一张黑红脸膛,五官倒还端正。他年龄虽然不是村里最大的,可他的辈分高,在村上极有威信,说话行事在村里人眼里有股干部的派头。他在村里可以像干部一样把一件半旧中山装披在肩上,他的两条胳膊并不套入袖子,而是支在腰间,胳膊肘把衣服撑开,像一只展开双翅的老鹰。永福队长大手一挥,对葛新说,你就给大伙儿来一曲吧,来你最拿手的。葛新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现在队长下命令,他就赶紧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黄澄澄的东西往脖子上一夹,先是嘎吱嘎吱调音,接着用弓子在琴弦上一拉,音乐就在村里响起来了。永福队长从裤腰带上解下烟荷包,往烟锅里摁烟丝,在音乐声里划着火柴,慢条斯理地抽起来。村上的男人们也都纷纷拿出烟来抽,边抽边竖着耳朵听,听了一会儿,有人大叫一声,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打虎上山!
这个时候,正在村里蘸着白石灰水往墙上刷标语的徐大耳竖起了耳朵,这家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读完初中的人,长着两个猪八戒一样的大耳朵,听力特别好,他听到从村头传来的音乐声愣住了,起初以为是收音机在播放音乐,就竖起耳朵听。他手里举着一个笤帚疙瘩,笤帚疙瘩上蘸的白石灰水顺着胳膊流到他的衣袖里,他这才扔掉笤帚疙瘩往村头跑,身后墙上留着刚写完的歪歪扭扭的标语:农业学大寨好!好!!好!!!资本主义尾巴割!割!!割!!!
徐大耳拨开人群挤进去一看,葛新正拉得起劲,拉了一曲《老房东查铺》,又拉了一曲《马儿啊,你慢些走》,一曲接着一曲,像广播里放的一样好听。徐大耳读中学的时候上过音乐课,特别佩服会乐器的人,尤其是佩服会拉小提琴这种洋乐器的人,因为在大徐楼村方圆几里内没有人懂小提琴,徐大耳对葛新拉小提琴很是崇拜,带头鼓起掌来,一个劲叫好。
突然,永福队长收起烟锅吆喝一声:家去!看来活动已经结束。“家去”的意思就是解散各自回家,大家这才慢慢散去。接着,永福队长给花脖子使眼色,用眼神指指葛新,也没有和村里人打招呼,就向村子的方向,也就是那些草房走去。老乡们也都跟着永福队长向村子的方向走去。葛新也准备跟过去,被花脖子拦住了,花脖子说,你住瓦屋。说着,花脖子从裤腰里摸出一把钥匙,那钥匙既长又大,模样奇怪,光溜溜的一根铁杆,前面有一个扁头。葛新拿了钥匙,就跟花脖子去村里分给他的瓦屋,瓦屋是个青砖黑瓦的老宅子,墙上长满了发霉的青苔。主屋的大门门环上绕着一根半锈的铁链,铁链上挂了一把老式铜锁,也很大。
葛新站在瓦屋门口眺望,发现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村子的主体在瓦屋东边,从瓦屋这里看过去,除了一些树木,就是一栋栋的草房,那草房因修建的年代不同,屋草的颜色深浅不一,有的金黄耀眼,有的发灰发黑。村里的草房以灰黑居多,看来盖了有些年头了。
四
当晚,徐大耳帮葛新在主屋靠门的墙角砌了一个土灶,好歹用柴火在土灶上煮熟了一锅玉米粥,就着徐大耳拿来的馍和葛新从城里带来的榨菜,俩人狼吞虎咽吃起来。速度稍减以后,葛新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永福队长为什么要让我住村里最好的瓦屋呢?徐大耳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沉思良久,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半晌才吭吭哧哧地说,说不得——谁说永福队长扣谁的工分。葛新就更不理解了,他说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怎么能比贫下中农住得还好呢?这样下去我会犯错误的。徐大耳回答说,球,你住住就知道了。
葛新好奇,就在院子里转悠,东瞅西看。葛新住主屋,主屋朝南,门槛高得吓死人,小孩子都爬不过来,以前更高,门槛都磨凹了。主屋对面没有房子,只有一道院墙和一个门楼,门楼上还雕着砖花。东西厢房的门紧锁,从门缝可以看到里面存放着生产队的杂物。院子里倒是有一口井。那井不知道何时被填平了,填土从井口漫上来,长着一些杂草,就像一个花坛。门楼子外面是一块平整的硬地,在阳光下,被石磙碾压过的地方反射着一块块发亮的圆疤,可以看出是晒场。
葛新转了一圈儿回来,主屋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香案和一张用砖块和白茬木板搭成的床铺就什么都没有了。屋顶倒是很高,晚上点上煤油灯,房子里就显得阴影重重。葛新低下头,对着香案吹了一口气,细如面粉的灰尘被吹开后,下面露出了棕红的颜色。葛新这时候恍然大悟,对徐大耳说,我看出来了,这是村里的老宅!徐大耳正拿着一把秃笤帚,在地上来回扫着,他扭脸看着葛新说,这瓦屋没人敢住。说完,徐大耳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说漏嘴了。
葛新坐在床板上说,说吧,我不介意,也不会告诉别人。徐大耳放心了,他说,这是地主的瓦屋,屋里死过人,井里也死过人,是凶宅。
葛新嘴上说不介意,还是害怕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说,你听,风在院子里呼啸而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奇怪的响声,好像院子里还有脚步声。主屋阴暗的空间仿佛具有震慑作用似的,刚才还轻松自如的葛新吓得直哆嗦,他说,我不敢住这儿了。徐大耳为难了,连连叫道,哎,你要不住这里,队长肯定怀疑是我告诉你这是凶宅的。这样吧,我搬过来陪你住,还让独眼狗也搬过来陪你住,独眼狗打过仗,身上有煞气能镇住鬼怪。葛新笑起来说,是独眼龙吧?徐大耳说,没错就叫独眼狗,永福队长不允许他叫独眼龙。葛新来了兴趣,问,为啥?徐大耳说,独眼狗不仅当过国民党兵,还是村里的“现行反革命”,老光棍一个。
从这以后,徐大耳就和葛新同吃同住同劳动,不过永福队长不让独眼狗搬过来和葛新住,说怕把知青带坏了。时间长了,村里人发现,徐大耳和葛新长得还有些像。都是瘦高,脸型一样,眼睛眉毛嘴巴差不多,只是徐大耳脸皮粗糙发黑,葛新脸皮细嫩发白。明显不一样的地方是徐大耳的耳朵大,葛新的耳朵小。所以不仔细看,俩人有些像,仔细看就不像了。
一天早晨,永福队长披着外衣走到村头的老榕树下,树枝上吊着小半截钢轨,永福队长取下挂在树枝上的铁棍,捂住耳朵用铁棍猛敲钢轨,“咣咣咣”响成一片,村里人从各家草屋里出来,汇集到老榕树下。永福队长展开一个本子,开始点名记工分。他大声喊村里人的名字或外号,人群里有人喊“到”,永福队长就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铅笔在本子上打勾。这时候队长的威严不可冒犯,不然会派最累的活儿给谁。永福队长说,今天男工女工都下水田。男工耙地女工插秧。最后,永福队长在人群里找到独眼狗,骂道,日他二的,牛呢?前国民党兵独眼狗个子不高,上穿一件外衣,外衣扣子掉光了,用一根绳子在腰里扎着。他头上还戴着一顶皱巴巴油腻腻的帽子,由于年久,帽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独眼狗从人群里钻出来,“啪”地一个立正说,报告队长,牛趴窝了不肯起来。永福队长翻着眼珠子说,牛不来,牛的活儿你干。独眼狗说,天地良心,牛的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了。永福队长就冲众人喊,谁愿意和独眼狗搭帮干活儿?记八个工分。永福队长见没人应声,又提高一个工分还是没人应声,最后一咬牙说,十个工分!还是没人应声。永福队长吐口唾沫,清清嗓子说,你自己干吧。
就在这个时候,葛新举手说,我和独眼狗搭帮干活儿。永福队长说,这活儿你干不了,我安排你给秧田送秧把,永福队长把葛新当成女工来派活。葛新说,那就再加上徐大耳。永福队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才说,两个人的活儿三个人干,只记二十个工分,每人的工分……,他娘的腿,二十除三等于多少?人群里有人喊,等于三十!永福队长骂道,放屁!你家粮食越吃越多?葛新说,不用算了,等于六点六六六六,四舍五入等于7。永福队长说,记七分,徐大耳朵你小子干不干?徐大耳说,你是队长,你说了算。
五
徐大耳是队上最强壮的男劳力,他主要是想和葛新在一起,才答应和独眼狗搭帮干活儿。耙地这活儿要提前几天往秧田里灌满水,把秧田泡透。牛脖子上套两根绳子分别系在木耙两边,牛前行时,一人叉腿站在木耙上,一手牵牛绳,一手举牛鞭。木耙朝前滑动,坑洼不平的秧田就被抹平了。但是站在木耙上需要多年耙田的经验,一不小心,就会塌脚失去平衡摔跟头。这活儿独眼狗在行,过去都是队里唯一的一头牛在前面拉,独眼狗站在木耙上耙田。现在牛趴窝了,葛新和徐大耳一人背一根绳子拉木耙,俩人在秧田里弓身向前,用力时下巴颏儿几乎扎在水里。拉木耙的绳子又粗又湿还分量不轻,何况后面还拉着木耙,木耙上还站着独眼狗。
为了让葛新和徐大耳拉木耙步调一致,独眼狗就喊起了号子“一——二”葛新和徐大耳也跟着喊“一——二”,步伐一致,结果把木耙拉得飞快,就像水面上的快艇。耙完一块秧田仨人坐在一棵树下歇息,葛新歪着脑袋打量独眼狗的瞎眼,瞎眼已经萎缩成一个肚脐眼的样子。徐大耳端起一个水桶“咕嘟嘟”喝水,喝完水说,有啥看的,他把肚脐眼长眼睛上了。葛新说,你眼睛生来就这样?徐大耳插嘴说,枪子儿打的。独眼狗说,你尽瞎说,我都交代多少回了,不是枪子儿打的,是炮弹一响,一根树枝扎我眼里,扎瞎了。
仨人默默无声地坐在田埂上,别的队员也都休息了,这时槐花的香气在田野上弥漫,熏得葛新连连打喷嚏。徐大耳从树上折下一把树枝,编成一个草圈戴在头上。葛新看到独眼狗的秃头上汪着一层汗水,便把徐大耳头上的草圈摘下戴在独眼狗头上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和我们一样干活。独眼狗叹息道,人哪,命啊,可惜没有前后眼,要有前后眼,说什么我也要去当解放军。我要当了解放军,现在少说也是个大队长。葛新问,您为什么不去当解放军呢?独眼狗这会儿来了兴致,他的眉头一跳一跳,嘴角一撇一撇地说道,我十九岁那年的春分,国民党军和解放军在二十里外的县东头打,后来国民党军撤退路过咱们村,青壮年怕抓壮丁都躲起来了。当时我给这家瓦屋的主人也就是地主打长工,就住在这院子墙角的棚子里,棚子边上是东家的菜窖,我就躲到菜窖里,结果那天我闹肚子,就偷偷爬出去解手,刚解完手,裤子还没有提起来,腰眼就顶上了刺刀,我被一个国民党哨兵押到一伙国民党军面前。
当时,国民党兵正在吃饭,一个腰里别手枪的长官问我,想吃饭吗?我肚子“咕咕”叫,我说想吃。国民党兵就让我吃饭,吃完饭,队伍开拔。我想没我啥事了,我吃了人家的饭,得送送人家吧,我摆手告别,那个腰里别手枪的长官推了我一把说,跟上队伍!我吓坏了,赶紧说好话,长官,好长官,我不能去,我家有八十岁老母哇。长官掏出手枪说,再瞎编我毙了你。我怕挨枪子儿啊,就跟那伙国民党军走了。我们前脚走,后脚解放军就来了,那些躲起来的年轻人跑出来参加解放军,我要是不拉肚子,也参加解放军了。
徐大耳说,你老实说,两军交战,你开过火没?独眼狗不接徐大耳的话茬儿,吹牛说,国军后来改编,我被编配到阎锡山部当兵,驻防在太原外围地区,部队的任务是修碉堡、构筑工事。当时,国军已是守势,被解放军围着打。这时,徐大耳急忙打断独眼狗的话头说,慢,我插一句,你打死过解放军没?独眼狗一听脸都吓白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像要把心掏出来似的说,真没有哇。葛新赶紧回头对徐大耳说,咱这是说着玩儿,不要扣帽子,再说,他眼都瞎了咋打枪?接着,葛新鼓励独眼狗,你接着说,就当是讲故事。独眼狗这才打消了顾虑,眼角瞥了一下儿徐大耳,接着说,当时一颗不知道从哪儿打过来的炮弹爆炸,把我掀到沟外,被树枝扎瞎了眼睛。我在阵地后面包扎眼睛,就看见长官们开始逃跑,我也稀里糊涂跟着跑,像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跑。当时,枪炮声铺天盖地,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又饿又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最安全。我狂奔到一棵大树底下,喘着大气,心想暂时在树下掩蔽休息吧。我才刚坐下不久,工兵连一个下士班长也气喘吁吁奔了过来。我问他,眼下我们的人都跑光了,该怎么办?他说,部队打散了,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等天亮再说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远处走来两个端枪穿黄军衣的人,衣服胸口缝了一块儿白布。等两个穿黄军衣的人走近,我就迎上去盯着人家胸口上的白布块看,人家说,看啥看,上边写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挠挠头说,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番号啊?你们是胡宗南的部队吗?解放战争时期胡宗南部调了不少人支援阎锡山部。走在前头那个操河南口音的解放军,面露不悦地斥责我,胡说八道!什么胡宗南的部队我们是解放军,不要乱讲话!你们两个俘虏跟我走,我带你们去集合。我这才知道,我们已经成了解放军的俘虏。下士班长被编进华北野战军,我眼瞎人家不要,就开路条,发路费让我回大徐楼村了。
六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葛新来到大徐楼村已经一年多了。按理说,葛新到了二十多岁该找女人了,可大徐楼村没有女知青和他结伴,他在大徐楼村不能碰村里女人,碰村里女人生了孩子,就只能在大徐楼村扎根一辈子。所以单独下乡的知青看谁能熬,熬得住就能回城,熬不住就留下来,所以葛新在大徐楼村没有爱情,只有积极劳动才能赢得贫下中农的信任,招工、上大学或者当兵才有被推荐的机会。
当时,各村家家户户已经安装了有线广播喇叭的木匣子,公社或者大队有啥事就在喇叭上通知,一天,有线广播喇叭开始播音:城郊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晚间播音,今晚播音一共三个内容,首先由公社书记传达县革委三级干部会议精神,然后转播新闻,最后教唱革命京剧《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那天,有线广播喇叭刺刺拉拉地响了一阵,突然放出嘹亮的《东方红》乐曲,《东方红》乐曲播完后,大队支书突然在喇叭里喊,徐永福,九队的徐永福,他娘的腿!速来大队把你那个狗娘养的会计领回去,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当时,永福队长刚端起饭碗,喝了一口玉米粥,双手捧着饭碗冲有线广播喇叭喊,你瞎咋唬啥?老子听见啦!接着永福队长“呼噜呼噜”地喝粥,表现出一种粗野的吃相和不雅的进食声。吃完饭,永福队长抹把嘴,喝饱了玉米渣子粥,肚里“晃里晃当”的就去找独眼狗,让独眼狗赶牛车送他去大队。
到了大队部,果然看见队里会计花脖子正在院子里给民兵表演做“糖人”,只见花脖子从小火炉上拿起一绺烧软了的糖,边吹边捏出牛犄角、牛嘴、牛蹄子、牛尾巴,趁着糖还没凉,再用苇子秆儿挑出些糖稀,穿进牛肚子,一个“糖人”就捏好了。
永福队长上去一把揪住花脖子衣领说,咋球回事?你他娘的不是去公社清账吗?大队民兵拿着花脖子做好的“糖人”,咬一口“糖人”,吸吸溜溜地说,他在公社眼皮子底下卖“糖人”,让公社民兵割了尾巴,转给大队处理,大队让你领回去批判,批判结果要报大队,这是大队支书让我转告你的。永福队长说,支书呢?民兵说,到公社开夜会去了。
第二天,全体社员歇工半天,在村头的老榕树下开花脖子的批斗会。根据公社的文件精神,参加学习呀批斗会呀队上记工分。独眼狗按惯例陪斗,花脖子和独眼狗肩并肩缩头缩脑站在人群中间,花脖子扫了独眼狗一眼,撇了撇嘴,朝一边挪了挪,和独眼狗保持距离。批判会开始前集体唱革命歌曲,由葛新拉小提琴伴奏,大家都站直了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歌,开始批斗,一个社员发言说,狗日的花脖子,你为啥叫花脖子,就是偷吃队里面粉的结果,把脖子吃花了。花脖子气坏了,双眼怒睁,指着自己青筋凸涨的脖子蹦起来反驳说,你狗日的胡说,老子这是皮肤癣!永福队长看花脖子嚣张得不像挨批,一脚踢在花脖子屁股上,把鞋都踢飞了,他单腿蹦着去找鞋,边蹦边说,你跟人家独眼狗学学,人家那态度啊,多老实。花脖子一扭脸说,我跟他学?老子八代贫农,他是啥?他是“反革命”!花脖子带头高呼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独眼狗!打倒资本主义尾巴!打倒一切害人虫!独眼狗也跟着喊口号,喊完打自己耳光,我打死你个反革命。然后,独眼狗往地上一躺说,反革命分子被打倒了。徐大耳趁机上去一脚踩在独眼狗胸口上说,再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独眼狗推开徐大耳的脚,翻身趴在地上眼珠子一转做个鬼脸说,永远打翻在地。然后,连忙换上一副谦卑的笑脸问永福队长,这样行不行?
永福队长把烟锅收起来,大家一看永福队长收烟锅,就知道批斗会结束了,果然永福队长吆喝一声,家去!大家轰地一下散了。
回到瓦屋,独眼狗开始给牛准备草料。去冬下了一场大雪,把生产队饲养室的简易房子压塌了,幸好房子顶棚是用玉米秆搭的,塌下来没有伤着人畜,这样独眼狗和牛就搬到瓦屋来住。葛新住正屋,东西屋住徐大耳和独眼狗,三间屋连着,墙上掏了门,从正屋门进去就可以到东西屋。牛住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房间里堆放到屋顶的玉米秸、麦草,还有装在麻袋里的玉米粒、稻糠和饲用粗盐。独眼狗除了干生产队里的活儿,还饲养牛。独眼狗腰上束着一根绳子,把衣服扎得紧紧的正在哼哼唧唧地铡草料,葛新在一边看。独眼狗铡好草料后,在牛槽底下放了一块粗盐,粗盐上撒了一层玉米粒和稻糠,又在玉米粒和稻糠上撒上水,然后把铡好的草料倒在上面,牵牛过来吃。葛新说,牛的待遇不错啊。独眼狗说,这牛是大队的,借给咱队用,队长说了,牛是大家畜,是生产资料,我要把牛养死了,我就毁了。
独眼狗这么一说,葛新就仔细打量牛,这牛的两只眼睛像铜铃一样大,两只弯角青里透亮十分威武,两只圆眼睛就像两盏灯。鞭子似的牛尾,有力而悠闲地甩着。特别是那一身黄毛,像绸子一样光亮。再加上四条健壮的腿,就像一位无敌勇士!葛新忍不住把手放在牛背上称赞,好牛,好牛!牛背一阵哆嗦,就像滚过一层波浪,独眼狗赶紧抱着牛头说,别乱摸,这牛性子暴烈,头上两只尖角,就像两把刺刀。牛果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鸡蛋大的眼睛怀疑地瞪着葛新,头两边一对灵敏的耳朵不时地摆动着。
葛新赶紧离开牛屋往回走,走到东屋进门时忘了低头,额头撞在了门楣上。他“哎呀”一声捂住了头,才看见徐大耳正在从墙上往下取油瓶子。徐大耳毕竟读过初中,有些讲卫生,水缸上盖着盖,面粉口袋拧着口,油瓶子、盐罐、酱油瓶子还有醋瓶子挂在墙上。现在仨人搭伙吃饭,葛新捂着头帮徐大耳烧火,大徐楼村在平原地带,缺柴烧,就烧干树叶、干玉米骨,可是这些东西不耐烧,做饭很让人发愁。
那天,水烧开了,往水里下面条,烧了一半,炉灶里没柴烧了,徐大耳就出去找烧的东西,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打斗声。葛新跑出去一看,徐大耳要劈一个旧牛槽,独眼狗趴在牛槽上说,你要劈就把我劈了。徐大耳举着斧头说,你个晕蛋,煮面条没柴烧了。独眼狗说,我不管,反正不能把牛槽当柴火烧。徐大耳说,牛槽不是还有嘛,这是个多余的,劈了算啦!独眼狗说,有本事你去砍树!徐大耳说,你以为我不敢。徐大耳掂着斧头围着树转了三圈,嫌树太湿,不好烧。最后,徐大耳把一个旧门板劈了,才把一锅饭做熟。
七
那时候的生产队热闹得很,除了生产劳动还有社教活动,大队把各生产队会拉胡琴、会唱歌甚至会翻跟头的人都集中到大队,成立一支像乌兰牧骑一样的文艺宣传队。那时候,乌兰牧骑演出队红火得很,有线广播喇叭说:乌兰牧骑,蒙语原意为“红色的嫩芽”,意为红色文化工作队。乌兰牧骑的队员多来自草原农牧民,队伍短小精悍,队员都是一专多能,报幕员也能唱歌,唱歌的还能拉马头琴伴奏,放下马头琴又能顶碗起舞,还能传播科学文化知识。乌兰牧骑的节目多为自编自演,以反映农牧民生活为主,小型多样。
当时,我们大徐楼村的葛新、徐大耳还有独眼狗被抽到大队文艺宣传队去了,葛新是去拉小提琴,徐大耳被发展成大队民兵,负责安全保卫,独眼狗赶牛车,负责大队文艺宣传队的运输。大队文艺宣传队在大队十几个生产队巡回演出,各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还要去公社汇演,汇演第一名代表公社去县里演出,在县里演好了还可以获奖品。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劲头可大了,半夜还挑灯排练,跟头翻得排练场上尘土飞扬,好不热闹。
大队文艺宣传队来大徐楼村演出那天,已是初冬,农田里麦子播了,头道水浇了,是农闲时节。据说,随大队文艺宣传队来的还有公社的电影放映队,大徐楼村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全村像过节一样开展爱国卫生运动,扫地、刷墙,在进村的路上插着许多迎风飘扬的红旗和彩旗,还把瓦屋里外打扫干净,是村里的招待所。
大队文艺宣传队分乘三辆手扶拖拉机和一辆牛车开进了大徐楼村。这一天,整个大徐楼村沉浸在一片忙碌欢乐的气氛中。大队文艺宣传队所过之处,行人停止了脚步,正在干活的放下了手里的农具。抱小孩的妇女和老人走到门口,向大队文艺宣传队招手,拼命想从中认出几个熟悉的面孔或是家里的亲戚,好向外人炫耀,我家表侄也在文艺宣传队里。可是大家能认出的熟面孔也就是葛新、徐大耳和独眼狗。徐大耳穿着大队发的半新军大衣,腰里束着人造革宽皮带,肩上背着锃亮的半自动步枪,威风凛凛地坐在头车上。独眼狗换掉了一身破烂衣服,不知是穿着哪个大队领导送给他的衣服,估计这段时间伙食不错,独眼狗满脸红光,嘴巴红亮亮的,像是沾了不少油水。独眼狗牵着牛车走,不停地朝村里人挤眉弄眼,村里人喊,独眼狗美死你了,喝酒没有?独眼狗攥着空拳头做个酒杯仰脸喝酒,然后故意脚步踉跄着说,喝多了,喝多了。永福队长看不下去了,大喝一声,独眼狗,你个狗日的,瞎显摆啥?独眼狗马上清醒过来,肩膀一缩,接着头一缩,冲永福队长点头哈腰说,队长我知道了。
大队文艺宣传队是午后演出,晚上还放电影。中午饭后,大徐楼村的人呼儿唤女,夹着小板凳、扛着长板凳从各家院子里出来,争先恐后地前往村头的老榕树下看演出。有人路过邻居家门口,就喊,我们家先去占地方,你们家快点儿。演出开始后,附近村的人也赶过来看热闹,来晚的人就站在人群后面,伸长脖子,不时地向上蹦跳两下,好越过人头看见前面。也有的将小孩子扛在肩膀上,左晃右晃从人缝往里看。
那天一阵锣响,鼓乐齐奏,演出开始了。一群青年男女从老榕树后快速地踩着碎步,鱼贯而出。他们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戴着军帽,腰上束着人造革的皮带,脸涂得就像猴屁股一样红,一个个浓眉大眼,手上都拿着一把木头做的大刀,挥来砍去的,动作整齐划一,一面舞蹈一面齐声高唱,大刀向反革命的头上砍去!
第二个节目是《红灯记》的片段,李玉和头戴纸糊的铁路大盖帽,手举一盏马灯(代替铁路信号灯),双手指并着朝前一指,响亮地唱起“雄心壮志冲云天”。徐大耳头戴黄棉帽子,怀抱木头步枪,弓腰缩头几乎趴在地上,扮演鬼子兵。还有一段是男女两个知青表演双人舞《红色娘子军》里的“常青指路”。只见扮演洪常青的男知青身体前倾,一只手向前方指去,摆出一个指路的动作。扮演吴清华的女知青紧靠扮演洪常青的男知青,左胳膊弯到胸前,右胳膊向后伸直,左脚脚尖点地,右脚向后伸起,摆出一个起飞的舞蹈动作,这一动作足足保持了有一分钟。当时就有懂行的社员咂嘴说,这么硬的地,竟然穿着解放鞋,踮起脚尖跳芭蕾,真是豁出去了!
演出结束,社员回家吃饭,大队文艺宣传队赶回大队,要在去公社参加汇报演出之前在大队先演一场。公社电影放映队留下来放电影,留下来的还有徐大耳和赶牛车的独眼狗。徐大耳背着步枪在场子上巡逻,严防反革命分子乘机破坏捣乱,有社员就起哄说。徐大耳朵你背的是烧火棍吧。徐大耳也不说话,把步枪端起来,“哗啦”一声拉开枪栓,从枪膛里退出五发黄澄澄的子弹,再把子弹一颗颗压到枪匣里,端起枪朝人群瞄准,被徐大耳瞄准的人群立刻抱头蹲下一大片。永福队长也随着人群往下蹲,蹲了一半儿,永福队长不干了,马上鹤立鸡群地站起来,站起来还不算,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徐大耳面前,一把举起枪管说,狗日的,你疯啦!徐大耳说,谁让他们说我拿的是烧火棍。
放映机就架在老榕树下,不远处竖着两根木杆,两根木杆之间拉着四周带黑边的白色银幕,独眼狗负责蹬发电机给放映机供电。天逐渐暗下来,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赶来,人越聚越多,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拿着手中活计抱着婴儿的妇女,更多的是孩子,孩子们像过节一样,有搬着长凳的,有提着小马扎的,有骑在墙头的,有蹲在屋顶的。放映机的光束一打,大徐楼村顿时沸腾了,最高兴的还是孩子,孩子们好奇地聚在放映机前,把小手伸进光束中,做出各种形状,看屏幕上的投影,像马、像山、像树,尽情发挥着想象。打头放的是科教片《青菜虫的防治》,接着连放了两部电影,一部是《智取威虎山》一部是《渡江侦查记》。
电影放了一半,把蹬发电机的独眼狗累得够呛,独眼狗猛蹬发电机,银幕亮得刺眼,发电机蹬慢了,银幕就暗下去,声音也没了。放映员正放片子,就拿眼四处找徐大耳,找到徐大耳就喊,快来,这老头不行了!徐大耳背着步枪过来换独眼狗。徐大耳把步枪从肩上取下来交给放映员,放映员嫌麻烦,把枪转交给独眼狗。徐大耳一边蹬发电机一边提醒放映员说,不能把枪给他,他是国民党军。放映员说,去你妈的,你没见电影里解放军已经渡江了?国民党早被打到台湾去了。独眼狗连说,对对对,国军不经打,一打就稀里哗啦。说着,独眼狗把枪拿在手里掂了掂,熟练地拉开枪栓,低头一看说,呦——压十发子弹,还能连射,可比我当年拿的枪好,当年我那枪只压五发子弹,还拉一下枪栓扣一下扳机,不能连射。说着,独眼狗把枪背到肩上,走到徐大耳身边说,小子哎,我背枪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徐大耳蹬着发电机脚蹬说,神气啥?要不是你进了宣传队,哪有你摸枪的机会?独眼狗把胸脯一挺说,妈的,老子也是贫农出身,咋就成了国民党军?徐大耳说,谁让你要拉肚子呢。独眼狗“呸”地一声喷出一口吐沫,骂道,我日他先人!
八
大队文艺宣传队参加了公社汇演,没有拔得头筹,就地解散,队员回各生产队劳动。永福队长那几天正在为抽人去公社水利工地劳动发愁,抽到谁,谁就哭天喊地说困难,说家里自留地快荒废了,得抓紧农闲时节锄几把,把永福队长愁得头疼。正巧这个时候葛新、徐大耳和独眼狗回来了,永福队长对三个人说,你们美也美了,吃也吃了,去公社水利工地上消消食吧。
仨人没有家务拖累,最重要的是他们仨人已经习惯在一起了,只要能在一起,干啥活儿都行。村里人戏谑他们仨人好的就像穿一条裤子。三个人领了任务,坐牛车到公社水利工地上一看,是修水库,水库四周插满了红旗,一些技术干部模样的人扛着水平仪、三脚架在工地上忙碌,摇旗吹哨,打桩测量、画线标号。
来的时候,永福队长要葛新负责仨人劳动,说这是代表队里去公社,干活不准耍滑偷懒,如果在工地上受批斗,回来工分扣个精光。葛新不爱说话,不爱出头露面,不爱管闲事,到工地后啥事都让徐大耳出面。徐大耳先找到拿着一个小本子的公社干部报到,公社干部正和别人说着什么,胳膊忽而扬起来,忽而垂下去。最后,公社干部问徐大耳,几队?徐大耳说,九队的,按要求来了三个棒劳力和一辆牛车。公社干部在小本子上找到九队的花名册问,你是负责人,葛新?徐大耳挠挠头说,算……是吧。公社干部在三个人名字后面画上勾说,去工地临时库房领一把大锤,一根钢钎,一把铁锹。对了,牛车呢?徐大耳就赶紧朝远处的独眼狗招手说,快过来,领导叫你呢?独眼狗又穿上了过去的破衣服,吸溜着鼻子跑过来。公社干部皱皱眉头说,你们队里没人了,派这么个老东西来凑数?徐大耳赶紧做出举鞭子的样子说,他是老车把式,养牛赶车没人能比。公社干部走到牛车跟前踢了一脚车轮说,牛不赖。好了,算你们合格了。说着,拿起小本子在九队的牛车后面画了个勾。
开工前,公社田副主任来训话,大意是,公社革委特别重视农业学大寨,学大寨离不开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没有水的农业就像没有娘的孩子。为了给咱们公社的农业找个娘,经公社革委研究决定把现有小水库挖成一个大水库,小水库蓄水不够用,年年各大队为争水到公社告状,因此公社这次调来了各大队二百多民工,大家齐心协力干好活儿,来这儿干活儿的人每天记十个工分,还补一斤水利粮,一毛水利钱,等干完活儿保准你们都胖起来……有不愿干的吗?早说啊,不愿干就滚蛋!田副主任见工地上没人回话,就一手叉腰,一手用力一挥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公社就缺两样东西,一是缺水,二是缺柴烧,这下好了,县里拨给咱们公社五百吨煤,回去的时候,给每个生产队五吨煤,让社员用来做饭和过冬取暖,再也不用满世界找他娘的柴火啦!
公社田副主任一番训话让大家热血沸腾,虽然天空飘起了絮絮雪花,天气突然转冷,可工地上照样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落下来的雪花刚接近地面就溶化了。工地上现在是冻土,十字镐砸下去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白点。所以工地上发凿石头的钢钎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徐大耳蹲在地上,拧过脸去,脑袋拼命朝后伸,伸直双手攥住钢钎,一看葛新举起大锤,就吓得双手哆嗦,还没等大锤落下来,徐大耳把钢钎扔了,双手撑起屁股朝后退着说,我怕砸着手。独眼狗负责装车和卸车,他在一边双手拄着铁锹说,就你事多,都怕砸手,这活儿谁干?徐大耳说,我还没娶媳妇呢,砸坏手谁愿意嫁给我?说着,徐大耳眼珠子一转,从地上爬起来,讨好地对独眼狗说,反正你也不娶媳妇,你来扶钢钎吧。不愿意?那我今天的水利钱给你。独眼狗往手掌里吐口唾沫说,说话算数?徐大耳做了个手向下抓的动作说,不给你,我是这个。独眼狗拿起钢钎,把钢钎往地上一杵,双手握住钢钎说,只要不砸头上,就不用怕。葛新后退一步,把大锤放在钢钎头上,举起来轻轻试砸了一下,大锤稳稳落在了钢钎头上。独眼狗抬起头说,砸吧,我一把老骨头不害怕。葛新抡起一锤又抡起一锤,每砸一锤独眼狗就把钢钎在地上转一下,砸了一会儿,独眼狗说,使点儿劲,别让公社干部说咱出工不出力。葛新砸了一会儿,砸出了技术,锤锤落点准确,不一会儿就把一片冻土砸松了。徐大耳装车,装满土拿起鞭子往牛屁股上抽了一下,牛立刻扭过头来怒视徐大耳,徐大耳吓得朝后退一步,举起鞭子说,看啥看?再看老子抽死你!牛还是瞪着徐大耳,徐大耳火了,咦——你个反革命牛,想造反啦?独眼狗一把夺过鞭子说,去扶你的钢钎,这活儿你干不了。牛好像听懂了独眼狗的话,不用扬鞭就拉着满满一车土走了。
九
水库竣工后,公社开了庆功大会,给各生产队兑现了煤炭,还放了鞭炮,也有没炸的鞭炮被社员捡走。徐大耳也捡了一小挂鞭炮,送给了葛新。
大徐楼村每家都分了煤炭,但谁家都没有烧过煤,不知道咋用,就到瓦屋参观葛新烧煤火。大家发现,葛新把块煤挑出来,剩下的煤粉掺上黏土用水搅和好,像打土坯一样打成一个个煤饼,用的时候掰碎放炉子里烧。炉子也是葛新自己做的,他在铁水桶里面糊上厚泥做炉胆,在铁水桶下半截四周凿上眼,穿进去铁棍,做成铁箅子过滤煤灰。铁桶下面再凿开个口,用来扒煤灰。最重要的是,葛新还去公社供销社买了烟筒,把烟筒一节节连起来通到屋外,光烟筒散发的热就让屋里暖和不少。
大徐楼村家家仿效葛新打煤饼做炉子,只是舍不得花钱买烟筒。冬天下了一场雪,风密密的,吼啊吼的吹着,有些人家把墙缝用稻草堵住。即使这样,风依然透过墙壁,冷飕飕地钻进屋里来。家家都把炉子生起来做饭取暖,炉子生在屋里,门就是烟筒,远远地看,到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从门里冒出的烟能聚着升到老高,使得村庄又热闹又温暖又人气十足。那些在外面玩耍累的狗回家,都被屋里的烟呛出来,继续在雪地里玩耍,围着草垛子咬尾巴。
当时,其他生产队也是这样使用炉子,也舍不得买烟筒,结果烧出了事,其他队的社员在夜里中煤气死了。公社下紧急通知,有线广播喇叭成天喊,禁止在夜里烧煤火取暖,夜里烧炉火,就是搂着炸弹睡觉,活不到天亮。
这时候,葛新下乡两年多了,“上山下乡”运动也到了尾声,和他一起下来的知青都通过各种办法和关系或招工回父母单位或参军或推荐上大学走了,唯独把葛新给忘了。葛新是独生子,父母还没有从大牢里放出来,所以没人关心他,他心灰意冷,甚至认为要在大徐楼村待一辈子了。
一天,独眼狗病了,这个老东西终于病倒了,浑身发烧打哆嗦,听到牛在院子里哞哞地叫,就对葛新说,你帮我去遛遛牛吧,要不牛会生病。葛新说,牛会听我的?独眼狗说,你拿上我的棉衣让牛看一看,再让牛闻一闻,然后对牛说,是我让你去遛它的,就保管没事。葛新说,还是让徐大耳去吧。独眼狗说,他不行,他打过牛,牛已经和他记仇了。葛新觉得好奇,就说,那我去试试看。
葛新拿了独眼狗的破棉衣,让牛看一看,牛果然很温和地转着眼珠子看。葛新胆大了,把破棉袄递到牛嘴巴上,牛伸出舌头舔着破棉衣,尾巴还摆了起来。葛新就对牛说,独眼狗让我来遛你,就是散步,行不行?牛眨了眨眼睛,还伸舌头舔葛新的衣袖,这下葛新放心了,他解开牛缰绳,牛果然就乖乖跟着他出去散步了。葛新牵着牛在村里转了一圈儿,嫌牛拉屎弄脏了村里的路,就把牛牵到一个山包上,山包有三米多高,上面还有一棵大树,村里老人说这山包像是一座古坟包,要不咋会在平地上多出这么一个山包?
牛在山包上甩着尾巴吃草,葛新闲着没事想抽烟,先掏出火柴,再摸兜没有摸出烟盒,反倒摸出徐大耳送给他的那一小挂鞭炮,有些鞭炮已经在兜儿里磨破漏出了火药。葛新拿出一个较完整的鞭炮,划着火柴点着鞭炮,往身后随便一扔,鞭炮居然落到了牛背上,“砰”地一声炸响,把正低头吃草的牛吓得一蹦老高。牛发疯似的狂奔起来,四蹄踢踏起的尘土从牛身后扬起来,牛狂奔到山包边上,刹不住脚,一头栽了下去。
葛新没想到鞭炮会炸,回头一看,身后牛没了。赶紧去找牛,在山包下的渠沟里发现了牛,牛摔断了前腿,站不起来了。正巧,这个时候永福队长从大队开会回来,路过这里,看到了牛摔下山包的那一幕。永福队长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自行车没有刹住,自己往前跑了起来,一头栽到了田里。
永福队长拍着屁股,一蹦一跳地朝牛跑,边跑边喊,毁了毁了,这可是大队借给咱队的牛啊。牛卧在渠沟里,永福队长抱起牛头,牛呼哧呼哧喘粗气,一些白沫从牛的嘴里冒出来,就像螃蟹吐泡泡似的。永福队长看牛摔成这个样子,跳起来狠狠踢了葛新一脚,骂道,我日你先人,你给我滚!
葛新这货太脆弱,居然哭了。永福队长顾不了那么多,赶紧救牛,他飞奔到瓦屋,一把揪起独眼狗,骂道,你狗日的干的好事!独眼狗被从被窝里揪出来,脑袋耷拉着,永福队长一摇独眼狗的衣领,独眼狗的脑袋就像个拨浪鼓一样摇晃。独眼狗有气无力地说,别摇,我头晕。永福队长说,牛死了,你知道不知道?独眼狗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眼珠子也跟着转了起来,牛死了?说着,独眼狗像活了过来,穿上鞋,扣上破棉帽就往外跑,边跑边说,牛在哪里?永福队长领着独眼狗跑到牛跟前,独眼狗上去一会儿扒开牛的眼睛瞧瞧,一会儿伏下身子将耳朵贴在牛肚子上听。最后,独眼狗抱着牛头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的心肝宝贝啊,你死了我可咋活呀。永福队长在一边恨恨地说,他要不是知青,我非阉了他。
牛是大牲畜,是劳动生产力,永福队长召集人把牛抬到牛车上,让独眼狗和徐大耳拉着牛车把牛往公社兽医站送。在去公社兽医站的路上,永福队长跑到大队部,向大队做了汇报,把大队长心疼死了,抬腿踹了永福队长一脚,这一脚来的太突然,正好踹在永福队长肚子上。永福队长没有防备,脚下一滑,双脚就像车轮,突然向后滑去,结果他肚皮朝上,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到了墙角,把屁股都摔疼了。大队长不管那么多,气得嗷嗷乱叫,一会儿伸手指天,一会儿拍桌子乱骂,狗日的,我扣你们生产队每户五十个工分!
扣每户五十个工分赔大队牛的消息传到大徐楼村后,全村炸锅了。有老太婆坐在家门口,双手拍地干嚎,我的天爷——呦,五十个工分,可不是小数儿哇!这就像传染病一样,开始是一个老太婆哭,其余老太婆没有哭,但一想到自家五十个工分也没了,立刻伤心落泪,也跟着哭,哭声连成一片,把葛新吓坏了。
葛新情绪低落,本来他是按公社要求夜里灭掉煤火的,结果那天夜里他忘了。虽然他那天夜里没有往炉子里添煤,但下面炉门关着,炉子还是很耐烧的,结果半夜起风还下起了雪。过往冬季都是起西北风,那天夜里怪了,也合该有事,风刮乱了,风往葛新屋里刮,还往葛新屋子的烟筒里刮,等天亮出工的时候,左等右等不见葛新到村头的老榕树下点卯,披着棉大衣的永福队长恼了,狗日的,想趴活?就让社员去喊葛新出工。不一会儿,社员跑回来,老远就喊,出事了,葛新死啦!
真是晴天里一个霹雳,社员们全都慌里慌张地朝瓦屋跑,一下子拥进去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永福队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棉大衣也跑掉了,他扒开人群进去,颤抖着手和众人一起把葛新抬到院子里透气,叫队里赤脚医生来抢救。赤脚医生一阵忙乎,又是压心脏又是人工呼吸,最后掰开葛新眼睛看看,再摸摸葛新手腕上的脉搏说,没脉啦,也没气啦,彻底死透啦。永福队长慌了,脸都吓白了,手不停哆嗦着在屋里屋外瞎转,他想抽烟,从裤腰带上解下烟荷包,咋也找不着烟锅,烟锅不知丢哪去了,早上明明还在手里拿着,这会儿跑哪儿去了呢?永福队长抓耳挠腮,从花脖子手里要过一支纸烟,再拿起火钳挑开炉盖,从炉子里夹出煤火点烟。点着烟,永福队长蹲在地上闷头抽烟。
院子里寂静无声,永福队长抬头看看四周老实巴交的社员说,这可咋弄,队里刚死过牛,这又死个知青,死知青是大事,比死牛厉害,要上报县里的!社员们害怕了,有胆小的社员脸吓得青白,害怕大队再扣工分(大队治生产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扣工分,工分可是社员的命根子)。有社员不禁长叹一声说,死头牛每户扣五十工分,死个知青肯定要比死头牛扣得多……唉!有社员出主意说,干脆瞒着不报,谁会知道?再说他家里也没人。一直没有说话的花脖子开口了,他说,一个村子里的人,能瞒过谁的眼睛?这不像死了鸡鸭,生产队死人要报大队,不过嘛……我倒有个主意。花脖子不说了,低头抽起烟来,社员们急得跳脚,催他说,都啥时候了,你还卖关子?快说你有啥好主意?花脖子挡不住大伙儿的央求,这才说,咱可以找个人来顶替,就说煤气中毒死了一个社员,别的队也死过嘛。社员们恍然大悟,拍着脑瓜说,这个主意好,这一点儿小弯弯怎么没想到呢?只要咱们一心,瞒过大队不是啥难事!那让谁来顶替葛新死呢?大家又没了主意,最后,还是花脖子说,这有啥难的,有现成的人。永福队长已经猜到了,他很响亮地干咳了一下,这声咳嗽具有队长的威严和气魄,他接着花脖子的话说,你的意思是让徐大耳顶替葛新?花脖子说,是的嘛,徐大耳和葛新住一个屋,不但识字还和葛新年龄相仿,长得也像,再穿上葛新的衣服学着葛新的腔调说话,鬼才能认出来。
社员们一听都点头,觉得合适,于是永福队长横眉立目地说,事情就这么定了,往大队报徐大耳死了,让徐大耳顶替葛新招工回城。徐大耳顶替葛新一走,这事就了啦。社员们一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人说,这好事我也想去,我也愿意替葛新死。永福队长狠狠瞪了一眼说话的社员说,他娘的腿!死也争?花脖子不是说了嘛,要年龄相仿,长得也像,你看你那个熊样,哪点儿像葛新?凭良心说,咱队里也就徐大耳勉强凑合。众社员你看我,我看你,都唉声叹气怪自己的脸不争气,长得不像葛新。最后,永福队长大手一挥说,事就这么着了,咱村都关着一个老祖宗,往上几百年都是一家人,但话说回来,谁他娘的要是胳膊肘朝外拐,把这事捅出去,大队要扣咱队的工分就叫他一家全拿,听到没有?众社员只好垂头丧气地说,听到了。永福队长不满意,突然喝道,大声一点儿!众社员只好重来,提高声音一齐答道,听到啦!
那天,就在大家为徐大耳顶替葛新招工回城羡慕不已的时候,徐大耳拉着牛车把独眼狗拉回来了。经公社兽医站诊断牛是残废了,批准屠宰吃肉。伤心过度的独眼狗本来就有病,再这么一折腾起不来了。大家把独眼狗抬到瓦屋里没几天,独眼狗断气了,就和葛新坟头挨坟头埋在了村西头的坟地里。
十
葛新和独眼狗死后,徐大耳不敢在瓦屋住了,他去找永福队长要房子,他说,队长,你也知道,我家兄弟姊妹九人,没我住的地方。永福队长说,再将就住几天。徐大耳说,过去说瓦屋是凶宅,我不信,这球一下死了两个人,我真信了!永福队长说,你要队里房子没用,再说也没有哇。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从今天起就是葛新,我已经向大队要知青招工指标了,打发你招工回城,滚得越快越好。没等徐大耳反应过来,永福队长补充说,你记住,你小子已经死了,少他娘抛头露面,尤其不能去大队。你忍几天吧,等你招工进城,就能娶城市老婆搂着睡觉啦。徐大耳一听,口水都流下来了,娶城市老婆这是他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事,但他相信命运,也许这就是老天的安排,他掩饰不住高兴劲儿说,这种好事摊到我头上,队里不会有人咬吧?永福队长说,你是最佳人选,谁也替不了。再说这事捅出去,大队扣工分对谁都没有好处。说完,永福队长又意味深长地说,咋感谢我?队里好些人羡慕死你啦。徐大耳一听紧张了,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了,忙说,我不会被别人顶掉吧?永福队长说,只要我不改口,谁也顶不掉你。徐大耳搓着手说,这叫我咋感谢呢?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着,徐大耳后退一步,趴在地上给永福队长磕了一个头。
果然没几天,葛新的招工指标就下来了,大队开了盖公章的推荐信,通知葛新去县知青办报到。一大早,徐大耳穿着葛新的衣服,提着葛新来时带的箱子和村里人告别。村里人眼巴巴地送着徐大耳说,到城里工作可别把村里人忘了。那些和徐大耳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恨不得扒下徐大耳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去报到。永福队长推着擦得锃亮的自行车把徐大耳往公路边上送,到公路边上搭班车去县城。永福队长一边走一边告诫注意事项,到县里不要紧张,一切都学着葛新的样子来,比如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反正不论遇到啥情况,就是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也要一口咬定你就是葛新,记住没有?徐大耳有些兴奋,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城里人,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永福队长还是不放心,突然大喊一声,葛新!徐大耳说,……叫我?永福队长说,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葛新,徐大耳死了!然后,永福队长又叫一声,葛新!徐大耳马上说,到!永福队长又叫一声,葛新。徐大耳又答“到”,俩人就这么一问一答到了公路边上。等徐大耳坐上班车,永福队长招手说,大耳吃四方,美死你个徐大耳朵啦。徐大耳把头伸到车窗外,“嘿嘿”笑着说,队长你说错了,我是葛新。
徐大耳到县里找到县知青办,心里扑扑乱跳不敢进去,他找个僻静地方坐下,举目四望,天上飘着白云,太阳在一点点升高,金子般的阳光从天空洒下来,把大地照得亮闪闪的有些刺眼。徐大耳再把眼光转到县知青办,也许是知青返城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县知青办院子门口显得很清静。观望了一会儿,徐大耳心里还是扑扑乱跳,他用手捂住心口,练习着各种应急问答,不知不觉快到中午头了,他想不能再拖了,再拖人家就下班了。徐大耳这才鼓起勇气走进县知青办院子,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该去的办公室,徐大耳把大队开的推荐信交给人家,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人家连他身份都没验证就让他填招工表,还介绍说,有三个单位可供你挑,一个回原城市,一个去另一个城市的纺织厂,还有一个去油田。徐大耳想了想,还是离葛新家越远越好,就填了去另一个城市的纺织厂。县知青办的人看了表,提醒他说,你再想想,表交上去就不能改了,你不回原城市了?徐大耳急中生智,答了他有生以来最机智的一句话,他说,纺织厂女工多,好找老婆。县知青办的人听了,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十一
知青葛新是中煤气死的,但现在已经没人提这事了,就好像知青葛新从没来过大徐楼村。
那天,永福队长、花脖子和葛新在永福队长快扒掉的老屋里就着油炸花生米喝酒。花脖子喝得有点儿高了,脑瓜子像高压线似的嗡嗡直响,他借着酒劲对葛新说,按理说,你改了名,就不是我们大徐楼村人。葛新有些意外,你……咋这么说?难道我不是徐大耳?起码我也是叫葛新的徐大耳。花脖子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喝了一口说,没错,徐大耳是大徐楼村人,但是……叫葛新的徐大耳不是大徐楼村人。葛新说,你喝多了吧,连我是谁都搞不清了?
永福队长没喝多,他插话说,这些年我们一直替你瞒着,公社、大队来人我们就说坟里埋的是徐大耳。知青葛新父亲后来到大徐楼村找儿子,是个头发花白、穿着干净的干部,我和花脖子就指着坟头说,这是你儿子的坟,中煤气走的。大徐楼村的坟地里坟头都没有碑,坟头上杂草丛生,已与村里的地貌融为一体了,像浪头似的起伏不已,虽然没有立碑,但谁是谁家的坟,大徐楼村人从来不会弄错。
永福队长缓口气,接着说,当时,知青葛新坟包的颜色已经很深,坟头上是我垛了一个“坟帽子”算是标记,一看标记就知道是知青葛新的坟。知青葛新父亲双眉紧锁,神情凝重,白头发被风吹得乱飘。知青葛新父亲整理了一下衣服,弯下腰对着知青葛新的坟鞠躬。临走的时候,知青葛新父亲去瓦屋拿走了知青葛新的小提琴,还握住我的手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坐进停在路边的小汽车里走了,再也没有来过。
永福队长叹口气,还在想知青葛新的事。这会儿叫葛新的徐大耳心急如焚,一心想着拆迁款和回迁房的事,急得满嘴起泡,哪有闲工夫扯过去那些旧事。他插嘴说,事情都过去三十多年了,早没人记得了,咱还是说正事吧,说说徐大耳的拆迁款和回迁房从哪儿出?
永福队长作难说,村里拆迁款和回迁房是按户分的,没按人头分。按人头分,家里人少的就吃亏,所以争来争去,最后投票表决按户分。为这事,你家人多,认为吃亏,没少闹事,所以你要拆迁款和回迁房跟村里没关系。照我说,你也别在我这闲磨牙了,去你家要吧。花脖子也在一边帮腔说,就是。接着又叹气说,让他去家要,我看难。
葛新听后,噘着嘴,心里暗暗叫苦,他明白,要让村里每家每户往外吐拆迁款和回迁房难度太大,弄不好还会挨打,村里那么多人,出一两个蛮横人不是不可能。永福队长、花脖子和葛新三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没有更好的办法,葛新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顾一切地拼上去,能咬住就咬住,能捞点儿就捞点儿,在村里捞不到油水,他只能按永福队长的意思,去自己家要拆迁款和回迁房。他掂着一兜水果去看他母亲,他说,妈,我是徐大耳,我爸呢?他母亲已经年老,眼睛昏花了,她把葛新叫到面前说,我的儿,你爸那个老东西早死了,这些年,你为啥不来看我?葛新抹着眼泪说,妈,我不敢回来,怕回来露馅儿了。徐大耳母亲“哦”了一声说,我还没死,你跑回来干什么?葛新说,我要属于我的拆迁款和回迁房。徐大耳母亲把手放到耳边,偏过脸来说,你说什么,你要拆房子?……这事我管不了,你找你的那些兄弟姊妹商量吧。
徐大耳的那些兄弟姊妹已经知道葛新回来了,都约到徐一耳家和葛新见面。葛新看着这些和自己相貌相仿的兄弟姊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递上一圈烟,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略显复杂,他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事肯定不会让大家痛快,于是他拉近乎说,这些年我没在家,家里都靠你们照顾了。说着,葛新站起来给兄弟姊妹们鞠了一圈儿躬,边鞠躬边说,在这里,我徐大耳感谢你们了。他的那些兄弟姊妹们表情冷漠,徐一耳身材粗壮,罗圈腿,挽着袖子,盘腿坐在床上用小刀削脚后跟上的老茧,徐二耳站在屋门口看院子里的人在空地上支张桌子,用纸牌玩儿“斗地主”。通常四个人在台上,挂点彩儿助兴,每人面前,都有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更多的人围在旁边观战,输了便有一阵喧闹,赢了则是另一种喧闹。徐三耳是女的,穿着皮靴子,对着镜子拔眉毛,其他“耳们”或站或坐在屋子里围了一圈儿。葛新一阵发抖,感觉来到了座山雕的威虎山,面对的是八大金刚。徐一耳是这些人里的老大,他说,我们知道你回来的目的,就是想分家里的拆迁款和回迁房。我问你,你姓啥叫啥?葛新说,我叫徐大耳。马上有兄弟姊妹插话说,问的是你身份证上的名字,不用你说,我们替你回答,你姓葛,叫葛新,和我们家没有一点儿关系。葛新反驳说,没错,我身份证上是叫葛新,但我真正的名字叫徐大耳,难道你们连我这个大哥也不认啦?屋子里一阵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一耳的媳妇忽然在院子里用铁勺子敲打着水桶大骂起来,你说你是徐大耳你就是徐大耳了?你能冒充葛新就能冒充徐大耳,谁知道你是谁,说不定你就是个骗子!
听到院子里自己媳妇的骂声,徐一耳笑得喷出一股烟来,连嘴里的槽牙都露出来了。其余兄弟姊妹这个时候也都恍然大悟,脸上尽是警惕和鄙夷,连连说,是呀,是呀,现在骗子那么多,你说你是徐大耳有啥凭据?
一耳媳妇见大家附和她,干脆跑进屋里几步蹿到桌前,哗一下拉开抽屉,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出户口本说,你看,里面有徐大耳吗?没有!一耳媳妇哗哗翻着户口本接着说,里面有葛新吗?没有!一耳媳妇把户口本往桌子上一摔说,你说你到底是谁?
葛新哑口无言,他猛抓一阵头皮想,咦?我还真说不清我是谁了。葛新摆出一副可怜样说,我要过得好,就不提回迁房和拆迁款的事了。问题是我在城里吃低保,确实困难。我也想过,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回来,改成徐大耳,可太难了,要各种各样的证明,弄不好还会把我顶替知青葛新的事翻出来。
一提到知青葛新的事,一直没有说话的徐二耳弹了弹烟灰说,你是不是徐大耳这事先放着不说,就算你是徐大耳,当初你顶替知青葛新进城已经捞到好处了,现在又想回来捞好处,好处不能让你全占了吧,对不对?其他“耳们”立刻附和说,就是!葛新快气疯了,他说,顶替葛新进城就不是啥好事。其他“耳们”说,谁也没有长前后眼,当时那就是好事,为啥不让我们去?葛新头上汗都冒出来了,但他还是据理力争说,顶替葛新招工进城是队里的安排,我是最佳人选。徐二耳眼睛瞪得老大,一挥手说,鬼去吧,里面不定有啥猫腻呢,你最佳?我们都比你最佳,对吧?其余“耳们”异口同声地说,对!声音之大之齐,把屋里震得嗡嗡直响。徐二耳很满意大家和他一心,从兜里掏出一盒高级烟,给大家扔了一圈儿,迟疑了一下,也扔给葛新一支烟。徐二耳点着烟,吐着烟圈说,好了,不说那么多了,你要能证明你是徐大耳,啥事都好说,你要证明不了,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葛新蒙了,几乎晕倒在地。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兄弟姊妹们居然认为他是个冒牌货,这让葛新心里产生巨大的烦恼与痛苦。过去穷的时候兄弟姊妹们在一起还挺正常,现在突然暴富,性情就变得乖张,心理变得怪僻,说话不着调,思维也变得很滑稽。葛新的不好情绪也影响到了他的这些兄弟姊妹们,最小的徐八耳不耐烦了,站起来,梗着脖子说,日他娘,别废话了,我还有牌局呢,我走了。说着,徐八耳走了。其余“耳们”也说有这事那事走了。葛新看兄弟姊妹们都不想搭理他,也都不好惹,只好垂头丧气地去和他母亲告别,他说,妈,我走了。他妈坐在床上说,事情说的咋样?葛新说,他们都说我是假的。他妈头一点,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了,他妈撩起被子擦擦嘴说,……拆的好,都拆了。
葛新扭脸看看窗外,天上不知何时已布上了片片浮云,鱼鳞似的,看来要下雨了。葛新赶紧和母亲告别,也懒得去跟永福队长和花脖子告别,就匆匆往县汽车站赶,打算赶末班车回去。
刘枢尧:男。中共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郑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在郑州市某机关从事宣传工作。已在《西南军事文学》《星火》《当代小说》《野草》《奔流》《特区文学》《鸭绿江》《北方文学》《都市小说》《青年作家》《世界文艺》《民间文学》《小说月刊》《通俗小说报》《椰城》《躬耕》《岁月》《短篇小说》《朔风》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