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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愁

2016-06-16唐远勤

四川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红苕姨娘回老家

唐远勤

电视里网络上回家过年的温馨广告扑面而来,手机游戏的画面不是喜鹊闹梅就是牡丹花开,街头巷尾的各式年货琳琅满目,遇上朋友熟人都会忍不住问一句在哪里过年。

时间过得真快,又快过年了。又快过年了,对于我来说在哪里过年已经不再是需要商量的话题,我的父母都已故亡,故乡虽然并不遥远,却因再没有至亲亲人而遥远了。兄弟姐妹们天南海北各自有家,也再难相聚。爱人的父亲与兄弟住在我们家里,过年自然就在马尔康了,我们的家由一个小家变成了大家。

在马尔康过年实际上是件十分惬意的事。

初一这天,一定要去马尔康寺。

去寺里的人很多,汉族藏族都去,大多数人又都会在文化宫广场那个巷口,买些龙达酥油灯香蜡钱纸等等。马尔康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年年初一去的人都很多,汉族也特别多,寺里很有人情味地特别为汉族准备了一个极大的香炉,形状像藏族以往家里蓄水用的大铜锅。置于煨桑的白塔炉脚下。一些不能回老家过年的汉族便能在大香炉里按汉族的方式为老人们烧烧钱纸,祈求阴阳两界一切安好。

去寺庙的路上会遇见很多熟人,大家见面相互致意,恭祝彼此新年快乐,脸上洋溢着知足与幸福。到了寺里上香祈愿转经过后便会到寺庙下面的露天茶园,拿出事先备好的凉菜水果零食,享受到一年中最初的阳光与最初的休闲。

在我的记忆里初一那天的天总是很蓝,总是艳阳

高照。

小时候家里困难,父母微薄的工资养育着我们一大家人,母亲手巧,精打细算,过年的时候不但会给我们变出好吃的,也能让我们穿上新衣服新鞋子。

一到春节马尔康的气温就会升得很快,每到初几头,过年刚穿上的新棉袄就怎么都穿不住了,早上太阳升起不久,跑跑跳跳的我们小脸儿就热得绯红,不过也没有人愿意脱新衣服。街坊邻居中与我们一般大小的孩子们大都也会穿上新衣,在年节的阳光中牵牵扯扯地一起上街,东瞧西看,渴望花掉又舍不得花掉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压岁钱,最后往往是钱在手心里捏出了汗仍然没舍得花出去。

小时候猴是猴,也有安静的时候,也会帮着母亲做些家务事,我记得母亲会做一种叫灯盏窝的美食。原料有绿豆、面粉与红苕粉,做好后的灯盏窝面上的苕面粉的皮,里面是煮得融融的绿豆肉,皮脆肉软,十分可口。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做的,现在也想不出来她是怎样做的。母亲给我说,这是我们老家人喜欢做的一种小吃,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做。

我在马尔康出生,在马尔康长大,马尔康是我的故乡。读书了,每年都会有无数次填写各种表格,表格中总会有一栏:籍贯。我问父亲,父亲说:籍贯就是老家,我们的老家在资阳。这一填就填了几十年。

从出生一直到十六岁我都没有机会回老家一次,也不知道资阳是个什么样子,因为是老家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惦念。后来在填写主要社会关系时也一定要填上一直住在老家的父亲的堂哥斌大爷。

学会看地图后,就在四川地图上找到了老家资阳,寻着马尔康往资阳走过去,又寻着资阳往马尔康走回来,来来回回地走过无数次后,老家的方位,回老家的路线便在心里扎下了根儿。

第一次回老家,除了认识了在表格上填了无数次的斌大爷,还认识了满姑婆勋大爷五满,认识了远志哥长哥哥与芳姐姐。

长哥哥是我一个远房哥哥,他的曾祖父与我的曾祖父是亲亲的两兄弟。长哥哥第一次来马尔康是我们的家搬到州人大前那个狭长的院子里以后。那个时候长哥哥年青有力气,来了马尔康就依着父亲给他找的零工工作,上山拉木料,下河捡石头,挖方填土,搬砖砌墙,有什么活儿就做什么活,什么能挣钱,就做什么。年年快到过年的时候就走了,母亲说,你长哥哥回老家过年去了。我问母亲在老家过年好吗?母亲说,当然好,老家有你外公外婆,还有舅舅姨娘,只是你看我们家人这么多,哪里能回得去?光车费就付不起,回了老家看你外公外婆能空着双手吗?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脸上总会有淡淡的忧伤。现在想来每年过年,母亲心里不知想过多少回回家过年的事,回家过年她就能看到她日日思念的外公外婆还有姨娘舅舅们。

长哥哥就不同了,他每年冬天回去,春天又回来,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些花生皮蛋之类的土特产,有一年还带了许多红苕芡粉与红苕粉条。母亲会用红苕芡粉给我们做酥肉,用红苕粉条为我们炒烂肉粉条,都是极好吃的美食。我心里十分羡慕长哥哥能像候鸟一样冬去春来,暗暗下决心哪一天自己长本事了,就像长哥哥一样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能回老家。

高中毕业后我做了一个月的零工,帮马叔叔举测量标杆。我用自己的双手挣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钱,为数虽然不多,但我知道它完全能够满足我心里的一个愿望。父亲不知道我的想法,想替我安排,但我没有给他机会。我对父亲坚决地说,我要回老家。

母亲已经去世,骨灰埋在老家。

父亲张了张嘴,本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于是我揣上自已挣来的钱踏上了回老家的路,那也是我第一次离开马尔康,虽然还没跨出四川,但对我来说已经是出远门了。

第一次回老家,我十六岁,九月,正是老家的芦花飞扬的时候。

在老家我第一次看到了彤红的夕阳,第一次懂得了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第一次看到了外公,外公很老了,常常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已经儿孙满堂的外公或许并不介意突然间多了一个外孙女。舅舅与姨娘十分热情,总是给我弄好吃的。在姨娘家住了几天后才又去看了斌大爷。

斌大爷是我无数次在主要的社会关系一栏中填写过的人物,姓名:唐斌,职业:医生,党派:中共党员。父母可能从来没有在意我在主要社会关系一栏中填谁更合适。父亲是独子,母亲那边亲戚倒是多,只是我的两个舅舅是农民,一个姨娘是农民,一个姨娘牧业局工作,还有一个姨娘是裁缝,他们中没有一个是党员。社会地位与政治觉悟肯定比做医生的斌大爷差。于是斌大爷虽说是隔房亲戚,在以父系为根的中国农民心里,斌大爷可能比我母亲娘家亲戚要亲一些。更因为他是医生,又是党员,怎么说也能从侧面证明我们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

那次回老家其实也好像只有斌大爷最能体会我的心情,他带着我爬上坡顶,给我讲一些村庄里的前尘往事,带着我去给祖宗们上香烧纸,带着我给母亲扫墓垒坟,带着我去南竹林看竹子挖笋子捡笋壳,最后还从他家里翻出一本厚厚的,全用毛笔小楷手写的线装书,书的边角已经有些破烂,中间还有虫蛀的地方,一个个小圆点像撒在书页里的小黄米,总让人想去拂开它。斌大爷把书拿出翻了翻后交给我,对我说,这是我们的族谱。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接得郑重其事。

翻开族谱,我就找到了我的根了。

有时候朋友们在一起闲谈讨论他们是不是福广填四川才来四川的时候,我都会很自信地跟他们说,我们是从江西迁过来的。清同治十三年修谱至今。

真要感谢那一代代的修谱人,是他们让我知道自己的来处,也让我知道自己的归处,我不是漂游的浮萍。

我工作只有两个单位,一个是日部卫生院,一个就是我现在工作的单位。在日部乡卫生院我呆了十一年,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十一年也让我从一个青春活泼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具有一定服务能力的医生。在卫生院我意外地又遇见了多年不曾联系的长哥哥。

长哥哥早就不再做零工,学会了拉大锯,一年四季背着他的大锯走村窜户。我联系上长哥哥,长哥哥已经是日部木郎村里有名的唐改匠了,他还带着他的弟弟成娃亮娃光娃。有一回我去木郎出诊,看到几兄弟正在河边拉着立马锯,他们见我去了停下手中的活,请我去他们住的地方坐坐。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啊,一间不过二十平米的木板房,一个像东北人土炕一样的木板大床占了整个屋子的一大部分,床上胡乱地扔着被絮与衣服。剩下的部分算是他们的厨房,一只砖头砌的灶,一只大铁锅冷冷地放在灶头上,灶边的火灰堆在墙根下,灶头边有几个搪瓷碗几个搪瓷的水盅。面对这样的场景,我的眼泪真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光娃小却很懂事,看到我伤心,他还宽我的心说,姐姐,我们过得好得很。光娃财娃成娃都才从老家出来,他们说话都带着浓浓的乡音,听他们说话竟然倍感亲切。

回卫生院后我就常常给他们带些米面油,还常常给他们带蔬菜罐头腊肉,我的生活不富裕,跟他们相比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长哥哥他们给别人改料,有时候比牧人的生活还要居无定所。保护天然林过后他们的饭碗成了问题,长哥哥学会了补鞋,仍然走村窜户居无定所。再后来长哥哥在阿坝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光娃成娃财娃又都回了老家。

长哥哥跟我们联系少了,却一直把我们当成亲人待。长哥哥疯了的时候阿坝那边的人问他有谁是他的亲戚,他告诉他们说我和我姐姐是他的亲戚,还把我们的电话告诉了他们。他们给他买了张车票把他送上客车了事。他们没有告诉我说长哥哥疯了,他们只说他病了。那天我和爱人去车站接他,我没认出他,他却一眼认出了我,他完全没有年青时候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老头了。我们带着他去理发店里刮干净了胡子,理了发,然后给他买了一碗面吃了才回的家。

回到家里他把存折给了我,说要看病的钱全在里面,我打开折子一看有千把块钱,把折子递还给他说,先看病,不要紧的。当时我只看出他有慢支炎,别的没看出来。直到他拨了输液管跑了害我们四处去找他,他在姐姐的小卖店前说黑社会要来杀我们全家,他半夜三更起来拉女儿的二胡……这时我才彻底明白他病了的含义。我只好把他送回老家,送进了老家的精神病院。

斌大爷早就退休了,得了脑溢血差点要了命,我那次送长哥哥回老家他也不怎么认得我了。斌大爷的儿子我的远志哥哥与弟弟国娃帮着我把长哥哥安顿好后我才回了马尔康。

粗略一算从长哥哥成为唐改匠到长哥哥被我送回老家整整二十年。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客厅茶几上放着一袋10斤装的面粉,老公说长哥哥来了,他送来的,说是你们老家的红苕芡粉。我留他吃饭他不吃,留他晚上在家里歇他不歇,他也不说要去哪儿,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把长哥哥送回去那年我常常给国娃与志哥哥打电话,请他们多多看顾长哥哥,他们来电话每每都说长哥哥很好,没再犯病,仍然吃着我带回去的药。看来这长哥哥是好了。对于长哥哥的来无踪去无影我早已经习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想到没过多久收到长哥哥去世的消息,心里暗暗吃惊他像能预知自己的生死一样,千里迢迢为我送来那么一大袋我喜欢的红苕芡粉,真是有情有义,不枉我曾经对他那么好。

又快过年了,作为家庭主妇的我自然要对过年的事情作一些安排才好。那天晚饭过后,开始收拾厨柜,长哥哥亲自送来的那袋红苕芡粉竟然还有一点没吃完,细细一算长哥哥去世已经三年,这袋芡粉也吃了近四年。我把袋子拿了出来,细心地将剩下的芡粉全部装进了一个不再用的罐子,刚好一罐。这种芡粉色泽暗淡,与超市里买回来的白白芡粉或者嫩肉粉没法比,但这种芡粉从来不起小疙瘩,吃起来特别的嫩滑可口没有怪味又是超市里买回来的芡粉嫩肉精无法相比的。

天天备办着年货,天天都想起我去世的父母,天天都会想起一个病人那么远那么远地为我送来这么一袋我们老家才有的红苕芡粉,连面也没让我见,又天天想着老家的人与事,实在让我愁绪满怀。

后知后觉的我最后才终于明白了,这罐芡粉竟然是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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