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香
2016-06-16肖雪莲
肖雪莲
在寒寂的冬夜里,电话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把梅香吓了一跳。那时,她正蜷缩在被窝里。从早晨到黄昏,从黄昏到夜晚,像一只没有温度的丧家狗。
这年冬天,可特别的冷。小城下了雪,灰色高楼的屋顶上终日积着污垢的雪水,连躺在路边无辜的小草也被冻死了。灰白的破败和死寂在小城蔓延。
她甚至记不清吃过午饭没有,吃过夜饭没有。早餐是从来不存在,每天醒来,对面高楼的屋顶上,已然飘着一缕弱弱的冬阳。
她已分不清什么时辰。飘浮的目光游移地缩回来,最终落在老式的镶着大玻璃的黑漆梳妆台上。妆台扑满尘灰,黑漆脱落处露着腐败的木质部,像一块明晃晃的伤疤,在幽暗阴冷的光影里跳动,令人胸口不由一阵一阵刺痛。玻璃旁那只铁锈绿大花瓶里,插着曾经缤纷明艳的花,在梅香的目光里,也一日一日地萎顿下去,变成一具具塑料尸体。
叮叮叮—叮叮叮,暗夜里,电话脆响起来。暗寂的时光恍若被一把来历不明的利器划破,屋角的灰尘纷纷扬扬。梅香震惊地盯着电话机,想不起有谁在这时找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定是打错了,前段时间,电话局老出差错。她接过几起,不是骗她寄钱领奖的,就是找王大叔张老伯的,反正和她无关。
“这儿早已被遗忘,谁还想得起屋里住了一个活人?”梅香自言自语。
电话果真不响了。
梅香又开始陷入长长的回忆。最近老这样,总是回忆旧事。除了回忆,她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日子了。一个人,便像一朵飘舞的雪花,飞上窗台,这个人,便是苏墨。
如果从前有人问:“苏墨是谁?”
梅香答:“同窗。”
又问:“还有呢?”
又答:“同窗。”
两句答其实意思不一样,前者表明是同学,后者更进一步,是同桌。只是梅香更喜欢用同窗来表达她和苏墨。因为她脑海里总有旧时书生月移花影、同窗伴读的曼妙图画,当然,这画里肯定少不了妖媚的狐仙或俊雅的秀才之类。
这么问的人,也是他俩的同学。谁都知道:苏墨喜欢着梅香。至于梅香是否喜欢苏墨,这一直是颇受争议的秘密。有人赞成他们郎才女貌,互相倾慕;有人则认为是苏墨的一厢情愿。理由是苏墨态度虽然明朗,梅香的反应却是冷淡。持前一种意见的人便反驳,说梅香本来就矜持和清傲。两派的意见一直未能统一,也因此,大家才莫名地兴奋,故事不断地被演绎,甚至成为玩笑的作料。直到临近毕业,大家才隐隐明白,也许在这个故事里,苏墨是扮演了一个单恋的角色。然而,故事最初是如何被演绎成形的,或者真相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那时大家都忙着各奔东西,谋划前程。
毕业后,苏墨去了北方,梅香回了老家南方,在空间上相隔天涯;在时间上,他们沿着各自命定的轨迹运行。一点瓜葛也没了。
然而,仍有两种情形,他们的事被重提:一是老家同学聚会,大家偶尔会拿过去的事开开玩笑。只是,苏墨从未参加。他在老家的名气已很大,都说他很忙,在北方做了官。还有一种情形,就是梅香离婚后,父母常拿苏墨和那个男人做比较:“要是,你当初嫁了苏墨,而不是那个混账东西,你如今是享福了。瞧人家苏墨,混得多风光,又对你那样用心。唉,也怨你各人不争气,啥子情呀爱呀,害了你一辈子。”
她那时已有些悔意,嘴上偏不肯承认,赌气道:“苏墨有啥了不起?我就不信,不能找着比他强的。”
她兄嫂便冷言插道:“都混到这份儿上了,还要强。”
梅香便恨得很,恨不得这世上没有苏墨。没有苏墨,她不会招来爹娘的怨,更不会有今日强烈的失意——隐隐听得同学的议论,不知什么原因,苏墨一直独身着,可如今落到这份儿上,她是不能主动去攀附了,要攀,恐怕也攀不上了;又有些小小的骄傲,虽是眼前困顿,到底曾经有那样优秀的男子欢喜过自己。
忆及旧事。便有些哀怨。梅香想不透,遇着那个男人后,怎的就变成了一根寄生藤,他成了她紧紧攀附的大树。她俩十七岁就好,二十七岁才水到渠成地完婚。可是,不承想,不到二十八岁,她的大树却被别人连根挖去。阳光、雨露全都没了;羞涩、安稳的生活陷入混乱。这可真是对梅香当初选择的极大讽刺。
初时,倒还能支撑。到底年轻,又仗着娘家人撑腰。那时,她父亲还在一个体面的职位上,人前人后风光着。就是老父硬邦邦对那男人甩下一句:“老子宁愿养个老女儿,也不要被你这品行败坏的人糟蹋。”她便像孩子一样,乖乖被父亲领回了娘家。虽然,也有不舍,也有悔意,还有纠葛的泪水,也终究没能破镜重圆,决绝地独自过下来。
又有热心上门提亲的,梅香却高傲着,要找个品貌、才学相当,性情又要相投的。就这样挑挑拣拣,高低不就,一路耽搁下来。
靠着娘屋的支助,置下公寓这套房。那时,公寓建在小城北郊一处荒坡上,位置有些偏远,周围尚未开发,视线所及,虽是一派荒凉,倒显得空旷清寂。梅香十分欢喜。她还一眼相中对面小荒丘上的一棵树,孤零零却干干净净地立在风里。她立时就对它有了同病的怜惜。
一年去了。二年去了。三年去了。多少年又去了。年年流光催人老。那棵孤零零的树不知何时已消失。公寓周围早已失去旧时的清寂空旷。一幢又一幢的灰色高楼,像积木一样被搭建起来。一层一层的楼房像火柴盒,人就像一根一根短命的火柴,白天被推出盒外,夜晚再被推进盒里,关得严丝密缝。有点像梅香见过的医院太平间,人刚一咽气,就被推进太平间火柴盒样的抽屉里。隔一天,又被推出来,运到火葬场的高烟囱里烧掉。
日子就在恐慌中流逝,不知不觉,三十岁就逼来,又远去了。梅香开始心慌,端详着镜里的自己:尖削的瓜子脸开始变宽,有向阔横俗气的苹果形发展的趋势;由于饮食的不规律,身材倒不曾变胖,可已然渐失以往的弹性;皮肤蜡黄无光泽,也是阴阳长期不能平衡的结果;最明显的变化是眼神,游移着,飘浮着,完全找不着落脚点,失去了底气和自信。在这弹丸之地的小城,她的未婚,已引起越来越多好心人的猜测与非议。随着她的父亲年老失势,兄弟创业艰顿,于财力上,娘屋再不能给予她过多支助。相反,却因屡拒令二老觉得条件门户相当的亲事,渐渐招致了他们的不满和责骂,兄嫂的冷言冷语也多起来。
一腔热血渐渐凉透,对美满姻缘已不大抱指望。于是,降价以求,一切都变得世俗化:相貌身长自然要说得过,虽不能比上前头的男人,但不能差别太大;品行一定要端,有前车之鉴;仕途经济不过分要求,但总不能自个儿也混不下去,还要女方倒贴——在小城,不求上进,还整天在外头混吃混喝的男人数目并不少;至于学识、气质便不再纳入考察范围。小城人多不喜读书,那为数不多的读书男子又多出身贫寒,不过是靠读书考取学校,改变命运,全不解读书的乐趣,又多性情迂腐,缺乏情趣儿,比起寻常男子,反倒更令人生厌。
即便条件降到这份儿上,提亲的,也越来越寥寥,渐渐趋于无。又不知何时,县份儿上的人又兴许集体往省城搬迁,父母也扔下她,到省城清静去了。她便像一棵草,被遗弃在小城的角落里,自生自灭。货源又开始变得奇缺,可供挑选的更是稀少,又没有七姑八姨说媒,再嫁就被一年一年地耽误下来。在自卑和绝望的阴影里,她开始躲进荒凉的屋子,捱着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日。然而,一丝火星儿照旧燃烧着,幻想也不曾完全黯淡下去—凭着这残存的美丽,攀上另一棵树,能让她依傍、寄生下去,躲避这明处暗处流言的箭。
叮叮叮—叮叮叮,电话又响起来,这次响得更久。
梅香犹疑着,伸出半截白藕似的臂,往电话机够过去。使劲伸长,再伸长,还是够不着。只得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因为身旁是虚空着,所以触到了冰凉的被,冷得她的牙齿咯噔咯噔响。
好不易挨着话筒,刚拿起来,电话里只剩嘟嘟的响声—那边挂了。梅香小声骂了一句,手臂又迅速缩回被窝里。虽是意料中,到底还是失望。她记不清自己昏躺多久了,这会倒是盼着人来唠几句。
她低头盯着怀里这个毛绒绒的抱枕出神。这抱枕已经很污旧了,露出了里面的海绵。也还隐隐看得出原先是喜庆的玫瑰红,绣了大朵大朵的梅花,一种像鹦鹉又像喜鹊的鸟儿,停在梅花枝头—梅香总是无法抑制地欢喜这种艳丽俗气的玩意儿。
又盯盯电话机,很奇怪,不再响了。
梅香只得把眼睛转向电视。正在上演的一幕似乎是洞房花烛夜,红粉色的纱幔里,鸳鸯枕开着并蒂的莲花。红烛摇曳,影光绮丽。男人行将揭开鲜红的盖头……
“叮叮—叮叮—叮叮叮”,电话又响起来,这一次,似乎没有停下的架势了。
梅香疑惑这次是真找自己的。又还是担心人打错了,犹豫着不敢接。只忍不住望了一眼电话机。在同样扑满灰尘的床柜上,桔黄色的电话像一束小火苗儿,跳荡着明艳的暖光。把头故意歪向电视,什么也看不进——内心里分明盼着这电话就是找她的。让它响一会,再响一会吧,立刻就接。
新娘的盖头被揭开了,俊雅的新郎亲吻着美如天仙的新娘……梅香有些心摇旌荡……
“叮叮-叮叮-叮叮叮”,这一回,那边摆明了不达目的不罢休。梅香把一截白藕的臂伸进冰凉的空气里。她打定主意,哪怕是不认识的,是骗奖的,也一定要唠几句,随便唠什么都行。她只需要声音,随便什么声音,能够打破她内心无边无际的荒凉与寂静就成。她的声音此刻当然就充满温柔的嗲味,又饱含攀谈的渴求:
“是谁—呀?”
“请问,是梅香么?”一个犹豫的男声。
“我—是呀。你呢?你是?”
“我—苏墨。”那边顿了顿,方才慢吞吞说道。
“谁?你,是—谁?”梅香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墨!”回复简短有力。然后是短暂的沉默。突然,嘎嘎的大笑爆发,电话线抖起来,似乎也受了震动。
“你—是—苏墨?苏墨?你?苏墨?是你?”喃喃着,犹豫地确认着,梅香的舌头简直打不过转。
“嗯,苏墨。我是苏墨。怎么?你不信?那么,你是梅香么?怎么?你不信我是苏墨?”显然,对方同样也有些语无伦次。
“我是—梅香呀,我当然是梅香。可你,你怎么?你怎么—会是—苏墨呢?”语毕,很快觉得这话荒谬,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哦,你真的是梅香,可我为什么就不能是苏墨呢?”那熟悉的一笑,很快让苏墨恢复了昔日的幽默。
苏墨,就这两字,对,就这简单的两字,一下把过去的时光拽回到现在。往事全都复活,在梅香面前纷纷扰扰地飞。随便唠什么,都唠不完。然而,此刻在她心头闪耀的,却是那一丝残存的火星,那曾经黯淡的幻想——攀上一棵树,能让她依傍、寄生下去的树。哪怕是只能给她形式,以纯粹完成这俗世的使命——一个女人,总得要嫁个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的想法,令梅香隐隐感到羞愧,可她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
所以不唠那些无关紧要的。只表达急需的,压抑已久的。自己不能和任何男子白白浪费时间,梅香告诫自己。
好在二人只需随意组合汉字,甚至是叹气,是鼻息,或者是沉默,也能彼此心领神会。
首先问最关心的:“你在哪?”
“你家楼下呀。”
“当真?”
“不信看看呀。”
一头小兽闯进心里,东奔西窜起来。她捂住突突乱跳的胸口儿,又颤着声儿问:“当真?”
“不信看看呀。等你开门呢。”
慌忙搁下电话,抛开抱枕,系上绯色丝绸睡衣的细腰带,胡乱拢了拢发,赤脚便跳下床。大理石地砖的冰冷很快从脚心直蹿向胸口儿,冷得几乎站不稳,刷地拉开开满大朵大朵鹅黄色凤尾花的窗帘。从三楼的寝屋,瞪大眼睛,往雾气茫茫的街上张望。夜,异常的冷清,路灯恍若疲乏的妇人,睁着昏黄的睡眼,又随时要闭上的样子。哪里有人?鬼影也没有。
方才醒悟上了当。忍不住责备自己,都什么年纪了,怎若那没经过世事的丫头?她拿起电话,劈头盖脸便笑骂:“好哇,苏墨,我看你小子,是操长了,竟敢哄骗起我来了。”可马上又觉得语气不妥——听说人家做官了,自己岂能还用这样随便的甚至带点居高临下的口气。
苏墨便致歉:“不知道你会当真。你怎么还像读书那会儿,总是轻易就上当?”
“既知道,还忍心骗我?都让你们男人骗怕了。”
那头便分辩:“除这一回,我哪回骗过你?”
“哼,谁知道呢……”没头没脑地冒完这句,梅香又突然语塞了。
“想不出了吧?再说了,我这也不算骗人,谁不知道,我是巴不得天天守在你家楼下的,这可是真心。”
“真心,假心,谁知道呢?又不能扒开看个究竟。”是撒娇耍泼的语气儿。话音刚落,自觉有几分轻佻,就暗骂自己没出息,巴巴地就往这男人身上贴了去。搁以前,在和异性交往上头,率先放下架子,在她梅香是绝不可能的。女人若这样,就好比廉价的商品,在向男人迫不及待地推销自己。只有轻浮和没有底气的女子才这样。她梅香是高傲的,永远被男人追着捧着的。何况眼前这男人,从前不过是任她踢来踢去的小狗。她告诫自己稳住,万不能乱了阵脚。
“你要那样——我当真扒开胸膛,让你瞧瞧我这一颗心。”自然而然就顺着这暧昧往下滑。
“哼哼,你们男人,只会耍贫,净爱说些骗小孩儿的话。谁相信谁倒霉。”竭力保持当年的优越,以挽回刚才的失态。
“你这不是一竹竿儿打一船人么?别的混账男人骗了你,总不能把账算我头上吧?”
梅香听他这话,似乎知道自己离了,同学间常常互递信息,这是常事儿。更为方才的轻佻后悔。哑声问:“你晓得了?”
“嗯。”
“晓得我这样儿,还来看笑话?”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哀怨。还有几个字,她没说出口——落井下石。可人家如今发达了,两人的身份地位较之当年,正好对调了。两下一比,差别悬殊,不言自明。让男人落井下石,也得有资本,如今她连这样的资本也没了——30多岁,又老又穷丑,还离了婚。
苏墨便赌咒发誓:“我要有那心,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我也是刚晓得,包括你的电话。”
“你怎么晓得的?”
“只要有心,总有办法。”
“有心?咱俩好些年没信儿了吧?怎么现在倒突然有心了?”
“你瞧,你瞧,怎么只是现在,怎么会是突然?不要冤枉我好不好?打从咱俩相识,什么时候,我不对你有心?”
“谁信呢。”
“不信算了。反正,我说啥,你也不信。”
“就算我信,又能怎样?”这一句分明是试探。
不想,那头一声长叹,半晌方补一句:“唉,都怪我,晓得太迟了。”
这话听得梅香一震,心中胡乱猜测道:“为什么晓得太迟了?听这话的意思,莫非是他有家室了?”方暗暗责备自己:开始怎么不打听这个,紧要的倒漏掉了。先前燃起的火星黯淡下来,幻想也开始往下沉,可还能勉力支撑下去。于是长叹一声,极力掩盖着探求真相的急迫,绕着圈子问:
“晓得早,又能怎样?”
“晓得早,不会是这样儿。”
“会是哪样儿呢?”
“你难道不知道么?”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你撒谎!你明明是知道的。”
“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我也不说了。”
“偏要你说。”
“你怎么不讲理?”
“偏要不讲理。”
“好,好,我拗不过你。”
“说呀,要是早晓得,会是哪样儿呢?”
“我,我也不知道。”
“不,你一定知道。说不说?不说我挂了。”
“别,别,别挂好么?”
“那就说。”
“让我想想,想想好么?”
“好,给你一分钟,不能超过一分钟。60,59,58,57,56……想好没?”
“想好了。”
“说。”
“如果,早晓得,我,我,我就……一定-不会-让你-独自-受苦。”
二人都沉默下来,陷入某种情绪里。苏墨最后这句,有点像誓言。可那誓言有个前提—如果早晓得。毫无疑问,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一切都太迟了。尽管再度有了彼此的消息,然而重逢并不能给她梅香带来什么。不管什么原因,也许是他有了家室—也是,三十多岁未成婚,毕竟不是他们那个年代人的做派。当然也许是旁的原因,结果都一样—反正他是不可能娶她了。她梅香关注结果更甚于理由。
火星完全熄灭,幻想彻底告破。梅香觉得疲乏不堪,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与其继续无趣地闲聊,不如提前终止,亦可保留一点最后的体面。
“很晚了,挂了,好么?”梅香说。
“别,十年了,终于可以和你单独说会儿话,别挂,好么?”
“好吧,你说,我听。”
“你说,我听。”
“是你要说的。你说,我听。”
“好好好,我总是拗不过你。”
“说吧。”
“说什么呢?”
“你随便。要没话,就挂了。”
“别别别别挂。”
“好,说吧。”
“说说从前,好么?”
“好。”
“从前……嗯,从前……你喜欢过我么?我要你说实话。”
从前,自己喜欢过苏墨么?她要仔细想一想。从前,从前……这个问题变得迷茫起来。显然,自己对苏墨是有好感的,毕竟同窗数载,何况他又那么喜欢自己。可是,可是自己喜欢过苏墨么?当然喜欢。可是,不对,不对,不是那种喜欢,不是苏墨想要的喜欢。如果,如果她喜欢苏墨的话,她怎会嫁给旁人?可如果那样说了,人多伤心呀。于是,她想了想,狡黠地问:“你说呢?”
“是我在问你呀”
“还用问么?你自己感觉不到?”梅香耍了个滑头。
“我,我感觉不到。我倒是,倒是感觉,你其实并不-并不-喜欢我。”苏墨似乎有些沮丧。
“怎么会呢?”梅香的脸都红了,因为撒谎。可是,难道,难道她能说真话么?
“那么,那么,从前你是喜欢我的,对么?”苏墨又高兴起来。
“嗯。”算含糊作答,内心却充满了歉疚。有对自己的,也有对苏墨的。对自己的歉疚来源于学会了轻易撒谎;对苏墨的歉疚则仿佛是没喜欢他,是她不该犯的错。
“唉,这么多年,盼的就是这句。如今,听到了,无憾了。”苏墨长叹一口气,倒像是卸下了重担。
他听到什么了呢?梅香暗暗想。自己并没有说出他所期待的那句话。可自己能说真话吗?于是她也叹气,然后说:“真的么?这句话,对你,当真那么重要?”
“当真重要,难道你不明白么?”
“不明白。”
“是呀,你肯定不明白,因为你爱我,并不如我爱你爱得那么深。”苏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
梅香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何曾说过爱他?可她不明白嘴上说出来的,偏和心里想的是反着的,她说:“怎么可能呢?一样的。”一边说,一边又懊悔,这不越描越黑了吗?可该怎么说才好呢?她又担心,如果苏墨知道自己没爱过他,她会不会失去他的爱呢?还是不说的好,就让这谎撒下去吧,反正对谁都没坏处。她这样想着,也就坦然了。
“真的么?梅香,是真的么?你爱我犹如我爱你?”苏墨简直欣喜若狂了。
“真的。”铁心要撒谎,反而谎话也成了真。连梅香自己也恍惚觉着是爱过他的,只是从前没觉察罢了。
“那么,你感受到我的爱了么?”
“当然。”
“既然我们相爱的程度一样,我为什么感受不到你的爱呢?”
“你傻呀。女人表达爱的方式和男人不一样,你难道不懂么?”
“唉,就是。我傻呀,难怪,你会选择别人。从前,我是多么爱你呀,可老是感觉不到你的爱。所以,不敢对你说,怕说出来吓着你,又怕惹你生气。瞧我多傻呀,本来属于自己的爱,因为胆怯竟错失了。”
“唉,我也傻,我也不明白,你竟然爱我如此深。所以,尽管我爱着你,却一直不敢表白,还糊里糊涂把自己嫁给了别人。”
黑夜真好呀,能遮掩一切,又能赐予人神秘的勇气,把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这样看来,他们倒曾经是相爱的一对儿,只是被某种奇特的命运捉弄了。
嘴上言不由衷,心头已是千回百转。然而苏墨怎么可能知道呢,还在傻傻地问:“你真的和我一样?是因为胆怯而不敢表白么?”
“是呀,你不信么?”
“我信,我信。可是,当初,你为什么对我那样冷?”
“这,这个嘛……”梅香有些语塞。她心想,是呀,我当初对他多冷呀,讥讽他嘎嘎的笑声比公鸭还难听;又嘲笑他脸上的青春痘,比癞蛤蟆还难看;还骂他不爱换衣服,总有一股汗馊味儿。可是,可是,他也还是有其他优点的,比如勤苦用功,考了文科状元,谁又能想到他混得今日这般风光呢。所以,所以,我大概还是应该爱他的吧。这么一想,又接着说:“你呀,你真傻,不是说过,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么?我那是故意装的呀,是怕受打击呀。你想,我那样骄傲,要是被你看穿了我喜欢你,你岂不要小瞧我么?所以,其实,我是故意冷淡呀……”假戏真演了。
苏墨也糊涂了,捶胸顿足道:“我,我真该死。竟然连这个也没看出来,白白爱了你恁多年。”
“算啦,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梅香真觉着困了,打着呵欠,要睡觉了。
“别,求求你,别挂,好么?我还有好多话。”
一个男子求自己,还是一个有身份儿有权势的男子,梅香失落已久的骄傲又抬起头来。那就唠吧,随便,反正话费不是自己出。又有些悲凉,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般斤斤计较。便道:“你等等,我上个卫生间,怕有好几个钟头了吧?累得慌呢。你可以挂掉电话,重新打过来;或是等我也行,随你。”
“不挂,等你。慢慢来,不急。”
梅香摸黑到了洗浴室。扭亮浴霸灯,强光刺得她竟然迷糊起来,搞不清楚方才和苏墨煲电话粥的事儿,是不是真的。又在镜子里车前车后地打量着。嗯,还好,身材没变形,还算玲珑凹凸;脸上泛着一圈淡红的光晕;眸子里有两颗星星,一亮一闪的,仿佛刚被人从梦中唤醒一般。想起苏墨还在等着,赶紧跑回寝屋。
“喂,在么?”
“在,等着呢。”
“还要聊多久呢?”
“恐怕真不能聊太久了,手机没电了,咱俩得抓紧时间,拣重要的说。”
“啥重要的?”
“你,变了没?”
“你指啥?”
“嗯,这个,这个,比方说,你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白了?你懂的。”
“哦,和以前差不多呗。你问这个干啥?”
“问问。很多女的,结了婚,就胖了。比方说我老婆,现在胖得像头猪。”
“都差不多呗。人都说我没咋变。要说变,恐怕是变老了。”
“胡说,女人三十一枝花,三十岁的少妇更是花一枝,最具风韵了。”
“是花,你也不敢摘了。”
“也未必。咱俩相爱恁多年,总不能白白爱一场。”
“不白爱还能怎样?咱俩天各一方,还能天天电话里恋爱?”
“不,我想说,我有可能……算了,现在说,太早。”
“你究竟想说啥?”
“现在保密,等咱俩见了面,再说。”
“见面?咱俩还要见面?”
“嗯,我想来看你。”
“你要来看我?”梅香有些吃惊。
“嗯。打昨天知道你消息,我就迫不及待想来了。”
“什么时候?”
“明天。”
“我的老天,明天?你坐火箭?”
“坐飞机总可以吧?”
“决定了?”
“决定了。”
“为啥?”
“不为啥,就来看你。”
“别,我是不容易感动的人。”
“没想要你感动,只想要抱抱你……真想抱抱你,就现在。”
“我也——想你抱。真累……好想你抱。”
“明天,等我,不准躲,一定的,一定得好好抱抱你。”
嘟-嘟,电话断了。苏墨的声音倏地消失在虚空里。可怕的空寂又袭来。空荡荡的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霉味儿,一股阴森森的气息。电视里,戏演完了,只余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光,一闪一灭,一灭一闪,房间的角落里似乎也闪烁着绰绰的鬼影。许是这屋里太久没有男人,所以缺乏阳气。梅香又开始担心,那些阴森森的鬼影,会不会从某个角落里蹿出来。这么想着,便有些害怕,以为刚刚做了梦。一个消失多年的男人,突然从一根细细的电话线里冒出来,还和自己调情。
“明天,等我,不准躲,一定的,一定得好好抱抱你。”话筒还握在手里,被自己的体温捂得发烫。
那么,这一切,应该是真的了。这么想着,为了保持良好的气色迎接苏墨,她很快安然入睡了。
再接到苏墨的电话,已是第二日黄昏。
梅香睡到半下午才起床,胡乱吃点泡面,仔细妆扮一番,便去替苏墨订宾馆。
等到订下了房间,突然忐忑起来。在宾馆的大镜子跟前照了又照,全没了昔日的自信。苏墨,他竟然就要到了。他瞧见自己这般憔悴,会吃惊么?
在不安中,终于等得“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一颗心便如擂鼓起来。拨开门上猫眼的缝儿,向外头张望,一个阔硕的男人身影像山一样,把视线全堵回来了。只得颤声问:“谁呀?”
“我,苏墨。”
门便裂开一条缝儿,一个胖胖的身子费力地挤进来。原本就昏暗的灯光竟一下子完全被遮盖了。慌乱中,梅香被搂进一个热气腾腾的阔怀——一股猛烈的雄性气味儿熏得她有点眩晕。
闭上眼,喃喃道:“硬是来了。”
“当然,说好的,岂能变?”
两人就这样紧搂着,一动也不能动,也没法变换姿势,梅香有些喘不过气儿。双手便向身后摸索去,她须要寻找有力的支撑。她记得身后是一张梳妆桌。一边后退,一边摸索。突然:“哐叮”一下,一种异常尖利清脆的声音猛地响起,把静谧的昏暗和紧张划破了。二人吓了一跳,同时倒退两步,惊恐地循声望去。是摆在桌上的瓷花瓶,摔在大理石地板上,已稀里哗啦粉碎。一块巨大的残片儿,笔直地指向他们,锐利的锋芒闪着冷冽的寒光。
缓一口气儿,站稳,理理散乱的鬓发,同时抬起头,愣愣地端量对方。
见到眼前这个人时,梅香惊呆了。眼前分明是一堆圆滚滚的肥肉,苏墨在哪里?
可那轮廓还隐隐有些苏墨当年的影子。变了,变了,真是变了,时间可真是魔鬼呀,他拿着一把利斧,竟然把一个人雕刻成猪的模样。她的印象里,那个剑眉大眼、方方正正的苏墨,去了哪里?怎么可能是眼前这头猪?她记得,他个子不是十分矮的,难道就是因为臃肿和肥胖,令他矮了下去?又记得初遇他时,那双清澈的大眼,那灵动的水一样的波光里,闪烁着盈盈的笑,都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似的。就是那个家伙,用他的笑,嘎嘣嘎嘣地融化了自己心头的坚冰。如今,这眼睛还笑着,却只剩一条缝儿啦,冷不丁瞧上去,像一条令人生厌的蠕虫,趴在稀拉拉的眉毛下。
时光呀,上帝呀,怎么会把人雕刻成猪的模样?梅香似乎又听到花瓶掉地的声音,“哐叮”、“哐叮”,碎得七零八落。那匕首般的残片儿,似乎划伤了她,渗出了血。逃吧,快逃,逃得远远的,像小鹿一样飞快地逃掉。不要看到这残忍的一幕。可到底是怎么了?老了么?身体怎不服从内心的旨意?是被一根无形的大钉子钉住了么?
还好,没事儿。很快镇静下来,甚至连惊愕的表情也未流露些许。“他在我眼里既这样了,想必我也不会好了多少吧?”这般揣度,就宽容了,持重——竟还摆出端庄盈盈的笑。
“瞧他的反应,倒并不明显。当然,也许都忍在心里,谁知道呢?真相说出来,毕竟会伤人的。还是保持客气好吧?”
也许是今非昔比,苏墨往日的大喉咙更粗了,显得更底气十足地道:“啧啧,梅香,你没变,当真是一点儿没变。要说变,却是变得更有女人味儿了。”又问:“你看,我变没?”
毫不迟疑,甚至是充满肯定地答:“也没变,真的,也没变。要说变,也只是变了一小点点儿,就是胖了点儿。”又补一句:“不过,倒更有福相了,还显着年轻,别人一定不能相信咱俩是同学。”善良的虚伪真可怕,连黑白也混淆了。
“真的?”
“真的。”
“可都说我变化大。好多人,见了我,都认不出了。”又补一句:“胖了,还不是老在外头应酬、喝酒,闹的。”听着像自责,分明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然后,“呃”一声,老天,他居然当着她,打了个嗝。
“男人胖点好。要不,怎么有将军肚儿的美誉呢?”瞧吧,丑倒成了美,非成了是。梅香自己都恶心,很快又释然——反正又不要嫁给他,说点他喜欢听的,也算对他千里迢迢来的一种报答吧?
“你啥时候小嘴儿变甜了?专挑人喜欢的说。以前可不这样。”
“以前是咋样儿呢?”梅香习惯性地歪着头,认真问。又觉得有些暧昧,怕会引起误会,又赶紧正襟危坐。
“是一株刺花儿,只能让人远远看,不能亲近。”
“我就这样令人生畏?”
“不,自昨夜,明白你的心后,就不畏惧了。现在,我还要抱抱你。”大鸟一样的双翅,张开,扑过来。眼睛里还燃着令人害怕的火焰。
梅香吓得后退,嘴上道:“别,别来外国人那一套儿。咱中国人,不习惯。”
那双巨翅,便尴尬地平摊在胸前,似乎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放下去。梅香瞧着好笑,又怕怠慢了人家。只得走过去,像幼稚园的阿姨对小朋友一样,把那双抬起来的“翅膀”,按下去,竖在身子两侧。仿佛又怕他们不能老实,要令它们放在背后去。然而他太胖,梅香这样做时,双手就显得不够长。她又不愿意身子挨上他的胸。所以就绕到他背后,把它们交差相叠,反背着。又把他按在沙发上,规规矩矩坐着。自己拖过一张靠椅,在他二步外的地方坐下,歪着头,顽皮地笑,温柔地道:“宝宝乖哈,就这样坐着。”苏墨哭笑不得,又只能任她摆布。嘴里嘟哝道:“果真是没变。”
两个人又都安静下来,再次认真端量对方。这情形有点像动物园的两只猩猩,你望我,我望你,试图寻找一些什么,却又没法交流。一种安静,开始在房间蔓延,并且像水的波纹,正在一圈一圈儿地扩大。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事正暗中发生,让两个人又回到从前,分明咫尺,却又远离天涯。昨夜的亲昵,也似乎因了那根电话线的不在而离去了。
于是就开始搜寻话题。好在同窗数载,张三李四王哥的料多的是。可兴趣又都不在上头,又要避开一些双方都敏感的,这样话题就少。于是,两人又多随意地组合简单的汉字,又或借助手势,鼻息,叹气,甚至沉默来交流。仍然是畅通无阻,可到底和昨晚又是不同的了。
比方说,梅香问:“你们,哪年?”
苏墨先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成一个数字八。梅香即刻心领神会,说:“哦。地震。”
“你呢?”苏墨又问
“也是。”梅香答
二人凄凉地笑了,又同时叹气,沉默了。这段话表述完整便是:“你们,哪年结的婚?”“哦,四川发生地震那一年。”又问:“你呢?哪年离的?”答说:“也是。”一个离,一个结,竟是这般巧合。
又重新找话,都回避,可又都想知道。谁人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呢?梅香又问:“你和她,可好?”
“好。”
“好,那就好。”
又是沉默。苏墨的眼又灼灼地望来,火苗儿一闪一闪的,让她有点怕。她的暧昧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她只想跟他客气地亲近。
灵机一动,打开电视。
电视可真是好东西呀,那凝固的安静被打碎了,一种表面的热烈与亲切迅速形成。梅香被无形地解围了。人们大多数时候所需要的,不就是这样么?梅香偷偷看到苏墨眼里令她不安的火焰正一点儿一点儿地黯淡下去,渐渐回复到令她觉得安全的范围—如果他更暴力一些,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
同时,电视也帮她找到了话题。她夸张地叫:“你瞧,你瞧,那个人,像谁?像谁?”
“不知道。”
“像不像张某某?二班的,瘦瘦的,外号竹竿儿的?”
“不知道。”
“你记得他吗?发达了,广东那边,开了厂子,生了几个娃,娶了好几个老婆,前年回老家……”
“不知道。”是失望夹着不耐烦。
“你怎么啦?都是同学,怎么就不关心?”
“不知道。”
梅香知道,他在赌气呢。她知道,他不想听这个,他想要说点别的,可她不想,她要回避。
他说:“把电视关了。”
“为什么?”明知故问。
“关了,好些。”
“不关,好吗?”听着是征询的口气,可苏墨知道,这是她多年来一贯的拒绝方式。他开始明白,不管自己身份地位如何变化,她总能轻易地把握他。
终于熬到华灯初上,梅香不管苏墨乐意不乐意,拉着他走出宾馆,走进喧嚣的人群里,一定要让他瞧瞧老家的变化。无非是看一幢一幢的高楼,一张一张的面孔,一闪一闪的灯火,而无疑这是所有城市的共同面—却可以让人在恍惚的喧闹中,让时间轻易地滑过。
“走,回去,睡觉。”梅香说。她仿佛无意间多用了一个谓语,而又有意省略掉主语。是要故意模糊这睡觉的主体么?按常理,他这么山高水长地来,她不可能把他独自留在宾馆里。那么,这睡觉的主体,不可能是“你”或者“我”,应当是“我们”。这么想着,苏墨便有些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然而,当他们回到宾馆时,梅香却指着两张床道:“你,这边;我,这边。”简洁得不容反驳。
然后,她几乎是全副武装上了床—只脱掉了羽绒服,还穿着厚厚的羊绒衫裤。又打开电视,哗哗的声响足够掩盖尴尬了。她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呵欠:“累了,困了,唉,真困,睡了吧……”
苏墨盯着她,像看一只猴子的表演,半响才蹦出一句:“我去冲个澡。”
“哦,照我说,不用啦。不过,你自便。反正,我是邋遢惯啦……嗯,真困,真困,我可先睡了,你自便……”又是呵欠,看起来,真是困得要命的样子。
梅香当真很快睡着了。她当然永远不会明白,苏墨走进浴室,脱光衣服,脑子里浮想联翩的内容。他在想:“一个女人,如果允许一个男子,在一个狭窄的共有空间洗澡,这是否意味着什么呢?等自己洗完澡,热气腾腾地走出浴室,她一定会……”苏墨笑得很得意,一边洗澡,一边哼起了小曲儿。
然而当苏墨连身上的水珠也未擦,便裹上浴巾,急匆匆走出浴室时,眼前的情景,让苏墨的幻想犹如泡沫破灭了——梅香睡得那样安静,倒仿佛是有人看护的婴儿,微微翕动的鼻翼,匀速的鼾声,证明一切都不是伪装。
事后,梅香想起来,觉得自己似乎有意无意耍了一个小小的伎俩: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她如此心平气和地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入睡,实则是无声地告诉他:她对他毫无情欲冲动。
她的计谋果真奏效了,那一晚,苏墨虽然苦苦折腾了大半夜,却只是偷偷吻了她一下,并没有进一步侵犯。
第二日,二人只得作别。苏墨找不到留下的理由,而梅香,更是无意挽留。她发现苏墨眼里的火星熄灭了,只是像兄长一样亲吻了她,便转身离去。
梅香重新缩回她小小的寂静的卧室,仿佛她片刻也不曾离开,只是做了一个有点真实的梦。
独自面对内心时,梅香突然心生愧疚,觉得自己又欠了苏墨一笔。她拨通了苏墨的电话,轻声问:“昨夜……你为什么……不?”
沉默半晌,苏墨道:“你……不愿意……我,有什么法……”
“你就不能……胆子……大点儿……”分明是埋怨。
那头沉默下来。
梅香正要挂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声音:“下次……我,不会……这么傻了……”
“唉。还有下次么?我们,都老啦……你昨夜为什么不……这不是多数男人梦寐的事儿吗?”
“是吗?可是,在我们男人看来……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很容易,在风月场里,就跟吃快餐一样简单……从生理构造讲,女人都一样,我花钱买来任何女人的身体,都等于得到了你,可是,我们男人想要的,并不是这个……”
苏墨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隆隆的车轮声隐隐传来。
两滴泪,顺着眼角,慢慢滑下。
梅香突然想起从前那棵树。站在雪地里,那样干净,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