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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和《带灯》的乡村书写

2016-06-12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贾平凹

关 峰

(长安大学 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4)



《古炉》和《带灯》的乡村书写

关峰

(长安大学 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710064)

摘要:如果说《古炉》以事为主,展现了村民群像的话,那么《带灯》更突出了个体的“人”,是改革时代的英雄颂歌。贾平凹的乡村“圣像”客观上拉开了与狂热无序的异化环境之间的距离,好像现实社会的镜子,构建了意义生成的张力空间。《古炉》和《带灯》加大了高潮环节的写作力度。这一处理显然带有作家平衡和补偿的企图,以克服因琐屑的日常生活叙事而可能伴生的冗长和沉闷之弊。贾平凹在记述膨胀着的物质欲望及其罪恶的同时也揭示了人性的堕落和可怕。围绕着善恶冲突,贾平凹呈现了三种情节力量:一是人情事理的守望者,二是邪念贪欲的附体者,三是惩恶扬善的权力者。与火热而伟大的时代相应,两部小说都瞩目于生命和人性的纠结与张扬。

关键词:贾平凹;《古炉》;《带灯》;乡村书写

《秦腔》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之后,贾平凹又写了《高兴》、《古炉》、《带灯》和《老生》等。就结构来说,《古炉》和《带灯》更为相似。

乡村圣像

也许是经验和态度的原因,贾平凹的两部小说没有牧歌田园境界的诗性书写,而是继承鲁迅非“田家乐”[1]的叙事传统。《古炉》“冬部”第五节结尾借霸槽和水皮的对话提到了作为思想家和文学家的鲁迅,并以主人公狗尿苔的口吻称之为“老汉”和“老人家”。相比之下,书中以高潮面目出现的惨烈武斗场面更给人国民劣根性的联想。与鲁迅乡土小说中外部世界的变动和冲击的思路相比,贾平凹的《古炉》和《带灯》已很纯熟,无奈的怅惘和忧郁的苍凉塑造了他深刻的矛盾感和悲剧感。两部小说中都谈到了“美丽”和“富饶”的不可兼得,如《古炉》重复出现的“冬部”第75节一开始就借小说中人物开石的话表明:“课本上有一个词是美丽富饶,这词儿不对,美丽和富饶就连不起来么”。同样,《带灯》中部“星空”“美丽富饶”一节中也在“美丽”和“富饶”之间打上了问号,就像女主人公带灯所说的,“美丽和富饶其实从来都统一不了”,难怪她“富饶了会不会也要不美丽了呢?”的迷茫一直没有答案,怅惘和苍凉之感也随之而起。

与鲁迅《故乡》和《社戏》中无忧无虑的童年世界相比,贾平凹的温暖表现在他心向往之的乡村“圣像”上。《古炉》中的善人(郭伯轩)、蚕婆和狗尿苔(平安)都有些异秉,葫芦媳妇也不同寻常,尤其前三个人,称得上俗世精灵,是贾平凹虔敬所在。拿善人来说,他一能接骨,二会说病,在身和心的两面都护佑着村人,白尾巴红嘴鸟正是他的化身。蚕婆则善剪纸花,濒临失传的很多古老习俗都保存在她那儿,如染布时要敬奉梅葛二仙;中漆毒时需燃湿柏朵,而且要一边跳火堆,一边念“你是七(漆),我是八……清水碗里立筷子”等等。蚕婆还“最能懂得动物和草木”,小说第七节写到:“平日婆在村里,那些馋嘴的猫,卷着尾巴的或拖着尾巴的狗,生产队那些牛,开合家那只爱干净的奶羊,甚至河里的红花鱼,昂嗤鱼,湿地上的蜗牛和蚯蚓,蝴蝶、蜻蜓以及瓢虫,就上下飞翻着前后簇拥着她。”气度不凡的蚕婆简直是远古仙人,天人合一的象征。和蚕婆一样,狗尿苔也懂动物和草木的言语,更奇特的是他能闻到一种气味,并且一旦闻到气味,村里就出怪事。按照第一节开头部分的描述,这种气味“怪怪的,突然的飘来,有些像樟脑的,桃子腐败了的,鞋的,醋的,还有些像六六六药粉的”。“闻气味”既是狗尿苔“懂得动物和草木”的灵性和神秘预感的集中体现,同时相对于成人世界,十二岁的狗尿苔自然宽广的心灵世界也是贾平凹孩童式的真实叙事姿态和精神拯救策略。巧合的是,三个人在古炉村里都不占有正常社会资源,身份上也没能取得政治权力主导者所认可的合法性。因此,与上述异秉一道,客观上拉开了与狂热无序的异化环境之间的距离。实际上,就像生活于其中的拥有悠久而深厚历史文化传统的长安古城一样,贾平凹的文学世界也矗立着象征了灿烂华夏文明的“古堡”,永远地提醒着对于先人智慧的感佩和敬重。不论是州河上的镇河塔,还是中山山顶上的白皮松,都不外是风水的隐喻性符码,共同指向平和宁静的乐园。不过,现实的结果却是,白皮松被炸,善人也被火焚,仅留下一颗心在世上。贾平凹笔下的善人其实就是圣人和凡人的结合,既有大哲孔子、释加牟尼之风范,又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普通人,虽然善人自己并不视同圣人,以为“不是孔孟,也不是佛老耶回,我行的是人道,得的是天道”。善人的居所,搬家后的山顶的山神庙也是某种暗寓,象征了民族的道德高地和宗教高度。善人讲说伦常道和性、心、身三界,不只在祛病救人,实际上还做了祖先经验的传人,诸如“贤人争‘不是’,愚人才争理呀!”(第39节)“一个人孝顺他的老人,他并没有孝顺别人的老人,但别人却敬重他;一个人给他的老人恶声拜气,他并没恶声拜气别人的老人,但别人却唾弃他。”(第9节)“用志做人就是金,用意做人就是银,以身心用事,就是走上了黄泉路。”(第45节)“有苦不要说,忍着活,就活出来了。”(第52节)等等。可以说,善人是典型化了的民间智者,是“古炉”的“古”之化身,但在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文革”大潮面前,他最终无能为力。善人的形象是贾平凹民间传统立场和智者理想的集中体现,受他赏识的葫芦媳妇的孝顺则是这一理想和立场的最有力典范。

如果说《古炉》以事为主,展现了村民群像的话,那么《带灯》更突出了个体的“人”,是改革时代的英雄颂歌。《古炉》重在“炉”,暗寓“燃烧”和“发热”,《带灯》的题眼却在“灯”,虽是人名,但却有深意存焉。带灯的原名叫萤,因了“萤虫生腐草”的“不舒服”联想,才决定改名。又因了“夜行自带了一盏小灯”的灵感,最终将“萤”改名为带灯。“带灯”这一命名既含了对其美丽和光明品格的赞美之意,同时也暗示了与周围环境的对照。中部“星空”的“旧寺”一节中特别借了和尚活画出“许多活鬼”的众生相:“一个个都低眉耷眼,不说话,缩头鳖似的”,尤其是其中穿了红袄“骂骂咧咧”的电工,“那德性真把一抹红色糟蹋了”。在“能认得哪个是人哪个是鬼”的和尚眼中,带灯是惟一的人,她所到之处,“所有的鬼就消失了”,她经过后才“又恢复起熙熙攘攘”。作为从事维稳、上访等最棘手工作的乡镇综治办干部,带灯发誓不做男人婆,从没想过当官,连综治办主任的职务也是新任镇长的同学极力劝说的结果,但在做事上她却一点也不含糊:给在大矿区打工患上矽肺病的老街上的毛林及东岔沟村十三户家庭申请赔偿;带领九个妇女去双平县永乐镇摘苹果;为大旱中的南胜沟村智借元黑眼沙厂的抽水机;与不孝顺老人的马连翘打架;与马副镇长一干人因苗子沟村老两口不必要的计生罚款作周旋等等,加之其超凡脱俗的外貌,可以说,贾平凹在用心打造一尊女神雕像,小说中东岔沟村妇女崇拜她为“菩萨”,并真心欢喜赞叹“遇上活菩萨啦”。比较而言,带灯就是《古炉》里的善人、蚕婆和狗尿苔。贾平凹借女性写他基层政治的朴素理想,不只是象征性的文学手法使然,还折射了他乡村想象之梦,正如“带灯”颠倒之后的“等待”所寓意的那样。

无论善人、蚕婆和狗尿苔,还是带灯以及与她如影随形的竹子,都不出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角色范围。表面上是边缘的弱势群体,但在贾平凹的道德价值和文本结构中却最突出,好像现实社会的镜子,构建了意义生成的张力空间。

暴力叙事

和同样表现乡村社会变动题材的《秦腔》不同的是,《古炉》和《带灯》加大了高潮环节的写作力度。这一处理显然带有作家平衡和补偿的企图,以克服因琐屑的日常生活叙事而可能伴生的冗长和沉闷之弊。当然,技法仅是末节,并非刻意而为,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贾平凹的民族国家隐忧及因此所作的反思。

鲁迅曾感慨:“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总是不能说出些应说的话。拿最近的事情来说,如中日战争,拳匪事件,民元革命这些大事件,一直到现在,我们可有一部像样的著作?民国以来,也还是谁也不作声。”[2]周作人在读了林纾小说《京华碧血录》后,认为书中“记述庚子拳匪在京城杀人的文章”最好,原因就在“外国人的所见自然偏重自己的一方面,中国人又多‘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不大愿意记自相残杀的情形”,而《京华碧血录》写出“愚蠢与凶残来”,客观上“能抉出这次国民运动的真相”[3]。周作人的结论未尝不可移用到贾平凹的《古炉》和《带灯》上。前者写深写活了文化大革命,而《带灯》则是当前伟大时代的记录,写尽了金钱的无孔不入及其对生命和人性的腐蚀与破坏。

贾平凹的“文革”反思植根于民族和历史的“大地”之上。《古炉》中的外部世界变动正是古炉村文化大革命最重要的诱因。星火燎原独立战斗队的黄生生在洛镇和夜霸槽谈到北京的两个司令部时强调“把权力夺回来”,霸槽和支书朱大柜虽有造反派和当权派的不同地位,但在根本态度上却是一致。前者硬气,后者也不甘示弱。公路上霸槽小木屋前步行的串联学生正是上述外因的具体体现。

贾平凹的重心在村人。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包括黄生生和霸槽在内的打头者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进行文化大革命运动。对他们来说,只有一件事情是最清楚的,那就是利益上各不相让。面对霸槽的“横行”,灶火就曾质问:“文化大革命就是他姓夜的文化大革命啦?”不管上面的意图如何,实际上的运动只能有两种结果:要么是你死我活的血腥对抗,要么就是听天由命的妥协服从。在解释为什么没有谁出来反对霸槽的破四旧行动时,小说第三十三节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依照以往的经验,这是另一个运动又来了,凡是运动一来,你就要眼儿亮着,顺着走,否则就得倒霉了,这如同大风来了所有的草木都得匍匐,冬天了你能不穿棉衣吗?”实际上正是善人所讲“忍”的道理。但事实是,正像运动本身就不乏狂热和放任一样,村里的不同家族之间也很快发展成为以夜霸槽为首的榔头队和以朱天布为首的红大刀队之间的对抗。从第五十节开始,对应于上边“联指”和“联总”两大造反派的两支队伍之间的矛盾逐渐升级,以至于最终演变成了惨烈血腥的巷战械斗。不管死伤结果如何,武斗本身正是所有问题的原点,也是贾平凹思路的起点和终点。是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还是继承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传统?抑或针对人性恶的借以展示?不论怎样,贾平凹的反思客观上树立了民族精神的纪念碑,并镌刻了“此路不通”的碑文。正像古炉村周边的下河湾、东川村、茶坊岔,甚至是“连苍蝇也不下蛋”的王家坪都各自成立了“麦芒对针尖的对立着”的造反队一样,《古炉》抓住并展现了集体无意识原型,塑造了人性中的野性和本能,同时也拿批判作警世和希望,天布和霸槽的伏法就是最好的证明。

同样采取了家族对抗的方式,《带灯》却呈现了民族悲剧的另一种景观。如果说《古炉》释放了政治的激情,带有宗教原罪的批判指向的话,那么《带灯》则关注了金钱和经济的后果,炮轰了世俗欲望的罪恶。《古炉》偏古,《带灯》则说今。和引发巨大历史回声的《古炉》不同的是,《带灯》更侧重经济建设的现实问题,诸如经济发展与人的生存状态,等等。从人本主义出发,贾平凹一直警惕潜在和可能的风险,一再直面物质与精神的失衡,《带灯》中的大工厂就是他为此所作的假定。经樱镇党委书记跑动,由在省政府当副秘书长的樱镇人元天亮促成的大工厂虽说是循环经济,光一年税金就有一千多万,但接连发生的一切又似乎对它不利。先有老上访户王后生说是蓄电池生产污染环境,再是破坏了带有“樱阳驿里玉井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十四个字的驿站旧址,就连寂静的夜也一去不复返了。“大工厂建在梅李园那儿”一节细腻详实地记录了带灯睡不好觉的痛苦与折磨:“如今再也不能在夜里静静地想心事了,机器的轰鸣如同石头丢进了玻璃般的水面,玻璃全是锐角的碎片。把身子埋在被子里心跑出去逛一圈吧,逛了回来更是失眠。”实际上,未来的大工厂就是和樱镇只隔着莽山的华阳坪大矿区。后者不仅生产了毛林和东岔沟村的矽肺病人,还运回了栎树坪村王三黄的尸体。最为怵目惊心也是全篇最高潮的元薛两家特大恶性的打架事件正是大工厂的直接恶果。沙场真正成了杀场,导致最终死亡一人,致残五人,伤及三人。正像《古炉》里的暴力和残杀一样,《带灯》也决不是写来好玩儿,或聊以炫技。打杀背后的呻吟与痛苦绝不止在伤残者。比较而言,大矿区似隐形杀手,大工厂却明目张胆。一暗一明,一隐一显。贾平凹在记述膨胀着的物质欲望及其罪恶的同时也揭示了人性的堕落和可怕。也许文学的使命正该如此,但贾平凹小说自身的力量与启示也不能遗忘。

日常书写

善写农村与农民的鲁迅和赵树理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们的熟悉程度与写实态度,特别是后者,连“劝人”[4]的小说创作初衷也是自觉的夫子自道。贾平凹的农村书写同样阐释了农民本位的思维。

《古炉》篇幅之长恐怕是创了贾平凹长篇小说之最的,“长”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更重要的还是心理之“长”。不同于五六十年代革命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叙事形式,从《秦腔》开始的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表现了琐碎和细密的倾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泼烦”。各色人物与婆婆妈妈的事件一道织成日常生活的无缝天衣,就像绵密结实、川流不息的日子一样。贾平凹曾戏称之为巴塞罗那足球队式的踢法,以为二者都“繁琐、细密而眼花缭乱地华丽”,还具体解释说:“这样的消解了传统的阵形和战术的踢法,不就是不倚重故事和情节的写作吗,那繁琐细密的传球倒脚不就是写作中靠细节推进吗?”[5]361当然,贾平凹的“证据”是与他对长篇小说的理解分不开的。在《古炉·后记》中,他总结说:

长篇小说就是写生活,写生活的经验。如果写出让读者读时不觉得他是小说了,而相信真有那么一个村子,有一群人在那个村子里过着封闭的庸俗的柴米油盐和悲欢离合的日子,发生着就是那个村子发生的故事,等他们有这种认同了,甚至还觉得这样的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太朴素和简单,太平常了,这样也称之为小说,那他们自己也可以写了,这就是我最满意的成功。

贾平凹的“相信”说自有其道理,但像上述《古炉》中的善人、婆和狗尿苔,《带灯》中的带灯却都不是简单的现实原型可比。其实鲁迅早就在“怎么写”的问题上讨论过事实与真实的关系,他指出“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6]。剧作家曹禺也曾在《北京人》“后记”中谈到现实主义的误区,以为“坚持现实主义创作路子,并不是说都按现实的样子去画去抄”,并强调,“现实主义的东西,不可能那么现实”。贾平凹的本意当然并非简单的“相信”可以概括,却是“没秩序”、“没工整”与“清明透彻”的统一。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他“写日常,写伦理”的境界其实就在“最朴实的其实是最繁华的”[7]607一语之上。

贾平凹承认《古炉》和《秦腔》的写法没有什么不同,却指出《带灯》的变化,称“有意地学学西汉品格了,使自己向海风山谷靠近”,并详论这种“品格”或“风格”“没有那么多的灵动和蕴藉,委婉和华丽,但它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用意直白,下笔肯定,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显然,贾平凹在有意谈论语言,并借以区别此前他自称的“清新,灵动,疏淡,幽默,有韵致”的“明清以至三十年代的文学语言”[8]361。《带灯》开篇“高速路修进秦岭”中的“劳力和资金往那里潮”中的“潮”;中部“星空”中“电视机坏了”一节的麻雀“媚眼顾盼,尾巴划圆”;“六斤也死了”一节中带灯和竹子在南胜沟村“吃喝得王朝马汉”,以及带灯写给元天亮的信,等等,都是“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的范例。实际上,同样是“写作欲望的冲动”[9]362的产物,《秦腔》、《古炉》和《带灯》三部作品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只不过如从“繁琐、细密”的角度讲,《古炉》和《秦腔》较为接近,而与写作时间更晚的《带灯》略显不同。这一“不同”也不无写作规模上的原因。本打算拓展的人与事因此压缩,接受起来自然就不同。从“精神”和“物质”的对比结构来看,《古炉》和《带灯》都存在相似的二元并置模式。前者的善人、婆和狗尿苔与混乱狂热的群体武斗,后者的带灯、竹子和元天亮与比《古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使强斗狠的元薛两家械斗,都与安抚心灵创痛的《秦腔》的写法明显不同,而显示了贾平凹的变化。

比较而言,《古炉》和《带灯》的展开都基本符合“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的传统小说结构模式,实际上结构本身也与社会语境不无关联,特别是在高潮环节上的设计就显露了贾平凹突入现实的方式和主题升华的手法。围绕着善恶冲突,贾平凹呈现了三种情节力量:一是人情事理的守望者,二是邪念贪欲的附体者,三是惩恶扬善的权力者,尤其是前两者。值得注意的是,在强大的以“邪念贪欲的附体者”面目出现的“恶”势力面前,作为“善”的化身的“人情事理的守望者”不仅在身体上孱弱,就是精神上也有缺陷。贾平凹曾特别解释《古炉》里的善人“是宗教的,哲学的,他又不是宗教家和哲学家,他的学识和生存环境只能算是乡间智者,在人性爆发了恶的年代,他注定要失败的”[11]605。同样,“在浊世索求光明”的带灯的行动也不妨说是女性自我的表露。带灯给元天亮的手机短信(几百字或上千字)既是她精神信仰的支撑和确证,也是某种自我消解或颠覆。作为家庭之外的内心告白,带灯的短信连同她游刃有余地置身其间的乡政府“空间”都程度不等地遮蔽了她本应该升华的精神和道德库藏。对此“空白”或“缝隙”,贾平凹并不顾忌,反而感慨“环境的逼仄才使她的想象无涯啊!”甚至誉之为“江山社稷的脊梁”及“民族的精英”[10]358。无论是善人,还是带灯,都是贾平凹内心投射的“神”,也是他中国情怀和憧憬的造像。由此,贾平凹才大谈“在中国,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现类似‘文革’那样的事呢?”才考虑“现代意识”(“人类意识”),才重视“提供的中国经验”,以为关键要“正视和解决哪些问题是我们通往人类最先进方面的障碍?”[12]360也许是事实的严酷,也许是“杞人忧天”的“心情”,贾平凹才不愿想当然地神圣化和理想化,而他作品的意义和魅力恐怕也正在于此。

《古炉》和《带灯》发展了贾平凹此前以《废都》和《秦腔》为代表的写作路径。与火热而伟大的时代相应,两部小说都瞩目于生命和人性的纠结与张扬,以至于连作家自己也烧在里面,难怪创作完成后的自述里贾平凹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个“老”字,甚至新作《老生》也不例外。“老”不只是时间,更是苦闷和忧虑。《古炉》结尾第88节中“把脑浆掬在馍里,要趁热吃”的嘲讽,及《带灯》下部“幽灵”中“带灯不但患了夜游症,而且脑子也有问题了”的沉重,都是贾平凹无奈和痛苦的表示。前者化用鲁迅《药》的寓意,后者则寓辛酸于悲凉,连“如佛一样,全身都放了晕光”也不能掩过。贾平凹十分赏识“凹”是火山口的说法,以为“社会是火山口,创作是火山口”[13]362,但在匆促沸腾的现实长河中,“凹”更提示着不足,并蕴含着一种境界:渊默与质朴同在,沉重和坚守共生。

注释:

① 鲁迅:《风波》//《鲁迅全集》(第一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67页。

② 鲁迅:《无声的中国》//《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页。

③ 陶然(周作人)《读〈京华碧血录〉》//钟叔河 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19页。

④ 赵树理:《随〈下乡集〉寄给农村读者》//赵树理,《下乡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页。

⑥ 鲁迅:《怎么写——夜记之一》//《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25页。

⑦⑩ 贾平凹:《古炉·后记》//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Between Everyday Life and Cruelty——Focusing on Old Furnace and Dai Deng

GUAN Feng

(College of Literature,Art and Communication,Chang'an University,Xi'an Shaanxi 710064,China)

Abstract:The Old Furnace expresses the farmer's collective picture,whereas Dai Deng praises of hero.Jia Pingwa's sage description seems to be a mirror,which makes a distance to construct a space.The two fictions stressed the high phase in them.Jia worries about the physical strap in the society.Jia shows three plot of strength.The first is the guardian of human feeling.The second is the evil.The last one is the authority of punishment.The two novels both emphasized on the life's spirits.

Key words:Jia Pingwa;The Old Furnace;Dai Deng

收稿日期:2015-12-26

基金项目:陕西省社会科学艺术学项目“和谐社会下的陕西艺术价值体系及其战略建构研究”(201028);长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作为大众文化的电视解说的意识形态效果研究”(0929)。

作者简介:关峰(1971—),男,河南夏邑人,博士后,副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0313(2016)02-006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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