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你在天空走了多长的路
2016-06-03刘绍禹
文-刘绍禹
算一算你在天空走了多长的路
文-刘绍禹
在小野洋子看来, 生活乃至整个生命 都是自己的艺术表达。
小野洋子日前在北京林冠艺术基金会举办了《金梯子》展览。同时“理想国”也出版了小野洋子的第一本书《葡萄柚》。
我们经常习惯了只要听到“小野洋子”这个名字,第一反应是“列侬的老婆”。而且经常还会认为是列侬的“那个翻江倒海的老婆”。一直以来只要提到小野洋子,脑海中的画面总会是:和列侬双双赤身裸体现身封面的《TwoVirgins》,在披头士分崩离析的白专辑中献出恐怖的和声,披头士濒临解散的末期在录音棚里织毛衣,在列侬各个单飞专辑的封面上秀恩爱气坏所有粉丝,以及成为列侬遗物的保管人,并且带着“列侬老婆”的标签度过整个下半生。
在人类历史上最有名的乐队的灵魂人物的狂热粉丝眼中,洋子或许是那个亲手摧毁世界上最伟大乐队的人。配合着这次洋子本人的抵京和这本新书的发布,我试图穿透包裹在“摇滚乐第一夫人”身上的重重迷雾,去领会小野洋子作为一个独立的艺术家,一个独立的人,能够真正带给我什么。
这本《葡萄柚》里面有洋子在认识列侬之前进行的艺术尝试,充满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只言片语。比如:第一章《音乐》:《笑篇》——持续笑一周;《咳嗽篇》——持续笑一年。《浇画》:每天给画浇水。
读者都会纳闷,这是什么?当然大家都懂,这是一种广开脑洞的艺术,是的,笑也是艺术,咳嗽也是艺术行为,给画浇水更是。洋子这些艺术观念看起来很简单直观,就是只要打破常规、跨过事物日常界限的想法,都是她的艺术。
所有当代艺术正在做的看起来不都是这样大同小异吗?但是我们细读洋子写的这些东西,她的艺术可能并不仅仅是“罗列名词、取消常用功能、试着用故作高深的定义唬住观众”这么简单而已。洋子写道:《光篇》——“提一个空袋子。走到山顶。尽量把所有光倒进去。天黑时分回家。把袋子挂在房间中央。代替一个灯泡。”
这些具有诗歌形式的短句子,后来慢慢发展成更加成体系的作品,收录在洋子八十岁出版的《想象你是一颗飞翔的种子》里面。我们可以在此稍微领略一下小野洋子的艺术形态。当读到这些充满了“天空”,“阳光”,“树木”,“森林”,“山顶”,“眼泪”的句子时,我会想,首先洋子的作品虽然由这些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最基本的字眼构成,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对它们都可以完全使用自如。但在洋子这里,我们基本见不到任何一丁点的空洞。在她的观念里,世界就是由空气啊、阳光啊、山丘啊、水啊基本元素构成。值得歌颂和追求的,也是这些基本元素。
在刚读到她的这些作品时,我确实产生了一丝嘲讽:浇水有什么好说的,灯泡有什么好说的,太常见了,就给我看这个?可是一篇篇看过来,却发现问题是出在了自己身上。在洋子这些作品里,我发现其中流露出了一种巨大的鲜活。与之对照再反观自己的观点,我会认为我对自己生活中这些基本的构成元素是非常麻木的。我看到“月亮”这个字眼,不会产生什么浪漫的反应。看到“山丘”和“天空”,不会认为它们是希望和自由的象征。但洋子却用这些作品告诉我,它们就是的,天空就是希望的象征,就看你是否真正地在乎过它们,或者曾经在乎过但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再留意过了。洋子写道:“天空不只在我们头顶。它一直延伸至大地。每当我们从地上抬起脚,我们就走在天空中。怀着这份认知在城市中。算算今天你在天空中走了多长的路。”
这类作品具有一种极简的外壳,可它并不仅仅期望展现一种空灵之美。或者说,洋子的这些简简单单的诗句,基本上是不空灵的,而是非常充实,有强烈的目的性和感召力。这些简单的词语在这里焕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尝试用最原本最基础的东西去推动一切事物。
是不是突然感觉有点像列侬的后期思想了?这些以简制繁、以小搏大的东西,几乎就是列侬从披头士单飞出来后、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最主要的艺术形式和表达方式。我不会在看过小野洋子这些作品后,还依旧认为“洋子是搭列侬顺风车的女人”,我关注的重点是:洋子的这些思想,是如何自成一派贯穿于她整个生命和全部艺术生活的;洋子的这些思想,是如何和列侬的思想合并在一起,在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燃放起璀璨的焰火、并且让其光芒直接照耀到我们身上的。
小野洋子在中央美院美术馆的报告厅做了一小时的讲演活动。洋子一入场,一言不发,直接蘸墨在预先准备好的七块木板上写字。写完离开展板,转过身面对观众,手拿话筒,向前走了几步。观众拍得正嗨,洋子突然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吼叫,且毫无规律。吼叫完毕,落座于后面的沙发上,和主持人开始对谈,旁边设翻译。
坐下以后的洋子恢复了“小女人”温文可人的面貌,彬彬有礼。洋子对观众讲,她小时候有一次去姑姑家住,有天突然听见旁边房间里发出极为可怕的女人吼叫的声音,让她感到非常恐惧。后来才知道是姑姑家有人生孩子。洋子认为女人是人类的创造者,是这个世上最具有创造性的人,却被社会规则所束缚,让女人去扮演一个软弱的形象,好像只有细声细语才是好女人。女人总是被安排成一个不能主动创造、不能主动展示自己和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没有权力大声说话的仆人般的角色。但是女人却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力量。所以她认为可以用这种声音来展示女人应该有的力量。男人可以通过喊叫展示自己的力量,女人同样也可以通过喊叫展示女人的力量。
我发现她这位八十二岁的老太太,举手投足和整个心态全都是“年轻化”的。按一般的想法是,您是列侬的遗孀啊,列侬死时您不到五十,完全可以领着列侬的版税或借着列侬的名头安安稳稳过一个最好的下半辈子,干嘛八十岁了要远涉北京,表演这种“卖了老命”的艺术呢?看到洋子这些年轻化的思想和年轻化的神态动作,我想,也许有些事情,只有在时间面前才有意义。如果一个女人是五十岁,她的行为可以非常年轻,但是别人不会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八十二岁呢,如果她的某些行为还像年轻人,甚至像十几岁的小姑娘时,每个人见到她,都会感到惊奇,并且产生思考。
这种稍稍带有夸张表演性的年轻化的举手投足,也是小野洋子的艺术的一部分。她说从前年轻时,只意识到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当自己上了八十岁,才知道原来还有年龄歧视,一个人老了,别人就会想当然地认为你就再也不能干什么了。八十二岁的小野洋子明明可以过一种“那样的”生活,却选择了“这样的”生活。生活乃至自己的整个生命,全都成为洋子的艺术表达和作品本身。
其实不难看出,小野洋子本人的艺术观点,和她的作品表达是一脉相承的。在她这个矮小的、日渐衰老的身体下面,埋藏着一个不屈的灵魂。她用简单的语言和外形,去攻克复杂沉重的命题。用直观到触目惊心的语言,尝试唤起大众的心灵反馈。在她这些极简的语言和直观的表演之下,暗含着一股绝对的坚定,坚定认为“人无论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都有百分之百的价值”,她的艺术完全强化了“作为一个人的自尊”。她这种对人的尊严和价值的肯定和宣扬,到了一种振聋发聩的程度。无论她的外在表现形式多么多变,她的核心理念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任何事,只要你有勇气。就像她在诗中所描绘的那样,如果你头上的天空就是你的理想,你如果向天空伸出手臂,你就会触摸到天空,再伸出一点,你就能摸到宇宙。
责任编辑:刘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