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爱与黑暗的故事

2016-06-02张楚

野草 2016年3期
关键词:奥兹犹太犹太人

张楚

槐花都开了,小叶植物总是开花很晚。夜晚走在人大北路,灯光昏黄稀薄,满鼻俱是香甜之气。不禁想起小时,奶奶家院子北面种了几颗刺槐,晚春,爷爷会用竹竿打落几串,给我们这些孩子吃。槐花小而繁盛,即便被蜜蜂采过,仍是遮掩不住它的甜味。如果用苞米面和了蒸着吃,味道也好,味蕾会被玉米的粗糙和花朵的滑腻同时抚慰。夏多布里昂说,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的、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他说得有道理。有道理的话大概就是所谓真理。在《爱与黑暗的故事》这本书中,阿摩司·奥兹正是被这种关于隐性世界的真理拖拽着,让我们一起陪同他在他曾经爱过的那个世界里漫步。

如阿摩司·奥兹在前言中所说,这是一部关于家庭的故事。关于家庭的小说很多,难免陷入纤巧和没有光泽、缺乏诗意的日常,可是如果主人公是犹太人,他又恰巧生在二战时期,那么他关于家庭的故事,不想与战争和宗教牵连都是不可能的。阿摩司·奥兹在六十三岁写这部小说,写那些被时光淹没了的亲人和记忆时,是怀了如何柔软的凄楚和甜蜜呢?

要想读懂这部书,不得不先了解一下以色列的建国历史。一九二二年,国际联盟通过了英国对巴勒斯坦的“委任统治训令”,规定在巴勒斯坦建立“犹太民族之家”。之后,世界各地犹太人大批移居巴勒斯坦。英国在一九三九年年颁布了一份白皮书,限制犹太人的移民数量,并且限制犹太人购买土地。这份白皮书被许多犹太人和锡安主义者视为是对犹太人的背叛,且违背了贝尔福宣言。阿拉伯人并没有就此平息,他们希望完全停止犹太人的移民。一九三三年,纳粹在德国执政,掀起第五次犹太人回归浪潮,其后十五年间,二十多万犹太人通过各种途径辗转来到巴勒斯坦地区。一九四八年年五月十四日,在英国的托管期结束前一天的子夜,以色列国正式宣布成立,当天为以色列的国庆节。对于多灾多难一直逃离了数千年的犹太人,这个新建立的国度,或许就是尘世里最稳妥的天堂了。

《爱与黑暗的故事》是一部奥兹早年生活的自传,它貌似是关于家庭生活的黯然回望,不可避免地拥有某种小而坚硬的内核,可是,它又不单单是一个关于家庭的故事,因为文字之间弥漫着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我想它的名字叫忧伤,而且必须给它加上一个中性的形容词:明朗。奥兹无意通过家庭来寻找以色列的命运,相反,他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来解构以色列的命运是如何改变、渗透甚至是塑造一个家族的命运的——羸弱的家庭总是会以悲剧的形式为民族和家国的命运做最卑微的注脚,或者说,在洪浩的历史中,个体以及个体的命运,先天地具有某种浓烈的悲剧气质。

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以及伯伯的生活中,穿插着种种历史片段和历史阴影。让我略感惊奇的是,奥兹在书写这些历史时,并没有我臆想中的愤怒、怨怼和声讨,相反,他心平气和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家族故事,声音低沉,语言有种普鲁斯特式的华美轻盈,并时不时蹦跳出善意的嘲讽和自嘲。八年之前初次阅读这本书时,母亲的死亡曾让我掩卷之余陷入无尽的哀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母亲的死亡有着深深的狐疑和愤怒。八年之后的不惑之年重读此书,仍然难免为母亲的离世抽泣,仿佛逝去的不是奥兹的亲人,而是我的亲人。在小说中,奥兹这样描写母亲自杀后自己的心情:

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一点也不想她。我并不为母亲死去而伤心——我委屈气愤到了极点,我的内心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纳别的感情。比如说,她死后几个星期,我注意到她的方格围裙依然挂在厨房门后的挂钩上,我气愤不已,仿佛往伤口上撒了盐。卫生间绿架子上妈妈的梳妆用品,她的粉盒,头刷把我伤害,仿佛它们留在那里是为了愚弄我。她读过的书,她那没有人穿的鞋,每一次我打开妈妈的衣柜,妈妈的气味会不断地飘送到我的脸上。这一切让我直冒肝火,好像她的套头衫,不知怎么钻进了我的套头衫堆里,正幸灾乐祸朝我不怀好意地龇牙咧嘴。

奥兹的母亲就这么离开了他,没有一句告别,没有一个拥抱,而他的童年,每天都环绕在母亲讲述的童话里,母亲如此爱他(在死前还告诫他:与友情相比,爱情相当粗俗,甚至拙劣),甚至从未将他一个人丢在公园或者杂货店不管。而现在,这一切戛然而止,花瓶下面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奥兹也替父亲恨她,就像恨一个私奔的女人,不同的是,将母亲拐走的,是死神。那么,母亲为何会选择这样一种残忍的方式告别?我们不妨回溯一下她的历史:在波兰度过了少女时代,之后到布拉格大学读文学系,通晓五国语言。后来随家人辗转来到耶路撒冷,在这里和父亲结婚生子。在波兰时,还是少女的母亲曾这样解释一位长官的自杀:在错误中生活要比在黑暗中生活要容易得多。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她对任何事情都会保持沉默,即便受到伤害之时也只是自我逃避,可她性格里又有很坚硬很轴的部分:她十五岁时曾经对着敬爱的姐姐大喊大叫,因为她觉得家里一直挂着的那副绘画作品在粉饰现实:画里的牧羊女不应该穿绫罗绸缎,而是应该穿着破敝的衣衫,牧羊女也不应该有着天使的面孔,她们的脸应该因挨冻受饿而恐惧,并且头发上长着虱子和跳蚤;在耶路撒冷,母亲与外婆吵架时,曾经在奥兹面前扇自己的脸颊,撕扯自己的头发,抓起衣架打自己的脑袋和后背,直至泣不成声。

在奥兹看来,母亲在青年时代所受的教育,学校课程设置的某些东西,抑或是侵入母亲心房里某种深藏着的浪漫细菌,某种浓烈的波兰——俄罗斯情感主义,某种介乎肖邦和米茨凯维奇之间的东西,介乎《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拜伦勋爵之间的某种东西,在崇高、痛苦、梦幻与孤独之间那模糊地带的东西,各式各样捉摸不定的“渴望和向往”欺骗了她的大半生,诱使她最终向死亡屈服。奥兹在小说里一直貌似冷静实则痛心疾首地追问母亲自杀的原因,在长达五百多页码的小说中,他时不时地会从叙述中跳脱出来,猜度母亲的动机,譬如他说:伦伯格一家旁边,周围是锌桶、腌小黄瓜,以及在一只锈迹斑斑的橄榄桶里渐渐死去的夹竹桃,终日受到卷心菜、洗衣房、煮鱼气味以及尿骚的侵袭,我妈妈开始枯萎。她或许能够咬紧牙关,忍受艰辛、失落、贫穷、或婚姻生活的残酷,但是我觉得,她无法忍受庸俗。endprint

之后奥兹又进行过追问,仿佛只有在这种追问中,关于母亲的死亡阴影才会云开雾散,他的成长、他日后所做的一切才具有意义。他狐疑地认为,母亲自杀的缘由,还是受到跟死亡缪斯有关的某种浪漫毒壳的浸染。这是一种忧郁的斯拉夫中产阶级人士的特征。在他母亲去世几年后,他在契科夫、屠格涅夫、格尼辛的创作,甚至是拉海尔的诗歌中再次与之相遇。它使母亲把死亡设想为某种令人激动并且富有保护和欣慰的情人,最后的艺术家情人,最后能治愈她孤独心灵的人。也许在奥兹的有生之年,他都会诅咒这个屠杀破碎灵魂的老连环杀手。母亲或许在死亡中获得了安息,而生者,不得不终生活在痛苦与追忆之中。

母亲的死亡,或许与以上奥兹的种种猜疑都有关联,或许也都无干系。犹太民族在历史上所受的无与伦比的苦难,都注定了凡牵扯到犹太人的小说,都弥漫着无法回避的不安定与漂泊感。对战后犹太作家而言,“二战”期间的大屠杀不仅成为犹太人的种族灾难,成为一种集体记忆,更成为犹太文学中一个鲜明且永恒的选题。纵观犹太文学,不同时代的犹太作家都在其作品中对种族屠杀有着不同程度的表达和反思,从经典作家艾萨克·辛格,到70年代作家乔纳森·萨福兰·福尔莫不如此。但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阿摩司·奥兹并没有用更多的笔触对屠杀进行具象描述剖析和形而上的追问(大屠杀在那个时代如此普遍。在人们玩捉迷藏、举行篝火晚会、被一个个充满烧烤味和歌声的晚上填满的索林基森林,两万五千名犹太人被德国人射杀,里面有教徒、小贩、知识分子、艺术家,奥兹母亲的所有同学,以及大约四千名婴幼儿。奥兹如此平静地描述年轻时的伙伴,“他去巴黎读书,然后被杀害”)。与其他犹太作家相比较,他似乎更愿意探讨以色列建国前后,犹太知识分子在精神上的游离与苦难。在奥兹的家庭里,没有人谈论单恋欧洲而永远得不到回报的屈辱;没有人谈论对新国家的幻灭之情;没有人谈论过家庭成员的情感;没有人谈论过性、记忆和痛苦。他们只在家里谈论如何看待巴尔干战争,或者耶路撒冷的形势,以及莎士比亚荷马马克思和叔本华,或者坏了的门把手、洗衣机和毛巾。关于家庭成员的内心、伤痛、隐秘的情感,从来都不会成为谈资,或者说难以启齿。

在犹太知识分子眼中,欧洲无疑是一座魔山。Varro在《我是耶路撒冷的一块石头》中曾经如此总结犹太人眼中的欧洲:“他们向往欧洲、迷恋欧洲,学习欧洲人的语言,模仿欧洲人的生活,却被欧洲驱逐和屠杀,几千年来不绝如缕,从巴比伦帝国、罗马、阿拉伯、十字军、奥斯曼土耳其,一直到英国、德国,迫害从未中断。”面对如此血腥的历史,以色列知识分子不可能不感到痛苦,包括奥兹的父亲和母亲。能读十六种语言、讲十一种语言的父亲,以及能讲五六种语言的母亲,竟然只教给奥兹希伯来语。究其缘由,竟然是怕奥兹懂得任何欧洲语言,怕他一旦成人就会被欧洲诱惑前往欧洲,然后在那里被杀害。在他们的眼里,欧洲是“家”,是地理意义和心理意义上的“应许之地”。但正是在这样的“应许之地家”,犹太人被不断屠杀追逐。犹太作家内森·英格兰德在他的短篇小说《我们是怎样为布鲁姆一家报了仇》中曾经借主人公之口说:“被人追赶了两千年,我们体内没有任何捕猎者的本能。”所以,面对捕猎者,犹太人惟有逃离和躲避。从这个意义上讲,“欧洲”变成了敌人,或者比敌人还要让人绝望。它不再是一个名词、一个知识体系,而是实实在在的炼狱之都。这种不安和恐惧不光体现在犹太知识分子身上,也流淌在普通民众的血液里,小说中奥兹用了一种夸张到荒诞的笔法描写了祖母对细菌的敏感恐慌,其实,无非是从反面印证了一个民族被迫害后居无定所的神经质。可是除了宿命般的等待,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路途?奥兹说:“倘若这种歇斯底里的犹太纽带非常坚固,没有它我又怎么能够生活?我又怎能放弃这种对集体共振与部落纽带的沉溺与迷恋?如果我将这毒瘾戒掉,我还剩下什么?”真是位让人敬佩的先生。

梭罗说: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保全的,然而,人与人之间就是没有能如此温柔地相处。人与人之间如此,民族与民族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宗教与宗教之间不也都如此吗?我想,除了关乎人类贪婪的本性,更源于对权力的终极渴望以及人类身上一直没有进化好的原始兽性。然而幸运的是,那些果实上总会有粉霜,人与人温柔和睦相处,也是大多数人的夙愿。就比如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五十分,我在春风中闻着槐花香气颇为痛苦地写这篇文章,而那个跟我约晚饭的朋友,还在电影学院忠心耿耿地等着我去吃烤小羊腿——你说,这如何不叫我对人类的美德报以更纯粹的奢望呢?endprint

猜你喜欢

奥兹犹太犹太人
自尊
上海
天才并非与生俱来
酒吧游戏知多少
《绿野仙踪》读后感
犹太人的生意经
逃票的方法
五年级阅读训练材料
犹太人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