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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找到我要找的

2016-06-02西毒何殇

野草 2016年3期
关键词:抽屉

西毒何殇

01.母狗的宴会

我刚迈入公司电动栅栏门,就看见哈里发站在台阶上朝我笑。他在这已经站了好些年,但朝我笑却是第一次。我有点茫然,他突然如此亲切对我,我是不是也应该还以颜色?可是,在这个公司,很少会有人对别人笑,除非是芭芭拉又在大厅生孩子了。

芭芭拉是一只纯种的比利牛斯山母狗,性格开朗,跟大厅里其他狗都能打成一片,喜欢交朋友,却不懂得拒绝,来到公司没多久,就为那只四眼罗威纳生了三个孩子,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接下来的三年里,分别为牧羊犬福特、藏獒巴顿和金毛罗斯福都留下了后代。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作为与芭芭拉有同样毛色的萨摩耶隆美尔,却一直没有成功配种。负责养狗的陆易斯有自己的说辞,不过,鉴于他有过喝醉打狗取乐的前科,且还有人告密,说他经常凭着狗对他的信任,为狗手淫来打发无聊时间。所以,他说的所有话,都被大伙一笑了之,我也就不再写出,免得被你们也一笑了之。

芭芭拉每次生孩子,都是公司的法定节日,所有人都要停下手里的工作,开香槟和红酒为她祝福。那些常年不在办公室,只在烈日和狂风里辛勤劳作的员工,有两种选择:要么冒着烈日和狂风回到公司,喝一杯红酒或加了冰块的香槟,再回到烈日和狂风里去;要么可以领到三个小时的加班费,略等于一杯红酒钱,此外还有一项特权,按照服务公司年限排序,优先领养一只芭芭拉生的杂种犬。

在以芭芭拉为名的酒会上,你才有机会见到一些平常很少见到的东西:匕首、魔术和笑容。

几乎所有男人都会解开西装的扣子,明目张胆露出腰部的匕首,我也不例外。公司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这就算是其中一条。如果你不解开西装,你就成了酒会上最有威胁的人,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敌人,不是假想敌,是真正的敌人,而你必须时刻防备有人受不了你带来的压力而突然崩溃,用匕首袭击你。可如果你解开西装,可腰间没有匕首,你就得忍受突如其来的挑衅或调戏。不带匕首的人,不是男人。会有人看不起你,排挤你,扇你耳光,把酒泼在你脸上,尤其是旁边有女人的时候。相反,也会有人看上你,骚扰你,抚摸你的头发,捏你的屁股,强行把他嘴里的酒灌到你嘴里。

我亲眼看见过,在芭芭拉生出巴顿的六个小孩那次,我隔壁办公室的蒋涛身中六刀,若非女性人缘好,他可能当场就被当生鱼片分而食之了。这不能怪他,他在日本工作好些年,受日本礼仪文化影响太深,出席正式场合总把自己装扮得一丝不苟,扣子也会扣得严丝合缝,三个星期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深入学习总部文化,就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攻击。

算他幸运,有一刀恰好划在腹部,西装被划开,一位也来自日本的女同事眼尖,看到了他别在腰间的胁差,惊声尖叫,阻止了更多的袭击。她拔出短刀,给大家看,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大伙纷纷伸出手,把蒋涛从地上拉起来,跟他喝酒、打招呼、谈论日本女人、菊与刀,以及喜欢勾引处女割掉她们乳房下酒吃的酒吞童子,这个有一张英俊小脸的恶鬼,在电影《千与千寻》和漫画《百鬼夜行》里都出现过。

我还亲眼目睹了另外的事儿,要比上面的故事更动人一些。一个顶着烈日和狂风跑到总部来参加酒会的年轻人,忘了带匕首。假使他愿意独自呆在角落里,倒也没人会注意他。可惜,小伙子们都不甘寂寞,他看上了一个天真的少妇,因为她一直在向旁边的男人询问不同种的狗为何能生出孩子的问题,可惜那个男人的眼睛正盯着一个表情深邃的少女,敷衍了事,语焉不详。年轻人以为有机会,就端着酒杯走过去,那个天真的少妇看见他,先冲他迷人地一笑,上下打量了他,突然像个孩子般叫起来:“哇!这个人怎么没带刀啊——”就像那只古老的猴子,嘶喊出“糟了,糟了,月亮掉到井里了”一样,在场所有人都掉过头来,看着年轻人,脸上露出或诡秘或轻蔑的笑容。

年轻人不知所措,他从下往上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好像没什么问题,有些旧但是油光锃亮的黑皮鞋,带细条纹的深蓝色西服正装,浅粉色衬衣,虽然脖子上没系领带,可在场的人都没系,外套也按规定敞开着……噢,他想起刚才那个少妇叫的“刀”,可是公司也有规定,在烈日和狂风里工作的人,不用随时带刀,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眼神透着无辜,看着围过来的人,尴尬地笑着,可一会又绷紧脸,大概已经觉察到现在不是笑的恰当时机。那个刚刚只盯着深邃少女的男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手背在年轻人脸颊上不轻不重拍了那么几下,问他:“你的刀呢?”年轻人往后躲了一下,说:“在家。”一句话惹得全场哄堂大笑,就像一群脱困的饿兽在森林里遇见了猎户刚满周岁的儿子。笑声未落,“啪——”,一个耳光打响。

我不想把整个凌辱过程都实录出来,想告诉你们的是,这件事结局很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司长相最俊朗的总监,GMC豪车的拥有者,拯救了年轻人,并把他带上自己的车,在好些人啧啧的艳羡声中,扬长而去。

这种场合,哈里发永远没有机会出现,他的工作,就是站在大门口,遥控电动栅栏门。他完全不需要笑,就算他笑,也不会涨工资,他的工作决定了他的表情。对我来说,他跟硕士路38号大门口那根粗大的电线杆没什么分别,每天路过都会看见,仅此而已,我还没有膨胀到一根电线杆也要朝我笑的程度。

可是有一天如果它真的笑了,你该怎么办?你该如何回应一根电线杆对你的笑容?我的方式是假装没看见他笑,接着假装没看见他,继而假装他没笑,最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眼越过他的头顶,擦着他的头皮走过去,直到进入大楼,我都觉得脑后一阵阵发热。在走进电梯的那会儿,我的余光忍不住回扫,哈里发笑得像个佛陀,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竟然边笑还边冲我点点头。

02.饵和普希金

电梯会随机把我送到某一层,只要开门,我就得下来,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之一。如果不下来,你就得有足够能力承受干冰、沙土、滚石、噪音、暗箭、钉板……甚至小小的原子弹的袭击。假使你仍然完好无损,恭喜你,你有了选择停在哪一层的权利。可是你依然不知道该停在哪一层,几十个按钮,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有人带走了黄金,有人留下了枯骨,有人平步青云直抵权力顶峰,有人在迷宫里打转终生不能脱困。endprint

懦弱的好处有很多,其中一项就是长寿。跟我一样的大多数人,都会按部就班,听任电梯拉到某一层,在它开门的一秒之内,立刻出来。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勇敢的人越来越少。上一次公司高层开会,还有人哀叹:“将近一年都没死人了!”这话的另一层含义是,公司这一年都没有出现百万富翁,或者,这一年都没有人晋升为高管。员工没有上升渠道的公司,是不健康的;而没有合理财富分配模式的公司,迟早会衰亡。这让董事会的老家伙们忧心忡忡,他们出台了一系列办法,鼓励创新,鼓励犯错,鼓励自强自立,鼓励自由选择。可是收效甚微。

不论电梯停在哪一层,那里都会有我的独立办公室。出电梯,左转,第一个十字,右转,长廊尽头,右转,下台阶,走到头,再右转,第13个房间。办公室很大,至少有100平米,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空空荡荡。桌子正对的墙上,挂了台显示器,形形色色的鱼游来游去,好像很自在。每当开会时,鱼群就会自动消失,一张人脸接着又一张人脸,会占据屏幕。你必须认真听,不允许做记录,也不允许留下半点文字。而不开会的时候,你可以看鱼,也可以看别的东西,纳斯达克指数,非洲幼鼠的分娩,哈勃望远镜目力能及的尽头,耶稣的裹尸布,加拿大分尸视频,广岛原子弹毁灭瞬息。我当然有我自己的工作,但不能告诉你们。

我刚刚坐下来,电话铃就响了。“他们都知道了,你要做好准备”,他说完,立即就挂了。我甚至还没分辨出是谁在说话。他是谁?他们是谁?他们知道了什么?我的眼前,像LED屏一样闪出三行字,三个问号。我是谁呢?我是一个常年都处在高戒备环境下的优秀员工,我是在嘈杂的街道上,突然低头,给一颗子弹礼貌地让路,随之才听见枪声的那个人。从小到大,任何场合,我都是出了名的冷静派,伙伴们从来不跟我玩那种躲在墙角突然窜出大叫一声的吓人游戏,我会让他们失望,觉得自己智商掉血,无聊无趣。从不会一时冲动,就学人离家出走,无计划冒险,乱打架。成年后,也不会一时精虫上头,就到大街上随便找个女人插一通。我讨厌那种像干草一样的人,给点火星,就自燃,有点烟花,就自焚。

我冷静分析了自己目前的处境,没有鱼死网破那么糟,但一定是有什么发生了。我像个精细的扫描仪,把从哈里发反常的笑,到刚才的莫名电话之间,细细扫描了一遍,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被我忽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没有发现任何反常。可是,不反常,本身就是一种反常。如果我确实被发现了什么,公司必然会有什么动作,以我的冷静和敏感,就算是走廊的花盆里有了新浇的水渍,也会注意到。可直到此刻仍没有什么,就是说有人在等我先动,而“不反常”就是一张布好的网,等着我去钻。那么刚才这个电话,很显然,是一个饵,就算不是主观的饵,此刻也成了客观存在的饵。

下饵,是一门学问。我背靠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墙上显示器里的热带鱼,我想起自己学过这门课程,其原理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予,就是下饵。予什么?看你要“取”什么,视其价值而定,不可能你要取一个城,先予四个城出去,除非四个城的价值远低于你要的那一个城。怎么予?取决于“之”,之的指向不同,予的方式也不同。特洛伊的那匹木马,就是“怎么予”的经典案例。饵的大与小、松与粘、轻与重、软与硬、真与假、红与黑、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林哈德与葛笃德、大师与玛格丽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一个一心只想成为大师的人,你拿一个玛格丽特为饵,他可能不会上钩,但如果用一个叫大仲马的父亲为饵,他一定会欣然接受。

那么我呢?什么样的饵才会让我上钩?我想应该是我的好胜心。我不喜欢冒险,但我喜欢获胜。如果有人约我,一起去山洞里挖金子,我一定会断然拒绝;如果有人说,山洞里有个美女,发誓终身不嫁,所有追求她的人都无功而返,那我就会毫不犹豫去追求她,虽然我并不爱她。我的老板曾语重心长对我说,好胜斗死鸡,成熟的男人不会为自己的虚荣做无意义的争斗。

十多年前,我被派到一个小镇上执行任务,事先约好的人被大雨堵在路上,迟迟不来。我在那里呆了三天,天天都去镇上唯一的小书店看书,在一堆积满灰尘的旧书里,找到一本《普希金日记》,这位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在日记里,毫无顾忌写了自己对女人的欲望。开始是一个中年妇女勾引他,他却看上了她的女儿,并娶了那个小女孩;随后他又干了妻子的两个亲姐妹,而他的妻子,却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被沙皇召去表演手淫,诗人对沙皇没有办法,因为他欠了别人很多钱,需要沙皇替他免除债务。当他对妻子失去兴致后,就去妓院疯狂地找妓女。接下来这段最精彩,不妨原文抄录:

我最喜爱做的事就是让妓女爱上我。要让一个毫无经验的姑娘爱上我,无须花多少代价。但是要一个以始终毫不动情为职业的妓女爱上我,这就是对一个男人的技巧的挑战了。……我挑选了一个经验老到而又面孔冷峻的妓女,同她上床……我做的很耐心……用不同的方式搜索和寻找她最喜欢的动作……她身上妓女的一面松弛了,女人的一面显现了……事后,她微笑着邀请我再次光顾,并许诺下一次不要我付一分钱。这不就是爱情的宣言吗?

多么强烈的好胜心。我只翻看了日记其中的几篇,就决定买下来,一摸口袋却发现钱包放在了小旅馆,跑回去取了一趟,来回不到10分钟时间,小书店已经烧成一堆灰烬。书店老板,一个小老头站在火堆前,面无表情,火把他的脸熏烤的更加晦暗,看见我过来,他突然冲我摆手,让我离开,脸上还挤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我敏感地意识到了危险,转身离开,身后发生了什么,我再没看见。

我回到小旅馆,有个同事在房间里等我,他见到我很高兴,告诉我说对方背信弃义,撕毁了约定,上司担心我出事,让他来接应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却表情轻松地告诉他:“已经出事儿了,不过,有人替我死了。”“谁啊?”他诧异地问。“普希金!”我说。同事的脸色一下变的苍白,他很吃惊地问我:“你见到普希金了?”他如此吃惊,反而让我很吃惊,但我还是笑着说:“普希金,见了呀,我们还一起吃了饭,法国餐。”他忽然镇定下来,哈哈一笑:“开什么玩笑,死了几百年了。”这个话题,我们心照不宣,没有继续下去。如果我可以读心,我猜这位同事此刻心里一定在嘀咕:“见了普希金,他怎么还活着?”endprint

是的,你猜对了。普希金就是下给我的饵,很不幸,我咬钩了,可是万幸,我有丢三落四的性格。救了我的,不是普希金,是我自己的习惯。

03.飞机魔术

我在公司人缘不错,除了从不跟人打招呼这个好习惯以外,就是我会变魔术。在公司里,每个人都很忙,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同事之间绝少交流,偶尔在走廊或大厅里遇见,最多是微微点个头。如果在大街上碰到,那一定是假装不认识。可是有些人,天生热情,喜欢跟人打招呼,顺便还要聊几句,说说天气、股票、汽车,甚至农业收成。以普世价值来衡量,不仅是没错的,还是应该的。但是在公司里,这样的行为是犯了大忌。其致命原因是,你并不知道你打招呼的那个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如果他恰好是监控气象的工作人员,你跟他聊一句天气,就有打探情报的嫌疑。天气,对普通人,最多是影响选择衣服的薄厚,但在更高级的领域,它的作用,不可估量,搞不好,会死人的。

李愬雪夜袭蔡州,曹操官渡烧乌巢,诸葛亮赤壁借东风,关云长暴雨淹七军,从古至今,天气与战争从来都密不可分,天气情报的准确性,能直接影响战争的进程。夫妇之间,夏天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就远大于冬天,炎热的天气会让两个人丧失调情、接吻、拥抱和性交的兴趣,在床上,分睡床头床尾,于是有了距离,有了隔膜、有了隔阂、有了鸿沟,开始拌嘴,开始争吵,开始战争,冷战或热战,分床,分居,分手,分财产。如果是冬天,一切就会迥然不同,肉体不得不挤在一起取暖,只能要性爱而不要战争。由此可见天气情报的重要性,不能随便打听,会死人的!如果你刚好犯禁,可能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

我到公司这么些年,很少跟人搭话。主要因为我天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从小就以没礼貌而闻名于世。我家人都很好客,对人热情、坦诚,无论熟人生人,从不驳人面子,一律以礼相待,就算是那些过路人,即便只是上门来讨碗水喝,我的家人一定会让他吃饱饭再上路。其实我也很好客,但是我不爱说话,有客上门,我大都笑笑,绝少说话,但是端茶倒水,却从不怠慢,可有些人就是喜欢听人说,并不看你做了什么,于是他们就四处传播,说我没礼貌,说我冷漠,说我孤僻。其实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可是我家人在意,他们觉得我丢了他们的脸,背离了家族好客的传统,为此,我经常遭受斥责。可这也不要紧,长期的责骂磨练了我的性情,使我更加能坦然地面对来自世界各个角度的刁难和责难。

可是这个在家人眼里不可原谅的“病”,却多次救了我的命,在我进入公司的第一年,就在走廊遇到了“老大”,他很少出现在公司,有些人只能在别人的描述中才知道他,可是每个人描述的都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我遇见他那次,他个子不高,身体强壮,脸色黝黑。我并没有见过他,听到的所有描述都跟他对不上号,所以我仅仅以为他是某个同事,我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我的余光扫到他的余光也在扫我,在此一刹那,我甚至犹豫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不过,我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径直走开了。

我还没走出长廊,就听见身后一声剧烈的枪响,下意识回头去看,他一个人站在空阔的走廊里,手里拿着枪,脚下躺了一个人,还在那里挣扎。我对死人毫无兴趣,对杀人游戏也早已丧失了新鲜感,可是如此明目张胆在公司杀人,却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他突然转头看向我,眼神仿佛两把飞刀向我杀来,我迅速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幸亏长廊够长,我也已经走到了拐弯处,立即左转就离开了长廊,身后的墙壁上传来金石相击之音。

下一次遇见他就是在公司酒会上,这回,他个子高了,合身的西服让他显得很优雅,甚至有些文质彬彬,脸上带着笑容跟每一个经过他的人打招呼,兔女郎西敏悄悄告诉我,他就是“老大”,她说是狼说的。狼是谁?公司人力资源总监,曾经面试过我的一个高管,每次出场,总喜欢随身带两个兔女郎,西敏就是其中一个,她说的话可信度应该高一点。西敏为什么会告诉我呢?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西敏还说:“别看‘老大在这种场合这么绅士,可是私下却是个狠角色,听说上次有人在走廊里认出了他,贸然跟他打招呼,被他当场干掉了。”西敏说这事儿的时候,语气和眼神里全是崇拜,两只兔耳朵摇摇晃晃,要不是嫌不太礼貌,我当场就想把她掰过来,看看她屁股上毛绒绒的小尾巴是不是已经翘起来了呢。

在热烈的掌声中,我走上台,西敏跟在我后面,推着一个带轮子的白色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赭色的陶瓷花盆,花盆里有土,却没有花。我和西敏按照事先的排练,做了几个感觉还不错的动作,西敏是个好助手,她的美丽和性感,吸引了几乎所有眼球,刚好可以让我做些小动作。我冲她招招手,她从自己粉色的衣服里拽出一块紫色的丝巾递给我,我像个真正的魔术师那样,来回向台下展示,表示一切都很正常。我用丝巾盖住了花盆,开始冲它招手,丝巾缓缓地被什么东西顶了起来,就像是一根蓬勃生长的竹笋。这时西敏围着它缓缓地起舞,丝巾被顶得越来越高,大概已经有一尺高了,丝巾的下围已经盖不住花盆的边。我向台下展示了我的手,什么都没有,随后走过去,捏住丝巾的下摆,轻轻把它掀起来。台下爆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一架金色的飞机栽在花盆里,它的屁股插在土里,机头朝天,两只翅膀在灯光下发出金钱般美丽的光辉。

西敏走到台下,在前排某个人手里抢了一杯酒后,马上回到台上给我。在众人困惑的注视下,我把那大半杯浅黄色的酒,缓缓滴在了花盆里。飞机在酒的浇灌下,就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越长越大。等到所有酒全都倒完,飞机尖尖的脑袋已经抵在了这座大厅的弧形穹顶上。它的两只翅膀各自展开,每一只都有十多米长,而粗大的机身就像一棵长在原始森林里十人展开双臂都难以合围的千年老树。整个大厅都被金色的光芒所笼罩,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弥漫着佛光。跟我预先设想的丝毫不差,所有人都张着大嘴,瞪着眼睛,眉毛高挑,惊讶地怔在原地,整个大厅有一种异常诡异的静谧,如果这时有人进来,一定以为自己到了蜡像馆。就连我的小助手,西敏,都像一只刚刚逃脱猎鹰利爪的小兔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飞机脚下。

当我正要行动时,一声巨大的咳嗽破坏了我蓄谋已久的计划。是谁在咳嗽,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清醒地作出判断:此次行动失败!干我们这个行当,结果才是唯一的存在,当然,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失败了不要紧,只要我还在,计划还可以再实施,当前最重要的是,我要把自己保住。我一个芭蕾式的飞跃,跳到西敏身边,伸出手在她头上拔下一根头发,还在发呆的西敏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竟然放肆地尖叫起来,声音如锥子般穿透了每个人的耳膜,把他们从幻梦中叫醒,当他们纷纷回过神来,大厅再次变得噪杂起来。我看见有人眼里透出警惕,有人自言自语,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把手放在腰间的匕首上……我完全有理由认为,接下来,一着不慎,我就会被乱刀砍死。endprint

我捏着西敏那根头发,礼貌地向台下展示一番,尽管大多数人根本看不见它,但这个过程必须有,越在紧张时刻,越要保持正常的节奏。展示完毕,我捏住发尖,只露出大概2毫米的长度,冲着飞机的屁股扎进去。噗嗤一声,飞机开始缩水,由一头恐龙,缩成半头恐龙,继而缩成恐龙的一条尾巴,随后缩成恐龙的亲戚鳄鱼,缩成鳄鱼的食物草鱼,最后像一株草一样立在花盆里摇摇晃晃。我再次冲西敏招招手,她又从胸衣里抽出一条丝巾,我让她把丝巾盖在草一样的飞机上,立刻又揭开,飞机变成了一杯香槟,我端起它,冲着台下做了个干杯的手势,一饮而尽。台下人也有礼貌地配合我一饮而尽,演出到此结束,我差点虚脱。我下台阶时,感觉双腿一阵发软,幸好台阶只有三个,要是多一个,我就有坐倒的可能。

下来之后,同事们,尤其是女同事们,纷纷过来跟我碰杯,祝贺我演出成功,并无一例外提出要跟我学魔术,我也只能在口头上答应她们。这时,“老大”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等我发现他时,已经距我只有一尺之遥,也就是说,如果他向我出手,我死定了。他的眼睛深不可测,像是一片浩瀚的星空,他面无表情看着我,我也只好看着他,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肯定不是像他那样无表情。突然他笑了一下,说:“技术不错,有机会可以切磋一下。”他的牙齿像水晶一样透明,泛着刺眼的光,我突然一阵反胃,赶紧泯了点酒,压下去。我问他:“您也玩魔术啊?”他哈哈一笑,眼睛里星辰闪烁,含糊地说:“这可是门大学问……干杯!”我们的杯子轻轻磕在一起,周围的人也笑着碰杯。“老大”离开后,西敏在我耳边说:“你要小心,被他看中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说:“没关系,游戏很快就结束了。”

04.钱、手枪和第三个抽屉

自从那次表演以后,几乎每一次酒会,只要我在场,都会表演魔术。可是无论我变过多少次,却再没有一次变出过飞机。我可以用一根筷子让一瓶啤酒吐出自由女神,可以把一个美女装在高脚杯里,可以让母狗芭芭拉的小崽子们长出翅膀在天上飞,可以让在场所有男士的屁眼里长出一朵玫瑰花,可是我就是变不出飞机,绞尽脑汁也变不出,一年又一年,徒劳无功。我说过,我是个好胜心过于强的人,如果不是这个性格,我一早就离开了这里,可是性格就是人灵魂里的烙印,命运早就写在了里面,不由人随意更改。

我对我的上司说:“我一定要找到它。”上司说:“拜托,都这么多年了,找到了能干什么呢?没什么用了,你撤了吧,我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我说:“我还能做什么呢?这么多年,我把全部精力和能力都投在了这个地方,如果徒劳而返,我还能干得了什么呢?它对你们没用了,对我有用,我必须找到它。”上司说:“没见过你这种人,两年没发经费了,你自己贴钱还干得这么上劲儿。”我说:“没关系,反正你们也不缺我一个人,我也不靠你们活着,再说了,找它是我的工作,幸亏你们不发钱了,老让你们出钱养一个废物,我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上司说:“随便你吧,从今天起,你被除名了。”“除名?”我被他的话逗笑了,“我有名吗?我不是一个假人吗?假人也能除名?”电话传出嘟嘟嘟的声音,上司已经挂了。这是我跟他打的最后一个电话,从打完这个电话起,我开始为自己工作。

整整一个上午,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坐着,双脚翘起来,放在桌面上,上半身陷在椅子里,这个姿势很舒服,就像一个女人,期待进入,而且也很容易进入,但如果是男人,我想就不会那么容易。我很难想象那些该死的互相进入的男人除了后进式之外,还能采取怎样的体位,但我没法想这个,一想就犯恶心。

从我被除名到现在,已经又过了好几年了,我很少会想这些,我只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工作以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我为之做了周密的计划和部署,每一个细节都不容疏忽,每一步都不允许走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就像一个身处迷宫的人,走错一步,就会成为米诺陶洛斯口中的食物。因为被除名,我早已和外界断绝了来往,没有熟人和朋友,不写信,不打电话,不恋爱,工作以外很少出门,戒绝了一切上瘾的事物,除了偶尔写写诗,写完也不会给别人看,就算是那些跟我来学习魔术,顺便性交的女人,我也不会让她们看我写的一个字。今天以前,我坚定地认为,我是绝对安全的,可是现在,我却陷入了困境,究竟是哪儿出了错呢?这时,我突然看见了桌子下面的抽屉,三个,都上了锁。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它们,我几乎天天都看见它们,可是却从来没想过要打开它们,抽屉里有什么呢?我第一次动了好奇之心。我伸手去摸第一个抽屉上的铜锁,想看看它怎么打开,可是在我碰到它的第一时间内它自动脱落了。金属锁环就像是已经历无数个岁月,腐朽的像烂木头,一碰即碎,金属碎屑稀稀拉拉撒在地上。

在打开和不打开之间,我犹豫了。手指在抽屉边上敲打了大概百十下,还是打开了它。满满一抽屉钱,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各种钱混杂在一起,我上下翻了翻,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不爱钱,要钱没什么用,公司给我的薪水,足够我过上体面的生活,虽然我并不需要过得那么体面。所以,我关上了它。第二个锁,也跟第一个一样毫无悬念地脱落,抽屉里放着一个不小的红木盒子,我把它拿出来放桌子上,打开盖子,里面有支枪,枪身银光闪闪,看上去就像一根勃起的白人阳具,是M500转轮手枪,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手枪,一枪可以干翻一头大象。我不爱狩猎,更不可能去捕猎大象,杀人根本用不着这么大威力的枪,我对它的兴趣,仅限于它修长的造型。不过,现在不是欣赏造型的时候,我只是看了一眼,就把它的盒子盖上,放回了抽屉里。

钱,手枪,接下来轮到什么了呢?我怀着极大的兴趣,去拉第三把锁,很意外,它并没有像前两把那样掉下来,我使劲拽了它,它还是纹丝不动,我想我需要一把钥匙。我从包里掏出自己的黑色真皮钥匙夹,上面大大小小挂了六把钥匙,有五把我想不起来它们对应的锁在哪里,只有一把是我家的防盗门钥匙,我用无主的五把一个个试着开锁,有三把太大塞不进锁孔,一把塞进去纹丝不动,只有一把黄铜钥匙塞进去竟然能转动,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能转好几圈,可就是打不开,我左右分别转了三五十圈后,决定放弃。束手无策之际,恰是急中生智之时,我想起小时候有个伙伴,他父亲是一个单位的出纳,我们都知道他办公桌抽屉里锁着钱,可是那个抽屉永远上着大锁,没有办法打开。有一天,一个比我们还小的小家伙,告诉我们一个方法,把旁边不上锁的抽屉斗彻底抽出来,就能把手伸到放钱的抽屉里去,当天我们就集体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激凌和火腿肠。endprint

我把放枪的抽屉拉出来,我的意思是把整个抽屉都全都拉出来,放旁边。果然,我不需要打开第三个抽屉,就一眼看到了它里面,空空荡荡,好像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并不会真的以为什么都没有,这算是一个魔术师基本的职业素质了,从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这么多年,我见过各种“幻术师”,他们花样百出的技巧,甚至可以让你看不见自己。我拿出玩魔术时的白手套,戴在手上,小心翼翼摸进去,冰凉刺骨,仿佛摸进了满满一抽屉的液体氮,那种冰,开始让人感觉像火烧一般,疼痛难忍,很快就像被烧焦了,冻僵了,没了感觉。我尝试活动了下手指,看着还能动,自己却感觉不到,就像是看别人的手。

那只手,把抽屉摸了个遍,除了极端低温,什么都没摸到。突然,桌上电话铃大响,电话机疯了一样剧烈震动,看起来没有一点电话机的矜持,倒像是一台割草机或者打桩机。我的心脏也莫名地跟着它剧烈跳动,我这是怎么了?不过就是一个电话而已,每天在这里,我都要接到好多通电话,而这才是今天的第二通而已。我把手从抽屉里拔出来,是的,拔出来,它好像就要被冻结在里面了。万幸,要不是这个电话,我想接下来的半生,自己要么选择举着桌子出门,要么就只能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当然,还有一种选择,截肢。在我把手拔出来的同时,抽屉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很轻,却很清晰,不过,我已经管不了它了,我必须在电话铃结束之前拿起话筒,这是公司黑纸白字的制度,决不允许违反。

我拿起听筒放在耳边,轻轻“喂”了一声,没人说话,我提高声音说:“你好!”电话里传出一个男声:“找到了么?”声音极其刺耳,就像是拿着小刀挂铁板。我问:“什么?”他说:“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么?”他说话的时候,我把脑子里能记得的人声全部调出来,也没发现一个与其相符,甚至相近的。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打错电话了吧?”他嘿嘿一笑,说:“你还记得,你要找什么吗?”我正要说话,却一下噎住了。他这句话里有一个简单的套,无论你说记得,还是不记得,都要被套进去,可是这个套太简单了,就算是普通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钻进去,何况是我这种下套老手。让我结舌的,是他这句话最表层的意义,我还记得我要找什么吗?他妈的!我要找什么来着?找飞机吗?显然不是,飞机只是其中一项必须的道具而已。找财宝?找藏宝图?找核武库机密?人种基因档案?商业并购招投标信息?军事行动部署?地外文明绝密档案?史前文明遗迹?电影明星艳照?政治人物丑闻?世界杯暗箱操作证据?新一届诺奖得主?究竟是什么呢?我只觉得自己脑子瘫痪了。

05.终结篇

一尊巨大的独裁者塑像轰然倒地,它曾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它曾是万民景仰,象征着尊严和独立的救世主,可如今它是小丑,是废墟,是垃圾,是乌龟王八蛋。公元前221年如是,公元2012年也如是。当我体内那个一直支撑我干下去的力量,突然被抽空,我就像个垂暮的英雄,垂死的将军,嘴唇抽搐,却说不出一个字。

电话那头的人,好像也知道我说不出话,他叹了口气,说:“多少年了,你迷失在自己创造的幻象里不可自拔,视人世变迁、物换星移如无物,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惟独你自己毫无察觉,只是心无旁骛找你自己要找的东西,你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在我们眼里,可是谁都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告诉我,你觉得你在干什么?”我无言以对。他又问:“你找到你要找的了么?”我下意识脱口而出说:“没。”电话那头突然大笑起来,像堵塞多时突然决堤的大坝,笑声如洪水,席卷着泥沙冲击我的耳膜,随之就灌进我的脑袋里,我仿佛一个半梦半醒的人,被人劈头浇了一盆凉水,惊愕、惶恐、悔恨、焦急、愤怒……各种情绪全都在一瞬间升腾而起,那是一种被人欺骗后幡然醒悟的痛楚。我冲着话筒大喝一声:“操你妈!操你妈!操——”我把听筒狠狠地砸在电话机上。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面临绝境。刚才的电话,足以作为证据,处死我三五次了。我从椅上跳起来,扫视了一下办公室,如此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熟悉的是它的陈设,陌生的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墙上竟然还有个窗子,窗口不小,足够一头大象进出,窗框上没有焊栏杆,玻璃是仅有的阻隔,玻璃很干净,可以看见蓝天白云。我不用再掩饰自己的第一个念头了——逃!我要从这里逃出去,走正门显然不可能,且不说那几道长长的走廊,足以让我中几百枪而无处闪避,就算我幸运,所有子弹全都打在天花板和地板上,我冲到了电梯口,难道我能乘着电梯平安到达一楼吗?再假设,我躲过了电梯里一万种致人死地的玩意儿,到了一楼,即使那个叫哈里发的保安不会拦我,难道那群从小吃人肉长大的恶狗,会任凭我逃出去吗?且不说福特、巴顿、罗斯福、隆美尔……那几条公狗了,就是母狗芭芭拉嘴里吃的人肉,也可以组成一个足球队了,其中还不乏外援。

我走到窗口,敲了敲玻璃,声音清脆,没什么异常,要说特别,就是窗户打不开,是整一块安死的玻璃。我又试着推了一下,还挺结实,纹丝不动。如果要出去,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它砸碎,要不要砸呢?我正在犹豫中,突然听见门口有异动声响,刺啦刺啦,像是一只猫在抓门板。我回到桌前,手握住腰间的刀把,压着声音问:“谁?”声音停了,但只一会儿,立刻又响起来,力度比刚才还大了,像是有人拿刀在削刮。我提高声音,又问:“是谁?”门外有人嘟囔了一声,但没听清楚说什么。我心一横,拔出匕首,紧紧握着,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握住把手,使劲一把把门拽开,我想要是真有人来害我,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他们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枪支弹药,随便扔个手雷进来,我就死无全尸了。可是等我打开门时,一下傻眼了,门口没有人,只有三条小花狗,肥嘟嘟肉呼呼的,好像是芭芭拉跟四眼罗威纳生的孩子,至于是第几胎,数不清了。

门打开,它们毫不客气,争着钻进来,房间空旷,足够100只这样的小狗开舞会,我来不及阻止它们,也没有想阻止,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只有它们是无害的。这三个小家伙进来,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毫不客气,就在地毯上开始追逐打闹,我想,它们还没有吃过人肉,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关上门,回到桌前,坐下来,看着它们嬉戏,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了。我从包里取出一支烟,缓缓吸了两口,想了下刚才发生的事儿,实在太失态了,要是房间里有摄像头,监控器面前坐着的人看见我这样,估计都会笑掉大牙。我跑什么呢?有什么好跑的?这些年,我对公司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每件工作都做得尽善尽美,客观上没做过一件对公司不利的事情,也没有造成过丝毫损失,我从一个在烈日和狂风里工作的年轻人,一步步成长为骨干中层,从不违反公司的规章制度,而我的付出也得到了公司的认可,每年都会得到大笔奖金和荣誉证书……这样的员工,偌大的公司,也找不出几个了。endprint

至于我要找什么,重要么?至少目前我还没找到,也就是说:其一,我没造成损失;其二,我还没有谋到任何私利,并未损公肥私。那么我恐慌什么呢?我可以接受公司任何等级的调查,一个尚未真正实施的行为,能留下什么把柄和证据呢?我越想越坦然,心情也越来越愉悦,抽完烟后,我竟然心情一片大好,就像我一直担心头顶上那个黑色的不明物掉下来,砸了我的头,等它真的掉下来,我才发现,它只是一片乌云。

我从椅子里站起来,三只小狗正在地毯上打滚,我也走过去,在它们身边躺下来,学着它们的样子在地上打滚,我突然明白了,打滚原来是世界上最能表达快乐的一种方式。我打滚的时候,小狗们在我身上跳来跳去,它们大概以为我是它们的同类,甚至是同类中长得最奇怪的那一个。我把它们搂在怀里,摸着它们圆鼓鼓的小脑袋,听它们幼稚的呜咽和呻吟,好多年了,我都没有体会过这种快乐。

神奇的电话,第三次响起,我不情愿地把小狗们放在地上,站起来去接电话。心情愉悦连声音都高亢起来,我态度很好地对话筒说:“喂,你好。”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她也先说“你好”,随后就很客气地对我说:“何先生,接上级通知,您需要到666号会客室来一趟。”我问她:“666号会客室怎么走呢?”我确实不知道,除了我的办公室,我找不到任何一个房间。她笑着说:“您出办公室后,左转,第一个十字,右转,长廊尽头,右转,下台阶,走到头,再右转,第13个房间。”我按她说的重新说了一遍,她说:“没问题,您的记性真好。再见!”我也说:“再见。”其实我根本没有见过她,也谈不上再见,她的“再见”是为了向我说“如果没什么事我挂了”,我的“再见”意思是“没事了”。

挂了电话后,我把白手套摘下来,重新放回公文包,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开门,三只小狗大概已经觉得这里腻味了,我还没有完全把门开,他们就像三只大松鼠立即冲了出去。我跟着它们走出门,反锁后,按照刚才电话里的路线指示前往会客室。在会客室门口,我看见里面开着灯,我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人,格子不矮,背对着我,在看一副墙上挂着的油画,我恰好认识,是西班牙画家戈雅的《1808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复制品,几个黑乎乎的法国人拿着长枪指着西班牙农民起义军,其中一个穿白衣服的,双臂张开,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的同伴们有些捂着脸,有些弓着腰,还有一些趴在地上,看着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那个看画的人我来了。可是他还是没转过身来,只是微微向后退了半步,突然对我说:“你来了,来了就好。”我没说话。他又说:“你找到了么?”此时的我已经非常坦然,心态与刚才迥然不同。我笑着说:“找什么?”他听到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你竟然忘了,”他说,“你真的忘了吗?”我继续装傻:“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他慢慢转过身来,竟然是“老大”,自从那次飞机魔术后,再也没见过的“老大”。我心里微微吃了一惊。他满脸笑容,盯着我看,我被他看的脑袋一阵发麻。他说:“你还记得你来这里多少年了么?”我说:“大概有十多年了吧。”他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阴沉,他说:“十多年了,你竟然还没完成任务,你不觉得时间拖得太长了吗?”他的嗓音随着他的脸色也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调,变得我好熟悉,我在哪里听过呢?绝不是在那次酒会上……我的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攥住,一下想起来了,这是我上司的声音,是我只听其声却从未见过其人的上司!我想此刻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完全无法把眼前的“老大”跟我以前的上司联系在一起。我吃惊地看着他,舌头僵硬,口腔僵硬,嘴唇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你真是个废物,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废物,十多年徒劳无功不说,你竟然忘了自己的任务,你知道吗?你是个笑话,别以为你被除名了,就是自由人,就可以悠闲自得,在此养老,你的笑话已经广为流传,人尽皆知,你是我的耻辱,看着你,我就恶心。”当他说完这番话,我就完全确定了,“老大”和“上司”是同一个人。这是理性分析的结论,可是在感情上,我依然没法接受。他又问我:“你自己觉得应该怎么办呢?”我说:“我不知道,你觉得呢?”他脸上抽搐了一下说:“我最后问你一遍,东西你真没找到吗?”我摇摇头。老大,不,上司叹息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他突然魔术似的变出一支枪,冲我一连开了好几枪,全都打在我胸前,我感觉子弹们争先恐后钻进我的身体,继而听见它们破土的声音。“这个魔术很简单。”我在倒地之后,彻底闭上眼之前冲他说。他看着地上胸口流血不止的我说:“你又一次被除名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死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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