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河北岸
2016-06-02刘浪
刘浪
藏猫儿
下了快一天了,但雪还是没能把精瘦精瘦的河滨街盖严。这种不流畅的雪,我很喜欢,又很不喜欢。这雪,很像安琪的爸爸,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
我和妈妈搬到河滨街十九号,已经快两年了。最少有过五次,我去安琪家玩,都遇到安琪的爸爸、妈妈在吵架。安琪爸爸的一张嘴,不是你你你,就是我我我,总这样重复同一个字,就像他家的VCD不好使,卡了碟。真的,指望安琪的爸爸在生气的时候,能够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还不如指望我今晚上不尿炕。
这会儿,雪勉勉强强地将河滨街盖住了,我终于找到了安琪,就该我藏起来,由安琪来找我了。按照规则,这时候,安琪要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不许偷看,同时大声数数,从1数到10。我呢,要在安琪数完10之前,把自己藏起来,藏得越隐蔽越好。安琪数完10,就不蒙着眼睛了,她开始找我,找不到我,我就赢了;找到我呢,就轮到安琪藏起来,我找她。我和安琪管这个游戏,叫藏猫儿。
就在安琪将要蒙住眼睛,我也要转身跑开的时候,我和安琪都看到了那辆小轿车。
小轿车是黑色的,它就像一阵微风似的,飞快地飘过来,停在了河滨街的街口。在雪地的映衬下,小轿车就像一只崭新的皮鞋,虽然它看上去比妈妈给我买的,要留到过春节时穿的皮鞋还亮,但却少了一只。虽然少了一只,但它个头够大。
接下来,我和安琪都看到,小轿车的门开了,从里面下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回身关车门,天呀!他的后脑勺上,竟然扎了一根小辫子,跟一条狗尾巴似的,左摇右摆,难看死了。
男人几步就走到了我和安琪的近前,他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了他右边的那颗虎牙。他问我,小朋友,你是不是叫张小宝?
我一愣。这人好厉害呀,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不是。
我当然是撒谎了。我也不想撒谎,可妈妈再三嘱咐过我,不让我随便跟不认识的人说话。说完“不是”这两个字,我就使劲攥了一下安琪的手,我怕她说我说谎了。还好,安琪只是挣了一下手。
男人又问我,小朋友,你能告诉我哪个是周小红的家吗?
我又一愣。这人真的好厉害呀,竟然连我妈妈的名字也知道。
我就想反问他,你是谁?
可是,安琪却抢着回答了这个男人。她说,不知道。
安琪是真的不知道我妈妈的名字,就像我也不知道她妈妈的名字一样。安琪肯定是有些不耐烦了,她使劲甩开我的手,对我大喊,你快藏呀!再不藏我就不跟你玩了!
我就撒腿向老蔡家的牛棚跑去了。跑出去没几步,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谁呢?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找我妈妈干什么呢?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一晃,就全都过去了。我跑得更快了。我知道,老蔡家牛棚的旁边,有一大堆稻草。我要藏在稻草里,让安琪找不到我,让安琪认输。
我的双脚,就像两个鼓锤,把河滨街敲得通通作响。
安琪比我大一岁,上学前班了,听说她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呢。安琪长得跟她妈妈一样好看。
安琪的妈妈曾经对我说,等你和安琪都长大了,让安琪给你做媳妇,好不好?我说,好。说完,我就使劲抽了一下鼻涕。安琪却说,才不呢,他可笨了,玩藏猫儿,他总也找不着我,才不呢。安琪的妈妈就笑。
是的,每次玩藏猫儿,输的总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藏猫儿的范围就是河滨街,不许玩赖,藏到谁家屋里。河滨街最多也就三十米长,可安琪好像随随便便躲个地方,我就找不到她。而我呢,无论藏得多么隐蔽,安琪都能随随便便地就把我找到。
现在,我趴在老蔡家稻草堆里了。稻草的清香,就像只小手似的,在轻轻抚摸我的脸,后来又开始挠我的鼻孔,痒死了,但又很舒服,我都有点要睡着了。
我知道,安琪这回一定找不到我了。可我刚一这么想,安琪就来到了稻草堆前。
安琪说,小宝,我看见你了,出来吧。
我趴着没动。我知道安琪这是在诈我呢,我才不会上当呢。我就使劲咬着棉袄袖子,我怕我的笑声,会像一只小鸟那样飞出稻草堆。
安琪说,你再不出来我就点火了,把你烧成羊肉串!
我就出来了。你知道的,我是多么爱吃羊肉串啊!“希波肉串,非吃不可。”电视里天天这么说。但我绝不会傻到把自己变成羊肉串的地步。你听说过羊肉串把羊肉串吃了这种事吗?算了,我还是出来吧。
可我一出来,安琪说,原来你真藏这里了。
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接下来,轮到安琪藏,由我来找了。
我抬起双手,紧紧蒙住眼睛。我大声喊,1,2,3……
我数到7的时候,还听得到安琪的脚步声,好像是在往乐乐家门口的狗窝那儿跑。可我数到8的时候,就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
数完10,我撤下手,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安琪会藏在哪呢?乐乐家的狗窝,没有。欣欣家的厕所,没有。王歪脖子家房头,没有。二毛食杂店的闸板下面,也没有。安琪她到底会藏在哪呢?
我转过身来,打算从乐乐家的狗窝开始,重新再找一遍。我刚一转过身来,就忍不住笑了。因为我看到了雪地上的我的脚印。我知道了,刚才安琪能那么快就知道我藏在稻草堆里,她一定是顺着我的脚印找到的。我为什么不也顺着她的脚印找她呢?
很快我便找到了安琪的脚印,是一些不太标准的小长方形,有一点外八字。可是,安琪的脚印到了街口,到了那辆小轿车那儿,就没有了。
我想安琪可能是跑到河滨街外边了吧,我也就走出了河滨街的街口。这时候,天色就已经有一点点黑了,但我还是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涧河,已经被雪整个覆盖,对面的涧河南岸,雪也没有放过它们。看来啊,谁都不能小瞧雪。就在刚才,我还觉得这雪不流畅,磕磕巴巴的。可不知不觉中,雪已经不给人笑话它的机会了。
接下来,我就返回了河滨街。在街口,我还用左手——哦,不对,是用右手吧,我也记不清了——敲了敲那辆小轿车的车窗呢。endprint
在河滨街又找了一圈,我还是没找到安琪。我有点饿了,我就大声喊,安琪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家拿个馒头就出来。
我腾腾腾跑回家,一进门,就被吓了一大跳。
天呀!那个后脑勺上扎了根小辫子的男人,他竟然在我家里。
他来干什么?他到底是谁?对了对了,他还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妈妈的名字,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小辫子男人坐在我家的炕沿儿上,低着头,在抽烟。我妈妈倚着窗台,眼睛都哭红了。
见我回来了,小辫子男人猛地站起身来。而我妈妈一步冲到我面前,一把抱起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妈妈的眼泪,滴在了我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害怕吧,我就也哭了。我一下子忘记肚子饿了,我只是哭着喊,妈妈,妈妈。
小辫子男人慢慢地走到我和妈妈面前,说,小宝,爸……
我妈妈大喊,闭嘴!你给我闭嘴!你不许说那个字,你不配!
我从没听过妈妈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就像我的两个耳朵里,各藏了一窝蚊子。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我喊,妈妈,妈妈。我一边喊,一边擦妈妈的眼泪。
小辫子男人愣着站在那里。突然,他的手猛的一哆嗦,是他手中的烟,烧到了他的手指头。小辫子男人使劲使劲地甩了几下他的右手,紧接着又把手放在嘴边,扑扑地吹。他的这串动作,慌慌张张的,可真好玩,我就忍不住笑了。
见我笑,小辫子男人也笑了,就露出了他右边的那颗虎牙。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的虎牙了。
我就从妈妈怀里挣出来,对小辫子男人说,你有一颗虎牙,看,我也有。我边说边将右手的食指,按在我右边的虎牙上。
小辫子男人就哈下腰来,同时伸出双手,想要抱我。如果不是他的小辫子,差点砸着我的头,我就让他抱我了。我实在不喜欢他的小辫子,我就躲开了。接着,我才发现,他的辫梢,还是黄色的。这就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二毛食杂店的那个老奶奶。老奶奶的头发就是黄色的,她的眼珠是灰色的。我记不得是乐乐的爸爸,还是欣欣的姥爷说过,这老奶奶的爸爸是中国人,她妈妈却是个俄罗斯人。河滨街的很多人,背地里都管她叫二毛子。
我刚刚躲开小辫子男人,我妈妈又冲了过来,一把推开他,差点把他推了个跟头。
不许碰他!我妈妈大喊。妈妈的声音,又细又尖,像一把乱糟糟的针似的。
小辫子男人站稳身子,声音很重地呼吸了几下。接着,他从衣服里兜中拿出了一叠粉色的纸,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有个老人的头像。
他说,这个,就给你,给你和小宝留着用吧。他边说边把这叠纸,递到我妈妈面前。
我妈妈没接。她说,我们不缺钱。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给我走,快走,滚!
小辫子男人的脸红了。
我这才知道,这叠粉色的纸,原来是钱呢。可是,妈妈怎么会说“我们不缺钱”呢?要是真不缺钱,我早就能和安琪一起上学前班了呢。
我就对小辫子男人说,我也想上学,妈妈不让,妈妈没钱。
小辫子男人就闭上了眼睛,还用没拿钱的左手将他自己的眼睛挡住。他将手拿开时,我看见了他的眼泪。
我就说,小辫子叔叔,你怎么哭了?
小辫子男人的眼泪流得更快了,他说,小宝,叫我爸爸!
妈妈一把将我拽到她身后,接着就抡起手掌,扇了小辫子男人一个大耳光。
你给我滚,滚!小宝没有爸爸!我妈妈的喊声,震得我都要尿裤子了,但却没能把我震明白。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安琪有爸爸,乐乐有爸爸,欣欣有爸爸。我和妈妈搬到河滨街快两年了,河滨街的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可妈妈告诉我,我没有爸爸。我为什么没有呢?
小辫子男人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小辫子男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吗?你有爸爸吗?
小辫子男人的眼泪,本来被我妈妈的耳光打止住了,可我的问题又让它们流了出来。他说,小宝,有的人是没有爸爸的,因为,因为有的人不配做爸爸。
我说,我不懂。
他说,我,我也不怎么懂。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摇了摇头,他的小辫子就跟着左甩右甩的。
我就笑了,说,你的小辫子快剪了吧,难看死了。
他也笑了,说,嗯,我剪。
然后,他把那叠钱放在桌子上,转身向屋外走。
他刚刚走到门前,我妈妈拿起那叠钱,向他后背砸了过去。那叠钱就散开了,飘舞着,翻滚着,有的砸在了小辫子男人的背上,有的落在了他的身前和身后。
我妈妈又在喊,把你的臭钱拿走,拿走!没人稀罕你的臭钱!
小辫子男人的脚步停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而是推开我家的房门,跟门外的一股冷风换了位置,冷风进屋了,他出去了。
正是这股冷风,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安琪。
我跑到厨房,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外跑。
天,已经彻底黑了。雪的厚度,已经完全可以没过我的鞋子。
我大声喊,安琪你出来吧,我认输了。
安琪没有回答我。回答我的,是小辫子男人发动小轿车的声音,哼哼哼,哼哼,好像是有些不情愿。
我接着大声喊,安琪你出来吧,长大以后我不让你做我媳妇还不行吗?我认输了。
安琪回答我了,用的是一声惨叫。
我扑通一声,倒在雪地上。
因为我看到小辫子男人的小轿车,明显颠簸了一下。我还看到,小轿车飞似的消失在了雪地的尽头,而在它先前停靠的地方,安琪安静地躺着。
你会知道我是谁
我现在要说的这个村子,就像一摊垃圾似的,被胡乱堆在涧河的北岸。村子里说了算的那人,姓王。村民当面都叫他王书记,转过身去,就都叫他王大牙。
村子不大,有一百零几户人家吧,村民五六百个。书记王大牙很是有些威风,他在村东头跺一跺脚,村西头茅草屋的泥渣渣,就会慌里慌张地掉下来,甚至直接掉进村民豁了口的饭碗里。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子的五六百个村民,他们认识的字加在一块,也没有王书记一个人认识的多。除了王书记家,这个村子的一百多户人家,差不多都出过这样的乱子:过年贴春条时,把“抬头见喜”和“肥猪满圈”贴串了位置。endprint
这是一九七六年左右的事。当时,村子还不叫村子,叫生产队;村民也不叫村民,叫社员。
一九七九年,我就出生在这个村子。
与那些村民不同的是,我五岁的时候,就敢当面管王书记叫王大牙。我叫他王大牙的时候,那些村民就哈哈地笑,嘻嘻地笑,嘎嘎地笑,哇哇地笑。这些笑,让我倍受鼓舞。
我十岁那年,会查字典了。有一天,我把“发”和“庆”这两个字的繁体,七扭八歪地写在掌心,伸到王大牙眼前,问他这两个字念什么。
王大牙拿过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戴上,围着我的手掌正转一圈,又反转一圈,还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他说,不知道。
我指着王大牙的鼻子,一蹿一跳地笑着大喊,笨猪!你这头笨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笨猪!
王大牙说,这孩子,你这孩子。他一边这样嘟哝,一边想像以往那样摸一下我的冲天小辫,但他只迈出一步,就像一摊烂泥似的堆在了地上。他戴的那副老花镜掉在了地上,老花镜唯一的一条腿,嘎一声,也断了。与此同时,王大牙的嘴巴倔犟地喷吐着白沫子,就像我后来在城市里见到的那种旱地喷泉。
半年后,王大牙死了。
埋葬王大牙那天,我妈、我姐都哭了。我没哭。几只乌鸦呱呱的鸣叫声中,我在心里大致作了一番统计。如果把被王大牙称为洋字码的0、1、2、3……也算上,王大牙认识的字,差不多有一百个呢。
可我的眼泪,不会为认识差不多有一百个字的人死了而流。这划不来。
王大牙有个女儿,叫王秋玉,是我至今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王秋玉的眼睛是带钩的,笑声是带钩的。甚至,就连她的影子也是带钩的。钩住的,当然是男人的心。
我是真的有点瞧不起王大牙。但是,我崇拜他的女儿。
我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村子里的很多村民,都说我和我姐长得很像王秋玉。说完这样的话,这些村民通常就长叹一口气。个别人还会擦拭一下眼角,长长的眼屎,就会在他们的手指上拖来拽去的。
这个时候,王秋玉在村子里消失已经整整五年了。我想她,偷偷地想,狠狠地想。每一个村民都知道,王秋玉是跟一个来村子里采风的画家私奔了。这没什么。这是迟早的事。就像总有一天,你我都会死一样。
但是我还是想她。
据说王秋玉一出生,她的母亲就死了。那时候,她的父亲王大牙还不是王书记,而是大队王会计。这个身份,使得村子里正处于哺乳期的女人,或者主动或者被动地给王秋玉喂奶。王秋玉吃饱了,王大牙就龇着我后来在动画片中看到的那种老鼠牙,说,俺早饭还没吃呢,俺也饿了。
王秋玉一岁半的时候,可以断奶了。就在这个时候,王会计成了王书记。王秋玉就顺理成章地继续吃奶,一直吃到了六岁。
六岁的王秋玉问,爸,到底哪个是我妈?
全是,她们全是。王大牙鼠牙一龇。
时间的流逝,总是不经意的。王秋玉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对王大牙说,爸,姥姥让我去她家过生日。王大牙说,去吧,我今晚上去公社开会,恐怕得开一宿。
不知什么原因,会议临时取消了。带着一个曾经给王秋玉喂过奶的女人,王大牙回到了家。一进屋,王大牙就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去姥姥家过生日的王秋玉,在家呢。在家的,还有同村的一个男孩子。而更加奇怪的是,王大牙看到,王秋玉和这个男孩子的衣服,胡乱堆在椅子上和地上,毫无章法和布局。
王大牙龇着的鼠牙,就把他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了血。
王大牙就猛地转过身去,给了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一个大耳光。
接着,王大牙就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这之后,王大牙再没有带哪个女人回家,也不再去哪个女人家里。他的女儿王秋玉,却让村子里的近半男人,陆续成了酒徒。
接着就到了一九七九年。四十几岁的王大牙,头发多半都白了。
还好,一九七九年的春天,一个叫严凤青的小伙子,流浪到了这个村子。
严凤青很瘦,扔到锅里炸三天,也炸不出二两油来。王大牙收留了他,让他娶了王秋玉。
同一年的秋天,王秋玉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女儿叫严颜颜,小女儿叫严妍妍。是王大牙给取的名字。
妍妍和颜颜出生后不久,土地就承包到户了,王大牙这个书记也顺风顺水地落选了。
落选的王大牙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种庄稼,也不会种粮食,他就给王秋玉带孩子。
王大牙说,大宝不哭。颜颜就不哭了。
王大牙说,二宝不哭。妍妍说,那你给我买糖糖。
夕阳毛绒绒的光线里,名正言顺的村民(而不是社员),眼睁睁地看着王大牙的腰弯了,更弯了。然后,月牙出现在天边。
时间的流逝,总是不经意的。颜颜和妍妍十岁那年,有一天,王大牙问了她们的理想。
王大牙说,大宝,你长大以后干什么?
颜颜说,当作家。
妍妍就撇嘴。妍妍知道颜颜的一首诗歌,发表在报纸上了。那诗只有两行,第一行好像是“小鸟关在笼子里多可怜呀”,第二行好像是“我把它放了”,诗的题目叫“姥爷笑了”。妍妍至今不知道,这首诗好在哪里,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诗。但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扬了颜颜,还奖励了颜颜一本稿纸。趁颜颜不注意,妍妍把那本稿纸塞进了炉子。
王大牙又问妍妍,二宝,你呢?
妍妍说,我去做钳子。
王大牙说,钳子?
妍妍说,对,掰掉你的大板牙。说完,妍妍就笑着跑开了。
这孩子,王大牙说,这孩子呀。
现在,我回过头来说说王大牙的葬礼。那葬礼,隆重得有些不像话。
当初那个流浪汉严凤青,这个时候已经想着怎么减肥了。他给王大牙扎了纸人纸马纸楼房,还请来了念经的和尚、唱戏的草台班。
王大牙被葬在了涧河的北岸。
谁也没想到,哭得最惨的那人,居然是吴老二。其实我也不认识吴老二,但我听说过他的媳妇,就是王秋玉十六岁生日那晚,被王大牙扇了个耳光的那个女人。endprint
吴老二哭昏又醒来,醒来又哭昏。几个来回之后,他说,如果他死的时候,也能有这个排场,他宁愿少活十年。
我只能笑笑。
葬了王大牙,严凤青回了趟老家。老家有他的一个姐姐,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系了。
再回到村子时,严凤青把王秋玉捆成了一个大粽子。严凤青拿过一把笤帚打王秋玉,边打边哭,边哭边打。
很显然,是老家的姐姐,让严凤青明白了这样一个常识:他在春末和王秋玉结婚,王秋玉就不该在当年的初秋生下孩子,并且是两个。
王秋玉不哭也不喊,只是忍着,汗淋淋、血淋淋地忍着,不哭,也不叫喊。
打完王秋玉,严凤青把颜颜和妍妍找了回来。
严凤青说,大宝,叫我爸爸。
颜颜说,爸爸。
严凤青哭了,又说,二宝,叫我爸爸。
妍妍说,爸爸。
严凤青又哭了。
王秋玉也哭了。
严凤青迅速滑入了酒徒的行列,喝醉了就打王秋玉,酒醒了就哭,就哄王秋玉,之后又喝醉。这很没劲。
王秋玉一直忍着,不哭,也不叫喊。
后来有一天,王秋玉终于哭了。这天夜里,她就和一个来村里采风的画家走了。村民管这叫私奔。
颜颜十八岁那年,妍妍当然也十八岁。
这一年,妍妍认识了一个男孩子。这男孩子家住涧河的南岸,二十岁。妍妍爱上了这个男孩子,而这个男孩子却爱上了颜颜。
接下来的一个傍晚,很多事同时发生了。妍妍让颜颜去看太姥。妍妍让严凤青去了村口的小酒店。妍妍捎信给那个二十岁的男孩子,说颜颜找他有事。妍妍换上了颜颜的衣服。
我早就说过,妍妍和颜颜是双胞胎,自然长得极像。
颜颜去看太姥了。严凤青去了村口的小酒店。男孩子来了。
男孩子来了,妍妍什么都不说。男孩子也没有说话,因为他有别的事情要做。
后来,男孩子说话了。他的声音洪亮又颤抖。他说的是这样五个字:你不是大宝!
男孩子话音刚落,严凤青回来了,一步三摇的,手里拎着一个酒瓶子,里面还有少半瓶酒。像王大牙当年遭遇的那幕一样,严凤青也看到应该穿在人身上的衣服,这会儿穿在了沙发和地板上。
严凤青抢前一步,一酒瓶子砸在了男孩子的左太阳穴上。男孩子就死了。严凤青被判了十二年徒刑。
不要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
被严凤青打死的男孩子,他的父亲认为错不在严凤青身上,而是在妍妍身上。男孩子的父亲就揣着一把刀子,一把杀猪的刀子,偷偷跟踪妍妍。
我早就说过,颜颜和妍妍是双胞胎,长得极像。
男孩子的父亲,就一刀捅死了颜颜。
小水的照片
两年后的今天,我仍旧怀疑那场雪的源头,一定是我的错觉,或者虚构。
那雪稳扎稳打地倾泻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它覆盖的不是整个涧河北岸,而是我的脑海。
一整片的白茫茫,冷静地猖狂。而我的思维明显地滞涩了——除了一缕缕隐约的疼,正在逐渐清晰和生动,像钝了的刀锋。
夜色说降临,就真的降临了。我点了根烟。眼前的烟雾,以及我口腔中的混浊与粗糙,让我想不起究竟是我离开了小水,还是小水离开我。在我看来,分清这两者的区别,性质严重。
小水的照片,其实就立在我上床头。可是,闭上眼睛,我却想不出小水的样子。这让我难堪。二十几岁了,奔三整张了,我却一直没能真正善待自己,做到兵不血刃。
烟只抽了少半支,我就把它摁灭在了烟灰缸里。接下来,我把小水的照片,从相框中拆了出来。这个流畅的过程,让我想起过往的每一次,都是小水把我从睡衣中拆出来。十个手指就是十台拓荒机呢,小水为我开辟出四通八达的道路。
这样想着,我就把小水的照片对撕成了两半。两半叠在一起,再一对撕,就成了四片。这之后,我就不知该做什么了。就是这个时候,有些游移地,我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门外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样子,如今我已不能清晰地想起。
但我记得她的短发上面,顶了一层雪片。而且,雪片已经开始融化。
我不认识这个女子。她呢,看着我,不说话。
我是总要说点什么才对头的。我就说,上周二我刚交的电费,水费更早,大上个星期四交的。
女子突然就笑了起来,而且还笑得弯下了腰。她说,夏榆呀夏榆,你见过拽这么大箱子收水电费的吗?
我有些吃惊:她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我正要问她,她就拖着一个硕大的拉杆旅行箱,一步跨进了我的房里。
你愣着干什么?给我找毛巾擦擦头呀。女子很是熟络地命令我。说完,她还孩子似的白了我一眼。
我拿过毛巾,递给她。她风风火火地擦拭了几把头发,又把毛巾扔给我。
接着呢,这个女子就背着手,在我的房间中巡视。客厅、主卧室、书房、厨房,她每进一个房间就点点头,回身对我说,嗯,不错,还不错。来到小卧室的时候,她说,不好,这不好。咦,这是什么?她边说边将床头上小水碎成四片的照片拿起,然后看也不看一眼,就将那四片相纸撕成碎屑,然后信手扔到了地板上。这让我再次有些吃惊:相纸的碎屑,每一片的面积都不会超过一平方厘米,而她分明不过只撕了四五下,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除了吃惊,我更多的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我就问她,喂喂,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我家还是你家?
女子瞪大了眼睛。她说,你家呀,当然是你家呀!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知道?之后,她就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前额。她接着说,也不发烧啊。夏榆,算我求你,你别吓唬我行吗?好了好了,你叫叶子好了。天啊!我要饿死了!有什么吃的呀?我现在能吃下一条鲸鱼。
这个女子,她是说她叫叶子吗?叶子就叶子吧。我是不打算追问她什么了,起码是暂时不追问。因为我知道,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endprint
这就让我回想起当初小水离开我,或者我离开小水时,我们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是的,干嘛要问呢?伤口不是给任何人看的,更不是给自己看的。许多个夜晚,残月酷似锋利的弯刀,割瘦了夜晚,是要腾出空间,好让我的失眠茁状成长。可是,翻了个身之后,我重又睡去,一个梦也没有做。
看来这个叶子,她真的是饿了。前后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我家冰箱的半壁江山,就全都割让给了她的嘴巴。
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巴,她一边咀嚼,一边对我说,你别总盯着人家吃嘛,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我说,要不要来杯咖啡?
她揉了揉肚子,说,给你面子。
我说,拿铁没了,只剩下雀巢,行不?
她点了点头,说,可以克服。
接下来的气氛,就有点沉闷了。我抽烟,叶子喝咖啡。我不说话,叶子也不说。这样的情形,真的挺像我和小水分手的前夜。我就忍不住笑了一下。确切地说,我是苦笑了一下。
叶子放下空杯子,她说,你笑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她,吃饱了?
嗯。
喝足了?
嗯。
那好吧,我想你该到门外帮我把门关上了,谢谢。我边说边站起身来。
叶子也腾得一下站了起来,差一点就碰翻了空的咖啡杯子。
喂喂,你有点同情心行不行啊我的夏榆?叶子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向我叫喊,天黑了下雪了你赶我出门你良心过不去吧夏榆?
我往外看了一眼,黏稠的夜色果然大手大脚地洇晕开来了,让我的胸口觉得堵塞和憋闷。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来到了我家?你找我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三个问题,我本来不是很迫切地要知道答案,但此刻,我却问了叶子。
叶子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没有回答我。
我说,你可以不回答我,除非你现在就走。
叶子用左手托着右肘,用右手的掌心托着下颏。她小声说,你别生气,别生气呀。我从五岁就开始喜欢你还不行吗?要不就四岁半开始。
我有些哭笑不得,决意要撵她走。可就是这个时候,我就看到两行泪水,正急促地在叶子面颊上滑落。
应该说,两年后的今天,当我回想叶子的时候,我更多的是记住了她这一刻流泪的样子,像个天真的孩童,无力又无助。我的心,猛的紧了一下,紧接着就彻底软了下来。我缓缓地吁出了口长气。
叶子抽泣着说,别撵我,我一个女孩子又能把你个大男人怎么样?你别撵我走。
我说,那我只好撵我自己了。说完,我起身往外走。
叶子几步就跑到了我的前面,用后背靠着门。她说,你别走你别走呀,我一个人害怕。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两个人,我害怕。
叶子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她飞快地说,你睡小屋,我睡大屋。
两年后的今天,有些时候,我还是会听周蕙的歌碟的。这个长相乏善可陈的歌手,她每每唱到“我是原地打转的风铃,连痛苦都听起很抒情”这句时,我都会在歌声之外,听到一阵细碎的、毛绒绒的水声。
那是叶子,在卫生间里洗澡。
我承认,那个落雪的夜里,叶子洗澡时,我的呼吸不够均匀。我就打开了DVD,随手放进去了一张碟片,刚好是周蕙的歌,刚好是那首《风铃》。当然了,我其实听得也是很心不在焉的。
后来,叶子就穿着我的睡衣,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她坐在我的对面,一瞬间里,一种茉莉花茶的清香,充盈甚至是霸占了我的鼻孔。
她说,哎,刚才我不该喝咖啡,不困了。
我胡乱点了点头。
她说,讲个故事吧。
我说,好。
接下来就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和她同时说,你快讲啊。然后我们两个都笑了。叶子笑得弯下了腰,宽松的领口呈现出一整片辽阔的白皙。我急忙闭上了双眼。
那个夜里,叶子和我给对方讲了什么故事,我如今一点一滴也想不起了。叶子打第二个哈欠时,我说,你睡吧。然后,我到小卧室里把被子拿给她。返回小卧室,我吃了两粒地西泮片,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早上七点,我被一阵简直汹涌澎湃的饥饿给搅醒了。而且,我的头痛得就像要碎裂一样。我就在想,我昨天没有吃晚饭吗?
随即,我就想起了叶子。
可是,叶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主卧室中茉莉花茶的清香,仍旧丝丝缕缕的,提示我一个神秘的女子曾经来过。而小卧室地板上的照片碎屑,让这种提示凝重了吧,也或者恰恰相反。
我把照片的碎屑收拢起来,一小片一小片地拼接。这可是个细致活呀,我的耐心遭受了空前的碾压式的挑衅。
接下来的两年,那种又冷静又猖狂的雪,再也没有莅临涧河的北岸。
我终于把那些碎屑拼接成完整的照片时,小水对我说,老公呀,别跟自己过不去了,我再照一张就得了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