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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艳

2016-06-02文河

野草 2016年3期
关键词:鹭鸶李商隐

雪隐鹭鸶

作家格非有部解读《金瓶梅》的随笔,叫《雪隐鹭鸶》。此名出自《金瓶梅》中的两句诗,即:“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暗喻世事人情的叵测。雪隐鹭鸶,意象极美。这两句诗以前读到时,就很喜欢,后来又忘了,经格非特别拈出,似乎又添了几分魅力。

鹭鸶,飞起来很轻盈,舒展,尤其在河面上缓缓飞行,影映碧波,像一小片云——是不“穿裤子的云”(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语)。鹭鸶的飞翔比鸽子要好看得多。鸽子太笨,我是说肉鸽。鹭鸶,听起来又像露丝,某个西方女人的名字。多年前,我曾到一个绿树包裹的小村庄看鹭鸶,黄昏,成千上万只鹭鸶从远处的天空归来,栖息在村子茂密的树冠上,如雪片纷纷。

雪隐鹭鸶飞始见,我感兴趣的不是某种细微的区别,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与环境的融合无间。雪隐鹭鸶,而非画屏绣鹧鸪。鹭鸶是一种独立的生命,这种生命融入一个广阔的环境,但又享有自身的自由,它可以飞,也可以落。相比之下,画屏上的鹧鸪,虽然华丽,却是死的,生命受制于客观环境。这两个意象正可以说明两种不同的生活和精神处境。前者是灵动的,自在的,出入无碍的,充满诗性。后者是干瘪的,刻板的,受束缚的,役于物,役于金钱,役于盛大的欲望。

如果再往前想一想,雪隐鹭鸶其实还隐含着一个传统的习惯性的认知方式。雪和鹭鸶之间,同色,但不同体,有一个边界,但也可以不触及这个边界。它是诗性的,富有美感的。

我们的认知方式通常是化繁为简,《道德经》式的,“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比如李贺的这两句诗,即是这种认知方式的产物。但我们的感知方式却是整体性的,齐物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一花一世界。这又是庄子式的了。“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同样,张若虚的这两句诗,即是这种感知方式的产物。

我们向来有个富有美感的心灵,我们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一个“诗的感觉”。这种感觉来源于天地自然。如果没有这种感觉,我们便不能说我们懂得生活,更不能说我们会生活。这种感觉让我们避免了每个人成为一座“孤岛”。“何方可化身千忆,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诗句)”。心与心相通,推已及人,推已及物。这样才能对日月山川,天地万物,产生一种宽泛的爱意,而反过来,日月山川,天地万物,对我们的心灵又提供一种绵绵不绝的浸润和涵容。有了这份通透深邃的人情物意,所以高门大户的贾府,可以接纳一芥之微的刘姥姥,而无尊卑之隔;贾宝玉于竹篱茅舍中,能够注意于乡野纺线丫头的憨朴爽美,而恍然自失。所以才可以产生出泯灭生死、奇情幻彩、仪态万方的《聊斋志异》。

时代的荒芜,即是心灵的荒芜,反之亦然。

《五灯会元》里有个禅僧说:“鹭鸶飞入碧波中,抖擞一团银绣线”。真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生命存在,饱满的,飞扬的,活泼的,欢快的,没有一丝颓废和衰飒。雪隐鹭鸶,雪没了,鹭鸶却在,天地一新。原来那无边白雪,都化作了这一江春水。

喝茶

吃茶,一个吃字,显出了郑重。品茶呢,含有赏鉴的意思。

我是个粗率的人,则只懂得喝。一个喝字,正是妙玉所嘲笑的牛饮。小时候喂牛,早晨起来,先提一大木桶井水放那儿,阳光晒到下午,水温温的,牛从田间劳累归来,把硕大的脑袋俯在木桶上,喝得真是痛快。或者直接把牛牵到溪流边,只见它长长喝上一气,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来,嘴角两道水线滴答流溢,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很过瘾的样子。我喜欢牛,那么质直,任劳任怨,面对忘恩负义的屠刀,泪水横流,却还是那么温厚、隐忍,有挣扎和恐惧,却没有戾气。

“牛饮”一词,在我看来,很形象可爱。

牛饮,沉著痛快。让人想到李太白的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李太白的诗,又有一种长风拂林、飒然而过的爽意。

喝茶很好,只是不能喝得太快了。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太迅速、太猛烈的过程,容易结束得早。是的,肚量再大,也不能喝个不停。吃茶,品茶,是慢功夫,岁月悠悠,光阴徘徊。人到中年,才领悟了快与慢的不同。

喝茶,慢慢喝,另有一番细水长流、回环往复的意味。喝茶是自己与自己素面相见,一个是扰攘红尘中奔忙的自己,一个是抱朴守真、静处一隅的自己。茶香袅袅,那一刻自己和自己悠然神会、合而为一。

我觉得喝茶的器皿、茶具不易过于讲究、计较。穷巧极工,造物所忌,与道有违。不能超然物外,又怎能悠然自得。用一个佛教中的比喻,就是“筏喻”,造筏是为了渡过河去,如果仅仅为了造筏而造筏,反而会忘记了当初造筏的目的。

一把土得掉渣的大壶,深褐色的陶泥粗粝得有了荒蛮的感觉。在那儿一放,定定的,稳稳的,世界一下子显得安宁,像《创世纪》里所说的,万物各从其类。一个散淡的人,曾经的激越和高蹈不见了,散淡不是狭小,如涧水曲曲泻入空潭,因渊深而平静。一段独属自己的时间。这就够了。如果有花有叶,有斜阳滟滟,这样当然很好了。如果是在晚上,有明月千里、清风徐徐呢,那这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没有,那也无妨。有则喜,没有亦能洒然无忧。但要有一种平和的心境,这是必须的。很多事情,不必强求。

喝茶,喝的是一种从容淡然。如果说喝茶喝出一种境界,那么这境界其实还是人的境界,而不是茶的境界。柳宗元贬谪永州,雨后独行赏景,有诗说:“予心适无事,遇此成宾主”。我们偶然来到这个世上,像好花忽开,我们与这个世界也应该做到宾主相得,有温情和愉悦。我们和一杯清茶相遇,和一草一木相遇,都应该有一种宾主相得的感觉。

柳宗元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少年得志,二十六岁步入仕途,三十三岁时远贬永州,沦落十年,四十七岁殁世荒蛮,然而文章流传后世,遗爱流布柳州。“往来人不识,长歌楚天碧”,旭日临窗,我读他写于永州的诗句,心中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慷慨,像泥陶沸水烹老叶苦茶。

喝茶与饮酒不同,饮酒是越热闹越好。喝茶,则风轻云淡。再香的茶,也没有酒的浓烈。我觉得茶是出世的,酒是入世的。茶是隐士高人,酒是英雄好汉。酒是热恋,茶充其量只是淡淡的相思。酒是韩信攻城掠地、搴旗取将,茶是范蠡五湖玩月、散发弄舟。酒是金鼓齐鸣,茶是竹笛细细。endprint

果茶滟滟是《金瓶梅》,红茶酽酽是《红楼梦》,绿茶淡淡是《五灯会元》。

禅语中有:“吃茶去”。这三个字,足够一生去参悟的了。

读黄庭坚

今年大年初三,我在无锡,傍晚落了一阵雨。饭后出去走走,大过年的,街上行人稀少,走着走着,见傍边有一小公园,便信步走进。在里面转了几圈儿,由于是路盲,不敢走远,便顺原路返回。走了一身汗,越来越发觉不对,结果还是迷了路,好在还记着宾馆名字,打了辆车才算回去。次日才发现,那个小公园原来就在宾馆对面,昨天偏偏舍近求远了。又进去逛了逛,发现那几处旧房子,居然是阿炳故居。阴雨天气,《二泉映月》是不敢听的。容易在那种九曲回肠的声音里迷路,寻寻觅觅,出不来。

说了半天迷路,其实我想说的却是黄庭坚的诗。黄庭坚写诗喜欢舍近求远,求远有时是为了猎奇。黄庭坚的写作方向感极强,记忆力超群绝伦,这样的人无论走多远,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注定不怕迷路的。宋诗是曲径通幽处,人在幽处,易沉思,所以宋人喜欢说理。幽处往往也是奇崛之处。黄庭坚的诗里山石荦确,句子有时很硬,有棱角。如果说宋诗是曲径通幽处,那么宋词当然是禅房花木深了。只是这个禅房得是《西厢记》里的禅房,处处花光妖娆,情色旖旎。

唐人诗中的幽默感较少,杜甫诗中间或有之。杜甫虽有很强的幽默感,但大半辈子颠沛流离,全部身心都用来忧国忧民了,看他的幽默,倒觉是强颜欢笑,读者自己心里反倒止不住苦涩起来。晋人的幽默感倒是挺强,《世说新语》里就有很多人在讲冷笑话。只是晋人的门阀等级观念太强,和普通人民有了距离。在苏轼、黄庭坚等人那儿,幽默感才算普遍发挥出来,幽默感变得日常,他们喜欢通过诗的形式时不时来寻个开心,玩得不亦乐乎。翻翻苏轼、黄庭坚的诗集,戏和、戏作、戏题、戏咏、戏答、戏书、戏赠、戏简等字样,出现得频率之高,一定会让他们之前的诗人看得瞠目结舌或羡慕不已——如果他们之前的诗人能看得到的话。

杜甫偶尔以文入诗,韩愈大量以文入诗,众所周知,黄庭坚诗学杜韩。如果说韩愈的文是古文——古拙、古雅的文,黄庭坚则更进一步,以小品文入诗了。读他的《演雅》一诗,比读《尔雅》、《埤雅》之类的书生动多了。鸟兽鱼虫,信手拈来,呈才使气,趣味横生。你要寻找深意,并不多;你要寻找情韵,也没有,但他所写的就是一个趣味。

趣味是日常化的,也是文化性的。

这种高质量的幽默感和趣味性,一直涌流到明末清初,民国又灵光乍现。灵光乍现,也像春光乍泄,忽闪了一下,又被时代的厚袍子紧紧包裹起来了。但后来……后来——等了很久,后面并没有来。生活的田园中,少了闲花幽草,倒是落了一地鸡毛。

黄庭坚的诗不易走进去,但走进去倒也能轻易出来,他虽学杜甫,却不像杜甫那样,让人读的时候感同身受的沉溺进去。这是他们之间的区别,也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时女步春

秦观的词读得比较多,情窦初开的时候,班里的小女生在心头晃来晃去,秦观的词读起来就特有感应。说来奇怪,虽少不更事,却大有身世之感。后来就读得少了,现在却没有重读的心境,不知以后还有没有。

秦观的诗读得比较少,最近读他的诗集,开始的时候,是一首接一首的读,但读着读着就跳着读。跳跃式阅读。反正我就是好读书不求甚解。好读书,如果处处深入精研,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好学者,倒未必可以成为一个好作者。好作者都是很自我的。

南宋诗人敖陶孙论秦观诗,“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不无微词。元好问称秦观诗为“女郎诗”,则近于挖苦。文学创作不是沙场秋点兵,时女步春倒是很美的。天意怜幽草,在遒枝劲条的美学森林中,婉弱作为一种风格,挺好的。

徐渭豪奇之士,却偏喜秦观之诗,心理美学上的怜香惜玉。徐渭说秦观的诗有的介于中晚唐之间,其实很多可以直追六朝。“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璧月鉴帘栊,珠星络梧楸”,典型的齐梁风格,秦观如果想偷渡到六朝,不用蒙混,即可过关。当然,文学本来就是藕断丝连。这个丝,很长。丝接千载,思接千载。

秦观当时诗名亦盛,有宋一代,诗人辈出,群星璀璨,前辈诗人,欧阳修、王安石,百代风流。师友中,苏轼、黄庭坚横绝一世,陈师道、张耒等人,都不是软茬儿,他自己的词又写得太好,慢慢的诗名就被淹没了。他的词反倒成了出水莲。

从秦观的心理感受能力和艺术的敏感性来看,他倒真应该到六朝或晚唐写诗去。但好在他把这部分天才充分转化到词里,从这点来说,作为一个诗人,他生在北宋又实在太幸运了。但话又说回来,宋朝人中多一个六朝人写诗,这诗倒也是一种别致,自成一种风景。只是与诗相比,我还是更喜欢他的词。

他的诗五言古体最多,这种文体较为安分守己,不容易凸显创作个性。而我更喜欢他的绝句。他的一些七绝,疏朗清新,让我想到晚唐的张祜和南宋的姜夔。“天寒水鸟自相依,十百为群戏落晖。过尽行人都不起,忽闻冰响一齐飞”,我读他的《还自广陵》,不知为何,老隐隐约约感觉有刘长卿的影子。这首诗也不算太有特色,很多诗人都能写得出。比如,杨万里。

独坐电脑前,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外面阳光多么明亮啊,从楼上望去,世界大得几乎让人茫然。绿树成荫,春色已老。西沙河边的樱桃,也该微红了。钱钟书说秦观的诗,内容比较贫薄,气魄显得狭小,但修辞倒极精致。我觉得这一点也像樱桃。秦观的诗是红透的樱桃。但钱仲书从气魄着眼,到头来还是认同了敖陶孙所言的“婉弱”。

我不太喜欢吃樱桃,樱桃甜,却不经吃,没有太多余味,但喜欢看樱桃。如果有漂亮女孩子从红艳满枝的樱桃树下走过,那就更喜欢看了。

春艳

这个春天,没怎么看花。头脑一热,随便给自己找了个多余的事儿做,作茧自缚,好在又很快破茧而出了。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缓过神儿来,忽然发现,春天已经快过去了。拿着手机,到郊外拍花朵,结果只拍到绿荫。

回来翻清人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说诗部分,看到“未花桃树有春红”的诗句,觉得真艳,比桃花要艳得多。桃花是含苞欲放的时候艳。小桃枝刚打骨朵时,枝梢梢儿的那一线红痕更艳。是那种骨子里的艳。endprint

就像李商隐的某些无题诗,也有一种骨子里的艳。也可以这样说,李商隐的无题诗,有艳骨。元稹的诗,如“万树桃花映小楼”之类,也很艳,红艳艳的一片。但元稹的诗,花枝招展,是艳色,浮在外面,非常好看,就是入不了骨。入不了骨,有时就会露骨。比如他的《会真诗》中的一些句子。李商隐是春上小桃枝,元稹是桃花闲临水。

李慈铭日记里所载的诗句比李慈铭的日记好看(当然,这些诗句,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应该算是他日记的一部分),得费力去找。他的日记写得太自觉,目的性太强,我个人觉得不太好玩儿。最高级的东西是无目的的,自然而然的,甚至是不知其然而然的。当然,一件事,如果你用一种安身立命的态度去做,做一辈子,总会成点气候。李慈铭就是靠写日记成了气候。但我还是觉得看李慈铭的日记不如看桃花有意思。不过,谁知道呢,过段时间,在某种特定的心境中,说不定我又会觉得李慈铭的日记有意思了。我在阅读上是比较反复无常的。

只是桃花早就谢了。

春天是一个生命的美好瞬间,一种明亮生动的心情。一忽闪就过去了。

苏东坡写梨花道:“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旷达如苏东坡,也会时不时陷入自己的内心深处,那一片柔软幽暗的地方,只是他很快就能出来。

因为爱惜,所以才会有惆怅,才会心有不足,意有未尽。就像《红楼梦》里的小儿女情重愈斟情,情到深处,偏偏要无事生非起来。

《诗经》里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读到此处,也会让人无端端的担心,这一对小儿女,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用古小说里的话来说,“喜欢得没个入脚处”,以后可别闹起什么别扭来着。

美好的事物,可要则要,当仁不让,不能要,就不要心生妄念。只是人生在世,很多时候,却总是心不由已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东坡这句写文章的老话,如果用于为人行事,“不可不”三字,最堪寻味。

本来想写一写桃花,写一写桃花诗,倒拉拉杂杂写起梨花来了。果然是心不由己。

桃红李白,好花如潮,有情风万里送潮来,无情送潮归。错过了桃花,连梨花也一并错过了。

好在现在绿树刚刚成荫,刚铺展开来的绿荫,一片明丽空灵,自有一种清艳的神韵。

以前喜欢读宋词,最近倒喜欢读宋诗了。宋词是花团锦簇,照山照水,宋诗是绿荫连绵,铺天盖地。

清晴可喜

“今朝清晴可喜”。

此句不是我的,是沈启无书简里的一句话。我读了觉得可喜。一个人遇到好天气,赶紧写信告诉自己的朋友,风雅可喜。如今,这等风雅已不存了。

可喜的东西很多,可喜的东西也不多。

几个朋友微信群里作旧体诗,风生水起,我不懂平仄,但也凑热闹即兴乱写,其中两句敝帚自珍,“好风一缕如客至,繁花初上蔷薇架。”好风,好花,都是可喜的东西,应该珍惜。

可喜的东西往往不实用,实用的东西往往不可喜。谁最擅长黑色幽默?上帝。

有时会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其实还是自己不够强大。若强大到绝对自信的地步,不为外物所动,不合时宜其实就是独特。红莲池里白莲开,我自倚风而笑。这样,也很可喜。

早晨,有淡淡的雾,不算清晴。有雾霾的早晨不可喜,但有雾的早晨却可喜。送孩子上学后,顺路到一个荒废的园子看了看,记得去年那架紫藤怒涛汹涌,开得着实壮观。如今,藤花早谢,藤荫郁郁,把一个斑驳开裂的大木头架子都遮严了,看上去也很可喜。

在里面站了一会儿,只赏藤荫,不思藤花。轻荫如水,是湖水。浓荫如水,是潭水。这儿的藤荫,是一泓深潭。在其中待久了,鱼龙寂寞。

那盘曲的藤条已很老了,皮开肉绽,从这么老的藤条里,一股子一股子吐出这么多繁茂的枝叶,真是不可思议。说“吐”,也许并不准确,应该是“喷”。

诗人杨万里,暮春看到树叶快速生长,也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向来枯树子(子:助词,无意义),知他哪得许多青”。诗人的好奇和天真,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做出来的,但毕竟还不失之为好奇和天真。这也是可喜的罢。

前几天读一位逝去的学者选注的杨万里诗集。经历过“文革”的那一批学者,学问功底的深厚,是当代绝大多数学者所没法比的,但他们动不动便在注释中谴责起古代作家的“封建思想”来。这让我有时替那些古代作家叫屈,有时又替这些学者难受。自己的思想被改造了,还得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改造古人的思想。

作为和陆游齐名的诗人,杨万里的诗,虽然比陆游的少了点味道,但还是有很多可喜之处的。杨万里的诗,给我的印象是清癯,偶尔瘦骨嶙峋。上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写到这儿,抬眼就看到电脑旁边这株君子兰。我养了十五年了,它只在第一年开了花,然后就只长叶,没想到今年,却如梦方醒般抽出一支花茎,非常可喜。把一株君子兰养了十五年,并且还要继续养下去,仅仅这点,我觉得就已经很可喜了。

残夜初尽,正遇花开,可喜。听一支琴曲,《花开见佛》,没见到佛,只见到自己。人总会有那么一刻,对这个世界,可以不存芥蒂的。

好风一缕,花朵微微动了一动。人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动。

轻雷

我对抒情的男人有种美学意义上的偏爱。他们就像杨花,来到世上,有点惊慌失措。不像莲花那般沉静、安稳。

李商隐。绮丽。如夕阳晚照,余霞散绮,“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种无法挽留的美感。绮丽不足以形容之,可用艳丽。如雨后红桃,“桃红复含宿雨”;如芙蓉初绽,“一夜芙蓉红泪多”。

晏几道。明丽。如梨花当月,“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翩翩佳公子,千古伤心人也。

秦观。华丽。如碧桃晨开,“天上碧桃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姜夔。清丽。如夭桃临水,“竹外一枝斜更好”。其人如疏篱秋花,时有萧条之感。

纳兰性德。秾丽。如榴花欲燃,“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其人亦如三春之花映水生姿。纳兰过于抒情,以至于自己把自己淹没了。endprint

而贾宝玉呢,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这一切的综合。不过,贾宝玉是一个文学性的人物。

他们的生命有一种华丽的私密的寂寞,恰好可用李商隐的诗来形容:“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多情者,难免自作多情,处处留情。还用李商隐的诗形容:“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我突然发现,这两句诗还可以形容《聊斋》。

世事沧桑。慷慨的人,易走向冷淡。感伤的人,易走向冷寂。

李商隐的无题诗,美人香草,最得屈原《九歌》的神髓。一种幽微难言、哀感顽艳的气息。他又加入了一点情色。情色最难写,因为最容易写成色情。艳情能写得如此纯美,诗人中也只有李商隐了。

李商隐少年曾修道,晚年曾近佛,但思想中却看不到二者的影响,始终是一往而情深。因情而生韵,是为情韵。李商隐在唐人中,最具情韵。有韵未必含情,当然,也不失其为美,比如风韵。

李商隐曾受李贺的影响,但李商隐的情感,比李贺的丰盈、平正。李贺走向奇险,李商隐则走向唯美。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叙述的散文化的笔调,却带有一种奇异的神秘色彩。芙蓉塘。隐隐的雷声。美丽而娇柔的世界有种难以控制的震颤和细微的不安。雨的意味,与或显或隐的情欲意识有关。

李商隐通过明丽来写朦胧。汉字在他那儿有的变软了,含有潮意,有淡淡的影子和味道,是一春梦雨常飘瓦。有的则像一颗颗珍珠或水晶,亮闪闪的。李商隐写诗就像失意商女月夜江心弹奏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音韵之美,冠绝千古。

博尔赫斯有一篇极短的小说《乌尔里卡》。在最后,他写道:“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李商隐之于这个世界,或者说,诗人之于这个世界,虽然处处纠缠不清,但其所占有的,也只是一个“形象”。在最安静的时刻,他看这个世界,如宫女赏月——“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形象即是一切。李商隐玩味并雕琢这个世界。真正的大作家,并不是描写这个世界,而是创造出一个世界。

上天是对的。写出如此好诗的人,上天不可能再让他在现实生活中春风得意了。“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人间也爱好诗。对一个诗人来说,应该这样坚信,所有的苦难,都是上天另一种方式的关爱——一种变相的悲怆而仁慈的关爱。

风声

美国诗人勃莱写过,贫穷而能听风声也是好的。

贫穷的时候,风声是特别多的。风吹到人的骨头缝里,吹到人的心窝里,在那儿不停打旋儿。整个世界都是凉的。人就像一座门窗大开的老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困窘的时候,风声也很大。呼呼刮着,带着苦味。人在风里无处可走,但又不能老是站着。这时的天地不是大,而是空。走到哪儿都是空。

我这里写的风声,其实写的也是萧红,写的是我阅读萧红小说时的印象。有一年,整个冬天,我都在读萧红。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这样一个判断标准,凡是优秀的作品,必须具有风的感觉。

那年冬天,去哈尔滨看雪。黄昏夕照,残雪千里。天地之间静悄悄的,但仍给人一种风的感觉——仿佛有一场浩荡的大风,刚刚在一瞬间停下来。北方的天地,真是空旷,村庄也显得小了,像一个个随意丢弃的薄薄的小木盒儿,东一个西一个,风一刮就跑了。置身于一个空旷的世界,人的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会加倍增强。

《家族以外的人》、《后花园》,有很大的空间感。在女性作家中,这一点格外少见。萧红的小说,比鲁迅和沈从文的小说有着更大的空间感。

老年人普遍喜欢回忆,比如孙犁。萧红喜欢回忆,则是因为寂寞。萧红其实是一个回忆性的作家。《呼兰河传》,有批判色彩,但骨子里是对温情的渴望和寻找。

在传统文人的世界里,风声更是经久不息的。

《庄子》是鹤鸣九皋,天风浩荡。

读韦庄,读到“树老风声壮”的句子。风声盈耳,好几天挥之不去。那么老的树,偏偏遇到那么大的风,不能承受也得承受。

韦庄的风声没有杜甫的壮大。杜甫的大唐是初秋,韦庄的大唐是秋尽冬来,很快就要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说是大唐,其实已经不大了。由金瓯变成瓷碗。到处都是裂缝,轻轻一敲,就碎了。

“金谷树多风正凉”,那么豪华的地方,那么繁密的树木,风却是凉的。越豪华,衰败起来,也就越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还是韦庄的风:“长安十二槐花陌,曾负秋风多少愁。”最后长安消失了,只剩下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大唐之后,长安作为帝都的至高地位已永远不能恢复,只是变成了一个永恒的文化意象。

每到乱世,文人真凄苦,真仓惶。在他的时代,像个胆怯的生客,简直手脚没处放。——缺乏生活能力的人,乍到陌生地点,也会出现这般情形。

韦庄后来入蜀,老有所寄,老来富贵。

他曾写诗:“花开疑乍富,花落似初贫”。花开花落,写得如此现实、世俗,但又能化大俗为大雅。这种感觉,在古代诗人那儿,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吧。

“力拔山兮气盖世”终不敌“大风起兮云飞扬”。仅仅从起句来看,项羽的诗还是属于英雄主义口气,刘邦的诗里有天道自然意识,有阔达宏大的境界。风过处,草木皆动,万物欲飞。在这样的境界里,人可以慷慨悲歌,纵横万里,也可以对酒当歌,优游徂岁。

菖蒲

菖蒲,我们这儿叫蒲子。

石菖蒲,可能是另一种植物。王维的诗,“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可能就是石菖蒲。我这儿写的蒲,应该是《诗经》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蒲,可以编席子。

我懒得详细考查。我终归不是一个做学问的人。别人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打破砂锅却可能只是为了听那么一声响儿。别人顺藤摸瓜,我却顺藤摘花。——很多生活中的事情,我竟然也喜欢这样。

我这样安慰自己,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孔明读书略观大义。但两个明,都很明,一个立了言,一个立了功。对我来说,这其实是借口,不是理由。人总是喜欢把借口当作理由。

这种植物,小时候,沟里河里很多。现在,没有了。因为沟里河里没水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也说明,这种植物的习性是喜水的。

菖蒲的花,我们叫蒲棒。夏天,一支一支从叶丛中窜出来,果实上沾满淡黄色的小花,真像棒子。蒲棒可以吃。饿的时候,折几个,翻来覆去,细细的啃。如今,我已经忘记蒲棒的具体味道了,仿佛带着那种草本植物特有的清香。但这样说,很含糊。

菖蒲刚出水,很绿,很纤弱的样子。叶子长大,森森的,苍青色,风里摇动,唰唰唰,很有气势。

小时候,风雨欲来,站在河边看蒲叶,有点害怕,满河的叶子,倒过来,伏过去,惊恐不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觉得自己也许忽然就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带到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去了……

以前读张祜,记住了他的一首诗:“去年来送行人处,依旧虫声古岸南。斜日照溪云影断,水葓花穗倒空潭”。张祜的好诗很多,这首不算太出色,我偏偏念念不忘。水葓也不是菖蒲,我偏偏错觉成菖蒲。有人说,日本棋圣吴清源,之所以棋艺精绝,就是因为他的内心从来不接受外界的任何暗示。有了这等超凡定力,才可以摒弃一切干扰,道进乎技。我则相反,一有干扰,就心神不宁。有一段时间,我老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的水潭边坐一坐,静一静,看看云影,听听虫鸣。世界仿佛荒荒的,空空的,也很好。

现在,我不怕蒲草的声音了。那个未知的地方,其实就是生活本身。人就是想走远,也走不远的。走到哪儿,都走不出生活。

苏曼殊以诗为信笺,邀请一个朋友:“来醉金茎露,胭脂画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原来做和尚也可以做得如此酣畅豪华,意兴淋漓。做人做得越极致,就越具有美学色彩。当然,往往也越容易具有悲剧色彩。极致的尽头,是高峰,也是悬崖。

但做人,还是要尽量做得好看一些。

蒲叶做成扇子,叫蒲扇;做成席,叫蒲席;做成坐垫,叫蒲团。

我摇过蒲扇,睡过蒲席,但没坐过蒲团。

我们这儿不时兴编蒲团的。累了,乏了,找个木板凳坐一坐,或者干脆就蹴在地上,挺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作者简介】文河,男,生于1973年,安徽太和人。近年主要进行散文随笔和诗歌方面的创作。著有散文集《漠漠小山眉黛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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