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寂寥的川端康成(外一篇)
2016-06-02人邻
这些札记是某一年正月初一到初五断续写就的。春节是我最不愿意过的虚浮的日子。我想安静下来,孤寂一些。川端的这些小说是哀伤的,我随手记下的这些札记似乎也有着哀伤的味道。而整理这些文字已经是在这一年深秋的时候。
——题记
之一
正月,于我是寂寥的日子,甚至厌恶;有点喜欢的是腊月,清冷、干净,一切都似乎凝结着,可以让人慢慢品咂它的滋味。
朋友的新居这边一直空着,大、静,似乎可以听见灰尘的声音。这是看书的好地方,尤其那张紫檀色的硬木桌子,铺着厚厚的土褐色的台布,适宜一杯茶或一杯酒懒坐在那儿随意翻看平时无法细细品味的文字。光线是百叶窗遮去一些的,柔和,稍稍灰暗,时光就缓慢、悠长,那些看过的文字似乎容易沉淀下来,在这儿和读它的那个人一起慢慢在时光里发酵。
这边没几本书,但川端的集子是有的,似乎早就备好了,有一天在这儿慢慢读。
从书架上取下《千只鹤》、《睡美人》的合集。朱虹的设计。这也许是一个女人。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更深地理解川端。喷枪、排笔、水墨设计的淡色布纹纸封面也一定是适宜作家的内心的。纸张松软,很厚的一本,但是轻,似乎川端的小说天然就是那样。
日本的小说,川端之前,我是先看了获得介川奖的三浦哲郎的《忍川》的。三浦是特殊的作家,家人自杀、失踪,或因为先天原因而弱视。这样一个作家却写了那么温暖的作品。《忍川》的一个细节很难忘记,是“我”和新婚妻子志乃的初夜:
我把并排铺好的两床被子迅速叠起一条,只留下一个枕头,说:“在雪乡,睡觉是一丝不挂的,就像生下来的时候那样光着身子睡。”
志乃花了很长时间叠好脱下的衣服,然后咔嚓一下熄了灯,蹲在我的枕边怯生生地问道:“我也不可以穿睡衣吗?”
“嗯,当然不行。因为你也是雪乡的人啦。”
那一夜,……我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说:“怎样,暖和吧。”
“嗯,很暖。以后,即使是住到东京了,也每天都这么睡吧。”
这样的小说是让人落泪的。似乎日本的小说就是这样。汪曾祺曾经几次在他的散文里提到他读书时给什么感动得流泪。那样的书和人都是幸福的。川端的书也是让人“幸福”的。虽然那是略有些“悲哀”的。
《千只鹤》先前并没有看完。再看,似乎是因为太田夫人和雪子。这也是极其细腻复杂的小说,几乎就不可能在别的作家那儿看到。菊治和近子(菊治父亲三谷的情人)、太田夫人(菊治父亲的情人)、文子(太田夫人的女儿)、雪子(近子希望菊治结婚的对象),以及和已经去世的父亲三谷之间交织着相当复杂微妙的关系。这样的小说,似乎也只能是日本人写。
“菊治记得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父亲带他到了近子家,近子正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痣长在左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直扩展到心窝处。有掌心那么大。那黑紫色的痣上长着毛,近子用剪子把它剪掉了”。“近子那些像男人胡子般的毛,掉落在放在她自己膝上的报纸上。菊治全都看在眼里。”
这似乎可以说是川端的幼年记忆。川端早期的小说《十六岁日记》,是在久病的祖父身边写就的,有很多日常琐碎甚至是龌龊的细节,这样的记忆一定影响到川端的小说。
对这样的痣,菊治的父母亲有这样的话:
三谷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这种秘密会变一种乐趣,一种魅惑呐。”
母亲说则,“她觉得,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这似是她最感痛苦的事。就算是丈夫认可,为了孩子也……”
“……婴儿从出生之日就要嘬奶,睁眼能看东西的头一眼,就看见母亲的奶上这块丑陋的痣。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丑陋的痣——它会深刻地缠住孩子的一生啊!”
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成为菊治父亲的情人。那块丑陋的痣,成为一个男人秘密病态的享受。
三谷和妻子死去后。这样一个女人“在(菊治)不时任性地顶撞她的过程中,幼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嫌恶感也淡薄了。”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每年却都要在圆觉寺深院里举办“栗本近子之会”的茶会,甚至是在菊治的家里,幽灵一样地在菊治身边出没。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女人似乎是懂得美的。
“那位小姐(雪子)手里拿一个用粉红色皱绸包袱皮包裹的小包,上面绘有洁白的千只鹤,美极了。”
在茶室里,雪子用了一只黑色的,正面白釉处用黑色描绘了嫩蕨菜图案的织部茶碗。雪子的光彩仿佛朦胧地照到了宽敞客厅的昏暗深处。壁龛上的水盘里插着菖蒲。雪子系的腰带也缀有菖兰花样的腰带。午后,菊治独自进入茶室,收拾昨天用过的茶具,是为了眷恋雪子的余香。但是引发菊治感慨的只是“她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
菊治对雪子的爱,想的是,“两人认识不是近子介绍的就好了。”菊治甚至有这样的反省“……不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纯洁,菊治自身肉体也不干净。”他远离着雪子,也许仅仅是为了远离,甚至和父亲生前的另一个情人太田夫人有了暧昧的关系。
菊治和雪子几次见面都是蜻蜓点水。菊治似乎在给雪子吸引,但他一直远离着,似乎自己的感情会亵渎了雪子。
川端懂得美是不可以多的。我一直觉得日本这个民族是一个谜,美和丑都是极致。对于美和丑的悲哀,也是极致。
有意识远离着雪子的菊治,和父亲的情人太田夫人竟然有着肉体上的亲近。也许在川端眼里,美就是命运。雪子那种美生来就是悲哀的。而太田夫人的那种美才是现实的,可以触摸感受的。但即使这样“每当这种时候,菊治就会不由得想冷漠地离开,可是这次他却听任她温馨地依偎着,自己如痴如醉。这似乎也是头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这般尾随着追上来。菊治在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个征服者一边瞌睡一边让奴隶给洗脚,感到心满意足。”在这样的情境中,菊治感受着“她到底是父亲的女人。”“菊治恍如领略到父亲当年享受到的那种幸福。”endprint
“忘了这件事吧,它算不了什么。”夫人说“这种事,算不了什么。”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下次来时,竟然是瞒着竭力阻拦的女儿文子,冒着雨。“夫人刚一落座在外廊上,双手就拄地了。”“眼看着就要瘫倒在菊治身上。”夫人好像昏过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个婴儿,夫人太柔弱了。
那样一个对于美有着悲哀的人,菊治却残酷地对太田夫人说:“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在这里,爱是不堪承受的。太田夫人说:“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在以后的日子里,有时在路上,菊治见到中年女人就会,“……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川端的父母亲很早去世,也许那种恋母情结和情欲的混合是来源于他孤独的内心吧。
也许由于太田夫人的缘故,菊治对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也是有着异样的感觉。菊治从外地回来,听近子说,雪子和文子都结婚了时。雪子,也只是叫菊治露出吃惊神色。而听说文子结婚时,菊治“大吃一惊。”“什么时候?”“仿佛被人绊了一跤。”
后来文子有机会向菊治解释,“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太田夫人死了。服毒自尽。那似乎也是日本人的一种美的极致。自杀,在日本人看来也许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要有一种必然的理由。切腹自杀那样的事情在别的国家是很难设想的,而自杀者的亲人就在门外面静静地等候着,似乎是在等待残酷悲壮的美。
文子也曾心情复杂地把母亲用过的志野陶筒状茶碗送给菊治。文子说“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文子因此希望菊治把那个茶碗摔碎扔掉。文子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
文子最后一次见菊治时,带来曾经是菊治父亲的遗物的唐津陶茶碗,当两人将两个茶碗摆放在一起时候,发现竟然是一对男茶碗和女茶碗。作为男茶碗的唐津陶质地厚实,气派凛然,作为女茶碗的志野陶冷艳温馨。终于,作为女茶碗的志野陶给摔碎了。
结尾,菊治去找文子,但文子留下话说是出门旅行去了。“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近子)活下去……”。这是菊治留下的最后的话。也许,菊治也会去死……
这样的小说是不大好理解的,但可能是更人性的。所谓理解,也不过是人们走过那些幽湿小径时看见了一些有屐痕的苔藓。作为川端老师的横光曾经说过,理解是唯一的方式吗?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事情在那里,望着我们,也许不过就是等着被看上一眼。我们的生活不能被完全展示,那是我们活下去必要的遮掩。
川端最后的自杀,不是绝望,是对自己和大自然的悲悯,是极度的爱,悲哀与美的爱。他说过:“余生已不为自己所有,它将是日本美的传统的表现。”
川端也曾对着他的老师横光遗留下的汉诗句子的书法“寒灯下砚枯”,“感觉到自己已经死去了,自己的骨头被日本故乡的秋雨浸湿,被日本故乡的落叶淹没,我感到了古人的悲哀。”
之二
《睡美人》是再次读。这样的小说是许多人所诟病的。读这样的小说是需要一定年龄的吧。小说的主人公“江口到这家来,难道不正是为了寻找老丑的极致吗?”但是江口转念又想:“到这里来的老人们不都是带着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可怜的愉悦、强烈的饥渴、深刻的悲哀而来的吗?”
“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愿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远安眠吧。姑娘的青春的肉体,唤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种悲切的感觉。”
陪伴江口的姑娘,第三次的那个最小,江口寻思,“这个小姑娘将会辗转度过怎样的人生呢?”江口想,“也许没有机会与这个姑娘再次重逢了。当这个小姑娘的两片嘴唇为性的体味湿润而蠕动的时候,也许江口早就已过世了。”
江口最后来这里,他已经听说有别的老人真的死在了这里,在夜里给悄悄埋了。店里不知为了什么给江口准备了两个姑娘。依旧是美与丑的极致。两个姑娘,一个柔软和馨香,一个僵硬、脂肪过剩。面对着柔美的姑娘时,江口竟然是……“女人真有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中来……”。
故事的结尾是江口在无意(?)中将丑的那一个扼死了。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死亡场景里,那一个柔美的姑娘,“白姑娘裸露的身体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人的内心,给洞悉后是可怕的。在泰国的帕塔雅,三月那样的热带,夜幕里我看见那些苍老的欧洲老人,臂弯里是一个皮肤滋润黝黑的少女,那时我感觉到的是厌恶。但现在看了这样的小说,我似乎多想了些什么。死亡就要来临,让我们为那些可能来年就要离开人世的老人悲悯吧。宽容那一点可怜的所谓的“恶”。这几句话我掂量了好久,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写。
之三
《美丽与悲哀》,是异常的风景。
连续读川端的小说,似乎他的小说,每读几十页就不得不停下来,似乎自己是一块海绵,那种哀伤缠绵的情绪浸透了,必须等一下,慢慢在阴凉里晾一下,阳光下是不行的,太燥,似乎会突然脱水,很难适应,要那么晾一会,心里有点空白了,才能再读下去。
某种意义上说,《美丽与悲哀》不能算作是同性恋的小说。但是,那种意味是极其明显的。也许是为了某种美,节制罢了。
几个人的关系简单:音子(曾经为情人大木怀过孩子的女画家),庆子(画家音子的弟子,追随爱慕音子并和音子在一起生活的女人),大木、太一郎父子。
音子和大木好多年以后又见面了。这次见面以后,庆子决心采用特殊的方式去找大木。庆子不是报复,是在音子的情人大木身上体验对音子更深的爱。庆子在和大木有了性爱以后,对音子说“我想从大木先生那里把先生的孩子偷回来送给先生……”,“先生,先生,现在您无论多么爱大木先生,也已经不能和大木先生生孩子了,不能生了。我和他没有感情,却能生孩子。”endprint
“庆子被大木抱着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叫‘上野先生,上野先生”,庆子也一同在异性身上体验了和音子的肉体之爱。
这种爱是奇特的,庆子在这之后甚至又和大木的儿子有了肉体上的关系。在这种交往以后,庆子无论如何也不再让大木触摸她的左边的乳房。被逼无奈时,庆子“死了一样。”那一边的乳房是留给太一郎抚摸的。
那种爱是真实复杂的。庆子在和男人有了鱼水之欢后,甚至不愿意让音子看见自己的身体;但是在坦白后,庆子依旧“一点也不怕比邻的高台上的人看见,把音子的小指衔在口中用力咬了一下。音子小指的疼痛直传到腹部。但是,她一声不响,没有把手指抽回。庆子用舌头舔着音子的小指的指尖。”
两个女人之间,没有更多的性的描写。音子在夜里对庆子的爱,如同当年大木对她的爱一样,亲吻庆子的眼睑,或是把庆子的耳朵衔在嘴里。
小说的最后,庆子似乎真的是要和太一郎一同离开这个人世。游泳回来的庆子坚持要和太一郎开着汽艇下湖。庆子说“明天靠不住,就今天吧。”
庆子给救了上来。太一郎却溺水而亡。
也许男人是孤立的,一棵一棵树一样,自己立着,寂寞时候会和女人在一起。而女人却需要在一起,相濡以沫,一起活下去。
之四
读《蒲公英》。奇怪的是,我几乎无法把它读完。觉得乏味。
有意思的只是很少一些细节:比如,精神病院允许病人们轮流敲钟报时,甚至请求镇上允许把一天的两次敲钟增加到五次。
患人体缺视症的稻子,在恋人久野和稻子母亲把她送到精神病院离开时,得到了医院的允许,下午三点时的钟声由稻子来敲。也就是说,久野和稻子母亲在归途中听到的钟声是稻子敲响的。那样的钟声是温馨的,似乎是人的告别。医生说:
“这里的患者与世隔绝,只有他们撞出的钟声能够传向院外的生田镇。无论他们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钟声毕竟是向外部世界传递了某种信息,从大的方面来讲,或许是在宣告自己的生存吧。”
读这篇小说时,我真的隐隐约约听到了钟声。只是一声。我再仔细听,没有了。奇怪的是我知道这里绝然不会听见敲钟的地方。唯一的钟在距离我几公里的一座山上,而且我知道那不是敲钟的时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该是神灵的悲悯吧,让我听见那样的钟声,远在日本的、稻子敲出的钟声。
久野在听那钟声时说:
“真静啊!我觉得时间好像都停止了。”“当稻子敲钟的时候,连时间都停下来静静地等着她呢!”
另一个细节是:久野和稻子母亲回去的路上看见的精神病院外面有巨大的树木。稻子母亲说:
“我觉得那是泪。你没见那树上有许多伤吗?那些病人肯定禁用利器,所以,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把树干弄伤的。那布满裂痕的树皮像饱经风霜的龟背上的苔藓似的,又厚又硬,要穿透树皮弄伤树干的话,不仅要用力气,还要有耐心。我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隐隐约约好像是刻有病人的名字。久野,你说精神病人为什么要在医院里的树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呢?”
在回去的路上,稻子的母亲和久野谈论作为姑娘的稻子的身体。稻子的母亲说“假如……稻子被你抱在怀里,可她对你视而不见,那你也愿意吗?”
久野说“……女的通常不都是把眼睛闭上的吗?”
“傻孩子。”稻子的母亲仿佛自己成了稻子似的,脸上现出了红晕。
川端也似乎有收养的一个女儿,但我几乎就没有在他的散文作品里看到,哪怕是很少的提及,唯一的一次是因为川端买了一条名古屋产的千只鹤腰带,似乎应该是给女儿或夫人的,但是他还是送人了。他说:“在漂亮的红色布料上用白线细细地绣着千只鹤。但是我妻子和女儿系着千只鹤的腰带无疑是可笑的”。这样感情极为敏感的一个人,很少提及妻子和女儿,是非常奇怪的。
之五
《名人》从前看过,觉得残酷。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封盘。关上中间的隔扇,开盘时将要下子的棋手,在棋谱上写下第二手,装进信封,封上,在上封口签名。对手则在隔扇的另一边,在下封口签名。随后套上信封,由监督的人在加封处签名后,锁在保险柜里。这样的场景,已经如同战争的序幕了。
对于日本的棋手来说,围棋就是一生。名人谈到一个青森漆器工匠由于爱好而用二十五年的时间制作了一个漆器棋盘,由于是用薄漆反复涂擦,经过七、八千次薄漆的一层层涂擦,最后的重量竟然达到了八十斤。这是一种残酷,艺术的残酷。我在云南一座寺庙里见到一尊整株黄杨雕刻的佛像,据说完全是一个人雕刻的,花去了四十几年时间。一个人从二十几岁开始雕刻,知道佛像完工之日,就是自己的生命结束之时,这也许是残酷的吧。但是,什么样的生命才是完满的呢。
激战之余的名人曾谈及自己的身高,“征兵检查时是四尺九寸九,后来又长了三分,成了五尺零二分。上了年纪,人也萎缩了,现在是五尺整。”我不知道川端的准确身高,大约这也就是他的身高吧。
箱根一战,因为病了,医生检查时说,“他的体质像个发育不健全的孩子,连腿肚子几乎都没有肉呀。按这种体质,恐怕连运动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哩。也不能让他喝成年人的药量,不然……”
这样残酷的对局,是采取“禁闭制”的。一盘棋未完时,棋手不能离开对局的地方,也不能见其他棋手。战争中的将军也不会孤立如此。
名人晚年,三次交锋,都中途生病。由于生病,第一盘用去两个月时间,第二盘用去四个月,最后一盘竟然用了七个月之久。
日本酒
有人告诉我一种日本酒,叫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也是可以用作酒名的吗?略略惊心,却陡转而折服其深意。酒的柔和清醇,若善若美,若美若善,终归是善的。弥漫,没有来由,却能随物赋形。若水,仿佛,却不是水。水非水。饮这酒的人,若人,无人。
也有一种,叫度舟。读音叫人猛然想起赌咒、毒咒。会有人起这样奇异的酒名吗?域外,某种香水,叫毒药,人却执意痴迷,一是近乎疯狂。若以赌咒、毒咒名酒,有人买吗?一定的。隐含着什么,区区一盅,可以与人无形中较力的。endprint
醉心,男山,春莺啭。那个人说春莺啭多好。这酒是要在冬末初春,收拾干净了,竹帘挂了,微寒,却提了白铜的火盆儿,窗前用锡的酒壶温了酒,读两句什么,再读几句,细细抿一口,再抿一口。酒热热的,忽然觉得帘子外面隐隐有鸟鸣,有点欢愉碧绿的鸟鸣,远,也近。
明眸。明眸真好。一个明字,多少美好。一个倾心的女子,明眸里多少爱意。对饮这酒,看明眸,怎忍得不认认真真浮一大白。明亮亮的爱,不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而是明亮亮地牵着手,沿着白堤荷塘散步。累了,停下那一会,也并没多少掩饰,那爱要溢出来,怎么掩得住。
雪姬。安静而冷,冷冷抑制着的热。热,在心里深藏着,为一个什么人安安静静藏着。看似冷的,如雪,热起来,瞬间就溶化了。烫人。也有人论日本女子,说看起来是冷的,心里一旦动了热,是不管不顾的。还有,看起来柔弱,其实很坚韧。
春鹿心动,风水人。春鹿心动,有别趣。该是在春天里喝的酒吧。看着地上的草发了细小的芽,稍远,就几乎看不见,心里懵懂的,丝丝的微微冷风,吹在脸上,嫩嫩的。风水人,风与水之人,惬意的悠游者,却喜欢临风临水,刘基《松风阁记》里的老僧那样,给人识透,微微一笑,“偶然尔”就过去了。问与答,都妙。妙在问似非问,答似非答。这样的酒者,是不须菜肴下酒的,一丝风,一缕雨,凉凉的,松风的味儿,柳雨的味儿,新鲜鲜的,恰好。
晴耕雨读。正好。朴实亦浪漫。古代的生活虽不再来,却不妨自我营造,“躲进小楼成一统”,大可以偷偷怀恋一下的。几样菜,也要朴素,即如芦笋、蕨菜、竹荪,山野的青绿,洒一点白盐即是。
一人娘。一人娘,据说大概是独生女的意思。这酒也和绍兴的女儿红近似吧。这样的酒名,叫人心仪,心生爱慕。小酒馆的老板外面欢快支应着,后堂隐隐约约有两个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仔细听女孩子的声音,刚一下,忽然就没了。喝了半天酒。酒呢?什么味儿?是不知道的。饮酒的人心不在焉呢。
空。空,这酒名好。可凡人喝不得。境界太高。空而满,满而空的人,才喝得。先去修炼吧。且修炼了,却忽然觉得,空本不是修炼的。有即空,空即有。没有那慧根的人,不必。有的,顿悟那样,自然就有了。抿一口,滋味甚好,却一闪念,酒给谁喝了呢。是自家,还是别人。物我两忘,真真的物我两忘了。
这样的人,其实,不喝也罢。
洗心。殊好。酒入喉,款款下,有如洗心。酒洗了的心,什么样呢?得有好的定力吧,不然,洗了的心,山欲静而风满楼的。以酒洗心的人,得多大定力,实在叫人佩服。
晚酌。也好。真的好。傍晚是好饮酒的时候,先是灯烛,渐渐灯烛矮下去,半明半昧,不添灯油,凝神看看,依旧慢慢饮,一直到灯烛,突地熄了。可是月亮呀,升上去了,圆圆的,明明的,好看的呀。半垂着的竹帘,月光透过,案上是好看的细细光纹,风一吹拂,水一样荡漾,好看的叫人难过。一边饮酒,认真了手指,怜惜地触摸,一边就染上了。染了细细光纹的手指和酒盅,神意一样,来自天上一样。
如此饮酒,忽然想起宽衣大袖、“犹抱琵琶半遮面”那样的饮酒。古典戏曲里的人物饮酒,并非古时候就是那样吧。可是,哗地提起袖子,那么庄重,不由人不正色肃穆的古风。酒喝得那么庄重,是有道理的。更古一些时候,并非谁都可以饮酒的,是要通神的人,且得有大事,才可以饮的。
天,也是酒名。天这酒名,好,却是奇怪。想写点什么,空落落的,落不下笔。落不下笔,也就不落吧。仰脸看看就是,即便低着头,也是知道苍天在上的。低低地喝一口酒,天太高了,不敢说话。
黑松白鹿,烂漫,舞,黑瓮。都是酒名。
黑瓮好。神秘。闭锁。也有如修炼的闭关,小半山上,一个人隔绝了人世。即便送饭食,也是两道隔板,不宜见面的。黑瓮酒,酒之未启,滋味酒人如何知道?不知道,就是天意了。尤其黑色,粗糙,未上釉色,愈加的神秘。尤其是瓮字,大瓮,小口深腹,才更其深不可测。揭开落满了灰尘的深褐色的封纸,启了盖子,初时什么也没有,似没酒味的,这时酒才大梦悠悠,魂儿不知在那儿悠着、悠着,漫天云里雾里也似的,悠悠的,才缓缓醒来,徐徐吐一口气,再吐一口,才醒了。启了酒瓮的人,凑近瓮口,鼻息“嗡”地一下,什么酒?再嗅,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转头去找酒提子。这时候若没有酒提子,急忙喝不上,手就下去了,哪怕是手掬着,就手心也要喝几口的。要真的喝上了,半天,舍不得一样,深深透口气。怎么会有这么醇厚的酒呀!
风上水上人。渔人?不得而知。在孤舟上饮这酒,别有风味。最好是雪天,“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样。可是,若在这孤舟上置一炭火,温几壶酒,下颌的胡须,因呼吸的缘故结了冰一样,温热的酒下去,胡须会化了,软软的,愈加黑了。热酒的缘故,嘴唇也是红润的。几壶酒下去,眼睛眯着,瞥着,白着,一切都不屑的懒散样子。
李白。也是酒名。李白就算了。李白是什么酒都喝过的。罢黜的路上,也有人请他喝酒。请他喝酒不易,得早早在某个十字路口,设了酒案等他。望呀望的,实在是苦等。不等,呼啦一下,李白过境了,那边早接上了。哪有往回退的道理呢。那时侯没电话,约略的书简,没法知道李白什么时候到的。且李白名声太大,会压住了酒。这酒名,免了。
最妙是一滴入魂。真是神鬼之思。告诉我酒名的那人说,见这酒名,心里陡然一凛。凛字用得真好。
这酒要半夜,两个人盘腿坐着,蜡烛微明就好。酒盏浅浅的,宋人那样三指翘起拈着。饮着饮着,蜡烛忽忽晃一下,啪啪,灯芯焦枯了,就要灭了。灭了也不管,只管饮。终于是黑了。两个人坐得近,挪一下,愈是近了,膝盖几乎抵在一起,古人不问苍生问鬼神那样,两只酒盏,借着月光,碰一下,轻轻,碰一下,“叮”的一声,真好听,什么话也不用说。
酒,喝完了,人摇摇晃晃起来,“咣”地撞到月光里。主人也不送,院门原本就一直开着。
主人,月光里再坐片刻,摇摇酒壶,居然还有。借着残月一线,滴、滴,还有几滴,不置酒碗,直接入喉。那一滴、一滴……忽然冷了一下,打一个寒噤,四外太静了。
魂悠悠的,飘了起来。
【作者简介】人邻,洛阳老城人。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散文集《残照旅人》、《闲情偶拾》(与画家韦尔乔合著)、《桑麻之野》、《找食儿》,艺术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秋水欲满君山青》等。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现居兰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