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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跳仔

2016-06-01中村

闽南风 2016年3期
关键词:东洲滩涂大舅

中村

我的大舅小名叫“花跳仔”,这个名字是东洲村人给起的外号。

东洲村是九龙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庄,三面环水,有大片的滩涂。九龙江退潮的时候,那些裸露的滩涂上,有很多的小泥蟹、跳跳鱼爬出洞来觅食。

小泥蟹和跳跳鱼是东洲村人饭桌上的美食。村里的孩子们经常下滩涂去挖泥蟹,洗净后用盐巴腌制,待泥蟹变成褐红色的时候,就倒出来下饭吃。跳跳鱼是与小泥蟹一起生活在滩涂上的一种鱼类,闽南人有叫花阑,有叫弹涂鱼,有叫跳仔,东洲村人都叫它“花跳仔”。这种鱼身上有松花模样的条纹,经常在滩涂上跳来跳去,叫花跳仔倒很贴切。

小时候听东洲村老人说,滩涂上的花跳仔有两个品种,那种头大眼睛突出、身子乌黑的叫“空腔鱼”,吃了会“大小疝”,闽南话意思是睾丸一边大一边小,不大能生育。眼睛较小、有花纹的叫花跳仔,肉嫩味美,煮面线、炖菜脯清爽可口,是传统的农家菜。

据说大舅七八岁就跟着小伙伴学会了抓花跳仔。九龙江退潮的时候,花跳仔躲进泥洞里,他便约上两三个小孩,光着屁股在滩涂上寻找花跳仔栖息的泥洞。当发现有冒小气泡的洞口,他就知道里面有花跳仔,马上用双手开始挖泥。快到洞底的时候,一手堵住泥洞口,一手继续掏泥,待花跳仔慌张地逃出来时,就敏捷的抓住它,用小铁丝穿起来,或装进小鱼箩里。一直抓到涨潮的时候,大舅洗完澡,穿上衣裤,提着一大串花跳仔回家去。曾经听过和大舅掏过花跳仔的村民讲,大舅看洞口和气泡就知道里面花跳仔的个头大小,个头小的他就放过,说等大了再来收拾它。随着经验老到,大舅甚至只用一脚踩进泥洞,一手就能把跑出来的花跳仔扣住,旁人自叹不如,“花跳仔”的外号就在村里叫开了。

大舅十二岁的时候,家里又添了几口人,日子过得很拮据,经常饿肚子。大舅有个小姑姑嫁到浒茅岛,眼瞅着大舅正在长身体,怕饿坏了发育不良,长成个“半丁”。大舅的小姑姑就替他在夫家的村子里物色了个较富裕的人家,因为那户人家需要个打杂、放牛的长工,她认为大舅去那儿准能吃饱肚子。那户人家生的全是女孩,听说大舅长得周正,又会干活,就有招赘大舅当女婿的意思。解放前,闽南地区农村有养童养媳,或者男孩从小入赘女方家的风俗,叫“顶对”。那户人家有个小女儿八岁,长得很可爱,叫玉莲,大舅正是去和她“顶对”的。

大舅到了浒茅岛的茅草村那户人家,手脚很勤快,人又机灵,和玉莲也处得像兄妹,因此很得主人的欢心。他们要大舅的小姑姑赶紧回娘家说定大舅“顶对”玉莲的事。

入赘的事很快就定下来了。大舅是外婆和前夫的儿子,嫁给外公时带过来的,村里人说是个“拖油瓶子”。这件事花跳仔和村里小孩之间挑事打架的时候,经常被人拿出来奚落。虽然外公待他如亲生,但大舅潜意识里有点自卑,自小骨子里就很倔强,很自立。虽然对与玉莲将来要做夫妻的事懵懵懂懂,但心里是很乐意的。

大舅到十七八岁的时候,长得高高大大,四方脸,两道浓眉英气逼人。解放后的第五年,他应征入伍,在上海某海军基地当了一名舰艇轮机兵。听说当年一位海军部队首长的女儿喜欢上了大舅,节假日约着大舅逛上海滩,向大舅发起爱情攻势。那首长家也很中意这位忠厚朴实而又上进的小水兵,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大舅心里惦记着家乡的玉莲,和首长女儿恋爱的事一直没发展下去,后来也就好聚好散。首长觉得这位农村来的小兵居然重情重义,不攀高枝,不贪图富贵,心里很感动,很赞赏这位年轻人。尽管没做成自己的乘龙快婿,首长还是在背地里交代下属不要难为他,甚至给他提了个轮机班长。服完兵役转业时,特地嘱咐安排他回到福建马尾造船厂。后来大舅正式和玉莲完婚之后,小夫妻如胶似漆,他又打报告申请调到离家乡更近的厦门造船厂。

“瓜菜代”的时候闹饥荒,为了玉莲和全家不饿肚子,大舅居然辞去船厂的工作,回到玉莲身边。

在九龙江上,大舅再次讨起了小海。除了抓花跳仔之外,大舅用积攒的钱钉制了一只小木船,夫妻俩又打了几条渔网,在九龙江“围鱼”讨海鲜,过着“水上吉普赛人”的生活。日子艰难而幸福着。

转眼几年过去,大舅妈玉莲的肚子总没动静。东洲村的婆姨们偷偷议论说,大舅可能小时候吃了太多的“空腔鱼”,才导致生不出孩子来。又有亲戚支招,说赶紧找一个男孩子做“契子”,说不定就能“契”出儿女来。闽南人有个习俗,多年不育的夫妻要是找个干儿子,说不定很快就能有喜的。玉莲妈说我给他们当干儿子最合适,自家外甥,又长得有福气相。我也真是“不辱使命”,当了大舅的“契子”后,第二年大舅妈玉莲肚子就大了,生了个表弟。自此,大舅和大舅妈对我疼爱有加,大舅妈看我的眼神总是温柔而亲切,他们经常带我在渔船上玩耍。有时住在大舅的船上过夜,半夜时分船摇晃得厉害,醒过来要尿尿,发现本来睡在大舅和大舅妈中间的我,怎么就被挪到船边去了。成年后回忆此事,才明白原来半夜里小船晃来晃去是大舅和大舅妈在玩“船震”,后果是他们接二连三的又整出三个表弟!

年复一年,大舅在九龙江上过着平静的渔人生活。后来,九龙江淤泥越积越多,鱼儿越来越少,他年纪也大了,就上岸干起了修理自行车的行当。

去年冬天,八十岁的大舅去世了。我赶去奔丧的时候,没有看见大舅妈哭哭啼啼,只是一身素衣,神情淡定。大舅妈在大舅的灵前,摆了一碗米饭和一碗盐焗跳跳鱼。她对我说:你大舅走了,你披上麻衣给他拜一下吧。我接过大舅妈递过来的一炷香,双膝跪下,流着泪向我大舅作了最后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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