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向幽兰,笔走龙蛇
2016-06-01青禾
青禾
我从小就是个不认真读书的孩子,一直到高中,还常写错别字。好在,我遇到一位好老师,他叫包堃。包老师把我作文中的错别字集中起来,用他那十分好看的毛笔字,写一份正字给我,让我长记性,不要再写错。那时我不知道什么是书法,更不知道包老师是著名书法家,只觉得包老师的字很好看。为了长记性,就照着他的字临了一份。他看了,用红笔在我的作业上写上二个字:有神。我很高兴,同学们也很高兴,但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好一阵子,不知道这“有神”是什么意思。问他,他笑而不答。
可惜,我辜负了老师的希望,没有继续“有神”下去,一直到现在,不但毛笔字没写好,连钢笔字也一塌糊涂。唯一留下来的,就是对“字”的敬畏和对“会写字”的人的敬佩。深知要写好字,很难,要当“会写字”的书法家更难。
敬而远之,是对书法艺术的最初态度。
我对书法艺术的再认识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应台湾远流出版公司实学社之约,创作几部唐代的历史小说,接触了初唐名臣虞世南的史料,欣赏到他的《孔子庙堂碑》。我读这幅作品的第一感觉是,作者是个能人,好人,老实人。他的书法,借用专家的话说,“俊朗圆腴,清新秀丽,锋芒内敛而气宇轩昂。”后来,我读到唐太宗对他的评价,“博闻、德行、书翰、词藻、忠直,一人而已,兼是五善。”我由此悟到,从一个人的书法作品可以看出作者的内心世界。
这是我从“人”的角度看书法的开始。
现在,我尝试着从这个角度来读《黄坤生书法作品集》。
我和坤生认识几十年,而知道他的“厉害”是几年前的事,那时,漳州市文联组织到河南固始采风,我们同行。
同行七八人,写作的,摄影的,戏剧的,黄坤生是唯一的书法家。在固始,最忙的就是黄坤生了。河南是书法大省,固始是有名的书法之乡,于是,两地书家笔会交流,各展风采,忙得不亦乐乎。
我私下里很为他感到骄傲,同时有点担心,这样写,会不会把手写酸写麻了。然而他还是写,脸带笑容。
最近,他把新出版的《黄坤生书法作品集》(福建美术出版社2015年8月出版)送给我,请我“指教”。“指教”自然是客气话,我是书法艺术的门外汉,能读懂就烧高香了。
一本新书到手,我喜欢随手翻看,对黄坤生的新作,看起来自然慢一些,认真一些。看着看着,越看越慢,越看越有滋味,居然,还看出一点心得来。
让我过目不忘的是他作品的落款:“道周故里,坤生”。我刚刚写过一部黄道周的传记文学《黄道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对黄道周有一点了解。黄道周不但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抗清志士,还是一位有相当影响力的易学大家、理学大家和书画大家。“立品之人,笔墨史上自有一种光明正大之概”——单就书法讲,他和倪元璐、王铎是晚明三位代表书家,而他的“漳浦体”在中国书法界的影响尤为深远,作为黄道周的同乡,黄坤生不但为他的人品所折服,还从他的书法艺术中吸取营养,心领神会,得其风骨,遒媚相济,气韵相通。
不久前,我曾在黄道周的草书《千字文》上流连忘返,现在,我又在黄坤生的魏楷《千字文》上环目徘徊。放大镜下(由于年纪大眼睛花,放大镜是我常用的阅读辅助工具),黄坤生的《千字文》字字玑珠,我不禁顺嘴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边念着,一边就在我的脑际上浮现出另一段文字:“他努力把行书、草书的流动跟魏碑的苍老和雄浑融合在一起……这样的工作即使从全国书法界的角度来看都是非常棒的,就是有一种非常大的站在书法史的基础上来安排自己的探索,虽然是在漳州小城这样的一个展览,但它的水准是非常高的。”
当然,这话不是凭空而来,这话出自一位中国美术学院的教授之口。我的思绪在“漳州小城”上停顿了一下,漳州是小,很小,不但小,还很边远。但就是在这个很小很边远的漳州,走出过名垂史册的黄道周,走出过誉满全球的林语堂,如今,漳州正走着一群有志向有追求的文艺家,在不久的将来,漳州完全可能走出更多更好的文艺家。我想,在这群执着的追求者当中,黄坤生是让人难忘的身影。我目光还在“站在书法史的基础上来安排自己的探索”上停顿了许久,我们不能对身边朋友们的追求与探索熟视无睹,站在“史”的基础上来安排自己的追求,是一个很高的追求。站在“史”的基础上,首先要了解史,知道在我们的“史”上有过什么,达到什么样的高度,有什么欠缺,如何扬长避短,而这种对“史”的认识,必然是以“当下”作为参照的,必然会在有意无意间,注入当代意识,而在全球化的今天,当代意识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世界性,也就是说,作为勤于思考和善于思考的当代人,当你站在“史”的基础上去观照过去的时候,你的眼光既是当下的,又是世界的。一个艺术家,用这样视野来定位,来安排自己的追求,必然会出好作品。所以黄坤生的书法创作,精品叠出,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其书法作品就多次入选全国性书展,受到诸多专家的注目与好评。
对于我这个外行人来说,我特别喜欢行书《陶渊明·杂诗》和横幅《气若幽兰》。我喜欢《陶渊明·杂诗》有三:一,作品的整体布局看起来很舒服,丰满而有致;二,笔法自如流畅,有一气呵成之气;三,落款大方,既显示作者的自信,又透露出内心的谦和。在读这幅作品时,我不禁想起一位评论家的话,“在朴拙当中又有线条质量非常任性的、韧劲的张力感以及灵动感。”可以说,这话把我读这幅作品的感觉几乎淋漓尽致地说了出来。我喜欢《气若幽兰》也有三:一是艺术,面对作品,如沐春风,清新爽朗,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晚明顾媚的《兰草》图,而耳边却响起宋代诗人刘克庄《兰》中的诗句,“深林不语抱幽贞,赖有微风递远馨。开处何妨依藓砌,折来未肯恋金瓶。”难道这是深山幽兰让黄坤生折来,化为文字,镶嵌在他的宣纸中?二是联想,由顾媚的《兰草》想到顾媚本人,顾媚和黄道周是同时代人,在野史的记载中,曾经在南京与黄道周有过一次遭遇,留下这样一句名言,“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这里的“黄公”就是黄坤生的精神与艺术的导师黄道周。三是随感,幽兰不仅是一种花,更是一种品格,我心向往之。我想,幽兰应该也是黄坤生心中的君子,所以,他能创作出这样让我荡气回肠的艺术作品。兰乃空谷佳人,花中君子,“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为历代文人所推崇所敬佩所颂扬。“气若幽兰”,这个气,是一个人的精神支柱,是孟子“浩然之气”的气,是“集义所生”之气,这个气的核心,是内心的崇高志向,就是所谓的“夫志,气之帅也”。我由此想到黄坤生的另一帧条幅,“寓理帅气”,不知道这两幅作品孰先孰后,但我相信,在黄坤生的心中,不分先后,或许是一气呵成,同时写下来的,因为从作品的笔法、结体、章法看,从整体气势看,应该是在同样的心境,同样的“气场”,同样的情感温度之下的产物。幽兰之气在当下物欲横流的社会环境中,在几乎无处不在、花样百出的“竞争”中,难得,对于曾经身处重要权力部门的黄坤生更为难得。
在世界上所有的艺术中,书法是最独特、最具有中华民族文化魅力的,有专家认为“探索中国书法绘画三千年发展的历史,我们就可清晰地看到它与中国社会同步发展的轨迹,形象地反映出各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我孤陋寡闻,只能就事论事,就黄坤生说黄坤生,我想,从黄坤生的字,多少能看出黄坤生这个人来,我们常说“文如其人”,似乎也可以说,字如其人。如果不能从作品看出作者的全部精神世界,最少能窥探其中的某个部分。
书法是以汉字的形体来表达作者精神美的一种艺术。读《黄坤生书法作品集》,我不但感受到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及背后的执着的品格追求,而且感受到浓郁的时代气息和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
掩卷沉思,兰香幽幽,经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