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与歌剧
2016-05-31欧南
欧南
[歌剧内容]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麦克白将军,为国王平叛和抵御入侵立功归来,路上遇到三个女巫。女巫对他说了一些预言和隐语,说他将进爵为王,但他并无子嗣能继承王位,反而是同僚班戈将军的后代要做王。麦克白是有野心的英雄,他在夫人的怂恿下谋杀邓肯,做了国王。为掩人耳目和防止他人夺位,他害死了班戈和邓肯的侍卫。恐惧和猜疑使麦克白越来越疑神疑鬼,也越来越冷酷。麦克白夫人精神失常而自杀,对他也是一大刺激。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麦克白面对邓肯之子和英格兰援军的围攻,落得枭首的下场。麦克白一出场即心怀异志,弑王篡位。为了巩固王位,他还残暴屠杀人民,使全国血流成河,置社会于混乱,陷人民于水火,可谓与理查三世是同样的暴君。这样的暴君,其痛苦与覆亡乃罪有应得。
《麦克白》堪称是一部真正的心理剧,它是另一个领域中的《哈姆雷特》,恰如古罗马的两面神雅努斯一样。在莎士比亚的原作中,他深刻地挖掘了人的欲望和恐惧的冲突,麦克白的悲剧正如一种无穷的命运的动力,它驱赶着麦克白的内心。哪怕知道失败,知道未来不祥的命运,却仍然一往无前地去实现自己的欲望,杀戮、血腥和疯狂不过只是欲望途中车轮碾过的痕迹。在已经进入魔障的麦克白那里,他显然被欲望驱使得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判断力。《麦克白》是一部具有启示性的戏剧,从某方面来说,它比真实的历史更有说服力,也更符合人性。在缺乏控制的权力世界中,《麦克白》启示了历史的真相,血腥残暴和疯狂的权力其实是构成历史前进的动力。有时,我们并不需要从历史书中去了解具体史实,伟大的莎士比亚已经告诉了我们,何况还有威尔第。
艰难的创作过程
在整个意大利歌剧史上,只有威尔第能用音乐谱写出如此惊心动魄、表现深刻的歌剧。如果从戏剧的角度衡量的话,威尔第的这部现在已经不太被人熟知的作品,其实远远超过了《弄臣》《茶花女》等同时期的歌剧。或许是因为这部歌剧本身的严肃性使它无法像通俗的《茶花女》那样更有市场,但如果从音乐本身来说,《麦克白》中旋律的优美性实不亚于《茶花女》,且在聆听感受上,《麦克白》也远远超过了《茶花女》的那种过于柔腻的通俗。
从某个方面来说,威尔第的音乐来源于他的思想,来源于他对人性的理解,来源于他对命运不可违逆的悲剧性的感悟,这使他的音乐既通俗又深刻。威尔第不同于瓦格纳的地方在于,他从不用猜谜语的方式去强人所难,而瓦格纳其实是拒绝普通观众的。威尔第并不需要用形式主义的“拜罗伊特”去征服观众,他需要观众到剧院来,来领略真正的歌剧之美和震撼力。在《麦克白》中,音乐所表现出来的巨大感染力,甚至让观看者有惊恐的感觉。而类似的作品,我们只能从穆索尔斯基的《鲍里斯·戈杜诺夫》中感受到这种效果。正如穆齐奥在谈《麦克白》中所说:“多么壮阔的音乐!我敢说,这里面的力量足以使听者毛发直竖。”这正是威尔第高出别人的地方。
1847年,《麦克白》首演过后,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威尔第给他的恩人,也是他的前岳父巴列齐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无疑,十多天前,歌剧《麦克白》首演所获得的巨大成功,足以让威尔第自豪地将这部作品献给这位具有伯乐般眼光和魄力的恩人。他在信中写道:“这部《麦克白》是我历来所作的歌剧中,我自己最最钟爱的一部,并且是我认为值得献给您的。它是我的心声,请您悦纳,并让它见证我对您的感激和敬爱之情。”
《麦克白》是威尔第的第十部歌剧,编剧则是威尔第中期的金牌搭档皮亚威。不过这次的合作皮亚威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理由或许就是莎士比亚,伟大的剧本使威尔第都不敢掉以轻心。在合作前,威尔第曾以严肃的口吻警告皮亚威,认为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创作之一,如果不能写出堪与媲美的作品来的话,至少也要不落俗套才行。或许正是这种警告,使得皮亚威落了心结,因为无论怎么写都无法使威尔第满意。最后,威尔第踢掉了皮亚威,在皮亚威剧本的基础上,再邀请马菲伊伯爵加以修改,总算是大功告成。而可怜的皮亚威虽然得到了报酬,但在歌剧总谱出版时,名字却被威尔第毫不留情地删除了。皮亚威是威尔第的好友,威尔第的性情也并非严酷和不近情理,但从这件事上能发现威尔第对《麦克白》重视的程度。伟大的作品让人肃然起敬,这是一个超一流的艺术家才会产生的强烈的敬畏感,正如圣徒膜拜神明一样。
对莎剧的完美诠释
《麦克白》剧本是在莎士比亚原作的基础上改编的,但除了适合歌剧的唱词之外,情节基本一致,没有变动。它描写了苏格兰国王邓肯的两位将军——麦克白和班戈——在路上遇到三个女巫,她们预言说:麦克白将是考特的领主,成为考特领主后便将登上苏格兰国王的宝座。而班戈的孩子将会成为国王。不久,国王的使者来传达圣旨,任命麦克白为考特的领主。这使得麦克白因为女巫的预言应验而大感惊讶。预言的准确,点燃了麦克白梦想登上王位的野心。此时,他的夫人,剧中阴谋的组织者和参与者,更是怂恿麦克白伺机刺杀国王,等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以后,麦克白因良心和恐惧而陷入错觉,最终在大军逼近之下,女巫的预言再次应验,麦克白夫妇双双死去,而班戈的儿子被拥戴成为新的国王。
莎士比亚常常喜欢用神秘女巫、预言和梦境等离奇的情节来推动戏剧的发展,当然,这大多来源于民间的传说,以此来表达一种莎士比亚式的寓言。在《麦克白》中,女巫也是来自北方的传说,但女巫的预言其实代表了潜意识里的欲望。这是一个心魔,它只是一个从内心衍生出来的化身,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麦克白内心长期压抑的潜意识被唤醒。国王之位便是它觊觎以久的野心,当时机成熟的时候,它通过想象中的女巫而释放了出来。此时,麦克白需要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来帮助他实现潜意识中的梦想。罪恶是需要支撑的,它比善更需要理解、需要同伴、需要温暖。这便有了同样有着巨大野心的麦克白夫人,两个心照不宣的邪恶灵魂碰撞出了火花。此时,悲剧已经不可避免。它已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一旦开始奔跑,便永无停息的可能。
在剧中,我们可以发现麦克白有着和哈姆雷特相似的犹豫,他们脆弱、神经过敏,有深刻的罪恶感和恐惧感。而麦克白夫人则是一架赤裸裸的欲望机器,她的冷酷、果敢并非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是无知所致,一个无知者内心所聚集的能量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所不具备的。故此,在剧中麦克白的良知未泯,多少还证明了理性的反省所带来的内心恐惧,而麦克白夫人则表现得更像是一具欲望的躯壳。按照海涅的说法,麦克白夫人乃是一匹极其凶猛的野兽。欲望点燃了她的无知,对于她来说,成为皇后的目标胜于一切代价,只要得到,不择手段,哪怕血流成河也是在所不惜。
虽然同样是邪恶,因为心理动机不一,所以产生的情绪也是不一样的。威尔第充分理解了这种不同程度的恶,所以在剧中,麦克白夫人在第一幕中的咏叹谓“快过来!点火”恣意昂扬,充分表达了这个邪恶、无知的女人被欲望燃烧的兴奋。在第二幕中,麦克白因为被深度的恐惧所折磨,在大宴群臣的时候,由于幻觉而惊恐得语无伦次,麦克白夫人为了缓和场面所唱的轻快的“干杯之歌”,都点化了这个无知女人的性格。在同样是罪恶的前提上,其实麦克白夫人比麦克白更可怕。这是一个毫无自省意识的女人,她最后的错乱,并非因为醒悟,而是面对即将失败命运的绝望。
在歌剧中,麦克白的出场音乐灰暗沉郁,篡位对于麦克白来说,并非像麦克白夫人那样,意味着一种幸福。麦克白的篡位其实是满足了他心理上长期被压抑的渴望,所以,当麦克白发现预言的准确之后,他所表现出的不是一种极度的快感,而是实现了错误的精神需求后所必然承受的惊恐,甚至是折磨。麦克白明白嗜杀是唯一的办法,他将因恐惧而变态。在剧中,当麦克白拿着刀准备刺杀国王的时候,他唱道:
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把刀吗!
刀柄还向着我的手。
你不是不祥的幻想吗?
来,让我握住你。
我握不到你,但我总能看见你。
这段阴郁的唱段,形象地表明了麦克白犹豫不决、恐惧害怕的心态,它形成了一种矛盾的状况,又带着罪恶所诱发的幻觉。在这段唱里,威尔第表现出一个戏剧家所有的才华,他仿佛让观众经历了一次地狱的抉择。麦克白的欲念是否隐藏在每一个人的潜意识中呢?当我们发现自己身上潜藏不露的欲念时,我们是否同样经历了一次麦克白式的挣扎呢?艺术的表现不会是孤零零的想象的产物,它是一种普遍的现实,否则莎士比亚也谈不上伟大。
《麦克白》使我们很容易联想起穆索尔斯基的歌剧《鲍里斯·戈杜诺夫》,它们的情节类似,都是描写弑君者的心理,都是心理剧。或许在歌剧的表现力上,威尔第的《麦克白》不如《鲍里斯·戈杜诺夫》,这可能是意大利歌剧中不可避免的歌唱性导致的。我个人认为,这类心理题材的歌剧或许用吟诵调的方法来处理更好,比如巴托克的《蓝胡子公爵的城堡》、布里顿的《彼得·格莱姆斯》。
不过,威尔第毕竟是威尔第,剧中不但有着大量优美的合唱、独唱和重唱,在刻画人物的心理和在音乐表现力上,《麦克白》都是不可多得的歌剧杰作。
《麦克白》的首演
《麦克白》于1847年3月14日在佛罗伦萨的佩格拉剧院首演,全场观众为之疯狂,使得威尔第出场谢幕达25次之多,其场面不亚于威尔第的成名作《纳布科》。关于这部歌剧首演的成功,在剧中扮演麦克白夫人的歌唱家玛丽亚娜·芭比耶列·尼尼回忆说:“大厅里狂风骤雨般的掌声仍未停歇。我站立在自己的化妆室里,浑身战栗,精疲力尽。这时门突然被打开,威尔第站在我面前。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嘴唇嗫嚅,好像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只字片语。而我自己也是悲喜交集,说不出—句话来。但是我看到他的眼睛红红的。他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然后就匆匆地走了。那真情流露的一刻,使我这几个月来的辛苦排练和长久的焦虑不安,得到了数倍的报偿。”
1865年,《麦克白》在巴黎首演,为适合法国人的趣味,威尔第将全剧又重新修订了一遍,将《麦克白》全剧分为四幕。现在,一般演出的就是这个版本,但它在巴黎演出时并未成功。由此,也可以发现法国人浮华的趣味,他们喜欢奥芬巴赫的地方是不会真正喜欢严肃戏剧的。从柏辽兹的长期不得志也可以验证,而莎士比亚曾经也没能得到法国人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