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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阴侯列传》的开篇故事:韩信性格与命运的表征

2016-05-30何伟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胯下胯下之辱亭长

何伟

《史记·淮阴侯列传》以韩信的三个精彩短小的故事开篇:

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饮,人多厌之者。尝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饮蓐食。食时,信往,不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於是信孰视之,俛出胯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其中,“怒绝亭长”73字、“漂母饭信”55字、“胯下受辱”60字,这三个小故事,传记中韩信被封为楚王之后,后文都有呼应: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

开篇三个故事草蛇灰尘线,其迹可循,深掘其中,我们可以一窥太史公写人之生花妙笔。

一、怒绝亭长

“怒绝亭长”的故事背后至少有三个方面值得细察。

第一、韩信的“怒,竟绝去”,表现了他有傲气,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处于屈辱之中的韩信,骨子里依然存有一份自尊,这是一位人杰的精神底色。

第二、韩信之“怒”包含了因误判而导致的忿懑情绪。韩信原以为南昌亭长是他的生死之交,现在竟连一顿饭都不愿给他吃了。或许以为,“所交非类”,才会“怒,竟绝去”。假如他原先没有把南昌亭长当作知己,就不会有“怒”这个强烈的心理词语。

韩信被刘邦封为楚王,回归故乡时,对南昌亭长说了一句话:“公,小人也,为德不卒。”“为德不卒”四字,需要仔细体会。我们还可以和后面的“胯下之辱”相互参看。韩信受到淮阴屠中少年更大的屈辱而没有杀死这个无赖,也没有动怒;寄食南昌亭长家,却“‘怒,竟绝去”,这是他对自己看朋友看走眼的忿懑。

第三、从文化上来解读。古时有天色计时法,共12时段,分别为: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可知,古人一日两餐,“朝食曰饔,夕食曰飨”,朝食在辰时,这个时段叫“食时”;夕食在申时,这个时段叫“晡时”。“晨炊蓐食”是“清早做饭并饱食”。亭长妻子清早做饭吃,意味着至夕食的时间延长了,故须饱食才能耐饥。而韩信“寄食”南昌亭长,很可能一天才去一次,也可能一天才吃一餐饭。这天早上,去了亭长家,人家嫌弃他,早已饱餐过了,那么,韩信这天断了一次炊,对他而言,就不是一天没吃饭了,可能是两天、甚至更长时间。

综上,从生理上来说,是韩信饥饿难耐;从心理上来说,是韩信因交错了朋友而自忿;从情感上来说,是韩信失去了自尊,受了愚弄。这三重打击,因而导致了韩信“怒,竟绝去”。

二、漂母饭信

“漂母饭信”的故事暗含了韩信性格中“义”的一面。

这是韩信知恩图报的佐证,也为后文项羽为摆脱困境而拉拢韩信却遭拒绝埋下了伏笔。

正因为韩信知恩图报,才有项羽与刘邦军力旗鼓相当之时,项羽几次找人拉拢韩信三方“三足鼎立”,韩信都是一口拒绝:

第一次是龙且被杀,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第二次是武涉已去,齐人蒯通以相人之术及“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游说韩信。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第三次是蒯通几天后再次以“时不再来”游说韩信。“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

韩信在最得意时没有叛变刘邦,在失意时也不会铤而走险反叛刘邦,最终定下的韩信谋反的罪名,仅仅是“莫须有”而已。也正因为如此“莫须有”,当韩信死于吕后之手后,刘邦得知情况才“且喜且怜之”。

三、胯下之辱

那么,“胯下之辱”的背后又有何深意呢?

第一,韩信“胯下受辱”,体现了他的容忍风度。

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韩信想要将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注定了他必须要隐忍,韬光养晦。容忍,奠定了韩信成大事的基础。太史公在《淮阴侯列传》结尾如此记载:“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可见,韩信青年时期的最高理想就是做一位功成名就的大将。

我们还可以将“胯下受辱”,与施耐庵《水浒传》中“杨志卖刀”的故事相参看。两个情节何其相似也,结果却大不一样。杨志受不了泼皮奚落,杀了牛二,虽然自首,却也被充军,最终被逼上梁山。而韩信却“孰视之”,一忍再忍,直到时机的来临。

第二,韩信“胯下受辱”不仅是一时之辱,其影响是长期性的。

项梁的军队经过淮河,韩信立刻投入项梁军中:“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戏下,未得知名。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结果,过了相当一段时间,韩信并没有受到项梁的重用。

项梁是识人的,“每吴中有大徭役及丧,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以是知其能。”(《史记·项羽本纪》)

项梁也是一位善于采纳计谋的将军,当范增要他拥立“楚王”时,项梁马上“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都盱眙”。

淮阴(韩信老家)、宿迁(项羽祖籍)、沛县(刘邦故里),相距不远,都属苏北地域,而且淮阴与宿迁接壤,宿迁与徐州接壤。即使在口耳相传的古代,人们对稗官野史、街谈巷议,尤其是奇闻异事,也很感兴趣,这么近的距离,也许,项梁可能会听到一些韩信“胯下受辱”的笑话。

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韩信胯下之辱的笑谈,能在项梁耳中传闻,那应该更会在项羽耳中生根。因此,虽然韩信“数以策干项羽”,(从后来韩信担任刘邦大将后,使用各种各样的计策,我们可以推测出韩信给项羽的这些计策,应该大多是“阴谋诡计”)以项羽光明正大、叱咤风云的品行,项羽对此肯定不屑一顾,甚至深以为耻,当然就不会采纳韩信之策,也就对其难以重用。

也许是惺惺相惜,项羽一向喜欢光明磊落之人,不论是敌是友,皆为如此:鸿门宴上,当樊哙没有号令、非法无礼闯入大帐,项羽最终不以为罪,反而另眼相看,称之为“壮士”,赐肉赐酒,对其礼遇有加,甚至有种英雄相见恨晚之感。

大丈夫项羽心底里根本瞧不起韩信,则理所当然不会欣然采用他所献的计策了。“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韩信也知道,在项羽的手下,他即使待的时间再长,也是虚度光阴,不会再有任何出路了。

遗憾的是,韩信在转投刘邦后,依然不温不火: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与语,大说之。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史记·淮阴侯列传》)

而刘邦对项羽手下“投诚”的陈平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可谓礼遇有加:

是日乃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诸将尽,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军长者!”汉王闻之,愈益幸平。(《史记·陈丞相世家》)

“生死一知己”,在韩信的人生舞台上,真正给他带来了转机的人物是萧何,“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但是,萧何虽向刘邦数言韩信之能,刘邦仍不理不睬。以萧何与刘邦的关系,不可能置若罔闻,唯一可能的原因,依然是“韩信胯下之辱”的故事在刘邦的耳中作祟。

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史记·高祖本纪》)

对刘邦而言,只有他侮辱别人的份,这也许是天生的,担任泗水亭长即如此。曾经“胯下受辱”的韩信,刘邦当然看不起他。但自萧何月下追韩信后,在特定的形势下,劝刘邦与韩信数语,使得刘邦真正认识了韩信。至此,韩信遇到了伯乐,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合齐、赵共击楚。”(《史记·淮阴侯列传》)

只可惜,即使韩信有灭魏、亡赵、定齐赫赫之功,但在武夫的眼里,韩信依然是鼠辈,对其所为的“阴谋诡计”,不以为然。

第三,韩信“胯下受辱”,以致敌人对他战术上极端轻视,这在战场上,未必不是一种极大幸运。

在重要战场上对对手掉以轻心,结果常常是致命性的。也正因为敌方主帅的极端蔑视,才一次次成就了韩信的威名,收魏、灭赵、杀龙且,皆如此。

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尤其到了战争后期,项羽方的主将还不能“吃一堑,长一智”,连项羽手下大将龙且都在这方面也吃了大亏,导致项羽集团迅速走向崩溃:

人或说龙且曰:“……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遂战,与信夹潍水陈。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龙且果喜曰: “固知信怯也。”遂追信渡水。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史记·项羽本纪》)

龙且的轻敌,是韩信的大幸,成就了韩信的业绩丰功。最终,韩信利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等策略,逼迫项羽乌江自刎。

第四、韩信能忍“胯下受辱”之名,在隐忍的吕后那里,却引发了更大的悲剧

“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对“胯下受辱”的韩信,吕后则迫不及待地欲杀之而后快,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典型的投射心理。吕后,她将自己身上存在的心理行为推测到了韩信身上。吕后,她也是一位隐忍的高手,刘邦在世时,戚夫人作威作福,她对其忍之任之,而刘邦一死,她便立刻做出行动,对戚夫人母子施以打击报复:

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使人持酖饮之。犁明,孝惠还,赵王已死………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史记·吕后本纪》)

这种惨剧让人惨不忍睹,连吕后亲身儿子孝惠帝在观人彘后,大哭,声言“此非人所为”。

也许,正因为韩信“胯下受辱”的故事太过出名,吕后才忌惮韩信强大隐忍的心理。“人心隔肚皮”,在吕后心里,刘邦在世,韩信不敢反,如果刘邦死了,韩信又会作何打算?因此,趁刘邦在世时,宁可错杀,也要除掉韩信。

总之,在刘邦、吕后眼里,韩信不象没有军权的谋士张良、陈平,威胁不大;作为“三杰”的唯一武将,韩信功高震主,不仅善于用奇谋,还善于隐忍,可谓集三重身份为一体,此人最为危险。帝后对于这样一把悬于头顶之剑,心惊胆战。遇到刘邦、吕后这样的主子,韩信纵能隐忍,徒唤奈何?

[作者通联:江苏扬州市弘扬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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