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笔记
2016-05-26杜怀超
杜怀超
白 茅
“木叶一直在燃烧,在暗淡的背景中烧得那么耀眼,看着甚至有刺痛感”。伟大的牧神普里什文在内心的城堡里写下无法熄灭的诗行。木叶,没有树在场的时刻,做一盏灯的角色。远方。燃烧彻夜不息。我听到了白茅在野火的疯狂肆虐里,发出骨骼撕咬、疼痛的声响。
白茅,为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有线形锯齿状的柔软叶子,边缘有锋棱,形状如矛,这大概就是白茅的来历吧,也有称白茅为白茅草、地筋等。白茅开花,白色羽状花瓣,“白花茸茸然,至秋而枯”。这就是她经典的草根形象,贴着大地贴着村庄,和农人一样素朴、野性。我见过白茅开花。她的孕育,就像女性十月怀胎分娩,令人充满生命的质感和幻灭感,每一个鼓膨膨的茅芽里,都孕育着一撮奶白色的棉绒似的茅花。阳光一照,花穗就吐出来了,像棉花一样,一种发自生命的温暖弥漫着。可是这钻石般的温暖,承载在一棵风中随时倒伏、性命随时终止的野草身上,这不能不给人沮丧与绝望。茅花的最终,还是要面对虚无。生命本身就是充满着巨大的虚无?我在一则资料上看到,白茅又称完美杂草,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十种杂草之一,罪证就是她会侵占土地和森林,毁坏农作物,破坏本土植物,颠覆生态系统,并且很难被杀死。就是这样五毒俱全的杂草野草,居然在大地上生长着,号称完美杂草。《诗经》《召南·野有死麋》曰:“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卑贱至极的茅草,竟然是爱情的见证,男欢女爱,美好在那柔软与纯洁的情愫之中。《邶风·静女》里:“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古人还用赠送白茅的方式,在至真至纯的爱情画册上来表达爱意。
茅草,是卑微里的高贵。萨特说,存在就是合理的。是的,白茅,就是存在于萨特的哲学世界里。你看她喜阳耐旱,生于路旁、山坡、草地等,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出生地,分明就是大地的野孩子,难登大雅之堂,天生就是卑微。她的形象也颇令人担忧,茎叶细弱、遇风就倒。可是谁能被她外表柔弱所迷惑?卑微里居然暗藏着祸患和风险。她只要一倒地就立马变得刚强,每节草茎都能长出根须。无论多么干硬的土地,都能将根深扎进去。这就是她地筋名字的原因。柔软无力却暗藏着铮铮铁骨。倒伏,是为了更好地生长。我们该为她的生命讴歌还是鄙夷她的深邃的城府?一棵小草都暗藏着机锋与隐秘,那么,那些口蜜腹剑、明枪暗箭之类的词语指向人类自身,已经不足为过了。
这个白茅的筋骨,锄头是知道的。锄草时,锄头口总是能感触到根须与铁器纠葛剥离的啪啪声,它那紧抓土块的根茎犹如混凝土中的钢筋,将锄头磕碰得间或发出刺耳的声响。这种抵抗使得我们看到了锄头的脆弱。每次锄草后,父亲总要在磨刀石上,把锄头细细磨砺一番,因为那口明显地钝了,甚至卷折。可气的是,被锄上来的茅草根,置于马路上,居然可以起死回生。一场雨后,你再看,白茅已经又吐出尖尖的芽。虽然一部分茎似乎还是那么枯黄,可就在这枯黄的保护色里,根系已经悄悄地扎下。
多么善于伪装的野草!更大的伪装还在于她的名字。名字中的“白”,并不是指她那白皙的皮肤,而是来自霜后的色泽。白茅一旦进入秋天,就开始枯黄。只有经霜后的茅草容颜才惨淡寡白,间或还有一些黄色黑色斑点。我猜测这是白茅生命最后的样子。因为冬天的白茅,在大地上颓废、坍塌,不堪一击,就那么横七竖八地倒下,杂乱无章,完全没有那股坚强与挺拔,全然没有了春夏之间的磅礴气势,这也不禁让人感受到轮回的力量谁也无法抗拒。可是,如果我们要是被白茅这样伪装的可怜状所悲悯,那就错了。春天一到,你看她又兹兹地从地里冒出来,箭镞般,钻出坚硬的地面,绿得比谁都凶,都狠。更加怪异的是,无论白茅如何繁盛、碧绿,始终没有一种动物愿意亲近她,在大地上她是孤独的,也是无人问津的。是味道苦涩还是难以消化其内部的坚硬?白茅唯一的伙伴,就是她的天生死敌,火。火对于她来说,是纪念碑,也是墓志铭。
燃烧。这是我解读茅草的一种路径或者通道,也只有从燃烧中才能走进白茅的世界。烧柴,茅草是上上之选。农人说,与其他野草相比,它个高,生长密集,受烧,火力旺。因此,经年里,茅草们无法等到风扫落叶时分,总是在生命的半路上就夭折于农人手上,在青涩里被点燃。当茅草在升腾的火焰中时,发出呼啸般的声响。
人类与草类的关系,按照庄子所示,确是天人合一的关系。茅草,纵然在动物的目光之外,也总是要和人类发生各种各样的联系。猪马牛羊们拒绝茅草,但人类没有拒绝。在大地的野草铺上,人类又拒绝多少野草们的献身?直至灭绝。在乡村生存册页上,这些草们,是神明,始终靠近和庇佑着民间的日月。生,如此卑微,死,却铿锵、贞烈。
沿着饥馑的岁月小径,我们抵达了狭长河岸的茅草地。这是一片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生命地带。茅草们吮吸着日月风云、阳光雨露的精华,钻破冻土发芽,抽叶,甚至会在无人的时分,像春蚕般,冲出层层绿叶的包裹,从大地深处吐出奶汁般的白色花絮,柔软、鲜嫩,闪耀着生命的润泽。鲜嫩的白茅,取名为“荑”, 就是我们童年时候常趴在河岸上寻找的所谓茅缨,可以食之。自古美人玉手便被称为“柔荑”,这应该是取其又白又嫩之意吧,好一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女子。刚长出的茅缨又嫩又甜,剥去裹在外面的叶子,送入口中,肉质的茅缨带着清凉滑入胃部。 “荑”,在乡村里是地地道道的家常便饭。物质匮乏的时代,茅草就是我们春天的守望,而茅草的河岸,是我们乐此不疲的天然超市。实际上大人们也不例外,也曾与我们一起趴在河岸边的草地上享受春天的美味。
当然,更多的时刻,他们是在深秋的河岸上,用一把镰刀,把这些白茅刈割回家,围拢成生活的草垛,看护炊烟。我也曾于冬季的黄昏,在瑟瑟的秋风里点燃一陌茅草,一根小小的火柴,一下子就蜿蜒了整条阡陌,在瞬间腾起的火光和温暖中,一股慌张与凌乱的温度席卷过来,炽热的火焰、超高的温暖,疼痛、死亡还有苍凉涌了过来。燃烧的火光里,惶恐不安,似乎有什么物什正离我而去,而我们却不知道她是什么?燃烧后的阡陌,一条黑色的田畴,成为大地的罅隙。低垂的天幕下,白茅燃烧后的灰烬在风中四下翻飞。世间的事与物总是那么玄乎,白茅居然和唐朝里的那个叫杜甫的诗人纠缠不清。在成都,我特地拜谒了那座草堂。原来诗人的屋顶上茅草,居然就是岸边生长的白茅。“卷我屋上三重茅”,这茅草居然还有庇佑天下寒士的温暖?难怪,在诗人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后,我看到了诗人闪现的那茅草般消瘦的身影,瘦弱里隐秘着铁骨。那秋风里的诗句至今还在燃烧,还在温暖着茅屋里写着瘦瘦诗句的现代寒士们。
这就是在大地上生生死死的白茅!拔高的背影,似乎是一支颤栗的狼毫,在时间的稿子上记录着村庄的命运简史。每一棵白茅,都在缄默中记录着一个人的生死,并将它们消融在经年的风声里,由枯萎到重生,从重生到葳蕤,生死轮回。
我们在《诗经》惊喜地发现,大地上不少卑贱的植物都在其中,甚至有些卑微的野草,在今天看似乎已经到了销声匿迹的境地,然却依旧在《诗经》中鲜活。古人对植物的尊重与理喻,与我们似乎背道而驰,是野草长矮了还是我们现在的人拔高了?想千年的古人,与禽兽为伴,与植物同行,朝夕相随,贴地生活。一切物事人情,都在枝枝叶叶花花朵朵的灯盏里,找到光芒与自我的镜像,看到离别,悟到生死。不能想象的是,《诗经》,一部关乎草木的化石或墓志铭,在前世里,早已把草木举到了爱情、祭祀和生命的高度,万千姣好,都在那风流的草丛里。
可谁又能小瞧这一根茅草呢?据历史记载,公元前656年,古老中国大地上即将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南北战争。以齐国为首的军队,居然为了茅草,大动干戈,讨伐楚国。发兵的理由是,楚国使坏,暗中限制出售自己国家的特产物资茅草,造成资源短缺,影响了联合国的祭神仪式,弄得周朝每次举行祭神大典,没法过滤酒水(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国际威信一落千丈。今率大军前来,就是要向楚国讨回白茅,讨回公道,以让周朝能够顺利地举行祭神仪式。管仲的这番话让楚国蒙了,这不太雷人了吗?不就是为了一根茅草吗?这么兴师动众地犯得着吗?不管这场战争打起来没有,或者是莫须有的罪名姑且不论,但是,这场战事却让白茅身价百倍。
一种草一旦上升到祭祀或宗教的位置,它就有了纪念碑的高度。原来,在古代,这普通不过的茅草,是圣洁的化身,据说可以抵达神灵。周朝王室祭祀神灵,必须要在祭台前置一束茅草,随后在其上面浇酒,酒慢慢地沿着叶子渗透、淋下,然后洒落到地上或者神坛上,这就是古代祭祀时所谓的“缩酒”。这一仪式,在虔诚者看来,意味着神明或者天地先人已经喝下了自己祭献的美酒,并聆听到了他的祈祷与心愿。茅草,和我们的先人生活休戚相关。《山海经》提到白茅草,说用白茅草来做神的坐席、神龛;典籍里讲白茅草被人们用来随葬,还用来盖屋,谓之白屋;贾岛的诗中有“白茅草苫重重密,爱此秋天夜雨淙” 。
茅草与我们的先民曾结下不解之缘,他们用茅根熬茶预防和治疗疾病,用茅叶搭建栖身的草庐。不仅如此,我们的先民还把茅草写进世界上最古老的经书里。“拔茅茹,以其汇,贞吉”,就是出自《易经》之《否》卦初六爻辞。古人通过茅根的变化洞察自然界阴阳二气的消长规律,暗喻社会与小人错综复杂的联系与关系,君子与小人势力处于消长变化之中,在否塞的小人当道环境中君子应坚守正道,不与小人同流合污。古人认为白色是自然界最本真的颜色,无需装饰,代表朴素真实之美,能传达人与神、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茅穗儿还象征着婚姻的白头偕老。《泽风大过》的二爻和五爻,都是借婚姻言事,借婚姻喻理,希望白头偕老。茅草,朴素中蕴藏着诸多的隐语,像地面之下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根须,越深入就越会发现她的神秘。在这些神秘的背后,还藏有诸多不可通透的神谕。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道,茅草根晒干后,夜晚可以看到根会发光,如果根腐烂后就会化作了萤火。植物肉身的消失,竟然化作一盏光亮。遗憾的是,当下,植物的灯盏再亮,能照多远呢?人与茅草,对于生死的诠释,我们惟有闭上嘴唇,俯身在茅草覆盖的大地上,摇曳中静待阳光的降临。
苘 麻
苘麻,又名白麻(《纲目》),青麻、野苧麻、八角乌、孔麻。在苏北地区,更多地称之为小苘。加一个小字,似乎与苘麻就多了一份亲近,一种温情。我估计现代的人对这些贴着地面生长的野草已经很陌生了。即使见到苘麻也会不认识的。当代与苘麻之间,已经挖掘了一条很深很深的沟壑了。苘麻早已从庄稼地转移到野地、阡陌、沟畔处了,成为村庄荒芜苍凉的景致。
曾几何时,苘麻是乡村仅次于五谷之外的重要一族。固然不是粮食,可以承载饥饿,不是农具,可以刈割庄稼;但是它用缠绕和柔软,把零落的乡村日子整合起来,装订成年月日。
在乡村,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苘麻。扎口袋,抬粮食,做缰绳,拉大车,均需要麻绳的参与。但凡提到绳,则均来自苘麻的功劳。生产力落后的年代,麻绳是农人手中最灵活的工具。有的农人还把麻绳用到田中的稻草人身上,系一根麻绳,稻草人就有了农人的神采。乡间的农人最质朴,他们喜欢把麻绳当作裤带,来维持衣服对身体的遮蔽。有趣的是,有的人把麻绳的口子系死了,上茅厕怎么解也解不开,就发生了有人把小便尿到裤子里的事情。
苘麻的命运是与时代关联的,曾经是农人的心头肉。物质贫乏时,农人会从庄稼地里辟出一块,专门种植苘麻,满足生活的需要。这些苘麻农家肥作营养,过着水来张口的日子,个个枝繁叶茂,蓬蓬勃勃。几场雨后,苘麻们更不可一世,阔大的叶子,吮吸着天地日月的灵气,一夜之间,树林般地呈现在眼前。风吹过处,叶舞翩翩,黄花灿灿,浓郁的生命拔节般的气息弥漫开来。苘麻是我们童年的遮蔽所。摘几片叶子,就可以在细雨中徜徉,就可以在阳光下纳凉。苘麻的花朵更有韵味,居然是一副磨盘的模样。农人磨盘下的日子,成为苘麻轻盈的花朵,热闹闹地绽放着。这里似乎包含着对民间的隐喻?民间的日子就是那磨盘下的日子,沉重,艰涩。花落之后,种子就从磨盘的齿轮中暗生出,未成熟的种子是青色的,可以吃;成熟后的种子,是褐色的,大小如黑米样,随时准备着在烈日中随着“啪”一声,弹出生命的律动。仔细的农人在种子成熟时,则会不顾劳累,把苘麻的种子收集起来,明年再种。
是风的吹拂、鸟的呢喃,还是落生于顽皮的孩子随手扔下的,记忆中更多的苘麻是野生的。野生的苘麻令我心动。没有侍候的优越,没有关注的目光,依然故我地恪守生命的责任,不管何地,只要馈赠一缕阳光一滴露珠,她们就会顽强地绿出个蓬勃的生命来,忍着牛嚼,受着马踩,甚至夭折的厄运,随时等候村庄的召唤!在农人的镰刀下伏下身子,从身内抽出温暖的纤维还有光明的火焰。
我曾亲眼目睹一批苘麻从植物到苘坯子到麻绳的仪式。这是一个很罕见还充满着辛酸与苍凉情愫的事件。这沤麻制麻的劳作似乎绝迹了,成为不可再现的农事。时间定格在我八岁那年,我亲眼目睹着父亲对苘麻制作的历程,实际上那时农人对苘麻失去关注度了。这牵扯着贫穷与落后、沉重与艰难的植物,再次回忆或者相遇都是一种隐痛。更多的的绳索已经在日子里渐渐解开。但父亲依然没有失去对苘麻的厚爱。这是村庄里已经或缺的景致了。这种青睐,不是对往事的品味与打捞,是那段时光的延续。在父亲看来,用力气与大地搏斗,是残忍与伤悲的历程。血、汗、肌肉甚至骨骼,都是与大地搏斗的依靠。除此外,作为匍匐在田野上的父亲们,还有什么可以与大地抗衡呢?从泥土里找食物,抬头里看天气。父亲对土地的感情是我无法理喻的,一寸土地一寸血。尽管家里连一根苘坯子都没有,父亲仍不肯放弃一寸土地来种植苘麻。
我们家后来拥有了大量的苘坯子,多到了要拿到集市上粜卖的地步。我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异常伤感和心碎,为父亲,也为自己。生活的贫困彻底使父亲失去做人的尊严。父亲经常在稼樯之余,活跃在村里村外,在阡陌与野草丛生的荒野里,梭巡着野生苘麻的身影。我知道在他的身后,会生出许多鄙夷的眼神。野生苘麻比不得人工种植的苘麻。它棵小、矮,又弯曲不堪,甚至面黄肌瘦,制作成长长的绳索十足地麻烦。只有实在穷的人家才会捡拾起这细碎的物资,但对我们来说,惟有如此生活。
苘麻从青色到苘坯子,需要沤麻的过程。沤麻,就是把整理好的苘麻置于水沟中,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烂泥。这个水沟是有讲究的。清水活水的沟塘是不宜沤麻的,没有足够腐殖质,无法达到让苘麻的脱落。只有那死水的沟渠才是最理想的沤麻归宿。可是沤麻过的水会更加地腥臭。这是村庄的人不能容忍的。父亲每天从野湖里搬运着一捆捆苘麻,削净枝叶,用枯黄的稻草挽成绳索捆绑。我不知道当时的父亲一个人孤独地在乡场上忙碌的感受。似乎一个男人的全部都赤裸在村庄的目光里。这种劳作,是一个男人撑起一个门楣的失败之作。我似乎听到父亲的肉身在阳光下炙烤发出的吱吱声响。他低着头,沉浸在苘麻的打理中。
贫穷的人是可耻的。我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悲凉,以及父亲。当一村人与沤麻渐行渐远之际,父亲再次操起沤麻的农事,鄙夷与嘲讽如那苘麻的池塘,夹着弥漫的瘟臭劈头盖脸地冲向他。父亲如同一个卑微而无助的裸模,沉默地在众人的森林里忍着,甚至不敢涌出任何一滴泪水。不只父亲,就连他的孩子,在村子里,似乎也像个被人扔下的弃儿。
我们夹着尾巴做人。偶尔也有抬头的片刻。那还是父亲的缘故。在种植庄稼上,父亲是村里的一等,同样的土地,收成却是拨头等。在农历的节气里,清明干啥,谷雨干啥,父亲就是大地的百科全书。村子里人都把父亲看成一部农事的活字典。就拿沤麻这事来说,依然可见一斑。
沤麻看似是一种原始的农事活动,只是苘麻、水、泥土的集合,却也一样地隐藏着深邃。除了要让苘麻沉浸在水域深处,身上覆盖厚厚的骚泥,在树叶腐烂的气息,动物尸体的气息、水的侵蚀和阳光的普照中分解,还与天气有关,与温度有关。气温的高低直接影响对苘麻的分解剥落过程。气温高时苘麻就沤得时间短些,低时就沤得长些。这尺度的把握都在经验与感悟之中,都在读懂与对话之中。只有读懂苘麻,才会听到苘麻发出的呼喊。父亲常在不经意间对我们说,苘麻好了。沤好的苘麻从水与泥土的包裹中爬出来,随手一拨,那苘坯子轻易地从苘杆上走下来,沾着脱落的褐色皮,裸露出雪白泛亮的光芒。如果苘麻要是没沤好,那苘坯子则不宜脱落,即使生硬地剥下来,苘坯子则成色暗黑,外观与质量会大打折扣。苘坯子洗涤晒干后,就可以制成各种各样的麻绳,拴住散乱的日子。
童年我对苘坯子提不起多大的兴趣,留恋的是她剥落后的存在:苘杆子。蜕去皮的苘麻,中空,浑身雪白,容易点燃,并能长时间地保持火种。乡村的孩子常拿她折断成一节节香烟,从灶间取来火种,模仿大人们的模样,抽起“烟”来,颇具风范。中秋节之夜,我们还会把一些苘杆用草绳捆绑一起,点燃,奔跑在黑色的夜晚中,用熊熊火光照彻这个秋天的金黄。因那苘麻的恶臭,一旦染上,经久不易散去。父亲剥完苘麻后,好几天不回家睡觉。一个人在乡场上的草庵里,看守乡场上的粮仓。
《老子》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苘坯子的下一站,就是麻绳。这在乡间带着最朴素谦卑,面容粗糙的物什,原始与柔软,或如饱经沧桑的老者,亦如哲学家思想者、参悟世间最高玄机的哲人,藏身民间,与五谷、六畜还有大地上的劳作者们,一起在岁月里穿梭。小到衣针,大到太平车,无不有它的身影。别看这缠绕千道万道的绳索,却拴住乡间生死的日子,关系着日子的紧慢与深浅。
走进民间,你一定会看到这样的景象:斑驳的土墙上,砸入一木楔,那木楔上挂着折成弯曲的一大捆麻纰。这种场景在农村是常见的,这是生活细心、有经验的农人为日子准备的。乡村的农人,土里刨食,刨生活。生命是泥性的,生存的密码就是如何用生命与泥土交换的过程。农家的日子,就是泥土的日子,哪一样不是麻绳拧成的?从田间到乡场到人本身,栽秧,需要用麻绳栓系秧苗,搬运麦子需要榨成捆扛上大车再用麻绳刹紧,用蛇皮口袋灌装粮食,需要用麻纰系袋口,养牲口栓牛羊需要麻绳……麻绳无法与农人的日子分离,也无法与生命乃至生存的世界分开。
我看到过把麻绳用到轻盈与沉重的极致景象:生存与死亡。穿梭在日子的风雨里,农人面对黄土,素面朝天,握着一把与自然抗争、与命运搏斗的锄,敲打旷野,那铿锵的锄,在坚韧的挥动下,绽开了生活的果实。可是,可曾看看他们的身影?我见过一农人,在夏日的暴雨里劳作,农家多有斗笠与蓑衣,然而他身无碍物,惟一的装束,就是那件宽大厚重、烙满补丁的衣服,不少纽扣脱落了,还没有来得及在夜晚里缝补,高大的身躯,仅仅用一根细细的麻纰或者麻绳围绕着腰身,最轻轻地一系。乐观?沉重?还是无暇顾及那头顶上的烟雨,一切在生存的课题面前,生命以及其他都那么渺小了。宽敞的衣物,空荡荡的,能遮住风雨?能遮住苦涩?还是未来?生是一根麻绳的依靠,死,也是一根麻绳的送别。旧时初丧,常见主家孝子脚穿草鞋,头系麻纰,在灵前回客人吊唁之礼,古曰披麻带孝。这是乡间亲人离去最隆重的葬礼,也是把一根麻绳置于了生命的高处,无论生者还是逝者,拴住了悲痛,拴住了未来的欢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守望与呵护的,居然是根轻盈的麻绳,其寄寓着多少无法言说的凝重与隐语?
苘麻或者麻绳,粗糙抑或原始的面庞,维系着村庄零乱的日月, 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在村落大面积撤退至溃不成军的当下,回望民间,我们会发现总有一些植物在废墟上吐出碧绿;是对都市五光十色的欲望沟壑的恐惧?还是对乡村田园的留恋与捍卫?在一株苘麻之上,我看到一种绳索正从历史沧桑的背影里凹凸出来,它用柔软的姿势装订着这脆弱而散落的时光。
蛇 莓
我在电脑上写下“野草莓”之际,这本身就是个谬误。因为在那个特定年代里,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草莓,也从没有吃过草莓。这个野草莓的名字,应该说是我现在对她的叫法。对比现在认识并吃到的水果草莓,我们赋予了她野草莓的名字。这个野草莓和草莓确实相似,如两者出现在原野上,你定然无法分辨出的。贴地匍匐蔓延的锯齿形叶子,紧贴着大地的胸膛。妖艳的红果,是大地上惊心动魄的色彩,成为我不能忘记的岁月图景。
我所说的野草莓,她真正的学名叫蛇莓。蛇莓,兼有妖娆的蛇与诱人的草莓两者之精华,来自伊甸园里的水果?还是有一条带着神秘的巫气,绕过这红得布满诱惑果实的蛇,在黑暗中潜行?她似乎与蛇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这个蛇字,在那妖艳的光亮里,总使人联想到人首蛇身的女人,阴气沉沉。也许这妖气粘稠的名字里,包含着宿命的诡异。女人与蛇的组合,这本身就是很鬼魅的统一体,阴冷幽冥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我对蛇莓的初次认知,源于那个饥饿的童年。那段时光似乎从一台历经沧桑的老式收音机里播出的音乐,或者早已沦陷于历史博物馆里的黑白相机里的胶片。四季是没有色彩的,村庄是没有色彩的。一切都是土灰。大地是土灰的,树木是土灰的,房屋是土灰的,就连日子也是土灰的。土灰的人群,土灰的脸,土灰的眼神,土灰的命运。到处充满着饥馑、昏黄、颓废、衰败的气息。整个大地上,村庄、原野、道路、烟囱以及草垛,都无情地裸露着伤口,这情景撕裂的状态,如我曾经到过的西部河西走廊一带,干旱,荒漠和无尽的风沙。旷野,千里无人。如果说要是还有点植被的话,那就是被卷入路中间的枯草,绣球状,她有个好痛的名字,叫风滚草。随风打碎,随风远行。那时的村庄,就是一座座没有人烟的城堡,远看分明就是将要坍塌的坟墓。村里的人,稀疏劳作在旷野里,面对着荒芜的土地,必须以劳作的方式继续挥动农具。黄的土,贫瘠的地,在泥土与农具的碰撞中,发出一丝呻吟。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只要举起农具,就意味着还有希冀存在。大地深处,谁也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春秋?黑白年代,人们已经处于恍惚与麻木的境地,饥饿和绝望,已经深入骨髓。活着,就是煎熬下去。这样的日子,我们是无人看管的,就像一群流窜犯,在村东村西疯跑,砍树、放火、打麻雀、烧知了等等,我们成为大地上每一种事物的凶手,我们就是审判者,一群无知和狂妄的审判者。饿就是理由,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奢望。村里的人已无力过问,谁能活下去就是最充分的理由。我们吃树皮、树叶、野草,去老鼠洞里找粮食,甚至还想过到村庄不远的后山上,掠夺庙或庵里进贡的供品与祭品。
我不知道蛇莓是如何落生在那片山坡草丛和树林里的,以极其惊艳的方式,隐匿在灌木丛里,从大地的深处,捧出带血的果实,向每一路人的眼睛里发出妖娆和性感的红唇诱惑。暗绿的细碎叶子,土灰的树木和灰沉沉的天宇,这构成我们对这样红色果实的迟钝与畏惧。红,猩红,充满着血腥的红。我记得当时我们都为之恐慌,谁也不敢下手。那种百般无奈的日子里,压抑的灰,无边的绝望,在这陌生的呈现着魔幻的蛇莓里,似乎冥冥之中存在着宿命般的定数,造成我们与蛇莓的相遇。也许,这里还包含着人生的巨大隐喻。现在,在那片童年的天空下,我们能记着的就是那颗颗血色蛇莓。
我们终于忍耐不住,即使在那猩红的颜色面前,分明就是朱红的血。我听到胃部已经掀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浪声响。我们疯狂地扑向了这鬼魅般的蛇莓。那个夏天,我们就是在蛇莓的猩红里挨过饥馑。填饱肚子,获得生存,这就是大地最好的馈赠。
实际上我们内心是充满恐惧的。我们并不知道蛇莓可不可以吃,但是不吃蛇莓还能吃什么呢?在那段吃蛇莓的日子,我们多次在村口碰到熟人,他们对我们面露惊恐神色,还神神叨叨地说,妖气。他们说我们身上有一种妖气,还劝告我们的大人带到山上庙宇去磕头祈祷,消灾去邪。妖气我们感觉不到,但是我们确实经常做噩梦。梦中的那些蛇莓,从肚子里开始幻化成蛇头、猩红的信子以及恶臭的毒药水,我们吐不出来,也呼救不得,感觉死亡在迫近我们。就是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噩梦之外,我们继续找寻蛇莓。要活下去,就必须吃蛇莓,即使马上死掉。
如果当初我们要是知道蛇莓与草莓的天壤之别,估计就是饿死也不会摘吃的。这个长着猩红舌头的蛇莓,确实有着蛇的阴毒、寒冷和草莓的姿色。蛇莓本身就是一味中药,民间里说可以治疗吐血、烫伤等,但这不能意味着她与人类的关系亲近。让人始终不能接受的是,据说蛇喜欢在她叶子下休息,那种寒冷的气息带着软体动物的扭动,绕着蛇莓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去,幽魂般,想来谁不毛骨悚然?据说大多数蛇莓下面都留有蛇的唾液,蛇的唾液有毒,唾液滋润的蛇莓也就有毒。在蛇的阴森里,我们再审视蛇莓,红色果实上,伸出的似乎是勾人心魂的红舌。审视蛇莓表面,挨挨挤挤地长着一颗颗毫不相连的火柴头状的果实,每一颗都有随时脱离母体的魔力,等待着迷惑人间。而草莓与蛇莓不同,她的表面是完整的圆润润的,似乎从一颗大果实里将要凸出珍珠般的晶莹,害羞,内敛,温润和平和。据药书记载,蛇莓吃多会中毒致人非命。万幸的是,我们那时在邂逅蛇莓时,疯狂中依然能保持着谦让、民主的作风,我们已经知道该如何分配那些蛇莓了。否则贪婪、自私或者野心将会导致我们一命呜呼。至今想来后脑勺依旧寒气逼人,胆战心惊,似乎从鬼门关侥幸逃脱。在后山上,我曾听到寺庙里传递过来这样的箴言,活着就是修行,修他人生则自己生,修他人死则自己死。原来,修行,也能使人更好地活着。
我一直觉得家乡后山那座庙宇,就是在冥冥中庇佑众生的殿堂。她的存在,是给那些在红尘中迷惘的人找不到出路的人一种安慰,现世的安慰。那些年里,偏隅穷乡僻壤,于颠倒的年代里,这袅袅香火,纵然寂寥,也是一种依靠与支撑了。我记得那时村里的人,在饥饿面前,没有癫狂、发疯,没有发生人吃人的事件。饿死人的事在村里时有发生,但是村里是安静的,听天由命,坦然而悲壮地面对灾难与死亡,这是当时村庄的人一种生命状态。这都是源于后山的那座庙宇所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教堂,供他们去遵守、虔诚地祭拜与守护。
那庙宇后来我们才知道,不是寺庙,是一座尼姑庵。多数时间里,她保持着沉默与萧瑟,沉寂着,哑然着,与世隔绝。唯有与林中的月亮、山上的虫子,存在于天地间,各自安好。庙里人不多,常见就一色衰的老尼姑和一清秀的小尼姑。后来那老尼姑也不见了,间或可见到那小尼姑,忧郁的脸,阴郁的气息,一丝丝死亡的气息逼迫而来。我去过那庙宇。对我们来说,讳莫如深,望而止步。对于这样充满着未知和神秘的地方,敬畏和恐惧油然而生。雕梁画栋、暮鼓晨钟以及庙宇案里的神像,让我们都在人世间外,看到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不知道人居然还可以这么活,青灯黄卷,也可以安妥尘世喧嚣与欲望。
我们经常光顾后山,目的就是那猩红的蛇莓,当然,也是一次次逼迫着自己离开。据村里人说,这座尼姑庵阴气重。村里人意思是,蛇是阴气的,这尼姑庵里的尼姑们也是阴气的;另外一层意思是,在这尼姑庵里,曾经有一位从大上海下放来的女知青命丧于此。男女之间的事我们当时是处于懵懂的状态,无从知晓,只是知道后来村里有人被逮捕枪毙了。
我们好奇这庵里神秘的尼姑。和尚、尼姑,对于我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或不可理喻的对象。在他们的世界里,除了念经打坐,与经书为伴,究竟在祈祷什么?诵读什么经书?那种对众生怜悯的佛心让我们感到无地自容。我们一度怀疑自己是邪恶的屠夫,多少动物生命死于我们残忍的手上,然后进入我们的胃。我们把控不了饥饿和贪念,来尼姑庵摘蛇莓,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功课。可惜每次我们都来晚了。蛇莓,成熟的蛇莓被人提前摘了。我们有理由认定,是那小尼姑所为。可她为什么要吃蛇莓呢?女人与蛇,其本身就高深莫测,而尼姑则是女人中更具奇幻与神秘的那种了。蛇与尼姑,可谓都是黑暗中的修行者。
那年,后山的蛇莓我们一颗也没有等到。总是有人在成熟之际,捷足先登。可是看着这寂寥冷清的后山,会是何人呢?当然,青涩的蛇莓我们不愿意采摘。这不是采摘的问题。在成熟蛇莓前,我们都是公平的竞争者。否则,过早地采摘,对植物蛇莓来说,则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俗语说,吃了不疼舍了疼。也许还会运气糟糕地碰上叶子下的蛇呢,唾液吐你一身。我们怀疑所有的蛇莓都进了那个小尼姑的篮子里。可是那个年轻的小尼姑为什么要采摘蛇莓呢?猩红的蛇莓,古旧的庵还有俊秀的尼姑,在这深山老林之中,会组合出什么样的尘世与修行?村里的人说,那些找不到对象的人,才会称之为和尚或者尼姑。这个小尼姑带给我们无穷的想象。难道那个俊秀的尼姑是没有找到男人?可是哪有俊俏的女人找不到男人的?村里打光棍的总是男人们。我们没采到蛇莓,或者说没有看到小尼姑,并不气馁。毕竟她和蛇莓都是黑暗中的修行者。是的,我们有理由认为他们就是人间的布道者,以某种慈悲在解救众生。否则也不会在这庵的四周,生长着猩红的蛇莓。可是,这么多的蛇莓,难道都进入了尼姑的篮子里?
我们隐约觉得不安,琢磨不出,一种莫名的担忧隐秘在眉宇间。当然,也只是瞬间的念想。人生与岁月,在那样的年代,就是用来无情浪费的,除此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只是一群村子里游手好闲的浪子,玩世不恭、颓废甚至带点绝望的阴暗心理。这样死气沉沉、枯燥不堪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何时才是尽头?好在后山有座庙,给我们这个绝望的生活带来一丝涟漪。以至于我们对原本死水般的日子有了期待。每天的钟声,给了我们新生的早晨。每一个早晨都充满着蛇莓的色泽。
担心的事终将登场。我始终怀疑蛇莓是一种充满着咒语和神符的野果。猩红的色彩,似乎就是那勾人心魂的死亡之舌。果然小尼姑死了。整个村庄的人都很惊诧。出家之人,与世无争,出家之人遭谁惹谁?怎么会突然死掉?好标致的姑娘,年轻轻的为啥要出家呢?有人说尼姑被村长看中了被糟蹋,有人说那尼姑都已经怀孕四个月了,还有人说那尼姑是狐狸精变的……村里议论纷纷,激起的涟漪许久没有恢复平静。更多的人从那庙宇中获得的安稳被打碎,村里唯一的净土也在尘世中玷污,有心无归处、魂无归处的恍惚之感。这是我们意料中的。因为后山上那妖艳的蛇莓。这些从地心深处钻出来的果实,巫性十足的果实,她的糜烂之极的红,分明就是生命的片尾曲。曲终人散。这是将要到来的魔咒。吃了蛇莓的人,注定是要中毒的。事后也证明了我们的预感。在小尼姑的床前,我们看到还遗留着为数不多的蛇莓,腐烂的果实,沿着古铜色的条桌,奢靡一地的残红。
后来,我在一本本草医书里得到佐证,蛇莓,有微毒,食多可致命。哦,致命的蛇莓。不,致命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