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梨花的记忆

王华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家住在靠北山根的平房，人们习惯将那里称做“四排房”，四排房实际并不只有四排，与它平行还另有两排平房，我的家就在这两排中的第二排。散落在这些公家房子周围的都是一些农家小院，然后是田地，种着小麦和油菜，还有洋芋的田地，我们和那些农家都共用一个水龙头。

那时的平房，每家都有一个小院，院子里一般都有各住家自己盖起的小房子，各式的院门漆了不同的颜色，院子里有很多人家还养了小狗、小猫，鸡、鸭什么的。

推开我们家绿色的院门，水泥漫过的院子十分整洁干净，在院子小小的一角是母亲栽种的蔬菜和大荔花，院子左侧是一株长了好些年的苹果梨树，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梨树的枝条上就鼓出了好多好多呼之欲出的小苞，前日的傍晚，还是小苞鼓鼓着似乎要飞翔的一般，清晨便全开了，是满眼白色的耀目和艳丽，那千朵万朵停落在枝头的花朵让人目不暇接，微风徐来，仿佛无数白色的蝴蝶在煽动着迎接春天的翅膀，又好像是那冰清玉洁的雪花在一夜之间全部堆积在枝梢，芳香之气也随风沁人心肺。因了这一树动人的美丽和芬芳，时常会有轻盈的蝴蝶和蜜蜂飞来，好不热闹，连不知名的小鸟也会在上面作个短暂的停留。

在星期日和风习习的时候，母亲就会搬过家中的方桌，让我们在上面做作业、温习功课，有时正逢休班的父亲会坐在我们的旁边拉二胡，那看似简单的乐器上就会流淌出许多好听的曲子来，会是我们的家乡戏秦腔曲牌，会是《赛马》《江河水》《二泉映月》，也会是我们爱唱的儿童歌曲。母亲就在一旁做些针线活，或是翻看一些旧杂志。这个时候，会有零星的花瓣落下来，轻飘飘的，落在人的肩头、衣裳和头发上，宛如从冬季雪天刚刚走出一般。家养的那只亦是白色的波斯猫这时就会乖巧地轻卧在母亲的脚边，静静地专注地聆听和打瞌睡。

梨树几乎是我们全家人的精神寄托，每天我们放学回家都要在树下站一小会儿，仰头看看梨花的盛事，许多花瓣眼看着就要枯萎了。照例是不上学的日子，邀来同班的几个好朋友一起坐在梨树下玩，搬出自己珍藏的《青年文摘》和时下流行的诗集，一起说东说西，说和我们不相干的国际和国内正在举办的一些赛事，说离我们非常遥远的新闻联播里的国际形势，就是不说高考，那是我们那个年纪非常忌讳和不喜欢的名词。一直和我是朋友的父亲若在家，也会坐下来和我们天南地北地聊，高兴时，还会在我的鼓动下给我的同学拉好听的二胡曲子，同学很羡慕我，说他们的父亲不是严肃，就是刻板，没有谁会和孩子一起谈天说地，没有谁会乐器。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自豪和幸福极了。于是就信誓旦旦说等梨结熟了，一定让他们吃个够。

再美丽的花朵也挡不住岁月的侵袭，梨花谢的时节，花瓣零落成泥总会惹起我无端的惆怅和忧伤，十六、七岁的年纪是难以挥去如花一样美丽的哀愁的。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勉强，又有些来自青春少女心中那种情窦初开的感伤，我甚至曾经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将那满地的落英无数轻轻扫起，如黛玉葬花般将它们埋在菜园的一角，然后对着枝头渐渐长大的叶子怅怅地呆立半晌。

不久，就会有指头蛋大小的果子出现，仿佛是一个遥远的希望，给了人足够空间的遐想和期待。不知不觉中，日子飞快地度过，小小的果实也在慢慢地长大，我们依然在树底下追逐阴凉，或做作业、或下棋，或自在欢笑、或无端忧伤。渐渐长大的累累果实压弯了树枝，往往父亲会和弟弟爬上房顶，用棍子和布条将几乎快要折断的枝头给予必要的支撑。

金秋十月，是采摘果子的好时光，满树的苹果梨红彤彤的，一口咬下去，脆生生、又甜水份又大，满口生香，与人为善的父母总要将这些好吃的果子左邻右舍地送去，剩下的就一个个仔细放在厨房的瓮中，一直到过年，我们还可以吃上，那几年我们家的日子比较贫寒，很少买水果，苹果梨恰好弥补了这些不足。当然，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那就是带从自家树上产的新鲜的果子给同学们品尝。

我们在四排房住了大约六七年，与周围的邻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直到1992年我们搬进了铁路小区的楼房。我备战高考的日子是在平房度过的，没有暖气，家里生的炉子，为了安静，我搬进了父亲自己盖起的小土房子，一张床，一张桌子，屋内哈气成冰，冷如冰窖，夜里棉被上盖着父亲发的劳保大衣，在那里，我度过了两个寒冷的冬天。

离开四排房时，我们全家都非常难过。但考虑到生活方便，我们还是搬了，搬到了一栋只有一个单元的顶层——六楼，像鸽子笼一样被这个城市高高地悬起。

在没搬走之前，那只美丽的波斯猫在夜里经常招来许多只各种花色的大狸猫，那些猫类就在我们的房顶上争风吃醋，夜夜吵得家人和邻居们难以安睡，加之外祖父来信说老家的老鼠成灾，于是母亲不顾宠爱猫的弟弟反对，执意将我们喂养了好几年的猫带回了乡下老家，波斯猫在乡下并没有发挥人们所想象的作用，也许是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也许还是在怀恋旧日的温情，自从回去后，它就拒绝吃喝，直至最后死亡。听到消息的前夜，弟弟梦见那只波斯猫变成了一个身穿白色婚纱的新娘，而新郎就是弟弟自己。弟弟那年才上小学四年级，为此事哭了好几回。

我们搬走后，听原来的邻居讲，那棵梨树一直无精打采的，一年也就挂十几个果子，再没有了原来的盛况，春天开花也是零零落落的。等我跑去再看时，低矮的院墙外已经看不到它的任何踪影了，原来，不耐烦的主人终于嫌它遮着屋子的光线，一砍了之了。

住在新搬的楼房不几年，我的父亲突然一病不起，在五十一岁那年，终于撇下母亲和我们姐弟四人撒手尘寰。

已经在南方某个大学教书、曾经数次看过我们家老屋梨花的一位同学，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给我写来了一封非常伤感的信，信中说：“一直喜欢你家的那个院子，和院子里粉白粉白的梨花，你的父亲在拉着《秦腔幻想曲》、《二泉映月》，而那个略带忧伤的少女，正深情地注视着她最亲爱的父亲，还有我们，也在零散飘落的花瓣中、在满院淡淡的清香中，在那悠扬动听的曲子中渐渐陶醉…….，这么久了，想起你的名字，眼前就会出现那一树美丽的梨花，还有你和你拉二胡的父亲……”

一直没有在人前哭过的我，在看完他的信后，就在办公室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禁不住掩面而泣。

波斯猫和梨花的前后夭折，其实我应该早些想到，那真的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我就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在万般无奈、无助和痛苦中失去了父亲。这种痛无人理解，我也无须向人诉说，它藏在深深的心的角落，在每个宁静的夜晚，踩着我的泪痕，带着无数美好的回忆入梦而来，在并不清晰的梦境里，那棵梨树依然是千朵万朵的粉白粉白的梨花，仿佛是一桌永不再散的盛宴，慈祥的父亲拉着二胡，虽然辨不清曲子，但一定动听，而他的脚下，那只可爱的小猫咪依旧在聆听，在小憩，我曾经所拥有的快乐时光也纷至沓来，只是，我无法靠近这一切，无法和父亲、和梨树、和波斯猫交谈，他们安谧祥和、遥远地就像一幅画。我声嘶力竭，他们不为所动，常常，半夜就在这样的境地下哭着醒来，窗外，无论漆黑、或是月明，我都会呆呆地、怅怅地一直失眠，那些开满梨花的记忆，就会一遍遍在我的眼前播放，让我在静夜中独自体味任何人也无法挽回的生离死别和思念所带来的苦涩与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