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仓央嘉措(外两篇)
2016-05-26史小溪
史小溪
2010年夏,我受朋友邀请携夫人自由自在去了一趟青海,走了青海北部的由东到西大地。在省会西宁市住了七八天,到了著名的塔尔寺;折回海东到乐都的柳湾看史前彩陶,向南奔向罗汉山下的瞿昙寺,看到了这个仿故宫而建的寺院中12棵粗大的菩提树(圆了平生的梦);到互助土族风情乡村,和土族农家共欢乐;过日月山到青海湖,领略日月山的长风青海湖的波澜;又辗转海北州、海晏、刚察草原。那齐腰高的野茫茫的草,风从一望无际的草原吹来真是舒坦。
吃了炒青稞、煮青稞,青稞粑粑,喝了青稞酒。草原上,凹坳河谷、漫坡山包的大片牦牛羊群都给我极深的印象。
因为去拉萨未成行,就乘长途汽车由西宁向西到敦煌,一路再次经过日月山,倒淌河,青海湖,乌兰,小柴旦,大柴旦,花海子……
就在那次,我和朋友索要了一本仓央嘉措的诗。后来我又向甘南玛曲草原的藏族作家朋友陈拓要了一本《仓央嘉措情歌》。我知道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写得甚佳。一个藏佛界的活佛,顶尖高手,却为“爱情”而爱得圣洁、纯净、高贵,多少给我神秘感!书放在枕边不时翻翻,一直到前几天,突然间停下来一切,把这两本书细细地翻了一遍,沉思许久,总觉得心里有话想说。我想把心里汹涌的自己也莫名奇妙的东西告诉我的朋友们。“自己知道的东西,还要告诉别人”,这就是我。
仓央嘉措的诗,深受传统门巴族、藏族民歌影响。我很同意陈拓的看法:最早北京的于道泉教授翻译的并不好,还是王沂暖教授翻译的比较灵动活泼,富有诗意。比如:《在那东方山顶》第一段:
王沂暖的译文:从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未嫁少女的面容,时时浮现我心上。
于道泉的译文:从东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未生娘”的脸儿,在心中已渐渐显现。
其实诗,除过外文,因为不懂,无奈只能靠那些“翻译”的二手货(或不错或极其拙劣)知道点滴。严格说诗是不需要清楚解释的,它就是一种盎然诗意,凭感觉模模糊糊的东西。即使思考,也是充满幻觉诗意的思考。比如李白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比如王维的《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们读之感觉到的那种诗意,极美。学汉语的人都知道,这不翻译,读起来更朗朗上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长河奔荡落日浑圆,辽远漠野炊烟一柱,多雄浑大气啊!“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那苍茫云海间明月挤出天山一角,长风狂放不息,简直就像一幅画!你要是过度解释它,翻成长句子,就会寡淡、枯燥、无味……
仓央嘉措其人其创作,300年来,一些学者和诗人都有过精彩的描述和论断。
仓央嘉措的诗歌为什么能够流传至今,他所代表的“诗歌”这一伟大的艺术,为什么能够源远流长?
他的诗《在那东方山顶》《住在布达拉宫》等以一种絮语、聊天或自我对谈的格调,以门巴族和藏族民歌几千年流传的方式,把读者带入诗歌。诗歌中无处不在的“自然之子”气息告诉你,这些诗歌都是从灵魂的湖泊飞起,去拥抱烟火的人间。
在仓央嘉措的诗中,我们能感受到孤独对人类的统治性笼罩。孤独无处不在,这跟人的开朗或孤僻、粗鲁还是细腻,全无关系。能帮助我们直面孤独抗争孤独的,除了自身的坚强,只有艺术,尤其是作为语言艺术中最古老的诗歌!
仓央嘉措的诗,无不在展示着“天然”这一品性对诗歌、对创造力的重要。即使放在他同时代世界范围内来审视,也是最高级的。
他对我们当代人的启示:自由开始了。当然,常人若这样“心无芥蒂,智无蒙蔽”,你将会走投无路,你的结果一定会比这个六世达赖更糟。
1697年,仓央嘉措被选为五世达赖喇嘛转世灵童。9月,这位15虚岁的少年,离开了他生活多年的门隅老家,从藏南被迎请到了拉萨。
他天资聪慧,从此开始了枯燥的学经生活。无休止的青灯黄卷,他厌倦,但只能乖乖收敛童心,聚精会神。只有藏文修辞学和诗律的学习使他找到乐趣,想到了早年家乡门隅的民歌山曲,和他15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已在故乡山野品尝到的藏族和门巴族山歌野曲的陶冶,初恋的甜蜜,他是那般骚动不安。
那些简略、优美、寓意深远的民歌,慢慢成了一个少年的最爱。
无尽的僧侣生活,将使他面临信仰与爱情之间的艰难抉择。他受着思恋和苦修的双重煎熬。
仓央嘉措沉迷于诗歌之中。诗歌容不得污浊之气的袭扰。那些世俗的欢爱也从他的笔端流溢而出,以喷涌之势,激荡在他年轻的、刚刚度过青春期的心灵深处……
他似乎觉得自己要想达到前世活佛一样的境界,似乎是不可能的。
他在一首情诗里这样写着:
住在布达拉宫,
我叫持明仓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萨的民居中时,
我是浪子宕增旺波……
风儿从哪里吹来,风儿从家乡吹来。
善良、多情而富有才学的仓央啊,他哪里会知道那些隐藏着阴谋和不可预知的危险。而暴风雨就是在这个时候来临的,是那样的突然,那样的猝不及防。彼时西藏政教权力之争正激烈,精于谋略的拉藏汗一边上奏皇帝,要求废除仓央嘉措,一边兴兵杀死了他的最大权力敌手第斯桑吉嘉措……1706年,权衡利弊的大清康熙皇帝封拉藏汗所立的伊喜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并令仓央嘉措奉旨进京。
西藏的达赖喇嘛世袭是神降的,岂能册封?拉萨、玉树藏区的藏民自是不服气;青海藏区也不服,乘机神封自己的一位班禅喇嘛……终引起青藏乃至康巴(昌东、川西)、安多(甘南)真假达赖喇嘛近20年的一场混乱。(11年后,拉藏汗在内讧中被处死,伊喜嘉措自然也被拉下宝座。1720年,清皇封葛桑嘉措为七世达赖)
风雨飘摇中的仓央嘉措,是怎样渴望走出布达拉宫啊,渴望那外面自由的蓝天和大地!可是,当他真正走出布达拉宫的那一刻,他才感觉到,那格桑花早已凋零了!从此,只留下关于他扑朔迷离的传说。
1745年,仓央嘉措已是62岁的老人了。一晃几十年,当年英俊的脸上,写满苍凉和憔悴。
现在,他向遥远的湛蓝的青海湖走去。
他向遥远的阿拉善漠野戈壁草原走去。
传说永不熄灭!传说仓央嘉措后来到青海湖边,患了水肺病,病逝在那里。还有记载说在青海湖畔,他恍惚见到那位心爱的姑娘,后来就失踪了;另有传说,他在那里遭恶人下毒陷害,抛尸于深邃的青海湖中。还有传说,他一到内地,就被软禁五台山,后圆寂那里。而一本《秘传》载称,1746年阴历四月,他在阿拉善坐化,死于蒙古营帐……
1966年寒冬,我在红卫兵大串联中曾到达格尔木,路过冰封雪盖的这个西部大湖,当时除了冷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那时迟钝鲁笨的我不懂诗,也不知还有个圣山之上的佛宫六世达赖还会像凡间一样有相爱情人!2010年盛夏,我又到青海湖边,湖水那般湛蓝,草原的风吹来,金黄的油菜花到处洋溢芳香。可是我的心装满了仓央嘉措,沉重的心再也没有轻松起来。又过了几天,我乘长途汽车到德令哈、敦煌,再次路过水域浩茫的青海湖,正是落日西斜之时,我们下车到湖岸,湖水静得可怕,我心里沉沉地有一种落寞,我想要是仓央嘉措真在这片浩茫水中,他的灵魂一定是异常寂寥孤单的……
2013年凄厉的寒冬,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会很轻松的从延安启程,一路高速过中午就到达西蒙古阿拉善。
——辽阔壮美的阿拉善,苍茫大气的阿拉善,长风猎猎天骄一样狂放的阿拉善!
阿拉善盟面积27万多平方公里,浙江、福建、台湾等省加起来比她还要少近2万平方公里。那时,阿拉善有小王爷府,与呼和浩特王爷府平起平坐,直归北京清王朝辖管。
走在阿拉善芨芨草铺盖的路上,走在无边的戈壁和腾格里大沙漠;走在金碧辉煌的蒙古小王爷府,走在贺兰山腹地的广宗寺(亦叫南寺)。相传这都是仓央嘉措曾经走过的地方,相传这座寺院就是仓央嘉措的弟子在他死后为他主持建造的,说他圆寂后的法体就安放于此。会是真的么!苍天,我沉重的心叫起来。可是,所有的书籍和资料都告诉我,那不过是300多年来的传说。是的,是传说!
仓央嘉措,你到底在哪里?
……多情的仓央嘉措,在森严的布达拉宫吟唱着情歌;伟大的仓央嘉措,在流浪的路上传扬善律。一代达赖喇嘛就这样沉寂了,他把无数美妙的情歌留给我们的同时,也把一个谜一样的身世经历留给了我们,让我们去猜度,去探究,去思索。
——听,著名女高音歌唱家韩晶优美动听令人心颤的歌声又响起来:“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母亲般的情人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延安 历史和谜
在我看来,延安城内最有价值的传说并不是那个凤凰山传说:“叶生吹箫引凤”引来神鸟凤凰的美丽爱情故事;也不是那个史考建于唐代雄镇河妖的巍巍九级宝塔。而是“肤施”——这个动人心魄的流传。
初春时,在我受民政部门之托对延安城区街道地名修订中,我一笔将一条最宽敞繁华的“二道街”更名“肤施大街”。这不仅是要让它和另一条同样以传说新命名的“凤凰大街”比邻媲美;不仅是延安在隋朝初年即置肤施县,与延州同置一城,直至1936年改肤施为延安县,前后长达1330年——为延安赋予重彩一笔的史实。而是延安清凉山自古有“尸毗王”(传说是释迦摩尼第三世的化身)舍身饲鸽的故事。
故事说,就在今岿然雄峙的清凉寺石窟,住着一位修身老道,名叫尸毗,他心地善良,同情人世苦难,常施舍周济穷人。一天,老道正在打坐,突然一只受伤的鸽子惨叫着,惊慌失措闯进他的怀里,后面是紧追而来的恶鹰。他赶走了恶鹰,可是鸽子被鹰爪抓下深深的伤痕,失血过多伤势太重了。鸽子必须要肉食才能补养起元气,可寺院哪来的肉,佛门道家也不能大摇大摆到街市买肉啊!尸毗就每天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一点,施舍鸽子,鸽子最后终于被救活了……人们后来为纪念这个老道人,就把延安起名“肤施”。
——“肤施”,是延安的胸襟,是延安的标帜,也是延安的德格风骨!
就是这种“肤施”的精神,伴着延安从远古苍黄风雨走来从弥漫硝烟走来。近代,她更是亮煌煌挺起自己的血肉骨架。那是艰苦的岁月,贫弱的中国与强大的帝国列强搏斗,延安是指挥全国抗日的圣地:中央红军到达这里,无数爱国青年奔赴这里(有史料记,最多的一天进入边区的青年达三千人)……打仗,吃喝,穿衣……一块贫困的土地,一块贫困土地上的贫困的陕北人,用全部和所有,“肤施”倾囊献给革命。
不说成千上万的陕北人倒在了烽火连天的战场上……
就说那个年代异常沉重的救国公粮。多年前我曾采访过一个亲历战争年代的老农,他说那时,凡是有两个儿子的必须有一人要上战场;凡是有一头毛驴或牛、骡子什么牲口的,必须去遥遥三边盐池那里拉三趟盐,必须运送战场的弹药。老农每年交送边区政府的救国公粮是:15石小米——即150斗。15石那!且不说150斗这个数字,不说种呀收呀背呀打场呀扬簸呀,单就在原始的石碾盘上靠毛驴和人缓缓一圈一圈走动把那谷子糜子壳磙掉脱掉,容易么?那些年代的夜,乡村里总是从黄昏到黎明一直嘎吱吱响动着碾磙子转动的声音……
远方的人儿,也许今天你听到“走头头那个骡子三盏盏灯”信天游时,曾动情地向往过那赶脚的浪漫吧,殊不知当年那歌子伴有多少辛劳!
这是因为我的笔也录下另一位老农的叙述:封锁,层层封锁。凡有一头牲口的庄户人,全部须到三边拉盐。于是,农人远离妻室儿女,通往三边的路上,到处是毛驴队,骡马队,牲畜全驮着装满盐颗的沉重的毛口袋。寂寞无聊时,就有人唱出那些“三边的大地上人马马稠”、“你是我的妹妹招一招手”的曲儿来。“遥远的三边,时当酷暑,本来是走半天得抬下鞍子来风晾一晾热汗淋淋的驴背的,他年轻不懂,只顾赶路,半月一趟下来,家里那头心爱的黑叫驴脊背都被蒸腾得化了脓,长出了蛆。父亲家法严重,他把驴一吆到院子就偷跑了……多少年后,他家那头黑叫驴的背上还郁结一层硬壳,再也没长出驴毛来”。他说。
保卫延安,血腥战火,抬担架,运输,修筑工事,纺线线,为部队磨炒面、带路、做军鞋,还有支前牲畜,哪一个词不使人听得热血贲张!
陈毅元帅当年在延安曾写有诗,很精辟地概括了这种“肤施”精神:“百年积弱叹华夏,八载干戈仗延安。试问九州谁做主,万众瞩目清凉山”!
想到清凉浪漫又严峻的“肤施”传说,就想到广袤而连绵的陕北高原,想到这块土地上的民众!“肤施”,她早已被写进了历史的诗章。尽管她会被一些人遗忘,但却无法抹去她的赫赫功绩,因为她曾载过风雨载过硝烟,曾体现过一支人类的不屈不挠,一个民族的伟岸、高贵和尊严,并同历史一起承受重荷挺起光荣的高度……
纪念碧野老师诞辰100周年
今年2月15日,是著名作家碧野老师诞辰100周年。而他离开我们一转眼也已经八个年头了。
碧野老师的一生可以说是一首壮丽的史诗,正如他的笔名那样辽阔而深邃。作为20世纪中国文坛的重要作家之一,在漫长的创作生涯里,他一直用自己的笔和心书写着历史。
碧野原名黄潮阳,广东大埔人。年轻时一次在碧绿旷野,看到南风掠过,战乱疮夷的四野绿浪翻涌,禾香稔茁,顽强地张扬着成熟和勃勃生命,他很是心旷神怡,遂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碧野。在现当代中国文坛,碧野的长、中、短篇小说及报告文学,都曾产生过广泛的影响。1935年他登上文坛起,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先后出版了长篇小说《南怀花》《肥沃的土地》《风沙之恋》《湛蓝的海》,中篇小说《乌兰不浪的夜祭》《奴隶的花果》等。他的报告文学《北方的原野》在抗战初一出版,茅盾就赞誉它“显示了作者才能的全面”,“闪耀着诗篇的美丽色调”,“是我们民族今日最伟大的感情”。新时期,他笔耕不止,又为读者奉献出长篇小说《丹凤朝阳》《死亡之岛》《一个女教师的日记》;中篇小说《红豆》《五月的榴花》《七月的流萤》;长篇回忆录《人生的花与果》(三卷)、《跋涉者的脚印》及散文集《蓝色的航程》《竹溪》《北京早春》等,他一生贡献约800多万字作品。他的长篇小说《没有花的春天》被中国高校列入《中国现当代50部长篇小说》。
当然,碧野在当代影响最大、最受读者青睐的,还是他的散文:他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天山景物记》《情满青山》早期的《奔流》晚年的《吴门桥》《山泉水暖》《我怀念的是牛》《蓝色的航程》等篇什,被选入全国统一使用的初、高中语文教材、大学教材阅读。选入人民文学、上海文艺、花城等诸多高规格选本。他奕奕多彩、飘洒俊逸的文笔,曾整整影响过一代年轻人!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散文十二家》,把杨朔、秦牧、碧野、孙犁、刘白羽等作为那个时期散文的代表人物……
他留给我们的远不止这些。作为晚辈,就我与他29年的交往,他留给我很多美好的印象。其中最深刻和令我感慨的,是他那种辛勤躬耕的执著毅力、坚强不屈的理想信念和对文学青年的真诚帮助。
新中国成立初期,碧野是当时中央文学研究所首批创作员,即中国作家协会当时20个驻会作家之一。他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少壮派”,才30岁出头,他的创作前程像阳光一样灿烂。可突然间,他给新中国献礼的长篇小说《我们的力量是无敌的》受到全国性的严厉批判……1955年他离开了北京(或者说贬谪),前后两次、四年多在新疆“深入生活”。他有过一种负罪心理,精神上受到的巨大压力可想而知。但是,万念俱灭了吗!就这样倒下了么?不,他不会自暴自弃,更不会一蹶不振。他是个心胸开朗、豁达坦荡的人。出生在父母流浪途中,在粤、闽、赣山区下层贫民中长大的他,自幼就学会了背负苦难的耐力和那种殉道的本领。他的心中对新生活充满了热爱和希望!
他以巨大的热情奔波在天山南北:与哈萨克骑手打马草原,参加维吾尔族巴郎子的婚礼,更和新疆建设兵团的那些战士们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一起开垦拓荒一起春种秋收……新疆几年,他以高昂的热情写出散文集《在哈萨克牧场》《遥远的问候》《边疆风貌》《天山南北好地方》,及讴歌边疆艰苦岁月创业者业绩的长篇小说《阳光灿烂照天山》等逾百万字的作品。
上世纪60年代初,碧野在鄂西北丹江水利建设工地深入生活。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坝停停干干。他利用这种契机一头扎在汉江上游山区、江汉平原水乡,写出了当时极有影响的《情满青山》《月亮湖》散文集,与杨朔的《海市》《东风第一枝》等相映媲美于那一时期盛开的散文园地。
“文化大革命”中,他因开国初期被批判的“历史”,又一次身陷囹圄:被残酷批斗,打断了四根肋骨;被抄家,最伤心的是造反派抄去了他呕心沥血写下的10多万字的《丹凤朝阳》书稿和全部深入大坝工地笔记资料(从此泥牛入海)。最后,全家又被下放到农村插队落户,种地当农民……纵然饱经苦难,屡受挫折,他依然没有失去勇气。他有一句最知名的箴言:作品才是作家的唯一发言!
1972年,碧野劫后余生“解放”,为写他反映中国水利建设者的小说《丹凤朝阳》,他又重回丹江口水利建设工地体验生活,当时有数百人到车站欢迎他。老工人亲切地说:“老黄,你忘不了我们,我们也忘不了你”……他当时热泪盈眶。终于,风风雨雨,数易其稿,他在工地上完成了这部气势磅礴43万字的“文苑新幡”(茅盾语),评论界称它是“中国水利建设的光辉记录”;“一曲中国水利建设的创刊词”。 坚持深入生活,扎根群众,作品中才饱含着旺盛的生命力——这就是他走过的道路。无怪乎,文艺界老前辈茅盾在一次谈话中曾经高兴地谈到:“像柳青同志、黄碧野同志就真正做到了扎根群众”。
1980年初,后生之辈的我在读了碧野老师全国报刊上的一些散文新作后,难抑心中许久的崇敬之情,给他写了一封八千余字的书信。没想到他竟然给我挂号寄来了长文回信(信封很厚,是大稿纸,当时我还以为我的信被退回来了),稿纸书写流畅公正,鞭策鼓励我,情真意笃。我更没想到两封信还在《长江文艺》上被编辑扉页按语推荐发出。后来我几次到碧野老师的苹果湖居舍,曾亲眼看到他给一些文学青年业余作者要发寄的回函,对文稿的修改意见。我不免有些感慨,如此园丁一样琐碎细事,他要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可他的心里却不这样认为,他多次说过:“读者和作家的关系,正像鱼和水的关系,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读者鼓励和帮助,就像鱼儿在沙滩上似的断难成活”。还多次说起巴金、王统照等前辈对他的帮助,拳拳之心令人动情!
就我和他,近三十年,我们前前后后彼此通信有几十封,直到最后他的视力严重下降,字迹越来越大……点点滴滴对我这个延安老区后辈充满了关爱、鼓励。我后来所以能写出一些为读者点赞的散文,散文作品被选入季羡林主编的《百年美文》,袁鹰主编的《华夏20世纪散文精编》,王蒙、王元化主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新中国散文典藏》(1949—2015)等版本;并被收入国家21世纪重点工程图书《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与杨朔、碧野、叶君健、严文井、袁鹰他们这一批前辈作家的人格影响、艺术熏陶和热情帮助是分不开的。我有时候想,碧野老师给我的这些充溢勉励关怀的书信,不仅仅是写给我一个人的,而是对整个文学青年后辈的一种寄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无不是在寄希望于我们“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断突破和超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