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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根指甲

2012-12-19

延河 2012年3期
关键词:山贼尼姑男孩儿

单 杰

龙宿庵住着一个老尼姑和一个小尼姑。

老尼姑老了,老的眉毛都快掉光了。小尼姑却还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面目清秀,身材苗条,走起路来不摇自摆,轻而不飘。老尼姑法号静一,小尼姑叫清月。清月的名字是老尼姑起的。

龙宿庵不大,三间正北房是大堂,供着观世音等菩萨。东西各两间厢房,东厢房是老尼姑和小尼姑的寝室,西厢房一间伙房,一间放杂物。小尼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就生活在了这间庵堂里。问过老尼姑,老尼姑捻着佛珠,眯着眼,说:“从小。”小尼姑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家人。

每天太阳一出来,老尼姑就开始在大堂做功课,一炷香的功夫,雷打不动。小尼姑也做,但心思不在念经上,做着做着,心思就跟着那一声声清脆的木鱼声儿飘远了。飘到了长城岭上,飘到了蓝蓝的天空里那一朵朵白云上。小尼姑不知道长城岭有多高多大,她从来也没有走出过。但她心里有个概念:长城岭是个大黄牛,龙宿庵是大黄牛身上的一根牛毛。

老尼姑最常问的一个问题是:“清月啊,你知道咱这个庵为啥叫龙宿庵吗?”

小尼姑就答:“不知道。”

老尼姑清瘦的脸红润起来,其实她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当年康熙爷上五台山在咱这庵里住过。”老尼姑说。

小尼姑就“哦”一声。

老尼姑老了,脑子乱了,糊涂了,她只记得这一个问题。但她每回提这个问题的时候都当提一个新的问题。小尼姑习惯了,每回都当一个新的问题来听。只有这样,也只有这时在她脸上泛起的红润,才叫小尼姑觉得老尼姑还活着。

小尼姑做完功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去背水。

从龙宿庵的背后有一条上山的小路,一直通往山上有水的地方。这条小路窄的只能容一个人通行,是早年老尼姑年轻的时候上山背水走出来的。后来老尼姑老了,背不动了,就把那个她背了一辈子的木桶交给了小尼姑。

小尼姑到背水的地方需要走一炷香的功夫才能到,又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返回去。刚开始的时候,小尼姑出来背一趟水,就是一回煎熬,累得骨头都散架了,肩膀上勒出两道红红的血印,而且连丢带洒背不回半桶。现在小尼姑不同从前了,俺老尼姑的话说是修炼出来了,背起一桶水上山下山轻松自如,一桶水背回去洒不了一滴。

因此,背水成了小尼姑一天的必修功课。

久而久之,这门繁重的功课不但没有让小尼姑厌烦,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是她越来越喜欢这门功课。但小尼姑自己心里清楚,她之所以喜欢每天背着一桶沉重的水往返于那条坎坷的小路,主要原因是自己在逃避老尼姑那张苍白的长满大片大片老人斑而且颧骨突出很高的脸,这会使她无端的会想到自己老态龙钟的样子。她不愿意从老尼姑的脸上过早的看到自己的未来。除此之外,小尼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背水的那个泉水旁紧挨着通往去五台山的大路,小尼姑偶尔会碰到过往的香客和商人在泉水旁喝水歇畔儿,也偶尔能听一两句他们对外面世界的闲聊。她觉得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格外新鲜。小尼姑大多会告诉人们,他们喝的泉水叫马刨泉,是康熙爷骑得马蹄子刨出来的。听的人就格外虔诚,亦觉得格外新鲜。小尼姑这时就有一种幸福感。不过,这些都是老尼姑告诉她的。

有时会遇见问路的过客。问:“五台山还有多远?”

小尼姑会满心喜悦,指一指山顶上蜿蜒盘旋的长城墙说:“站在长城上就能看见了。”

这里成了小尼姑了解外面世界的一个窗口。

今天,小尼姑在泉水旁没有见到一个人。其实有好几天小尼姑已经没有在泉水旁见过喝水歇畔儿的路人了,并且大路上行人这几天也突然少起来。听那位给庵里送柴的白胡子大爷说,这些日子岭上突然出现了山贼,不时在大路上出没,抢夺过往行人的财物,还砍伤过一个商人的胳膊,过往的香客和商人大都绕道而走了。小尼姑听了心里就愤愤的恨,恨那股突然而来的山贼。

小尼姑把桶接满泉水背上肩,顺着山下的大路看了一眼。灰突突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这叫小尼姑的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太阳慵懒而灼热的炙烤着整个长城岭,也炙烤着小尼姑空落落的心。小尼姑就又无端的腾起心里那愤愤的恨。

刚从大路拐进回庵的小路,小尼姑突然听到一声马的嘶鸣。

青年说:“见你天天都来背水。”声音沉稳有力。

小尼姑不回头“哦”了一声。

“挺辛苦的!”青年又说。

小尼姑又“哦”了一句。

水淘满了,小尼姑慌乱的背起木桶,头也不抬,踩着扑通扑通的心跳,落荒般逃跑了。快淹没在小路两旁的松柏和灌木之中时,小尼姑回头扫了一眼,青年仍向她的方向注视着。小尼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尤自咯咯笑出了声儿。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逃跑呢,为什么又会笑出声儿呢!下山的小路崎岖难行,今天走着,小尼姑觉得比往日轻松了许多,三拐两拐,不经意的可就到了庵里了。

第二天,小尼姑老远就看见那个青年坐在泉水旁的青石板上了,那匹红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闲地啃着青草。青年见小尼姑过来,忙站起身。小尼姑脸红了,心跳了,扎着头看着脚尖走路。越是慌张越是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快到泉水旁的时候,一块石头绊了小尼姑一下,差点摔个跟头。青年忙伸出手去扶,小尼姑的胳膊正好搭在他的手掌里。小尼姑觉得那个厚实的手掌热乎乎的。只是小尼姑平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异性——一个她从内心深处毫不反感的英俊青年。那一刻,小尼姑陶醉了,如坠云雾。不过这种突然而来的陶醉一闪即逝,小尼姑很快清醒了过来,慌乱的把胳膊从那个厚实而温暖的手掌里挣脱出来。

青年的脸也是青一阵白一阵,极不自在。

青年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说:“小心摔着。”

小尼姑合住双手念了声“啊咪陀佛”,脸却一直红到脖子根了。

小尼姑慌乱的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她仅不知道那一桶水怎么就装满了,怎么又背上了肩,怎么又匆忙的离开。走出几步小尼姑就有些后悔,自己往木桶里舀水的时候为什么不一下一下的慢一点呀,为什么离开的时候那么急匆匆呀,也许那个青年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难道自己是真的不想听一听吗!

小尼姑这个时候真希望那青年能喊一声,或者说句什么,自己也好借故停住脚步。青年却没有。小尼姑只好回过头看了一眼,见那青年只是傻傻的瞅着自己。

小尼姑吸一口气,压住慌乱的心,不让它咚咚地跳。

小尼姑停住脚,鼓起勇气,说:“这山上有山贼了。

青年的眼底活跃起来,说:“我知道。”

“你不怕吗?”

“不怕。”青年说的底气十足。“你怕吗?”

小尼姑咯咯笑了,声音好甜。小尼姑说:“我更不怕,再恶的山贼也不扰乱佛门。”小尼姑很小就听老尼姑说过,老尼姑年轻的时候,长城岭上就闹过山贼,烧杀抢夺,恶的厉害,就连庵外不远的几户人家也无法生存下去,都搬到山外面去了。山贼却从没有踏进过龙宿庵半步。

青年跟着小尼姑笑起来,声音浑厚而响亮。

是呀!有谁能和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佛门过不去呢!小尼姑这样想完,脸上的笑却顿时僵住了。她打量着自己这一身灰布僧衣,立时懊悔万分,一边不跌声儿的在心里连连诅咒自己的过错,一边落荒逃走,直到逃进小路的松柏和灌木丛中隐藏了自己,这才放慢脚步。小尼姑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上午还好好的天气,阳光灿烂,风和日丽,一过晌午,突然的刮了一阵风,阴云就从长城岭的西北角飘过来,不大会儿功夫,整个长城岭就被阴云和雾气团团笼罩住了。

小尼姑的心也被阴云和雾气笼罩了。

青年的身影随时随地的就闯进了她的脑里,飘舞的丝带,宏厚响亮的笑声。小尼姑使劲的摔着自己的脑袋,使劲地想把那青年的身影从自己的思想里甩出去。小尼姑把自己的脑袋都晃晕了。

天黑的时候,雨不紧不慢地下起来了。小尼姑点亮油灯,盘膝而坐,两眼紧闭,双手合十,诵经念佛。可她的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静下来。雨点敲打房顶的声音,老尼姑一声接一声的咳嗽,青年那痴傻的目光和宏亮的笑声。这一夜,小尼姑失眠了。这一夜,小尼姑有了自己的心事……

天亮了,雾气消散了,天仍阴着,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小尼姑知道,正是连阴雨的季节,这雨一时半时是收不了的。戴上斗笠,背起木桶,小尼姑一头扎进雨里。不论下雨刮风,背水的功课是不能断的,那不光是她和老尼姑一天的生活必须,也已成了小尼姑的生活习惯。好在今天下着雨,那个青年不会在泉水旁出现,也就不会碰上他发痴的让人不能接受的目光。但是当小尼姑快要走出小路,透过灌木的叶子不由得向泉水那儿张望时,顿时惊呆住了。雨天里,竹斗笠,草蓑衣,青年执著地站在那儿,任雨水拍打着他木桩般的躯体。

小尼姑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背着空木桶逃回龙宿庵的。

她呆呆站在院子里,任雨水冲刷自己的灵魂和躯体,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就那样站了有多久,直到背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得受不了,她才回过神儿来。原来,雨水灌满了木桶。小尼姑把水背进伙房,倒进水缸里。这时她猛然又想起一件事,自己在院子里站了那么久,怎么没听见师父的一声咳嗽声儿呢?

推开老尼姑的房门,小尼姑的泪水禁不住扑簌簌掉了出来。

老尼姑死了,静静地躺在木榻上,眉毛已经掉光了,光光的脑壳下苍白的脸上已没有一点血色。小尼姑摸了摸师父的手掌,已经没有什么体温了。一大早儿小尼姑给师父送粥的时候,师父还正襟危坐着,喝了一大碗粥,现在说走就走了。小尼姑懊悔不已,如果自己背水前来看看师父,或许就能在她安息的时候守在她跟前。老尼姑走了,这个不大的庵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小尼姑悲悲切切叫了一声:“师——父!”然后,双腿一软跪了下去。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就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以及她死后那平静的神态,小尼姑突然不知怎么了总觉得她就像自己的母亲。

一个突然离开母亲的孩子,就成了迷途的羔羊。小尼姑迷途了,小尼姑不知道今后没有了老尼姑的日子该怎么过。

小尼姑正伤心着,庵外传来了两声“哞哞”的老牛的叫声。小尼姑觉着奇怪,这样下雨的天气,怎么有牛叫的声音呢?小尼姑走出屋子,推开院门,见是砍柴的白胡子大爷赶着一架搭着席棚的牛车来了,身上披着破旧的蓑衣,正把牛往一颗大树上栓。小尼姑象遇见了救星。

小尼姑冲着雨地里的老人喊:“大爷。”

老人象已预料到了什么,答应着就三步两步的急匆匆往庵里走。

小尼姑说:“师父没了。”

老人一边解开蓑衣丢到院子里,一边径直朝老尼姑的寝室奔去。进了屋子,老人放轻脚步,那样拿手捏脚的,仿佛生怕把躺在木榻上的老尼姑惊醒似的。在老尼姑的床榻前,老人的身体抖动着蹲下来,伸出颤巍巍的手臂,哆哆嗦嗦的轻抚着老尼姑的脸庞,浑浊的眼里老泪横流。老人的嘴角翕动着,满脸褐色的皱纹也在轻轻地抖。老人万分悲痛的说:“整整七天七夜,我不停歇的往回赶。我在这里等了你五十二年呀!五十二年!”老人泣不成声儿了。“你为啥就不能等我见你一面,为啥呀!”老人开始压低着声音抽泣,后来竟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小尼姑也觉得撕心裂肺的。

小尼姑说:“师父说,她死后的尸体让交给你。”

老人停住哭声,吃力的站起来,挨着老尼姑的身子在木榻上坐下。老人一脸的无奈。擦掉泪,老人声音有点嘶哑的说:“这是她唯一能给我的,我知足了,我算没白等她这五十多年。”

小尼姑闹不明白,闹不明白为什么老人给龙宿庵打了五十多年柴,从一个青年打到发须全白?闹不明白为什么老尼姑从来也没有和老人见一面,而在她死后却要把尸体让他带走呢?小尼姑满脸疑惑满脸不解。

老人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见小尼姑一脸迷茫,问:“你听说过康熙爷在这庵里住过的事吗?”

“听师父提过。”

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那一声叹息就是对他和老尼姑这一生的最终诠释。叹息过后,那浑浊的目光就开始变得空洞了。老人说:“这里原来是个小村庄,住着十来户人家。乡亲们辛勤耕作,和睦相处,过得安生太平。有一年,康熙爷去五台山巡游,走到这个小村庄时,天色晚了,就在这个小村子里住了下来。”

老人打量了一下小尼姑,说:“那时候你师父也就是你这个年龄。村人们哪见过这阵势,车马随从把个村子都挤满了。村人们都站在远处看稀奇。你师父也觉得稀奇,就爬在墙头上看,除了那么多骑大马和抬轿子的,别的什么也没看出来。”“命啊!”说着说着就从内心里发出一声

感叹。“她没有看到康熙爷,可康熙爷却看到了爬在墙头上张望的她。你师父本来生的就出众,更出众的是她的十个手指上的有二寸长的指甲,圆润而光滑,康熙爷被你师父的长长的手指甲惊呆了。”

说得小尼姑目瞪口呆。这个稀奇的故事老尼姑从来也没说起过,自己从来也没见过师父的长指甲。

“第二天,康熙爷临走时,让随从传下话来,说她天生凤爪,富贵齐天,非凡人,等康熙爷从五台山返回后,要把她带回皇宫,封为妃子。”

老人说着说着停住了,眼里再度泛起泪花。

小尼姑的心弦正被这个故事揪紧着,追问:“后来怎么了?”

老人揉了揉眼,将眼里的泪花揉去,说:“我和她从小长大,青梅竹马,两家父母本打算年底为我们完婚,这一切就全完了。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

“那怎么师父没进宫呢?”

“康熙爷也许把他说过的话忘了,一连等了三年也没来接她入宫,可皇帝的话老百姓怎敢忘呢!那几年又闹起了山贼,她的父母相继去世,村人也无法再生活下去,都向山外搬走了。你师父没走,请来了五台山老尼为他剃度,剪掉凤爪,就在康熙爷住过的这个院子里出了家。”

小尼姑一切都明白了过来。明白过来的心里酸一阵苦一阵。

看着这个守护了师父五十多年的老人,苍白的头发和胡须,刀刻的皱纹和皱纹里心酸的故事,小尼姑潸然泪下,泣不成声,问:“你这么多年生活在哪呀?”

“山上的一个石洞里。”

小尼姑觉得师父实在是太狠心了,连一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一个等了她五十多年的人,只是最后交给他自己的尸体。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也许,那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这些日子,你又到哪了?”这是小尼姑最后的一个谜团。

老人说:“我的家人在闹山贼那年搬到了山外,我找到他们,借了一辆牛车。她死后,我要把她拉出山外。”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快要死了。”

“从她咳嗽的声音里听出来的。”

天阴沉的厉害,雨又不停地下着。天渐渐黑下来了。老人站起身,他的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将睡熟了似的老尼姑吃力的轻轻抱起来。

小尼姑说:“雨停了再走吧。”

老人的脸平静的看不出一点表情:“就走吧,这雨一天两天停不了。”

小尼姑不再坚持,跟在老人的后面,走出屋子,走出院子,看着老人把老尼姑放在牛车的席棚下面。老人从树上解下牛缰绳,回过头嘱咐小尼姑说:“就剩你一个人了,这么大的山,你怎么生活。你师父没给你剃度,给你留着后路呢。”说完不回头,拉住老牛,顶着雨点上路了。走出很远,小尼姑听到老牛的“哞哞”的几声叫声。

雨一连下了三天了,还没有一点儿要停歇的意思,那么不紧不慢地下着,下的小尼姑的心里都长出青苔来了。

自从砍柴的白胡子大爷将老尼姑拉走后,小尼姑的心里一下子空落了,本来不大的庵里,没有了老尼姑的咳嗽声,更显得空空荡荡的。这叫小尼姑倍感孤独和寂寞。这是一种她以前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孤独和寂寞,不论是在宁静的夜晚还是沉寂的白天,都叫她觉得自己是在承受一种无法承受的煎熬,这种煎熬像一条柔软的无形的小虫在她的心里爬上爬下滚来滚去。小尼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她不敢去想。这几天,小尼姑就觉得自己像生活在梦境里一般,她几次挣扎,想从这个飘渺的梦境里摆脱出来,可是,她怎么也做不到。

天黑了又白了,雨却下的没有一点变化,依然是那么慢条斯理的不紧不慢的。好在这几天不用再走很远的路去背水,只管把木桶放在院子里,至于什么时候水满,那是老天安排的事了。小尼姑只管坐在寝室里发呆,脑子里懵懵懂懂的,忽而远忽而近,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啪啪啪”几声敲打门环的声音。

小尼姑挣扎着把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像拉一只大风中飘摆的风筝一样吃力。小尼姑一边猜想着,一边出来打开庵里的大门,就在她推开大门的一刹那,不由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大门外,竹斗笠,草蓑衣……

青年木桩似的站在那里。

小尼姑一时间呆了,傻了,沉寂了的心猛然间又嘭嘭地跳起来了。

青年说:“我等了你三天。”声音沙哑却有力。

小尼姑说不出话儿来。

“我等了你三天。”青年又说。

小尼姑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还是说不出话来。小尼姑的脑海里立时浮出一幅画面:青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马刨泉旁,站在雨天里。

青年的情绪开始激动了,眼眶里潮湿起来。

“我从第一次在泉水旁见到你,”青年抿了抿厚厚的嘴唇,像是在鼓足勇气。“我就睡不着觉了。”

说得小尼姑心疼地想哭。

见小尼姑还是一言不发,青年的情绪开始低落下来。青年又说:“我知道你在躲避我。”青年的语气里找不出一点自信,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在躲避我。”青年重复着。

小尼姑的鼻子一酸,眼里闪出泪花儿来。

小尼姑想告诉他,自己的师父死了,可话到了嘴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句:“我是个出家人。”

“可以出家,就可以还俗呀!”青年低落的情绪再度膨胀起来,说话的语气近乎哀求。“你还没有剃度,你还有满头秀发。这几天,我等不到你,我感到好孤独,甚至——我感到好绝望,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小尼姑的泪水扑噜扑噜的掉下来。小尼姑看着眼前这个既英俊又憨直的青年,想着他站在马刨泉旁,站在雨天里的执着的期待,她的心里一下子升起一股异样的暖流,就像春天里开放在长城岭崖畔上的蓝色苦丁花,被和煦的春风吹着,被温暖的阳光照着。

小尼姑说:“你真傻!”

话一出口,小尼姑才觉得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实在是太冒失了。

青年的脸上立刻洋溢出笑来。

“只要能看到你,我愿意在雨里站一辈子。”青年斩钉截铁的说。

青年的话叫小尼姑想起了砍柴的白胡子大爷,想着他一边打柴一边守护了师父五十多年。小尼姑感动了,不知道是为白胡子大爷,还是为眼前的这个青年。

青年从怀了摸出一个包裹,双手递给小尼姑。小尼姑毫无抗拒的接过来。小尼姑觉得包裹里软软的。

“我在泉水旁等你。”青年说。

小尼姑无语。

青年又说:“我会等你一辈子。”

青年说完转身就走。小尼姑一直看着他迈下台阶,一跃身跨上红马,一溜烟儿钻进雨里看不见了。

小尼姑好一阵儿发呆。直到身上觉得冷了,才回过神儿来。小尼姑关闭庵门回到屋里,她把那个包袱紧紧地贴在怀了,直到那个包袱被自己的体温暖热了,才将它轻轻放在木榻上打开。包袱里是一件粉红色的罗裙和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这时候已近黄昏,夕阳在云彩的半遮半掩下露出巴掌大一块脸,透着绚丽的姿彩,把整个长城岭都渲染的异彩纷呈。

小尼姑打开所有房间的门窗。一连几天的雨,所有的屋子里都发出了一种发霉的味道。小尼姑打开门窗的时候,新鲜的空气就扑进来,让小尼姑感到一阵无比的清爽。小尼姑的心情一下子愉悦了起来。是呀!雨停了,天晴了,以后的日子也该从新开始了。

小尼姑走出院子,站在大门的台阶上。她突然有一种想舒展的愿望。自从在马刨泉旁和青年相遇,自从师父离去,就叫她的心里一直压抑的受不了。现在,她的郁闷的心情得到了解脱,也许与雨停有关,与天晴有关。小尼姑伸直胳膊,使劲打了个舒张。

就在小尼姑正打着舒张的时候,从远处大路上拐进来一男一女两个骑着毛驴的人,他们的身后有一个仆人推着独轮木车,车上放着行李和坐着一个头顶留着茶壶盖儿似的四五岁的小男孩儿。

他们是来投宿的。天快黑了,岭上又常有山贼出没,走到这里见有一处院落,就拐进来。这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妇,身着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是有钱的人家。男的一脸祥和,黑须飘然。男的说,他们是去五台山还愿的,早年在五台山寺院里许下诺言,四年前果真老来得子,现在一家人要去拜佛谢恩。

小尼姑看了眼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她觉得小孩子头顶理成擦壶盖般的头发真有意思。

小尼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小尼姑安排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伙房里的土坑上,仆人住在柴房里。

油灯点起来了,庵里点灯用的是菜子油,灯一燃起来,屋子里很快就布满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小尼姑喜欢这种清香,她还喜欢正堂里佛香的气味,她是在这两种香气的熏陶中长大的。对面屋里传过来那对夫妇的说笑声,以及小男孩撒娇的声音。小尼姑的心里就无端的也升起一番甜蜜感。

门被推开一条缝儿,门缝儿里露出小男孩儿半张幼稚的脸。小尼姑先冲他友善的笑一下,随后招手叫他进来。小男孩儿走进来,刚开始还有几分胆怯,过来一会儿,见小尼姑笑脸可掬,没有一点儿反感他的意思,胆子就渐渐大起来。

小男孩儿问:“姐姐,这就住着你一个人吗?”

小尼姑摸摸他头顶的擦壶盖儿,说:“是。”

“你一个人不怕吗?”小男孩儿一脸稚气。

“不怕。”小尼姑再摸摸他的擦壶盖。

小男孩儿又问:“姐姐,你是尼姑吗?”

“是。”

“那你怎么留着长头发呢?”

是呀,为什么呀?小尼姑一时给他解释不清楚。小尼姑平时在外面总是戴一顶灰布帽子把自己长长的头发罩住。面对小男孩儿的问题,小尼姑无法解释,就算给他解释了,他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又能听的懂吗!小尼姑故作生气的用手指在他脑门儿上轻轻戳了一下,算作回答。

小男孩儿咧开嘴傻乎乎的笑了。

小男孩儿又说:“你是个好姐姐。”

“为什么呀?”小尼姑装成小男孩儿的样子,嘟着嘴,扬着脸。

小男孩儿被问住了,他使劲挠着头顶的茶壶盖,使劲想着,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为什么,干脆一扭身,撒腿跑了。

小男孩儿的到来,使小尼姑觉得无比开心。她长这么大从来也没像现在这么开心过。小尼姑去关门的时候,看到对面房间的窗户上,正印着他们母子的影子。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在他的脸上亲了又亲。这是多么温馨的一家三口呀!小尼姑想起了青年,想起了青年火热的目光和他执著的等待。小尼姑是多么渴望他们一家三口那样的真真切切的日子啊!

第二天一大早儿,夫妇二人就带着仆人和儿子起身了。小尼姑送他们到大门口,小男孩突然跑到她跟前,对小尼姑说:“姐姐,我想起为什么来了。”小尼姑忙问为什么?小男孩儿点起脚尖,把嘴凑近她的耳朵,神神秘秘的小声说:“因为你长得漂亮。”小尼姑被小男孩儿似是而非的答案弄得不好意思了。

小尼姑目送一家人拐上大路走远了。小尼姑想,自己也该走了,但是在走之前,小尼姑还有一件事要做。小尼姑要把龙宿庵整个打扫一遍,打扫地干干净净再走。这个主意,在她作昨晚看到窗户里那个母亲一遍又一遍亲吻孩子的影子时,就完全彻底的拿定了。

正堂,伙房,院落,甚至连柴房小尼姑都打扫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小尼姑开始收拾老尼姑的寝室。自从老尼姑走后,小尼姑一直没进过她的房间。小尼姑怕勾起自己对老尼姑的回忆,怕自己想起白胡子大爷讲述的师父一生的心酸与无奈。现在,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它打扫一遍,,因为她要走了,要离开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小尼姑先把屋子清扫一遍,开始收拾师父的遗物。师父的遗物简单明了,除了几件僧衣外,就是一个用柳条编的小箱子,小尼姑从来也没见师父打开过。打开小箱子,里边是一个小纸盒,打开小纸盒,里边是一个红布包儿,打开红布包儿,小尼姑一下子傻眼了。

红布包儿里是十根剪下来的两寸长的指甲。

这就是折磨了师父一生的凤爪吗?这就是改变了师父一生命运的凤爪吗?

小尼姑一时心如刀绞。

这十根指甲,虽然已脱离生命五十多年,却依然光彩如玉,鲜活动人。小尼姑说不出对它是恨是爱。恨它,是因为它毁了师父的一生。爱它,是因为它是师父留下的唯一发肤之物。

小尼姑小心奕奕地把指甲包好,放进柳条箱子。

该来的都来了,该过去的,也都过去了。小尼姑想。这样想过之后,小尼姑的心里稍稍宽慰了。

太阳露出脸来了,暖烘烘的,就像小尼姑从心底里燃起的对新生活的渴望一样。她羞涩的换好那件粉红色的罗裙和那双粉红色的绣花鞋。小尼姑拿着铜镜把自己照了又照,飘逸的秀发,细长的眉毛下杏眼如水,小巧的鼻子,樱桃红唇。小尼姑觉得活脱脱像换了一个人。她喜欢衣服和鞋子这种粉红色的颜色,喜欢这种原本就该属于自己一个十八九岁女孩子的装扮。

跳出龙宿庵的大门,小尼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放飞的小鸟,尽管她不知道青年将带她到什么地方,但小尼姑觉得那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火热的目光,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那份执著,就像砍柴的白胡子大爷对自己的师父一样。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还不能让自己知足吗?想起白胡子大爷,小尼姑就想起白胡子大爷最后对自己说的话:你师父没给你剃度,给你留着后路呢。小尼姑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冲着龙宿庵喊了一声:“师父,我走了!”

当小尼姑无比兴奋的冲出小路,就要到大路边的泉水旁时,小尼姑意料之中的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青年,但意料之外的场面更使她的脸色顿时苍白。青年面目惊慌,手中的刀上血迹未干。那对夫妇抱着满身血迹的孩子嚎啕大哭,独轮车倒在地上,仆人早逃得无影无踪。

小尼姑失声尖叫。

“你——”

青年回过神儿来。

青年说:“我不是故意的。”一脸悔意。

“山贼。”小尼姑大叫。

“是他撞到了刀上。”青年神色慌慌的。

“山贼——”小尼姑叫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小尼姑满脑子里都是那个活泼可爱的茶壶盖儿。小尼姑失去了理智,她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把她的脑袋都炸开了。她疯了般向那个松柏和灌木丛中的小路奔去。松柏和灌木的枝丫划在她的脸上手上,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小尼姑的耳边一次又一次回荡着擦壶盖儿稚嫩的童音:你是个好姐姐!你是个好姐姐!你是个好姐姐!……

小尼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尼姑只知道那个可爱的擦壶盖儿死了。小尼姑还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自己差点托付一生的青年竟是个山贼,一个亲手杀死了擦壶盖儿的山贼。

小尼姑把师父那个柳条小箱子放在正堂的案桌上,点燃香烛。

小尼姑跪下来,她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刚刚还一腔火热的心,仿佛被一盆猛然泼来的冷水浇了一下,小尼姑觉得自己的心里冰凉冰凉的。

小尼姑拿起剪刀,那么迟缓的一下一下,一缕一缕的剪起自己的青丝来。

她剪一下,嘴里轻轻地喊一声:“师父。”

剪一下,喊一声:“师父。”

又剪一下,又喊一声:“师父。”

青丝飘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小尼姑想,如果自己以先还不算是一个尼姑的话,那么现在,也就是从现在开始,自己应该彻头彻尾完完全全真真切切的是一个尼姑了。

青年赶过来了,面对已经削完青丝的小尼姑,在她的身后“扑通”跪了下来。他神情痛苦,眉头紧锁。眼前的一切,似乎已经在他预料之中了。

青年说:“我知道你已不能原谅我。”青年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且沙哑。

小尼姑无语,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父亲就是以前长城岭上的那个山贼,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山贼。”青年说着,目光虚无缥缈,仿佛回到了一个很远的世界。“后来官兵缉捕了他,砍了他的头,母亲带着不满两岁的我有幸逃脱,长大了,我就成了山贼。”

小尼姑依然闭目不语。

青年说着说着泪就流出来了。

青年说:“自从遇见你,我就发誓不做山贼了。我想带你到山外去,过平常人过的生活。”

小尼姑已经心如死灰。

“我没想杀那个孩子,”青年万分沮葬。“我只想夺他们的财物,这是最后一次,好让你到山外过更好的日子,我没想到……”

青年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小尼姑什么也没听见,她仿佛觉得已经置身到了另外一片净地,那里好安静,而且风和日丽。

青年走了。龙宿庵里连他的脚印也没留下。他骑着红马疯狂疾驰跑出很远,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清脆的木鱼声儿悠远的传过来,传遍了整个长城岭。。青年停住马,听着。他觉得那木鱼声儿敲得很乱,没有一点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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