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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世界的疯癫图景

2016-05-20余竹平

长城 2016年3期
关键词:兽性残雪人性

余竹平

先锋小说在1980年代的叛逆性追求,表现在对人的非理性层面的开掘。卡夫卡、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昆德拉等开创的幻想小说对中国先锋作家具有启示意义,改变了他们对“真实”的看法,冲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真实观束缚。在他们看来,伟大的作品是“心灵的直接现实”(格非),创作是“一种源自于心海来自于性灵的东西”(苏童),创作是“不断向自我内部深入”(残雪),文学由此回归内心,面向灵魂,“向内转”成为先锋作家的自觉选择。出现了余华的疯人系列、残雪的梦魇小说,他们深入人的非理性层面和心灵的未知领域,而疯癫作为极端的非理性精神状态,自然也被纳入先锋小说的表现视野,先锋作家们承续了鲁迅开创的疯癫形象谱系,丰富和深化了疯癫话语的内涵,与现代文学中疯癫作为精神个体不同,先锋作家将疯癫普遍化、本质化,使它成为人性的基本内容和人类普遍的精神病态,以疯癫观照人的生存处境和心灵本相,在人性负面的开掘方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

一、原型·创伤·梦呓者语

被称作巫女的作家残雪,借助“巫”的思维楔入创伤记忆,她对疯癫话语的使用和开掘在创作手法的新颖、对人性的呈现与批判等方面所达到的高度不容忽视。残雪通过类似于巫术的迷狂方式呈现疯癫这一精神负面,探索人性的本质,寻求理想的现代人格。如若要探究这种巫性思维的根源,应追溯至作家的童年,童年的情绪记忆铺就了作家的情感底色,决定着作品的主题选择、情绪取向和文本意蕴。残雪早年与外婆相依为命的生活,奠定了其创作的基本心理模式。残雪的外婆是一位“诡诈古怪”的老人,她极富神经气质,擅长生编故事和半夜手持木棍赶鬼,睡眠之中会突然惊醒,听得见泥土骚响和墙壁的嗡嗡声。半夜赶鬼这惊悚的一幕作为原始意象留存在残雪的记忆中,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作为一种诱惑、一种氛围和原发的创作动力对于残雪的创作具有多重意义。其一,鬼作为狰狞、恐怖而又子虚乌有的存在,它因与死亡紧密相连,而对人的心灵极具威慑力,鬼对人的侵犯与惊吓,隐喻着生存境遇的不安,因而构筑了儿童对外部世界的基本认知,即将外部世界体验为负面、黑暗的险恶存在;其二,赶鬼意味着人与鬼、人与险恶环境的紧张对抗关系,意味着人试图冲破被围困的环境重获自由的努力。其三,黑夜、鬼面、黑乎乎的天井、不明原因的骚响、脚步声等意象构成了残雪小说的基本元素,营造了其小说诡谲的情景,尤其是她和外婆共住的黑屋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黑屋子”作为险恶的生存处境,在残雪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如山上的小屋,虚汝华钉满铁条的小屋。最后,作家关于赶鬼的画面到底是梦游还是现实的疑惑,表面上是作者对现实和梦境的混淆,实际上是残雪感悟现实的特殊方式,即以梦境观照现实,现实服务于梦境,表现在其作品中就是把事件和人物仅仅作为表现心灵真实的符号,作家侧重展示的是心灵世界的混沌原貌。在小说结构方面,以梦的方式呈现现实,以她的小说为特定的时代提供一份个人心灵的证词。同时也形成了她独特的叙事方式——非理性、非逻辑的梦呓和谵语。而作品人物的视听幻觉均来自作家迷狂状态的生命体验。因而,“半夜赶鬼”的经历,对于残雪的创作具有原型的意义,创作对于她就是一种激活与回归。

不容忽视的是,“文革”时期的创伤记忆又进一步强化了童年时期的梦魇经历。被信仰所愚弄的父母、亲人的无端死亡、人际关系的恶化,“黑屋子”的孤独记忆,这种历史之痕经常以噩梦和幻觉的形式在文本中闪回。刻骨的创伤记忆无疑强化了早年形成的心理图式,这使她的作品弥漫着疯狂和梦魇的气息,恐惧、孤独、癫狂构成了残雪基本的心理内容,正如作家对自己敏感、神经质、冲动而暴烈的性格指认,激情与软弱、孤独与融入构成了残雪性格的矛盾,同时这种性格也叠印在人物的心灵上。某种程度上,其人物都带有自我的精神分裂症候。

二、疯癫·兽性·病态人物

从残雪的创作取向来看,表现出对被历史与文学所忽视遗忘的疯、傻、痴呆等精神状态的特别关注,极端地彰显人类的精神病态,将人的精神病态本质化,揭示出人人皆疯的现代精神危机。在残雪的作品中能够清晰地辨认出病理学上的精神病症候:狂躁症、迫害妄想症、歇斯底里、忧郁症、偏执狂,每个人物都是一个经典的精神病案例。偏执狂如不屈不挠跟踪他人的麻老五(《苍老的浮云》),彻夜从井里打捞剪刀的父亲,把脑袋浸在冷水里,直泡得患上重伤风的母亲(《山上的小屋》)。迫害狂者兼狂躁症者如虚汝华的父亲,当听闻前妻临终前的呻吟时而狂喜不已、疯狂奔走:“他在听母亲的呻吟,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呼唤传到他耳朵里来,他的面色豁然开朗,全身的神经跃跃欲试,白发可笑地往脑后飞扬。墙上的青苔被他不断地抠下,纷纷掉落在地,他还在跑——朝着臆想的通道。”以此反转了对亲情爱情的固有看法,表现出人性的病态与丑陋。值得注意的是,残雪作品中人物的精神病症候似乎找不到病因,这也是她与余华的区别,在余华的作品中不乏白痴、弱智甚至疯子,但这疯、傻形象大都有较为明显的社会、伦理等人为原因,如《现实一种》中的山峰与山岗兄弟的仇杀,是源于杀子深仇和血缘的断裂,期间有合乎逻辑的推演,通过逻辑推演指证常人的疯癫本质。而在残雪的文本中,人的疯癫本质是原发的,原本就在那里,创作就是揭示与澄明,人性恶将自动地呈现,而人物和事件只服从于心理本质的表达。残雪笔下的疯癫和生存的不安感,多是无来由的、无缘无故的,多少剥离了社会性因素,使疯癫以它最本真、纯粹的面目呈现。在《苍老的浮云》中导致人失眠与神经衰弱的竟是“恼人的花香”; 虚汝华整夜与毯子搏斗而致精神疲惫;慕兰对虚汝华的怨恨源于“走路连脚步声都没有”;更善无岳父无端地向路人投掷石块,然后狂笑不已;虚汝华夜间如同老鼠般对丈夫的咬噬也不是出于怨恨与仇杀,而是本能;喜欢在墙壁上钉死麻雀的虚母。人与物、人与人的敌意和仇恨,仿佛是天生的。人总是被某种魔力操控而痛苦不已,每天恶心而又重复不止,残雪由此把人推向精神的绝境。为了更深入地表现人的精神病态和疯狂本质,残雪不惜把人物的心智贬低到儿童甚至是兽性的层面,表现人物的痴傻和怪癖,如以向路人投掷石块为乐的更善无的岳父,其行为类似于顽童的恶作剧,以一盆开水防贼结果却把自己烫伤的何大妈以及喜食蜈蚣、蝇子等异物的异食癖者等都表现出某种精神病态。同样地,在余华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弱智者,如贪婪地舔着鲜血的山岗妻、目睹丈夫遭受酷刑而神色迷离的山峰妻、骂街式地自曝家丑的许玉兰,这些人物都表现出痴呆和弱智的一面,作者藉他们表达了对底层小人物卑微人生的同情和悲悯。而在残雪的作品中只是借助弱智将恶扩展至极端。

残雪甚至将人性的负面推至兽性的深渊,在巫文化的熏陶下,她的人物大都呈现出鬼怪化、魔幻化的特征。同时,作为“文革”的亲历者残雪深感“文革中的人和事都有狼的本性”,因而,她以小说的形式呈现了一个兽性频发的精神空间:长着一双狼眼发出凄厉嗥叫的父亲,像老鼠般咬噬家具和丈夫的虚汝华。在世纪之初鲁迅曾把野性甚至兽性作为蓬勃的生命力,藉以改造国民的灵魂。而在残雪笔下,兽性重归于人的精神负面和人性的疯狂内里,呈现出极为恐怖、狂乱失序的一面,人的生命因此而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即便是生命的消失也如同虫豸一样唤不起丝毫的悲悯:虚汝华盼望父亲如蜡烛一般融化,“我”的母亲则化作一盆肮脏的肥皂水。

人性中兽性的凸显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变得异常艰难,因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促使着疯狂因子的增长,最终使美好的人性由破损走向衰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文本中表现为一种常态,即便是父母、夫妻。虚汝华父母和老况母子对虚汝华的敌视与迫害,加剧着虚汝华的生存忧惧,只有在铁条禁锢的小屋中,才能寻得片刻的心安。也许只有那个男人——另一个异常者更善无才能给予她情感的慰藉,异床同梦的心意相通和地质队的故事暗示着某种希冀与理想。然而,激情过后,虚汝华却仍没有找到灵魂的归宿,最终也没有讲出夹竹桃的故事:“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了。”更善无对于她来讲,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人与人之间毕竟不能真正地相通,虚汝华注定要成为精神的孤独者,在孤军奋战中退缩与困守,她既嫌恶别人,同时也嫌恶自己“长满芦秆”的身体。无独有偶,在家人幽灵般的窥视中试图突围的“我”也找不到精神的同盟者,精神只能逐渐走向衰竭。

三、绝望·拯救·趋光运动

残雪创作的意义在于,在兽性的疯狂中突围,寻找灵魂的栖居地。如同驱鬼是为了趋光,走出疯癫,向往美好诗意的人性,在绝望中发现现代的精神人格成为残雪文本的终极追求。在残雪的文本中,总有一个顽强突围的求索者,对于残雪来讲,这种不屈服的生命激情来自于父亲的遗传。凭着这种生命的强力,这些反抗者以衰竭的肉体寻找着突围的可能性,改变着肮脏、丑陋的生存环境:黄泥街、五香街,作为一个臆造的空间,由于抽离了具体时空的预设,而使它获得了寓言的意义。文本中“文革”语言的复现又分明为它打上了时代的印记,但是文本绝不是历史的还原,作者将混乱和肮脏推向极致,黄泥街上到处是死老鼠、死苍蝇、蟑螂、蜥蜴、粪便、蛛网、铁锈、黑蘑菇、烟灰、各种尸体,生活在其中的人都是怪癖和变态的,弥漫着末日般的混乱和癫狂的气息,丧失了生活本应有的美好与澄明,人性被淹没在昏昧之中。整天坐在马桶上的胡三老汉,喜欢吃苍蝇的宋婆,以及人们狂热的窥视欲和盲从心理,这与波德莱尔对丑的书写极为相似,作家以丑的极致来呈现人的生存真相和荒芜的心灵,从环境、人际关系等方面描绘出了人类生存的绝境。

然而,人类何以拯救自己的灵魂呢?如同早年外婆滑过暗夜的火把,残雪给出了阴沉的白光,“山上的小屋”、王子光意味着希望和光明之所在,“我”试图逃到山上的小屋中去,然而“没有山葡萄、没有小屋”。那在梦呓中呼出的玫瑰色的名字王子光,也成为暧昧的存在,理想与目标的空无,意味着拯救的虚妄,而“我”的无数次的突围和人们对王子光的期盼,又分明预示着拯救的可能,王子光的名字似乎瞬间照亮了黄泥街人灰色的心境,从此黄泥街走向了新生。残雪总是在极端的腐烂垂死的环境和人性中寻找新生的契机,丑恶的极致预示着新生的开端。残雪试图在对人类甚至自我精神负面的拷问中,呼唤出现代的精神人格,在她的作品中表现出一种可贵的自审精神,如窥视别人亦被别人窥视,咬噬他人亦被别人迫害的虚汝华,在这些觉醒者身上有着清醒的自知,因而在精神的同盟者更善无试图改变自己、顺应世俗而精神衰竭时,虚汝华却拒绝改变,把自己囚禁于钉满铁条的小屋中。在反抗与逃离的途中,肮脏与诗意同在,绝望与希冀共在,懦弱与顽强并存。在天堂里俯视地狱,于天上看见深渊,在丑恶、疯癫的世界中从不放弃纯洁与诗意,正如那瘫痪的女孩对爱情的狂想:“在通红的阳光里,我们忽然化为两株马鞭草,草叶上挂着成串的雨珠。”残雪以她的创作呈现了疯癫的人格原貌,以及走出疯癫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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