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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无痕

2016-05-20杨晓升

长城 2016年3期
关键词:山花妹妹爷爷

杨晓升

【写在前面】

这是不久前我从一次朋友聚会中听来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二十年前,由餐桌上一位我并不认识的陌生朋友讲述。故事的主人公虽然早已经从我们这个世界上消失,但那位陌生朋友的讲述,那个稍纵即逝的年轻生命,却在我的内心深处激起阵阵涟漪,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风过无痕。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所有走过的日子,根本无需去细究,因为那是个过程。但是,还有一些时候,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望来路、缅怀过往。即使尘世熙熙攘攘、生活匆匆前行,我们也会不由自主回味人生,思索生命。虽说人生苦短、生命来去匆匆,可谁也无法否认每一个生命(即使是稍纵即逝的生命)曾经的存在。

我之所以要记录下这个故事,不仅仅源于那位陌生朋友那天深情而生动的讲述,也不仅仅出于对那个如风吹过的年轻生命的怀念,更源于我内心深处抱有的对每个生命的应有尊重。尽管在浩瀚无垠的人类历史中,绝大多数人的生命只是历史车轮下卷起的一丝尘埃,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要记录下主人公山娃,因为正是这些不断扬起的生命尘埃,才构成了恢宏悲壮、浩瀚无垠的人类历史。

年关在一天天临近。

随着每一天日头的到来而又消逝,山娃的心一如那忽起忽落的山风一样激动不安起来。除了农活和照看还在上学的弟弟妹妹以及卧病在床的爷爷,山娃每天都要跑到村口处,一个人愣愣地守候着飘带般蜿蜒的、通往村外唯一的那条山路,等候着一个人的到来。那个人是他心目中的白色公主,她每天都令他魂牵梦绕激动不已寝食不安,他的生活因她的存在而蓬荜生辉充满希望,他想要不是她的存在,自己的生活恐怕是暗无天日了。

此刻,山娃像往日一样守候在那条山路上,他倚石而坐,双手还捧着一本破旧的《农村青年》杂志。尽管这本杂志中一些关于如何致富的文章曾让他兴奋不已,但此刻杂志在他手中不过是一种摆设,山娃所有的注意力都已投射到村口的山路上。此刻他视野中的这条山路一如他梦中的彩带,将随时会给他带来激动带来幸福……

山娃正想入非非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嘿——又在等山花呐?你都快成“望妻石”啦!

山娃一扭头,发现是山富在冲他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呢。山娃只知道古诗中有“望夫石”一说,哪来的“望妻石”哇?再说了,山花只是自己心中日思夜想的恋人,八字都未写一撇呢,俺山娃真要望成了石也不会是“望妻石”呀?山娃知道,山富是在笑话他哩!看他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山娃气不打一处来,他从石头上跳起来,挥起手中的杂志朝山富的脸打去。山富显然没任何防备,他那张幸灾乐祸的脸被杂志打中之后唰地红了。不过山富并未发怒,他只是边捂着脸边抱怨山娃,你小子出手真够狠的呀,要是把俺的眼打瞎了看你小子如何交待,俺老娘媳妇孩子可全都靠俺一个人养活哩!

这一说不打紧,将山娃给说怕了。山娃满脸歉意地凑上前去扒山富的手,一边说对不起你没事吧?他知道,山富一点也不富,不但不富,而且穷得跟他山娃一样叮当响。山富的父亲当初给他儿子起这个名字,当然是指望儿子不要像父辈一样过穷日子,可没承想山富长大成人、娶了媳妇生儿育女之后还是穷样子。山富的父亲曾在乡亲们面前摇头叹息,说俺孙子孙女吃的东西跟俺小时候没啥两样,无非是咸菜根就着窝窝头外加小米稀饭。唉,都怪俺和儿子都没出息,俺家这两辈子人算是白活啦!山富爹前年因患肺病无钱医治,又怕连累了儿孙,一个人悄悄吊死在村后的一棵树上。山富的家也实在太穷了,他们家有时连照明用的煤油都买不起,山娃担心自己要是真把山富打瞎了,山富家恐怕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呐!一想到这儿,山娃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了。

不想这时候山富却噗哧一声笑了。山富问山娃,咋样,山花究竟啥时候回来?

一句话,让山娃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山娃有些嗔怪地望着山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唉,谁知道呢!

山富皱着眉追问,咋啦,山花没给你来信,过年了她总该回家了吧?

山娃依然是摇了摇头。此刻,他的视线依然是通往村外的山路。山路上不时有来来往往的蚂蚁,那些蚂蚁在山娃的大脑清醒之后瞬间便成了山娃熟悉的那些乡亲。山娃忽然间觉得人和蚂蚁其实是没啥两样的,蚂蚁每天忙忙碌碌无非是为了觅食,乡亲们终日忙碌又何尝不是为了觅食呢?可悲的是乡亲们终日的忙碌还不一定就能丰衣足食。就说爷爷的那一代人吧,为了乡亲能摆脱贫困就已奋斗了大半个世纪,可到如今村里的境况又咋样呢?乡亲人均年收入不但未超过二百元,而且村里至今依然缺水,依然没能通电照明。所以山娃想:有时候真的是人不如蚁呢!

这时候山路的那边有三三两两的姑娘小伙儿从远处走来。山富拍了拍山娃肩膀,提醒山娃,呶——咱村里的打工仔打工妹回来啦,他们都回家过年哩!

山娃浑身一震,睁大眼睛抖擞精神,望着前方走过来的那些姑娘小伙儿。慢慢地,山娃看清那是村里的山梅山草山牛山狗,可就是不见他日盼夜想的山花,他们那一帮人当初可是一块儿去南方打工的呀!此刻山娃浑身一激灵,如一支离弦之箭呼地射向前去,堵住山梅山草山牛山狗他们问,山花呢山花呢,山花没跟你们一块儿回来?

山梅说,没有啊。山花是跟山桃山鹊她们一块走的,我们一到广州便分散了,俺们几个去了深圳,山花她们去了珠江三角洲。

山狗笑,咋啦,山花没给你写信,你和山花不是……那个了吗?

山牛说,山花要是没给你写信,你可得当心点儿,她那么漂亮的脸蛋儿到南方那样的花花世界,可别飞喽!

见山娃那急煞了眼的样子,他们几个人说笑着,都拿他开心。这时候山富已从后面跟了上来,冲他们嚷道,你们敢情是在南方发了财啦,一回来就拿我们穷弟兄开心,你们缺不缺德呀?!

山富的话像扔出的一把石子,让这群叽叽喳喳的姑娘小伙儿一下作鸟兽散,他们一个个背着自己的行李嘻嘻哈哈地赶回家去了。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西山顶上一溜烟跑掉了。暮霭如墨,渐渐地浸洇着原本明亮的天空,村口的老黄牛在哞哞叫着。

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山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山娃自然知道山花去的是珠江三角洲,山花到南方之后一直是给山娃写信的,可好几个月前不知怎么的就不写了,山娃一厢情愿地给她写信,每封却都石沉大海。此刻他不大情愿地将目光从山路的远处收了回来,心想:该回家了,爷爷、弟弟和妹妹还等着吃饭呢!

山村的夜黑得令人可怕。没有电灯,也没有月亮,星星被寒气冻得眨巴着眼睛,都缩头缩脑地躲回家去了。好在山里人早就习惯了在黑暗中摸索、在黑夜中走路。山里人的眼睛就像夜猫子,凭着感觉他们就能在黑暗中簌簌前行。

山娃到家的时候家里仍然是黑暗的。没有电,爷爷也舍不得让弟弟给点灯,因为年纪尚幼的弟弟和妹妹不会做饭,不干活的时候爷爷当然是不会让浪费灯油的。卧病的爷爷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只好在黑暗中等候山娃回来。

山娃你可回来啦,等到了山花没有?黑暗中传来了爷爷沙哑的声音。

没呢。山娃答了一句。这时候弟弟和妹妹都亲昵地围了上来,前一声哥后一声哥地叫他。山娃知道,弟弟妹妹一定是饿了,他们等着吃饭哩。山娃的双手不住地抚摸着弟弟妹妹的头发,心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因为此刻他又想起自己的爹妈,要不是几年前爹妈在山上干活时被泥石流双双掩埋,自己何至于早早失学,又何至于十八岁的年龄就要苦苦支撑住这个贫穷之家呢?

黑暗中,山娃摸索着点燃了松油灯。那松油是他刚刚从山上采回来的,那沾在松树皮上的松油跟煤油比不但不要钱,烧起来还嗞嗞响,让岑寂的山村之夜多了几分生机。所以,平时山娃上山干活的时候,便尽可能采些松油回来。

点燃了松油灯,山娃便开始点火做饭。主食依旧是坚硬的窝窝头,至多是将窝头再蒸一下。没有菜,咸菜是常有的,是自家腌制的榨菜和萝卜根,可爷爷患肺痨不能总吃咸菜,弟弟妹妹要读书用脑也不能总啃咸菜根。山娃只好从灶台前抓出几个土豆,洗了洗,打算炒土豆片。没有油——不,有油,有一瓶一斤装的黄豆油,是山娃前天赶集时用卖鸡蛋的钱换回来的,山娃准备过年时再用这油。舍不得用那瓶黄豆油的山娃只好采用平时的方法炒土豆片:他抓起灶台上那片用了足有一个星期的熟肥肉,挥动手臂在炒锅上擦了擦,待锅底现出油光,便把切好的土豆片倒进锅里,嗞嗞啦啦地炒了起来。弟弟在灶台前帮着烧火,火光照得他那清瘦的脸红扑扑的。山娃知道,尽管家里没有油水,但只要吃饭时不只是啃咸菜,弟弟妹妹的心里便美滋滋的。

果然,吃饭的时候,因为有炒土豆片,弟弟妹妹吃得津津有味。尽管主食还是啃窝头,但从弟弟妹妹那“吧唧吧唧”的嚼声中,山娃已感觉出那窝头的滋味大不一样。

只是爷爷仍然吃得不好,他半躺在炕上,一点点地将窝头扒进嘴里,艰难地嚼着、咽着,不时还被沉重的咳嗽所困扰。山娃只好端过来一碗水,让爷爷喝着润润喉咙,末了又给他夹土豆片。爷爷又慢慢地嚼着窝头,还没嚼几下,痰又涌上来了,他嘎着沙哑的嗓子,艰难地咳着,终于将痰吐了出来。那痰不偏不倚,却落到山娃的脚盘上。山娃只感觉到那痰热得烫人,似乎是一团火在灼着他。他一惊,忙端过松油灯一照,发现爷爷的痰上淤满了血。爷爷——山娃惊叫起来,他扑到爷爷跟前。爷爷爷爷,您咋啦?

爷爷半撑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艰难地摇了摇头,俺……没事……你们……快吃饭吧。

山娃让爷爷喝了一口水,扶着他躺了下来。山娃知道,爷爷的病又加重了,赶明儿得到镇医院去给他抓药。一提到抓药,山娃的心又沉了下来。为了过年,他卖了家里的几只鸡和所有鸡蛋,还卖了上百斤土豆,好不容易凑足了一百五十块钱。可明天要给爷爷抓药,这一百五十块钱至少又得花掉三分之一。爷爷的病已经拖了两年多,可就是不见好。家里仅有收入的大部分都要给爷爷抓药,弄得弟弟妹妹有时连纸笔都买不起。人们都说没什么别没钱、有什么别有病,可山娃家里是既没钱又有病,啥倒霉的事全让他赶上了。一想到自己这倒霉的命运,此刻山娃的心在痛苦地喊:爷爷啊爷爷,您的病啥时候才能治好啊?!

山娃去镇医院给爷爷抓药的时候,医生一见到他便冲他翻白眼,说咋的,又来给你爷爷开药?

山娃使劲点了点头。

医生脸一歪,嗔怪道,唉!我都给你说了无数遍了,光这么吃药不行,你必须想办法把他送来住院。你爷爷必须住院你听明白了吗?要不然你爷爷的病咋能治好?

医生的话仿佛刀子一般,一字字一句句划在山娃的心坎上,他像一个受过的孩子一样默默地听着医生的训斥,眼泪不停地在眼眶四周打转。待医生说完话,山娃才一咬唇,说,大夫,不是俺不让爷爷来住院,是俺家没钱,俺爷爷住不起医院呐!话没说完,山娃的眼泪已扑簌簌地往下掉。

见这阵势,医生瞠目结舌,叹着气说,唉,怎么又是没钱!这样吧,我再给你开些药,让你爷爷吃吃看,反正要过年了,过了年再说吧。

山娃一听,心想:这医生真是太不知道俺的家境了。过了年,过了年又能咋样呢?还不是没钱!这位医生第一次建议他让爷爷住院的时候,山娃去住院部问需要多少钱。这一问不打紧,吓得山娃差点儿眼珠都滚了出来,医生说住院少说也得先缴两千元的押金!两千元?山娃一年到头辛辛苦苦难说就能挣到这个数目呐!何况家里还有四张嘴等着吃饭、还有弟弟妹妹读书的费用!不过,那次回家之后山娃并未死心,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找村长,他想怎么说爷爷以前当过村支书,战争年代还当过民兵,帮助共产党打过日本鬼子和蒋介石匪帮,仅凭爷爷的这种身份,村长也该给面子吧。没想村长一听满脸苦相地说,山娃呀山娃,咱们村几十年来一直靠救济,这你不是不知道,哪来的钱借给你爷爷治病哇?咱们村要是有钱,早就通电让大伙儿都点上电灯了,通往村外的山路也早该拓宽了,也该有个村办工厂什么的,让你们这些后生进厂做工挣钱啦!……山娃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就像冷不丁拧开了村长嘴巴上的水龙头,让村长哗哗地一个劲往外吐苦水。山娃原本满怀的希望一如稍纵即逝的肥皂泡,刚一鼓起来便彻底破灭了。山娃甚至同情起村长来,心想:都说这社会有了权就会有钱,可咱村的村长有了权却有没钱的难处呐!

山娃拿着医生开的药方前去交费取药,这一交不打紧,整整要了山娃九十七元五角。当收费的姑娘报出这个数字的时候,山娃还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但当他再次追问而收费的姑娘再次报出这个数字时,山娃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地一下涨大了。他愣愣地望着与自己一窗之隔的姑娘,又摇了摇自己沉重而多少有些顿的脑袋,狠狠地一咬牙,掏出了口袋里唯一的一张百元钞票,不大情愿地递了过去,然后把对方找回的两块五毛钱,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一时间,他心明如镜:家里过年用的钱可就剩下五十二元零五角钱了。离家的时候,山娃只带了一百元钱,原本他还打算今天抓完药后到百货商店去看看的,他早就对弟弟和妹妹许诺:只要他俩的期末考试每科都得八十分以上,过年时每人都给买件新衣。自打父母早逝自己不得已失学,身为哥哥的山娃便把希望寄托在弟弟妹妹身上,全身心支持他俩的学习。山娃的弟弟妹妹也都挺争气的,昨晚他俩都将从学校领回来的成绩单递给哥哥,还真不错,他俩每科都超过了八十分。山娃高兴得将弟弟妹妹紧紧搂在怀里,一个劲地许诺,明天俺到镇上去,给你俩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

山娃从药房取回药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离开,而是心神不定地一个人在医院的前厅转悠了几圈,然后下决心找到了那个开药方的医生。

山娃捧着药嗫嚅道,大夫,这药……咋那么贵呀?山娃心想:以往每次开的药都没超过五十元,这回咋翻了一番呐?

那位医生正忙着给人把脉看病,听山娃一问便没好气道,都快过年了还不让你爷爷吃好一点的药啊?

山娃无言以对。是啊,世上人终日忙碌、成年累月劳累,谁都盼望在新年到来之前料理好家里的一切事情,谁都盼望新年伊始有个好兆头,爷爷的病何尝不该在过年时治好一些呢?

离开医院,囊中羞涩的山娃终究没敢去百货商店为弟弟妹妹看衣服。他拎着药,一个人情绪低落地往回走。从镇上回山村需要走二三十里地的山路。山娃没有自行车,他早就盼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买一辆自行车,这样他赶集或来镇医院给爷爷抓药就再用不着走路了。可是山娃买不起自行车,村里的大多数人至今都买不起自行车,少数几个拥有自行车的大都是用外出打工挣来的钱买的。山娃也希望自己能外出打工,两年前他就极希望能跟山花一块到南方打工,可家里离不开他,弟弟妹妹年幼不说,爷爷长年卧床更是离不开他,何况家里那么多的农活还需要他一个人干。后来山花和其他人都到南方去了,山娃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好几天都不说话。病中的爷爷在炕上一边叹息一边安慰道,山娃你别难过,外出打工也不是啥好事,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曾外出给人当过长工,苦和累不说,还得天天遭人白眼哩。俗话说,在家百日好,出门时时难。依俺说呐,你就先安心在家里干着,你与弟妹之间也好歹有个照应。再说了,只要勤劳,也饿不死人的!唉,都怪俺这身子不中用呐……爷爷说完,便沉重地咳嗽。见爷爷这个样子,山娃没有反驳,他想反驳有啥用?反正家里这个样子,自己无论如何是走不开的……

山花回来了!

这消息是山富带给山娃的。这天黄昏,山娃收工回来的路上,山富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山娃。山娃听到这一消息时,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总算能见到山花了,忧的是曾经与自己鸿雁传情的山花咋好几个月不给他来信呢,而且回家过年也不来信告知一声。究竟是山花故意要给他来个意外的惊喜,还是山花已变心了?山娃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心里就是没底。他想山牛说得对,在南方那样的花花世界,像山花这样漂亮的女孩难说不见异思迁呐!这么一想,山娃更是忐忑不安起来,内心似有好几把鼓槌在七上八落地敲打着他的心鼓。

山娃与山花是一起长大的。他俩从小就常在一块儿爬山、玩水、逮鸟、捉蛐蛐儿。小孩儿聚在一块玩过家家时,他俩还配对做过夫妻哩!后来他俩一块儿上学,而且是同一个班同坐一张桌子。从小的形影不离和青梅竹马,无形中给周围的小伙伴留下了话柄,许多人总给他俩开玩笑,说你们俩真是郎才女貌天设地配、这辈子注定是天生的一对!开始他俩并没有往心里去,因为年龄还小,压根不明白天生的一对是怎么回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之间也才朦朦胧胧地逐渐明白男女之间的一对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他俩相处反倒没有以前那般无拘无束不分你我了,内心似乎无形中树起了一道美妙而又激动人心的情感之幕,说话办事时常有吞吞吐吐、羞涩脸红的时候。不过,他们之间却多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相互依恋,虽没有明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谁都离不开谁。只要一天不见,他俩都会心神不定,似乎这一天是被抽了魂似的六神无主了。与此同时,他俩之间也开始懂得互相帮助。比如说,山娃时常帮助山花做功课、上学放学总像卫士般护送她;而山花则时常偷偷地给山娃捎几颗花生豆或帮他缝鞋子书包什么的。从小学以至初中,山娃的功课好是出了名的,各门功课在同级中总是数一数二,作文尤其突出,时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宣读,这让山花的内心生出许多爱慕与敬仰。而山花的相貌在校园里也是那样出众。山花属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那种女孩,长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细皮嫩肉白里透红,小巧而挺拔的鼻子上方长着一双扑闪的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吕梁山区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也会生出这么漂亮水灵的一个女孩,真是少见哩。山花还有一口细密整齐的白牙和一副甜美的嗓音,笑起来咯咯咯的,银铃般脆响,歌也唱得不错。所以在学校里,山花是课余文宣队员,五一节国庆节元旦什么的,都会参加演出。山花虽有文艺才能但功课稍差,她时常要山娃帮助她指导她。不过,他俩这种寸长尺短的特点,无形中使两人相处得更加如胶似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九九三年夏天,正当他俩满怀信心地准备迎接升高中考试时,山娃的父母意外被泥石流吞噬,山娃被迫失学。那一天,年轻的山娃哭得死去活来,他先是为父母的死哭,既而为自己轰然中断的学业哭。十六岁的他遭受如此沉重的双重打击,使他刚刚起步的人生之旅几近毁灭,他痛不欲生呼天抢地,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出于同情,当地学校和希望工程倒是表示愿意资助山娃的学业,但山娃的家庭现状却使他仅有的一点奢望彻底破灭。山娃万念俱焚、心如死灰。好在最痛苦的时候,是山花以自己的行动温暖着他本已冰凉的心。那些日子,山花也被山娃家里的不幸打击得痛苦不堪无心上课,好几天都陪着山娃在村后的山坡上默默地淌泪。她含着泪对山娃说,山娃,你别太难过了,你虽然失去了爹妈,可这个世界上还有俺呢!你不是喜欢和俺在一起吗?有俺在,俺们还可以做许多许多的事,俺们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更好,你说是吗?说这番话的时候,山花一直用她那双含情脉脉的泪眼望着山娃。山娃终于无法抑制住内心百感交集的冲动,一把搂住山花,一时间热血奔涌、泪如雨下。这也是他俩自小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十几年来的第一次拥抱。这次拥抱将他俩的情感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俩都明白,他们之间谁都更离不开谁了。

仿佛是多米诺骨牌效应,山娃的失学最终也让山花意外失学:她以一分之差没有通过初中升高中的升学考试,从而令人惋惜地告别了校园。这回轮到山花伤心了,而给她以抚慰的反而是山娃。山娃抚着她的秀发对她说,别难过,有我呢!一听这话,山花一下扑进山娃怀里,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下子哭成了泪人……

夜色如墨。山村仿佛是整个儿掉到了漆黑的墨水之中,一下被黑色淹没了。

此刻山娃一个人站在黑暗之中,凭感觉他知道眼前那透出亮光的窑洞便是山花的家了。他是在家里料理完家务、自己都顾不上吃饭,便迫不及待摸黑来到山花家门口的。他已很久没来这里了。而山花去南方打工以前,山娃每天都会到山花家门口来。一想到日思夜想的山花此刻与自己已近在咫尺,山娃内心便有十五只铁桶在七上八落地打水,他觉得自己那激动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但他还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平心静气地攒积着力量和底气,然后用双手卷成喇叭顶在嘴边、鼓着气使劲吹——

咕咕——咕!

这是鹧鸪的声音。山村里有许多鹧鸪,鹧鸪清脆的啼叫声启发了山娃,山娃与山花热恋那阵,每逢约会,山娃就躲在山花家门口的小灌木丛中学鹧鸪叫,只要一听到这叫声,山花便心领神会地溜出家门来找山娃。

此刻,山娃静候着。他的两只眼睛像鹰隼的眼睛一样紧紧盯住山花的家门,他在盼望山花的倩影能像从前一样翩然飘出。

然而,没有动静。山花家的家门和窗口依然射出昏暗的灯光,不时还传来说笑声。山娃清楚地听到了山花那清脆的笑声,可就是不见她出来。

山娃又用手卷成喇叭,鼓足底气连吹数声——

咕咕——咕!

咕咕——咕!

咕咕——咕!

然而,依然没有山花的响应。山娃急了,他真想大声喊山花的名字,甚至恨不得一下窜进山花的家去找她。可他没有这种勇气。山花的父亲一直是反对山花与山娃的婚事的。山花的父亲曾公开对山娃说,你不要再缠俺们家山花了,俺不会同意她嫁给你这样的穷光蛋!所以,山娃与山花的相恋,一直是背着他父亲在暗中进行的。现在,山娃自然不敢贸然行事。山娃想,或许是自己的叫声太低了,也或许是这信号对山花来说已太久远,山花已陌生了?总之,山娃想,自己应该大声地叫,不停地叫,一定叫到山花能够出来。于是,他又鼓足底气,竭尽全力,大声地叫,不停地叫——

咕咕——咕!

咕咕——咕!

咕咕——咕!

……

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山娃连续不断百折不挠的啼叫声,总算引起了山花的注意。山娃霎时鼓着眼睛,平心静气地任凭山花那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阵阵敲击着自己的心鼓。很快,一个声音在山娃的耳边炸响——

哟,是山娃吧?

是!山娃几乎是一跃而出,扑过来想搂山花。

不想山花双手一挡,惊叫起来,哎呀呀——怎么那么大的味呀?你……你别过来!山花连连摆手。

山娃一下惊呆了。心想,以前山花可从来也不嫌弃俺身上的这股酸臭味儿呀?不但不嫌弃,她还曾躺在俺山娃的怀里说喜欢闻他这股男子汉的酸臭味儿呢!可眼下她是怎么啦?他真想看清楚眼前的山花。但黑暗中,山娃看不清山花的真实面目。他反倒是清晰地闻到了山花身上飘来的一股浓烈的香味儿。他不清楚山花身上怎么会有这种香味儿,以前他可从未在她身上闻到这种香味儿。

愣了一会儿,山娃总算开口了,你——咋不给俺来信哩,回家也不先告诉俺一声?山娃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液。黑暗中,他依然鼓着双眼望着对方。

山花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俺太忙啦,咋样……你还好吗?

山娃心一酸,说,寡淡。寡淡是家乡方言,一般的意思。山娃原本想将家里的窘境告诉她。以前,他有什么心事或心里话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山花。但现在,他还是忍了忍,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此刻,他内心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只想把山花搂进自己怀里,像以前一样尽情地揉她、抚摸她。于是,他鼓起勇气,一把抓过山花的一只手,在自己的手心轻轻地抚着、揉着。山花却“嗯”地一声,执意将手抽回,嗔怪道,瞧你!

山娃一愣,咽着唾沫,说,那……咱俩啥时候见面?

山花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有些心事重重。一会儿,她说,要不……明天吧,明天中午还是在老地方。

山娃说,你是说在咱村后的麦秸垛?

山花点头,嗯。

山娃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来,太好啦!说着,双手又情不自禁抓住了山花的肩膀。

别——山花制止他。她望了望自己的家门口,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可别让俺爹知道了!你……回吧。俺也该回去了。想迈步,却又回头对山娃说,记住,今晚可得洗个澡呵,味儿太大了!说完,她转身走了,倩影很快被眼前那口映出灯光的破窑洞所吞噬。

山娃浑身燥热起来。他愣愣地站在黑暗之中,久久不愿离去。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让原本寒冷的山村有了些难得的暖意。

山娃早早地守候在村后的那片麦秸垛边,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山花的到来。想当初,山花在家里那阵,他们俩都经常要到这里来聊天、嬉戏。每逢中午,这里的幽静便成了他们俩天然的幽会场所。

此刻,山娃像热锅蚂蚁一样不停地在那片麦秸垛旁踱着步,并不时地朝村那边探望。从昨晚与山花见面直到现在,他的心一如经历了漫长的煎熬,他渴望着时间能够跳跃、自己能够早点儿跟山花见面。

终于,山花在山娃的视野里出现了。山娃霎时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山花走来的方向,激动不安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

山花的穿着打扮已大大出乎山娃的想象:她那件破旧的红色细花棉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亮光闪闪的玫瑰红羽绒服;她那两根粗短的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飘逸潇洒的披肩发。而最明显的是她那张漂亮的脸怎么涂脂抹粉的变得那么光彩照人,一点儿也不像山村里的妹子了?而她的身上跟昨晚一样散发出来的那股香味儿,更是让山娃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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