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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园的春天

2016-05-20武歆

长城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潘阿亮墓碑

武歆

梁琴是“寝园”绿化的承包商和管理者,她带着八条汉子,把几百亩的“寝园”绿化得仿佛仙境。每年岁末,“寝园”管理处把结算好的费用打到梁琴的账户后,主任老潘总不忘感慨地说一句“辛苦了”。梁琴确是辛苦,把树苗费用、养护费用、八条汉子工资、各种税费,还有暗中给老潘的“红包”等等开销除去以后,年净赚十万元,付出的辛劳与收入的喜悦落差很大。梁琴总想不做这个项目了,却又有些慵懒,毕竟“寝园”绿化项目已经轻车熟路,再加上手下的八条汉子经常对梁琴说“梁姐,我们一家老小可都依靠您了,您要是不做了,我们就得去喝西北风”,爱面子的梁琴就这么微笑着,一年一年地拖下来了。

“寝园”管理处主任老潘是一位嗓门亮堂的中年男人,平脸,大耳朵,说话时耳朵会动,要是遇上紧张的事,即使不说话,耳朵也会动,动得频率逐渐加快,让对面的人心慌意乱。让人心慌意乱的老潘,倒不是贪婪之人,每年都拿梁琴的“红包”,总有些过意不去,不拿心里又觉得不平衡,于是总想在权力范围之内,不动声色地回报梁琴。每次见到梁琴,总会真诚地讲“有事说话”,忙碌的梁琴也总是笑着说“等我死了,给我留块好地”,老潘马上回应道“随便挑,免费”。

那天,梁琴突然找到老潘说,主任,有件事要麻烦您了。

梁琴承包“寝园”绿化项目五年,大事小事没有“麻烦”过老潘。梁琴每年给老潘的“红包”虽然不厚,但还说得过去,真要是“麻烦”一次,老潘也不能推托,所以老潘心里发紧,梁琴五年都没有“麻烦”过他,现在突然要“麻烦”,是不是动静很大的事呀……于是,老潘上下看着梁琴,嘴巴、耳朵一齐动着,口气却很轻松地说,你不是好好的吗?连汗毛都是健康的,你还要地?

梁琴摆手说,我弟弟梁晓光想来“寝园”上班,您能接收吗?

老潘心里舒缓了,关切地问,你弟弟不是在宾馆上班吗?五星级宾馆不待,想到这儿来?

梁琴语调伤感地说,我弟弟不想见人,不想看见活人。

老潘紧张地问,为什么?

梁琴讲起弟弟的经历,眼圈始终红红的。我弟弟晓光从小就是一个自卑的孩子,原因很简单,是他那一头白毛造成的,不知为什么,我们兄弟姐妹都是黑头发,唯独他是白头发,从幼儿园开始,“白毛鬼”的绰号就伴随着他成长,从小到大,他性格孤僻、多疑,又胆小,爱幻想,没有一个好伙伴。我们带他看过许多家医院,都说是血液的问题,就像白癜风,没有办法治愈。家里也想过给他染发,可是他有严重的皮肤过敏症,十岁那年给他染过一次,半个小时以后,他的脸肿得像是小猪头。十八岁那年,他自己又偷偷地染过一次,还是肿,肿胀得更厉害,像是大猪头。我们全家商量,要是给他剃光头呢?后来给他试过,依旧不成,剃完光头的当天晚上,他的脸又肿了,住了一个月的医院,脸才慢慢消肿。从那以后我们才知道,他的白发不仅不能染,也不能完全剃掉,否则就会诱发严重的皮肤过敏症。没有哪个医生能够解释这种怪病,面对晓光求助的目光,医生们都是默默无语的样子,最后还是一个心理专家说话了,小伙子,白头发怎么了?你看现在有多少姑娘、小伙子还花钱把头发染成黄发、红发了,白头发没关系呀。别理他们,走自己的路,就是要让自己与众不同!我弟弟梁晓光,也只能接受白发这个现实。他不再染发了,不再光头了,看上去人也心平气和了。但他也更加不爱说话了,常年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差点把嘴巴都盖上了。我弟弟梁晓光不想见人,我每次见到他,都能感受到他内心巨大的痛苦。

老潘有些动情,深吸了一口气,敞亮地说,梁琴妹子,“寝园”我说了算!让你弟弟明天来,见个面。

第二天,梁晓光来“寝园”面试,说是面试,不过走下过场。

主任老潘对梁晓光的第一印象不错,正待问问其他情况,梁晓光忽然提出来,要在园里走一走,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老潘说,着急啥呀,以后有的是时间走,怕你走不动呢。

梁晓光立刻礼貌地站住,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眼睛闪亮地说,现在是现在,以后是以后。

老潘欣赏喜欢“寝园”的人,于是挥挥手,让梁晓光随便走,又不忘嘱咐说,看见祭奠的人,不要乱说话,悲伤之人容易发火,虽然这里绿树成荫,可你记住了,这里不是公园,这里是墓园。

老潘话音刚落,看见的已经是梁晓光的背影了。老潘心里欣喜地骂道,这小子,腿脚倒是利落!白头发怎么了,不难看呀!

在“寝园”上班,梁晓光非常愉悦,因为“寝园”职工三十多人,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白发,没有一个人问过他白发是染的还是先天的,这让梁晓光更加认准来“寝园”上班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甚至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转折。

梁晓光负责巡园工作。巡园人的工作很简单,没有技术含量,就是特别地辛苦,需要四处巡看,看看有没有祭奠的人不按照“寝园”的规定行事。“寝园”是全市最大的民办墓园,管理非常严格。比如烧纸钱,绝不能在墓碑前烧,要在指定的甬道旁,把燃烧起来的冥币,丢进由汽油桶改制而成的专用的“烧纸桶”里,以此确保环境卫生。管理处明文规定,寄托哀思不能不守规章制度,也不能随便扔弃垃圾。祭奠结束后,巡园人要用和蔼的语气提醒家属,尽量带走垃圾,保持墓园整洁。至于放鞭炮,除了下葬时可以放一些,一般情况下祭扫,绝对禁止燃放鞭炮,就是在清明节,也不允许家属在园区里燃放鞭炮。想放鞭炮,在园区外面规定地点燃放。“寝园”的规章制度非常严格,正是因为严格,所以赢得了良好的口碑,成为许多亡者家属首选的墓地。家属们都遵守“寝园”的规定,没有发生过因为祭奠亡人而导致活人打架的事。

巡园人梁晓光中规中矩、文明礼貌,工作半个月了,没有与祭奠人发生过争吵,甚至还有一家人特意找到潘主任,激动地表扬梁晓光,说是他们在祭奠时,忘记带杯子了,没有办法给老父亲的在天之灵敬酒,梁晓光得知后,跑了一身大汗,拿来一个高脚酒杯,轻轻地摆放在了墓碑前,事情不大,但是他们万分感激。老潘听到亡人家属如此表扬自己的员工,非常高兴,当天在职工会上表扬了梁晓光,号召大家向梁晓光学习“敬业爱园”的工作作风。

巡园人除了这些日常工作,还有一项工作比较艰辛,巡视有没有人故意破坏墓碑,既不能破坏别人的,也不能破坏自己的。离奇的事发生过,比如自家人破坏自己亲人的墓碑,然后以此讹诈管理处赔偿,这样的事非常棘手,因为很难抓住现行,即使管理处报案了,公安人员来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面对家属痛苦、悲伤的表情,也不好定罪讹诈,最后只能管理处做些赔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有更离奇的事,曾经有一家人,死者后续妻子的孩子,想把自己母亲的骨灰与死者合葬,前妻的孩子不同意,绝不允许三人合葬。后妻的孩子说,他们是登记的合法夫妻,为什么不能葬在一起?前妻的孩子还是不同意,于是两拨的孩子大动干戈。后续妻子的孩子铤而走险,胆大妄为地暗中挖开墓穴,偷走了死者的骨灰,前妻孩子得知后暴跳如雷,找到了管理处,甚至上了新闻节目,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双方上了法庭,虽然后续妻子的孩子承担了法律责任,但是管理处也有相应的责任,为此支付了数目不小的赔偿金。

每次开会,老潘对巡园人叮嘱最多,一再强调巡视工作非常重要,绝对不可小觑。梁晓光每次听到潘主任对巡园人的叮嘱,都是不住地点头,有一次已经伸出双手,两个巴掌就要鼓掌,可是雷厉风行的老潘已经讲话完毕,宣布“散会”了。梁晓光举起来的双手,好半天都没有放下来。后来他在巡园时,想起主任老潘的讲话,还是特别激动,竟然独自鼓起掌来。自己不想见人,不想跟大家在一起,竟然还能做着这么有意义的事情,这是一件多么两全其美的事呀!

“寝园”的面积很大,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墓区。梁晓光负责西区巡园,他不像其他三个巡园人,找机会就会坐下来休息。梁晓光不,每天上班,尽责尽职地巡视,除了中午吃饭时大家能看见他,其余的时间根本见不到,再后来,甚至他都不在休息室吃饭,端着饭盒,在墓园里吃,影子一样飘忽不定。他来得早,签完到后,就去墓区了,下班后,大家都走了,他才回来。除了门卫能够看见他上班、下班的身影之外,再有就是早来晚走的老潘了。每次老潘看着梁晓光,总会感动得表扬“晓光,干得好,可是也要劳逸结合呀”,说这话时,还不忘拍拍梁晓光的肩膀,那神情像是兄弟又像父子。

时间过得很快,梁晓光报到时还是早春时节,现在阳光已经更加明媚、更加热烈了。梁晓光巡园时,开始打伞了,是一把红色的旱伞,红色的旱伞在绿色树木、黑色墓碑中穿行,像是一幅和谐的画作。梁晓光是四个巡园人中唯一打伞的人,其他三个人都是中年汉子,头上戴顶宽檐草帽就算是遮阳了。他们远远地看见梁晓光打着红伞在墓区间穿行,脸上笑容一片,但是没有人嘲笑、揶揄,他们似乎对这个白头发青年的一举一动,全都心照不宣地给予很大的宽容。梁晓光告诉潘主任,他必须得打伞,他恐惧太阳,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难受得睁不开眼睛,感觉有千万根尖锐的银针争先恐后地扎向他的眼睛,除了眼睛,头皮也是特别地难受,火辣辣地疼,总感觉头皮马上就要燃烧起来。

红伞下的梁晓光,沿着墓区的甬道慢慢走着,偶尔停下来,转过身子,看一看排列整齐的墓碑,那一刻他的目光就像阳光一样深远。他喜欢站在甬道一端,静默地遥望另一端,要是选好角度的话,他能看上好长时间。

梁晓光负责的西区,墓碑的样式整齐划一,被管理处称为“精装修”墓区。墓碑的造型、石材、尺寸都一样,每个墓穴的面积也一样。与西区毗邻的南区,属于高档墓区,墓碑、基座都是亡人家属遵照死者遗愿或是死者生前职业、爱好等特点自行设计的,每个墓穴的占地面积也大,当然价钱也高。“精装修”的西区一平米八万元,每个墓穴加上基座,都是不到两平米的面积,而“高档社区”的南区,一平米十六万元,比西区整整多出一倍,而且南区的每个墓穴,不能少于五平米,也就是说在南区买块地,肯定不会少于八十万元。西区的墓穴已经满了,南区还有部分地块,正在整修地面,准备大搞绿化。

这段时间,梁晓光了解到“寝园”的不少情况。

“寝园”的征地用途就是墓园,很纯粹,不像有的墓园,原本征地用途是别的,后来偷梁换柱改成墓园的,那样的话,随时有可能因国家征地而被迫迁址。而“寝园”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七十年不会改变墓区的性质。“寝园”的管理好,再加上墓穴价格合理,离市区也不算太远,同时又毗邻运河,正门里面,还有一座早年的大庙,“庙在先、墓在后”,这是最好的墓地,属于风水宝地,许多有些身份的人故去后,家属是首选“寝园”。

梁晓光深爱着“寝园”,喜欢这里的草、木、碑,忠实履行巡园人的职责,只要还有一点劲儿,他就巡视,实在走不动了,感到脚板火烧火燎的时候,才坐下来休息。休息时,他喜欢找一处墓穴,面对墓碑坐下,一边看着墓碑上面的亡者照片,一边把斜背在肩的大号水壶取下来,把水倒进壶盖,慢慢地喝,慢慢地看,遥远地想。

墓碑上,有的有死者的照片,有的没有,只有名字。死者有老有小,“黄泉路上无大小”。年龄大的,不一定就是老死的,得病死的;年龄小的,也不一定是出了意外或是自杀而死。面对墓碑,梁晓光能够猜测出来亡者死亡的诸多原因,有时今天认为猜对了,明天又给推翻,继续猜。猜测死者的死去缘由,成为梁晓光每天上班时最大的乐趣。比如0367号墓穴,梁晓光反复猜测很多遍了,还是不断地推翻先前的猜测,始终不能肯定墓主的真实身份和死亡原因。

0367号墓穴的主人,名叫何兰枝,出生于1992年,死亡时间是2012年,这个只有二十年生命经历的姑娘,因为什么死去的呢?何兰枝长相甜美,瓜子脸,眼睛细长,尽管墓碑上镶嵌的是黑白照片,只有两寸大小,但也能看出来,生前是一个皮肤白皙、气质上佳的姑娘。梁晓光分析,从她葬在西区来看,何兰枝的家境不是太好,肯定不是“富二代”,但也不会穷到哪里去。这么年轻就死了,她的父母、亲人肯定悲痛欲绝,应该风光安葬才对,才能寄托亲人的悲痛心情,既然能够接受一平米八万元的价格,怎么就不能把孩子葬在更好一些的南区呢?如此看来,何兰枝的家境还是不好确定。另外还有一个疑团,作为九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子,叫“何兰枝”这样土气的名字,她的父母应该不是城市人,仅从名字分析,可能是居住在城市里的乡下人。眼下居住在城市里的乡下人,大体上分为两种人:一种是经过多年打拼,再加上机遇,已经成为有钱的人;另一种依旧贫困,挣不了多少钱,勉强在城市生活。除了两端,中间阶层似乎并不多。那么何兰枝的家属于哪个阶层呢?她缘何而死呢?

梁晓光望着何兰枝的墓碑,心里特别懊悔,自己要是早来一个月就好了,他来“寝园”上班时,清明节过去了,扫墓高峰已经结束了,否则就能看到何兰枝的家人,就能判断出来何兰枝的真实情况,他还可以借着巡园人的身份,打听清楚何兰枝的具体死因。

梁晓光站起身,呼出一口大气,掏出白色的手绢,围着何兰枝的墓碑,前后左右地擦了擦,然后继续巡园。他还要去看0289号墓穴,那是一个跟他同龄的男孩子,也是1989年出生,去世五年了。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去世的,同样需要梁晓光慢慢地猜测。

梁晓光打着红伞,慢悠悠走在甬道上,他特别喜欢红色、绿色和黑色,眼下这三种颜色全都真实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心情愉悦,禁不住笑了起来。

梁晓光很享受这份工作,他跟姐姐梁琴说,我想在这里工作一辈子。梁琴说,只要你喜欢就好,老潘今年五十岁,“寝园”是民营企业,最大的股东是老潘的远房亲戚,只要老潘想干下去,人家就不会辞他,老潘是自己人,他不会解聘你的。梁晓光笑起来,说,姐姐,你真好。梁琴说,我再好,也是你姐,不能跟你一辈子,你还要找个女朋友,还要结婚的。梁晓光原本微笑着,听了姐姐的话,忽然面无表情,懒散地说,不急。梁琴“唉”了一声,愁苦地说,你都二十五岁了,还不急?

梁晓光眯缝起眼睛,看着姐姐,没说话。

梁琴平日不在“寝园”,她有许多事要做,联系树苗,联系农药,联系肥料,联系进货渠道,联系吊车、拖车、洒水车等等,想到的和想不到的琐事,每天上下左右地缠绕着她,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在举着手机打电话,都在跟电话那端的人解释着什么。梁琴不是天天都能见到弟弟晓光,可是她只要来到“寝园”,跟老潘说完工作上的事,第二个话题就是弟弟晓光了。老潘知道梁琴疼爱这个弟弟,尽量把梁晓光工作的事说得详细,不让梁琴担心,出现在老潘嘴里的梁晓光,被镶嵌了许多赞美的词汇。

只不过……他太内向了,跟谁都不说话。老潘最后又忧虑地说,总要想个办法,让孩子快乐起来才好。

梁琴说,晓光喜欢静,要么他到这来?

是呀。老潘感慨地说,我那儿子,跟晓光正好相反,天天像条鲤鱼一样活蹦乱跳,一刻都不停闲。

个性不一样。梁琴说。

老潘又说,哪天让我儿子跟你弟弟认识一下,相互中和,取长补短。

梁琴见过老潘的儿子,与晓光反差极大,跟晓光同岁,女朋友已经换了好几个,什么新潮追赶什么,总是走在时尚的前面。

梁琴担忧地说,恐怕晓光接受不了小潘的做派。

老潘嘴巴、耳朵一齐动着,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接受?

梁琴笑起来。这时手机响了,她赶紧接听,举着手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了办公室。

关于梁晓光和老潘儿子相识的事,老潘和梁琴也就是这么一说,说过去也就忘了,两个人的事情都太多了,都没有放在心上。

老潘的儿子小潘是个机灵鬼,一点儿都不像魁梧的老潘,不仅身材瘦弱,个子也矮,除了两个大耳朵跟老潘的耳朵相似,其他没有相像的地方。小潘爱好广泛,动漫、音乐、街舞,所有时尚的事情小潘都喜欢,只要喜欢,马上就能学会。就说日本的动漫,就是因为喜欢,小潘在没有老师的情况下,靠着自学,把日语说得上下翻飞。有时老潘问他话,小潘没兴趣回答,问烦了,就开始说日语。起初老潘没当回事,以为小潘故意糊弄他,拿他取笑。有一天,邻居家在“北外”读日语专业的孩子回家,老潘调侃小潘道,你不是会日语吗?怎么不跟人家对话?小潘“哼”了一声,走出屋门,站在楼道里,和邻居家的孩子说起日语来。老潘赶紧开点门缝偷听,听着,听着,似乎明白了,原来儿子真会讲日语呀!事后老潘偷偷去问那个学生,小潘的日语怎么样,能听懂吗?那个“北外”大学生告诉老潘,小潘的日语讲得好,发音非常纯正,能去外交部当翻译。老潘惊讶得连声问了几次,终于确定小潘会讲日语。过去老潘总说儿子小潘不务正业,天天就知道玩儿,总是为小潘的未来担心,梁琴每年给他的“红包”,他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也没有告诉老婆,全都悄悄地存在银行里,等着将来能为小潘救急。可是眼下,因为小潘会讲日语这件事,让老潘彻底踏实了,并且乐观起来,看来“散养”不比“圈养”差,小潘有了一技之长,将来不愁饭碗了。

小潘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负责活动策划,忙起来几天不见人影,闲下来,天天在家里晃荡。小潘的穿着打扮都是艺术范儿,留着马尾辫儿,从后面看过去,像是一个窈窕的女孩子。以前老潘总想让小潘把马尾辫儿剪了,后来见他日语说得流利,没有荒废青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星期六的晚上,老潘看见小潘倚在沙发上,举着手里的iPad,大呼小叫,兴奋得手舞足蹈。自从老潘知道小潘会讲日语以后,对他刮目相看,对小潘的事也上心了,于是凑过去看,心想什么节目让他如此兴奋?原来是一档歌手选秀节目。小潘忘情地看着,老潘凑在旁边看,他都没有发觉。

这不是晓光吗?老潘喊了起来,这小子还会唱歌?!

小潘吓一跳,赶紧挥手,老潘,您就别凑热闹了。

小潘在家、在外都管他爸叫“老潘”,起先老潘听了,火冒三丈,说他没大没小。小潘说,全国人民都管邓颖超叫“邓大姐”,伟人邓小平,全国人民都称作“小平同志”,不都是直呼其名吗?您算什么?老潘瞪着眼睛,接不上来。小潘接着说,要不,我称呼您“潘大人”,倒是好听,可是容易让人想起潘仁美……老潘被儿子整得没脾气,赌气说,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又感叹道,儿大不由爷呀。从此以后,小潘就一路“老潘”的叫下去,时间长了,小潘偶尔叫声“老爸”,老潘还感觉别扭,不适应。

小潘说老潘“凑热闹”,老潘反驳道,我怎么凑热闹?这是我们园里的。

死人?小潘笑起来。

老潘打了小潘脑袋一下,什么死人,活人!他叫梁晓光,你看,白头发,没错。我们园里的梁晓光就是白头发。

小潘的嘴角都要咧向后脑勺了,人家这是染的,不是“少白头”。台湾歌手巫启贤就染过白发,是黑头发染的。

老潘急了,你怎么知道是染的呢?万一“少白头”呢?

小潘还真给问住了,转过身子,认真地问道,老潘,这个歌手真是你们园的?

老潘又看了一眼正在舒缓歌唱的歌手,身材、长相,没错,就是梁晓光,梁琴的弟弟梁晓光呀。

小潘看着老潘着急的样子,眨了眨眼,吸了一口气,眉毛皱在了一起。小潘开始认真思索这件事了。

选秀歌手叫阿亮,显然“阿亮”不是真名字,肯定还有别的名字,“阿亮”与“晓光”也算接近,大概取个意思相近的艺名吧。主持人问阿亮的职业,阿亮没说,只是强调了一句,是一个大家想不到的职业。阿亮的话,把主持人的精气神儿调动起来了,非要追问阿亮到底何种职业,现场的歌迷也是一片追问声。阿亮神秘地说,假如他能进入十六强,他一定告诉大家他的职业。

看着阿亮神秘的样子,经常策划广告方案的小潘,灵光乍现,断定阿亮真有可能在墓园工作。

小潘试探说,老潘,明天我去你们园看看。

可以呀,梁晓光特别好,你们可以做朋友。他不爱说话,你爱说话,正好帮帮他。老潘说完,又自语道,看不出来,晓光唱歌唱得那么好,都上了电视,这孩子不一般。老潘又想起来管理处的职工跟他说,梁晓光巡园时,别人老远就能看见他嘴巴不停地动,好像自己跟自己说话。现在看来,他不是自己说话,那是在唱歌,是在准备比赛呢。

小潘听完老潘的详细介绍,准备要去“寝园”探个真伪,假如“阿亮”就是“梁晓光”,这件事就有意思了。喜欢策划的小潘,不仅有好奇精神,还特别有钻研精神。

转天早上,小潘去了“寝园”。老潘告诉小潘,你去西区找吧。看见红伞,你就看见他了。小潘惊讶地说,打红伞?老潘笑道,是呀,有个性吧,唱歌的人都有个性,快去吧。

小潘去了西区,远远地看见一把红伞在绿色的波涛上起伏。小潘几步并作一步,快步走到近前,见多识广的小潘,面对梁晓光,惊得说不出话来,红伞下正是在选秀的舞台上把歌曲唱得魂牵梦绕的阿亮!

阿亮……原来也叫晓光!小潘几乎喊起来了,阿亮……你……你在这里上班?

刚才梁晓光看见奔跑过来一个人,他借助伞的遮挡,在暗中瞄着来人,正在猜测来人是选墓穴的还是看看环境的,哪里想到,这个人直奔他而来,竟然认识他,还喊出了他的名字“晓光”。

我就知道你不同凡响。平日里油嘴滑舌的小潘,面对着“阿亮”,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认识你,我不叫阿亮,你认错人了。梁晓光后退了两步,手脚还有目光都带着戒备,似乎只要他转过身去,就能抽出一把匕首或是其它的暗器。

你本名叫梁晓光,艺名叫阿亮,对吧?阿亮,你……你不要多疑,我是老潘的儿子,老潘是我爸。

老潘是谁?

你们主任,潘主任,潘得理。

梁晓光见来人倒是说得对,可就是不能把眼前这个小潘跟主任老潘联系上,怎么看怎么不像父子。于是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现在有多少粉丝,你知道吗?我太佩服你了,都火成这样了,还能躲在这墓园里……认真地巡园,不同凡响呀。小潘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你肯定认错人了,我是叫梁晓光,可我不是阿亮,我也不会唱歌。梁晓光面无表情地说,你肯定搞错了。

你在台上面对着镜头说过,只要进入十六强,就把你的职业向大家袒露,我当时想过无数种职业,唯独没想过墓园的巡园人,而且还就在老潘的“寝园”,等于就在我眼皮底下呀……我过来看你,因为热爱你的歌声。小潘怎么都不能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在“阿亮”面前,感觉自己都要变成尘埃了。

我再说一遍,我姓梁,不叫阿亮。梁晓光说完,低下头,对小潘说,你快走吧,不要打扰别人,人家都在安睡,你在这里大吵大闹,不礼貌吧?

梁晓光说完,快步走了。

小潘怔了片刻,等到醒过神儿来,“阿亮”已经不见了。小潘想了一会儿,越发觉得“阿亮”神秘。他突然想拍几张照片作为纪念,只要阿亮继续往下唱,不被淘汰,他拍下的照片就大有价值。于是,小潘开始寻找起来,可是不见了红伞。

梁晓光躲开了小潘,舒缓了一下精神,继续巡园。

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梁晓光又来到了何兰枝的墓前——只要看见何兰枝,所有的事情,立刻都会退到无足轻重的地步——就因为看见了何兰枝,刚才的小插曲,梁晓光立刻忘掉了。

梁晓光面对着何兰枝,先是用手帕擦净墓碑,然后坐在墓碑前,拿起大号水壶,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凝视着何兰枝的照片。每天凝视何兰枝,已经成为梁晓光一天中最重要的仪式,要是没有这个仪式,他就会觉得一天当中缺少了什么。

专注的梁晓光不知道,在他的身后,已经摸索过来的小潘,借助大树的掩护,正用手机拍摄,一张接一张,不知道拍了多少张,然后悄然离开。

小潘回到家,仔细查看拍摄的照片,几十张照片看下来,忽然明白了,怪不得阿亮的歌声如此忧伤,原来他的恋人已经去世,而且下葬在他工作的墓园里。小潘照相时因为离得近,墓碑上“何兰枝”三个字清晰明辨,墓碑上的出生年月也看得清楚,唯一遗憾的是,墓碑上的照片太小了,看不出来具体的长相,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

小潘当然要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朋友们,他选了几张照片,发在微信的“朋友圈”里,立刻迎来一片点“赞”。朋友们询问小潘,阿亮工作的墓园,是不是你家老潘工作的“寝园”?小潘不置可否,陷于无语状态,目的很简单,让大家去充分想象。“想象”是最吊胃口的办法,是策划方案中惯用的手法。

“阿亮”打着红伞在墓园行走的照片,还有坐在何兰枝墓碑前的照片,小潘一共发了四张。特殊的打扮、特殊的地点,再加上荧屏上忧郁的歌声和一段奇异的爱情故事……选秀新星“阿亮”,开始在小潘“朋友圈”内传播,很快这个消息就冲出小潘的“朋友圈”,在许多个“朋友圈”里飞跑起来,随后又在网络上飞奔。

没有微信,没有微博,也没有博客的当代“三无青年”梁晓光,对自己变成选秀歌星“阿亮”这件事,完全蒙在鼓里,只是第二天他发现来“寝园”看墓地的青年人多了起来,感觉有些奇怪。他拿出手机,想给主任老潘打电话提个醒,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多的年轻人来看墓地?可是,还没等梁晓光反映问题,他突然发现这些青年人不是来看墓地的,是来看他的!那些年轻人,起先还是三三两两地站在远处看他,很快便凑近了看,相互窃窃私语,飞过来一些断续的语句“是,就是”或者“像,一定是”。

因为已经完全进入夏季,阳光更加刺眼了,梁晓光除了打伞之外,又戴上了墨镜。这些年轻人看着看着他,集体上来,把他团团围住,可能周边都是墓碑的缘故,这些青年算是比较理智,没有大吵大闹,而是跟他攀谈起来,喊他“阿亮、阿亮”的,跟他畅谈唱歌的感受,这次选秀大赛的内幕,还有预测比赛的走势。还有的青年要跟他照相,请求他摘下墨镜,免得别人不相信与他们照相的是未来的大歌星“阿亮”。然后有的人开始问询何兰枝是怎么去世的,并且断定他们的爱情一定非常感人……最后又把话题回到选秀上,大家都表示,一定支持他走到最后,不仅要进十六强,还要拿得冠军,告慰何兰枝的在天之灵。

懵懂之中的梁晓光,终于明白过来了,他想起小潘来找他时,也曾喊他“阿亮”,也说了唱歌比赛的事,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知道何兰枝……梁晓光有些发慌,赶紧撒了谎,离开了那些年轻人,在墓区里绕了几圈,去找主任老潘。

梁晓光走进老潘的办公室,赶紧把门锁上。

前天小潘来找过我,叫我“阿亮”。梁晓光红涨着脸庞,没有章法地说,自从他叫过我“阿亮”之后,今天来的那些人也都喊我“阿亮”了,他们一定是搞错了,把我认作一个叫阿亮的歌手。

老潘说,晓光,我看过唱歌的阿亮,长得很像你,起先我也以为是你偷偷去唱歌,原来不是你呀?你还有兄弟吗?比如舅舅家的,姨家的,叔叔家的,姑姑家的?

梁晓光眨着眼睛,问,您的意思是……有没有亲戚家的孩子,跟我长得一样?

是呀!老潘应道。

梁晓光摇摇头。

你真的没去参加比赛?老潘还想对证一下,因为电视上唱歌的阿亮,太像眼前的梁晓光了,关键是白头发,颜色和发式像克隆过来的。

梁晓光还是摇头。

面对梁晓光的坚决否认,老潘觉得可能就是两个长相相似的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于是对梁晓光说,既然不是,也没关系,不过我倒是特别想让你跟小潘多联系,你们年龄相当,多走动,也不是坏事。

梁晓光却是答非所问,潘主任,管理处不加阻拦,“寝园”可能大乱。

乱什么?老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些误会我是阿亮的歌迷。

不会吧?老潘也知道今天有不少青年人来墓园,但也只是来看梁晓光,倒是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既然梁晓光不是唱歌的阿亮,他们知道后,也就不会再来了。毕竟不能以年龄原因阻挡人家进来,人家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看墓地,来尽孝心,怎么能不让人家进来呢,不让进也不合法呀。于是,胸有成竹的老潘告诉梁晓光尽管放心,再来年轻人,你就明白告诉他们,你不是阿亮。

潘主任……我还是担心,我想是这样的……梁晓光总觉得要有可怕的事发生。

老潘拍拍梁晓光的肩膀,又忙别的去了。

这是梁晓光到“寝园”上班以来,跟潘主任说话最多的一次,可是老潘没有重视多说话的梁晓光。

在梁晓光提醒潘主任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钟,“寝园”突然涌进来一百多个年轻人,他们穿着怪异的服装,手里举着手机,一边走,一边四处拍照,宁静的“寝园”顿时变成了游乐场。这群人浩浩荡荡地向西区开进,有的人嘴上喊着“红伞、红伞”,有的人嘴上叫着“阿亮、阿亮”。

潘主任得到门卫通知后,不敢怠慢,立刻带上两个职工,坐上电瓶车,向西区奔来,半道上就遇见了这群人,他下了车,拦在前面,大声说,这是墓区,你们怎么随便闯进来?

一个白头发的小伙子,走上前来,对潘主任说,你是谁?躲开!

我是管理处主任,不许你们捣乱!潘主任木桩一样站在白头发小伙子面前,厉声命令他们出去。

“白头发”比老潘高出半头,两只耳朵的后面白乎乎的,看得出染发后没有洗干净,假如定睛细看,还能发现白发中间夹杂着许多没有漂染透彻的黑发,显得他的脑袋不伦不类,异常滑稽。他穿着一件牛仔服,肩膀、袖口、前胸处,钉满了闪亮的钉子,他用脑袋压住老潘的头顶,低声说,再不滚开,老子杀了你!现在就杀!说完,用膀子轻轻一扛,粗壮的老潘趔趄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闪在边上了。

“白头发”继续带头前行,一百多人的队伍惊飞了墓园中所有的鸟儿,把所有的树叶都震荡得“嗦嗦”有声,有的叶子都被震掉了。有的人等不及了,跑起来,指着远方晃动的红伞,惊喜地说,阿亮在那儿!说着,更多的人向前跑起来,于是大队人马都被带动着跑,仿佛马拉松开赛。

梁晓光在远处看到了向他奔跑过来的大队人马,也顺风听见了“阿亮、阿亮”的喊声,他赶紧收起红伞,弯着腰,把自己埋没在树丛下面,然后向南区急速跑去。此时,老潘已经命令“寝园”管理处所有职工包括梁琴手下的八条汉子迅速向西区集合,同时赶紧报警,请求警方支援。

歌迷们突然发现“阿亮”失踪了,更加认定他们没有找错,兴趣陡然大增,更加兴奋起来,他们默契地分成两班人马,一部分寻找躲藏起来的“阿亮”,一部分寻找“阿亮”故去的恋人何兰枝的墓碑。此刻,“寝园”管理处职工和梁琴手下的八条汉子,已经把歌迷们包围起来,催促他们快点离开墓园,不要惹是生非。歌迷们已经疯狂了,他们喊叫着,和职工们对峙起来。

火药味开始在墓园上空集聚、弥漫……还好,四辆警车赶到了,十几个带着警棍、枪械的警察,及时把“寝园”职工和歌迷们分开了,领头的警察向“白头发”等人简单地问了缘由,随后让他们立刻离开墓区,到管理处办公室解决问题。出乎意料,歌迷们倒是理智,在“白头发”带领下,哼着歌儿,走向了管理处办公室。

为了让歌迷们相信他们寻找的歌手阿亮不是“寝园”的巡园人梁晓光,他们完全找错了人,警察和老潘商量后,决定让梁晓光现身说法,面对面向歌迷们解释清楚。歌迷们听了,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只要能见到阿亮,哪种方式都可以接受。

可是怎么都找不到梁晓光了,打他手机,关机。派人开着四辆电瓶车寻找,也没有找到,梁晓光仿佛遁地而去了。

“白头发”看着潘主任和领头的警察,嘲笑道,大惊小怪,我们想与自己喜欢的歌星见个面,你们却吓成了这样,把人藏起来了,还装模作样地找人,小儿科呀。

另有歌迷插话道,智商太低了。

“白头发”扭转话题,突然发难,说,我们做了什么事?搞了什么破坏?为什么要抓我们?

我抓你们了吗?这不是解决问题吗?领头的警察解释说,这是墓地,不是游乐场,你们这么多人闯进来,吵吵闹闹的,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那好,我们离开。“白头发”激动地说,我们在墓园外面,等着与阿亮见面,跟你们没关系了吧?说完,朝身边的几个人一挥手,走,看他们还说什么!

一百多人的歌迷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墓区,来到了“寝园”的大门外,他们排成几排队伍,肃穆静立,仰望着墓区,轻轻哼唱阿亮的歌儿。那是一首感人的原创歌曲,简单的歌词,简单的曲调,却是畅远、忧伤、动人,只要听上两遍一般人就能哼唱。

老潘站在“寝园”里面,隔着栅栏铁门,看着歌迷的队伍,对领头的警察说,这该怎么办?

领头的警察嚅动着嘴巴,叹口气,这些歌迷们,什么疯狂的事都能做出来,今天他们还算理智。只要他们不做出过激的行动,我们也不好制止,先观察两天再说。

老潘点点头。

另一个警察又说,幸亏不是激烈的歌儿,曲调平缓,还能克制一下他们的情绪,他们要是追捧摇滚歌星,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领头的警察苦笑说,有道理。

总算控制住了事态,警察们走了。

老潘亲自给梁晓光打电话,还是关机。打电话给梁琴,梁琴的电话始终占线。老潘急了,嘟囔道,真是没有“麻烦”过我,可一旦“麻烦”,就是大麻烦!

老潘告诉办公室主任,连续不断给梁琴打电话,打通后,甭管时间多晚,都让她马上来一趟,越快越好。紧接着又命人继续给梁晓光打电话,随后老潘离开大门,赶回办公室。

本来都安排好了,可是老潘哪坐得住,过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继续给梁琴、梁晓光姐弟俩打电话,依旧还是占线、关机。

第二天,形势再次发生变化。先是早上十点钟,“寝园”大门外,身着各色服装的一百多名歌迷再次聚集起来。他们拉起了自制的红布横幅,坚决支持阿亮,祝福阿亮凄美的“人鬼爱情”。他们互相鼓励着,像是马上奔赴战场。他们表示永远追随阿亮的歌声,祈祷周末的比赛,祝愿阿亮能够顺利进入十六强。

这些年轻歌迷们中间,白头发的人更加多起来,远望过去,星星点点的耀眼的白发,种植在色彩斑斓的服装上面,显得异常怪异。

过了一会儿,突然开来了许多小汽车、越野车,下来了一些扛着各种照相、摄影器材的男男女女,他们开始多角度拍照、摄影,还有的人把采访话筒举到歌迷们嘴巴下面采访起来。

周边的一些农民听说墓地好像拍电影,也都赶来了,围在“寝园”大门口看热闹。还有来祭奠或是看墓地的人,也不进去了,暂时忘记了悲伤,站在大门口驻足围观。又过了一会儿,来了许多蹬着三轮车的小贩,小贩们分工明确,有卖矿泉水的,卖煮花生的,也有卖烟卷的,卖玉米棒子的。听小贩们议论,一会儿还来卖盒饭的,快到中午了,那么多人不吃饭哪成呀,“人是铁,饭是钢”,多么大的事也不能让肚子受委屈。“寝园”大门外熙熙攘攘,仿佛热闹的集市。

老潘再次跟派出所取得联系,派出所马上派来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大门口。歌迷们倒是很配合,没有不理智的行为,两名警察也只能安静地站在阴凉地,一边拿着台子随时跟上级联系,一边远远地观望。

老潘为了掌握真实状况,找职工借了一顶棒球帽,又戴上一副大号墨镜,谨慎地走出园区,慢慢靠近歌迷们,他躲在一边,听听他们倒要说些啥。老潘总是难以理解这些歌迷们如此幼稚的行为,即使梁晓光真是歌星阿亮,又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卖命追捧的吗?有什么意义吗?除了好奇歌迷们的举动,老潘想要深入了解的动机,还因为自身的孤独和寂寞。他天天上班见到的不是墓碑就是看墓地的人,都是伤心悲怆的面孔,回到家,热衷韩剧和麻将的老婆,几乎很少跟他面对面说会儿话,儿子小潘也是几天跟他讲不了两句话,唯一能够跟他说话的,就是那小小的酒杯了。如今,白发青年梁晓光的出现,还有疯狂追星的人群,突然让老潘感觉生活有了变化,有了色彩,有了那么一点儿意思,尽管几天来忙得他焦头烂额,嘴上不住地埋怨,可一旦静下来,他又觉得很有趣。

躲在人群边上的老潘,果然听见他们之间的议论。有人发出疑问,阿亮的微博不应该如此安静呀,这么多人声援他,总应该跟歌迷们打个招呼吧?有人回应道,阿亮现在哪有时间,比赛紧张呀。继续有人疑问,比赛这么紧张,阿亮也不请假,继续上班?接着有人回应说,这才是阿亮与众不同的地方。有人补充说,他肯定是在和天国里的恋人何兰枝交流,吸取战斗的勇气和能量,我们都应该听出来,他的歌儿就是写给天国恋人的。又有的歌迷慷慨陈词,虽然我们见不到阿亮,但是他肯定知道,外面有这么多喜欢他的歌迷与他在一起,这比什么都重要。于是,歌迷们继续手挽手站在一起,仰望着“寝园”里面,接着唱起阿亮的歌儿。

老潘离开人群,也不自觉地哼唱起来,随着曲调的翻飞,他感到心里仿佛有波浪在激荡。老潘自语道,果然好听。

走进大门,老潘坐上一直在等他的电瓶车,听见开车的老李,竟然也在哼唱阿亮的歌儿。老潘说,你怎么也会唱?秃顶的老李说,好听呀,咱们管理处的人都会唱。老潘笑了一声。老李继续说,潘主任,晓光真是阿亮吗?老潘说,你觉得是吗?老李兴奋地说,是呀,我第一次看见这小子就觉得不一般,果然是神人。老潘问,你们认为阿亮真是晓光?老李说,现在什么事不可能呀?皆有可能,昨天还在主席台上大讲廉政,第二天就被检察院带走了,这种事还少呀?老潘猛地沉下脸,不高兴地说,怎么又扯到腐败了?你说话的跨度还挺大。秃顶的老李调侃道,也是呀,跑题了,现在怪了,甭管什么事,说来说去,就会扯到反腐败。老潘没言声,老李也就闭了嘴。老潘又想起梁琴每年给他的“红包”,他突然想,要是大家知道了,会怎么看我呢?老潘扭脸看了看老李,发现老李的表情很奇怪,形容不出来是什么表情。

临近中午时分,管理处办公室来了一对中年夫妇,长相儒雅,说话不紧不慢,他们声称是死者何兰枝的父母,随后拿出来身份证明,还有何兰枝的墓穴证,最后又拿出来网络上面的截图,严肃地要求管理处给个说法,归还他们女儿何兰枝的清白。

老潘疑惑地接过来打印好的几张网络截图,都是有关梁晓光的画面,有一张是梁晓光坐在何兰枝的墓碑前,专注地凝望,还有一张是梁晓光正用白色的手帕擦拭何兰枝的墓碑。

老潘早就知道梁晓光经常关注0367号墓穴——一个叫何兰枝的早逝姑娘之事,但还是故意问道,这又说明什么问题?随后指着图片说,我们的员工擦拭墓碑,这不是好事吗?说明我们员工尊重亡人。这有错吗?

何兰枝的母亲是一位身材高挑的中年女性,眉毛清淡,尖下巴,嘴很小,带着江浙一带的口音。她悲伤地说,现在网络上的谣言,说是你们职工阿亮和我们姑娘何兰枝是恋人,还说是什么感天动地的“人鬼爱情”,完全一派胡言!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个叫阿亮的歌手,没有见过,也没有听女儿生前讲过,我们的女儿是清清白白的,网络上的消息,完全是编造!是谎言!

网络上的事还相信?既然你们知道是编造,那就没事了。老潘故意淡化这件事,说道,再说我们这位擦拭墓碑的员工也不叫阿亮,他叫梁晓光。

何兰枝的母亲纠正说,对呀,阿亮是梁晓光的艺名,阿亮本名就叫梁晓光。

你听谁讲的?

网络上都是这么说的。

这时,始终站在后面的何兰枝的父亲站到前面。这是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身材单薄的男人,但是他的声音很好听,仿佛金属敲击瓷器的声音。他正色道,阿亮和梁晓光是一个人,这个不用争辩了,眼下的事实是,阿亮、梁晓光已经损害了我们女儿的声誉。你作为阿亮、梁晓光的单位领导,应该给个说法,现在已经影响了我们安静的生活。

老潘看着这对夫妇,起初还是沉稳地坐着,说着说着,突然有些发急,莫名地想起“红包”的事,他站起来在原地转圈,脑门上布满了汗珠儿,声音不由得大了,你们说怎么办吧?你们说吧!

何兰枝的母亲对于老潘态度的突然转变,有些摸不着头绪,奇怪地说,你发什么火呀?我们还没发火呀,你倒是先喊叫呀!

谁喊叫了?谁喊叫了?老潘说,我就是大嗓门的人,平时就是这样。

何兰枝的母亲惊异地说,你还是领导了,怎么这样没有素质?难怪现在要反腐败呢,必须要反!

你是解决你闺女的事,还是要反腐败?你说清楚。要么快去举报腐败!老潘强压怒火,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女人。

何兰枝的父亲把自己的老婆向后拉了拉,继续站在老潘面前,瘦弱的身子努力向上挺了挺,似乎要为自己的女人遮挡风雨。

就在这时,门卫给潘主任打来电话,说是那些歌迷们又开始唱歌了,围观的人群也跟着唱,还不断地鼓掌,场面越来越热闹,照这样下去,局面可能会失控,下一步怎么办?老潘问,警察在干什么?门卫说,警察正在用台子跟上级通话,也在请示上级。老潘“哦”了一声,愣怔片刻,抬腿就走,准备再到大门去看看形势,可是何兰枝的父母不让走,两个瘦弱的身子并肩站在一起,挡在老潘的面前,要求立即解决这件事,必须给他们一个解决的方案。

老潘突然觉得梁晓光成为阿亮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好玩了,歌迷难缠,何兰枝的父母更加难缠。老潘最不喜欢跟知识分子打交道,来看墓地的人,普通老百姓关心价格,有钱的人关心风水,这都好办,都很具体,很容易解决。唯独知识分子,他们关心的问题都是不着边际的问题,比如去年有个教授之家,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来给去世的老伴看墓穴,母亲和两个儿子都是教授,三个教授提出来诸多疑问,工作人员无法解答,最后老潘亲自上阵,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以后我们要是迁墓,手续是什么?买下的墓穴怎么转手?老潘当时就说,你们还没买了,怎么就想到迁墓?三个教授继续提出来许多棘手的问题,老潘最后说“你们先回家商量,或者再去别的墓园看看”,然后就把三个教授打发走了。眼下,何兰枝的父母看上去不比那个教授之家省事多少。

老潘喘着大气,正不知说什么,门开了,梁琴一头大汗地进来了。老潘眼睛闪亮,一把抓住梁琴的胳膊,抓得梁琴禁不住叫起来,老潘让梁琴赶紧处理这件事,说完,把梁琴向何兰枝的父母那边推过去,自己掉头走了。

昨天梁琴接到老潘电话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她听完老潘的痛诉,说现在赶过去有什么用呢?歌迷们都走了,现在过去没意义呀。她答应明天一早过来。今天早上正要出门,又接到山东方面的电话,是关于洋槐、塔松树苗发货的事,梁琴希望亲眼看看树苗,尽管也有网络视频,总有些隔山买牛的意味,不放心。山东方面说既然不放心,那你干脆过来吧,看完之后,马上发货。就这么电话里一来二去,又耽误了一会儿时间。

何兰枝的父母得知来人是阿亮、梁晓光的姐姐,把她拉住,要求解决他们女儿何兰枝的名誉侵权之事。

梁琴有些迷糊,怎么又出来名誉侵权的事,昨天老潘没提呀,看来又有新情况。这几天,梁琴一直处于混沌状态。昨天接完老潘的电话,一夜未睡,与晓光一直没有联系上,刚才在来“寝园”的路上,她还给晓光打电话,电话倒是终于接通了,得知晓光今天没来“寝园”。刚才在“寝园”大门外,看见喧闹的歌迷,梁琴觉得昨天老潘没有夸张,现在又听了何兰枝父母的讲述,梁琴这才意识到事情搞大了。她没有想到平日不言不语的弟弟,竟然惹出来这样轰轰烈烈的事,心里埋怨起来老潘的儿子小潘,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小潘,小潘要是不把照片发在微信上,后来又传到网络上,哪会有这样的乱事?昨天她在电话里也是这样跟老潘讲的,老潘也承认了,表示要教训小潘。梁琴想,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这件事快点平息下来。

我有些糊涂,您能再细致讲一讲吗?梁琴对何兰枝的母亲说。

何兰枝的母亲把网络截屏的照片给她看,并且加以详细解释,梁琴这才完全明白过来,禁不住长叹一声,感到浑身无力。

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何兰枝的母亲眼圈红红的,说,虽然我们女儿已经死了,可是……我们还活着,这几天亲戚朋友天天打电话问我们“人鬼爱情”的事,我们都要崩溃了,两年了,女儿去世的悲痛,刚刚平静下来,现在又被提起来,我们怎么受得了?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你应该理解我们。

我没有家庭,也没有孩子。梁琴说。

何兰枝的母亲怔了一下,很慌张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向您道歉。

梁琴苦笑道,我没那么多的事,没结婚,没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道歉。

何兰枝的母亲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两个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梁琴看着何兰枝的父母,文质彬彬的,不像胡搅蛮缠的人。再一问,原来都是高校的老师,一个教哲学,一个教中文,像是传统守旧的人。

梁琴说,这样吧,我把我弟弟梁晓光叫来,让他当面跟你们讲,网络上的事都是假的,这样可以吗?

何兰枝的母亲说,跟我们讲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让他在周末的比赛现场,当着评委的面,面对镜头,发表一个郑重的声明,只有这样,才可以彻底击碎网络谣言。

你看看,你们还是搞混了,刚才我讲了多少遍,我弟弟他不是唱歌的阿亮,他不会唱歌,他就是墓地的巡园人。梁琴再次解释。

可是,任梁琴怎么解释,何兰枝的父母就是不相信。

梁琴只得给梁晓光打电话,让他马上赶来“寝园”,躲藏不是办法,面对何兰枝的父母,把事情讲清楚,才能化解误会。一定要让何兰枝的父母相信,阿亮是阿亮,梁晓光是梁晓光,他们不是一个人,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

梁琴没有想到,躲藏了两天的梁晓光,竟然痛快地答应了。梁琴告诉司机,马上去接梁晓光,越快越好,并且叮嘱不要走前门,一定走后门。梁琴已经见识了那些歌迷,此时梁晓光要是出现在那些歌迷面前,麻烦可能更大了。随后,梁琴让何兰枝的父母少安勿躁,再等一会儿,说着起身,想去找老潘,告诉他晓光已经找到了。可是这两位教师就是不放梁琴走,他们让梁琴等阿亮、梁晓光来了,把问题解决了再走。

你们就说晓光吧,一会儿阿亮,一会儿梁晓光,我脑袋疼,乱套了。梁琴告诉何兰枝的母亲。

何兰枝的母亲不说话了,拿起一把椅子,坐在办公室的门口,堵着门,只许进,不许出。无奈之下,梁琴只好坐等,随后拿起电话,把解决的办法讲给了老潘。老潘说好呀,快点解决吧,拖得越久,对“寝园”的声誉越是不利,声誉对“寝园”来说,可是头等的大事。梁琴说,我明白,谁让是我弟弟引发的呢。

一个半小时以后,梁晓光终于出现在了何兰枝父母面前,何兰枝的母亲禁不住说“就是电视上唱歌的阿亮,没有错的”。梁琴哭笑不得,坐在旁边的老潘也苦笑。他们俩已经懒得再解释“阿亮不是梁晓光,梁晓光不是阿亮”了。

梁琴对何兰枝的父母说,这是我的弟弟梁晓光,你们有什么问题,就直接说给他吧。

何兰枝的父亲对梁晓光说,现在网络上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们不想给你找麻烦,不想影响你的比赛,但是你也要理解我们。我们就有一个要求,三天以后,也就是周末,你在现场直播的舞台上,对着镜头,把你和我们女儿何兰枝……没有任何关系的话,跟大家讲清楚。谣言止于智者,我们的要求不过分吧?

老潘、梁琴都看着梁晓光,希望梁晓光快点解释。

可是梁晓光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眉梢处突然泛起笑意。

老潘和梁琴都有点发蒙,此刻梁晓光的样子,他们感到那样陌生、诡异,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梁琴忍不住了,说,晓光,你倒是讲话呀?怎么不说话了?

老潘也感到奇怪,催促道,晓光,你倒是讲出真相呀?你是梁晓光,你不会唱歌,你不是那个选秀的阿亮……

这时,梁晓光的嘴巴动了动,看着何兰枝的父母,轻轻说道,伯母、伯父,你们好,见到你们,我很高兴。

何兰枝父母的脸上显露惊疑之色,彼此看着。

梁晓光继续说道,我认识……兰枝……

梁琴脸色惨白,急忙站起来,拦住弟弟的话头,晓光,那个女孩子可是死人,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你怎么胡说呢……

我们认识。梁晓光没看姐姐,继续坚定地说。

梁琴再次打断弟弟的话,晓光,你说什么疯话呀,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你可别吓唬姐姐……姐姐害怕……

老潘睁着大眼睛,嘴巴、耳朵乱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白得没有了血色。

梁晓光微笑着,眼睛里含着泪花,慢慢说道,我爱兰枝。

何兰枝的母亲看着梁晓光,笔直地站立,身子僵硬得如同一根棍子,过了片刻,忽然晃了晃,身子向后一挺……何兰枝的父亲紧紧地抱住妻子,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朝着众人大喊道,快叫“120”,快叫“120”……你们杀人偿命,你们要偿命……

何兰枝的母亲住院后,老潘当天晚上通知梁晓光,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暂时不要再来“寝园”上班。梁晓光倒是痛快地答应了,可是第二天早上照旧来了,而且胆大妄为地从前门进来,尽管他与往常一样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可还是被眼尖的歌迷们认出来,被团团围住。门卫向潘主任描述当时的情境,激动地说,总是低着头来、低着头走的梁晓光,像是领导接见群众一样,站在人群中间,摘下了棒球帽,破天荒地露出了白发,幸福地笑着,笑着,尽管一句话没讲,却和歌迷照相合影,互动了半小时。老潘问,后来呢?门卫说,后来您不是派人来了吗?梁晓光这才离开歌迷,昂首走进大门里。

老潘长叹一声,撞上鬼了!

老潘束手无策了,转过天来,梁晓光照旧早早来上班。让他别来上班,他根本不听。前天晚上,老潘给梁琴打电话,让她设法阻止梁晓光来上班,可是打通电话时,梁琴已经坐在去山东的夜车上了。梁琴在电话里诉苦说,山东方面再次来电话催促洋槐、塔松树苗的事,再不接洽的话,这单生意就告吹了。梁琴还在电话里讲,我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寝园”呀,树苗的事定不下来,你那南区的绿化怎么办?南区可是“寝园”的看家之区,是你的看家项目。老潘在电话里说,好好,你去吧。

星期四的上午,才刚六点钟,职工们还没来上班,老潘就来了,他睡不着觉,只要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梁晓光、何兰枝的父母还有骚乱的歌迷。老潘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何兰枝的父亲从医院病房打来的电话,说,你们不仅要全额支付我夫人的住院费,还要支付精神损失费,具体数目马上就会核算出来,你们要是不答应,那就只有法庭上见了。

老潘放下话机,正在无奈地苦笑着,梁晓光走进来。

老潘嘴巴、耳朵一起乱动,说,你怎么还来呀?你到底想干什么,快回去,等风波过去你再来。

梁晓光也不说话,拿出笔,签完到后,走出屋门,打起红伞,立刻消失在绿色树影中。

老潘骂了一句“真是鬼上身了”,然后点上一支烟,慢慢抽起来,在弥漫的烟雾之中,老潘安静下来了,想起儿子小潘。昨晚他埋怨小潘,不该把梁晓光擦拭何兰枝墓碑的照片发到微信上,现在惹上麻烦了。小潘不在意地说,老潘呀,你们这一代人真是不开窍,现在“寝园”知名度多大呀,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更应该感谢人家梁晓光,这是不花钱的广告呀。老潘说,哪有这样做广告的,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小潘嘲笑说,你想不结束都不可能,免费的午餐能总让你吃呀?马上就要结束了,到了周五的晚上,无论阿亮进得了还是进不了十六强,阿亮的真实身份都要揭开了。现在网络一片喧闹,都在等着周五的现场直播,阿亮要是继续隐瞒真实身份,对他就不利了,他会被人诟病故意炒作,所以到了周五的晚上,真相定会大白。到那时,您就放心,“寝园”的门口,您就是想有人,都不会有人了,绝对门可罗雀。老潘恍然大悟,埋怨小潘,原来你知道这件事是假的?小潘说,知道呀,阿亮不是梁晓光,都怪我,心急给搞错了。老潘接着追问,唱歌的阿亮肯定也知道现在外面谣传他是梁晓光的事,还有什么“人鬼爱情”的事?小潘说,当然了,网络时代,作为当事人的阿亮能不知道吗?老潘醒悟道,原来人家阿亮是“借坡下驴”,借机打出知名度,不花一分钱,还不承担任何责任。小潘笑起来,说,老潘终于变聪明了。老潘尴尬地笑了笑,还是抱怨小潘,何兰枝的父母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个知识分子特别缠人,到最后还是“寝园”倒霉。小潘自夸他是做广告策划的,有着丰富的经验,他断定这件事不会闹到哪里去,何兰枝的父母不会打官司,绝不会打官司,“寝园”给他们报销住院费,这笔钱肯定得花,余外的费用,也就是搭上一些水果、牛奶,闹不出多大的动静。老潘不相信,说,你没有见过那两个人,不是一般的缠人,他们是知识分子。小潘不耐烦了,说,我的话,你总是不信,我不管了。老潘还想听小潘的意见,小潘说,周末再说吧。

周五终于到了。

老潘媳妇麻利地吃完晚饭,急着去社区里的麻将馆了,打麻将、看韩剧,是老潘媳妇的两件人生大事。

老潘没有喝酒,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静等阿亮出场。小潘斜倚在沙发上,手里还是捧着iPad,小潘从来不看电视,什么都在iPad上看。老潘说,看电视多好,人儿大,清楚。小潘笑道,人各有志,不要强求。

阿亮排在第三个出场,含情脉脉地唱完一首原创歌曲,之后继续唱电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歌。在等待评委打分时,主持人现场采访了阿亮。

老潘紧张地注视荧屏。

主持人说,有几个问题早就想问你。阿亮说,问吧。主持人说,先前你说等到进入十六强再回答,现在马上就要揭晓了,能回答吗?阿亮和蔼可亲地说,可以。主持人问,你不会姓阿吧?阿亮严肃地说,我姓张,我叫张阿亮。主持人问,能给喜欢你的歌迷透露一下,你做什么工作?阿亮说,自由职业。主持人“哦”了一声,说,原来不是一个特别的职业。阿亮笑道,自由职业不特别吗?自由职业意味着随时能够变成任何的职业。主持人继续问,你选择唱《人鬼情未了》主题曲,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比如有一场与众不同的爱情?阿亮说,我今天在这里郑重声明,我叫张阿亮,自由职业者,没有从事特别的职业,也没有特别的爱情,我的恋人正在读研,很活泼,我们是青梅竹马。主持人再问道,你的微博怎么寂静无声,那么多歌迷留言,怎么不回答他们?阿亮有些奇怪地反问,难道必须天天发声吗?

主持人和阿亮相互看着,停顿片刻,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评委的结果也出来了,阿亮顺利晋级十六强。阿亮激动地谢完评委后,也不忘谢谢歌迷的支持。

直播现场,掌声雷动。

小潘站起来,说,老潘,怎么样,跟我的预测一样吧?我是做策划的,现在的事呀,都是策划出来的。

难道晓光也参与了策划?老潘问。

小潘说,老潘呀,你真是太老了,什么叫策划?策划分为主动策划和被动策划,梁晓光属于被动策划。

老潘苦涩地笑了笑,双眼显得特别空洞,他又想起了梁琴给他的“红包”。老潘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也不是坏人,“被动策划”这句话,让他坐立不安,他担心晓光这件事闹大了,把他拿“红包”的事也给牵扯出来。

小潘不知道老潘的心思,继续得意地说,阿亮再不说明,他就该有麻烦了,现在说明,恰到好处,否则歌迷就该倒戈了。

老潘若有所思地说,只是苦了梁晓光,不明不白地被策划了人生。

小潘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定这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朝好的方向发展呢。

老潘再问小潘,你到底从什么时候知道梁晓光不是阿亮的?

小潘好像没有听见老潘的问话,也好像听见了,觉得问题幼稚可笑,懒得回答,继续捧着他的iPad。

正如小潘预言,阿亮表明他不是梁晓光之后,“寝园”大门外没有了歌迷,真是门可罗雀了。“寝园”职工们都感到失落了,特别是门卫,望着大门外面空荡荡的小广场,脸上写满了无趣。

就在这一天,何兰枝的母亲出院了。她本无大碍,就是由于一时激动,导致暂时昏厥,经过三天的治疗,什么事都没有了,据说脸色比发病前还好看。最关键的是他们也看了周五的现场直播,听了阿亮面对主持人的回答,网上再也没有了他们女儿的信息。

何兰枝的父亲找到老潘,把一沓住院费,还有公共汽车票,买水果、手纸、盒饭、牛奶的收据,恭敬地举到老潘面前。在这些收据、发票上面,还有一张写在白纸上面的明细表,上面除了这些具体开支之外,还有一项精神损失费,损失费的数目空白。

老潘问,精神损失费,你要多少?

何兰枝的父亲谨慎地说,根据中国的国情,我要多了,你们不会给,所以我没有填写,一起商量。我想,我们还是真诚相待吧。

老潘头都没抬地说,你还是说个数目吧。

何兰枝的父亲想了想,双唇翕动,慢慢地说,两千元……怎么样?

老潘咳嗽了一声,指着那个空白处,说,填上吧。

何兰枝的父亲赶紧填上,并且算出了总数,一共3356元。老潘签上字,让何兰枝的父亲去找会计。何兰枝的父亲临出门时,朝老潘微笑了一下。老潘忽然觉得何兰枝的父母都是可爱的人,一点儿都不讨人嫌,甚至还有想与他们做朋友的冲动。

十一

似乎一切都如过去一样了。

梁晓光继续上班,好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事,照旧举着一把红伞,忠实地履行巡园人的职责。梁琴也如过去一样,隔上一段时间来一趟,谈天说地,好像梁晓光变成歌星阿亮那件事,不曾发生过。管理处的职工们,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人人嘴里都在哼唱阿亮的歌儿……一切都回归到了过去安静、呆板、木然的日子。

但还是有了变化。

这一天,老潘早晨上班来,开门进屋,发现地上有一封信,显然是从门缝下面塞进来的,打开一看,原来是梁晓光的辞职信。写的很简单,我不想做这个平静的工作了,我想寻找一份有意思的工作。

老潘拿着信,望着窗外发呆。已经是深秋了,树叶开始随风飘落,漫天飞舞,仿佛叶雨一般。那些落在墓碑上的落叶,待了一会儿,继续向下飘落,仿佛有人朝它们轻轻地吹了口气。

老潘给梁琴打了电话,说了梁晓光辞职的事,问她知道吗。梁琴说,我也是刚知道。老潘问,晓光说去寻找有意思的工作,什么叫“有意思”的工作?梁琴说,不知道呀,这孩子做事总是这样……梁琴说了半截话,没再往下说。

过了几天,梁琴来了,老潘说起年底再签合同的事。

梁琴沉默片刻,疲惫地说,我累了,不想干了。

老潘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问,你弟弟不干了,你也不干了,我是不是得罪你们姐俩了?

梁琴无力地苦笑道,没有,没有。

老潘低头不语。

梁琴缓缓地说,就是累了,不想干了,没有意思。晓光说得对,应该做些有意思的事。

老潘沉吟着,忽然就感慨起来,声调激动地说,梁晓光刚来上班时,我给全体职工开过会,明确规定,谁要是跟梁晓光说起“白头发”的话,或是有任何的歧视语言,我立刻扣谁的奖金,严重了,我就开除。这件事,你知道吗?

梁琴摇摇头,目光有些涣散。

老潘声音又低了说,你应该早跟我讲不签合同的事,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底了,园里这么多的事……你早跟我讲才对。

梁琴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点事。

什么事?老潘紧张地问,我能帮你吗?

梁琴说,这件事谁也帮不了,只有我不干了,才能解决……说完,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老潘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心脏跳得厉害,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捉上岸来的一条鱼。

十二

已经是深冬了,再过半个月,就该过年了。

老潘坐在厨房的小桌旁,慢慢地喝着酒。酒是酱香型的,他喜欢酱香型的味道。菜很简单,煮花生、猪头肉、拌黑木耳、鸭脖子,都是老潘钟爱的下酒菜。每天晚上喝两盅,是老潘多年的习惯。有时高兴或是愁闷,他就会喝上三盅。

老潘媳妇在客厅里,入迷地看着韩剧。老潘媳妇除了爱打麻将之外,剩下的乐趣就是韩剧了,只要看上韩剧,她的屁股就像钉在了沙发上,再也起不来了,唯一能给她拔起来的事,就是电话招呼她去打麻将,而在麻将馆里,能让她回家的事,就是韩剧。老潘媳妇在“麻将”和“韩剧”之间快乐地穿梭,老潘、小潘的事,她不管不问。

小潘回来了,这段时间他总是加班,回来时一身的懒骨头。小潘走进厨房,看见若有所思喝酒的老潘,揶揄道,思考人生了?

老潘说,来来来,求你点事。

什么事?

你能帮助我……帮助我们园,策划点有意思的事吗?老潘说,热闹点儿的,每天的日子太乏味,没意思。

墓地怎么热闹?老潘,你真是疯了,墓地就是安静的地方,你要怎么热闹,除非你改成娱乐中心。小潘撇着嘴巴,看着老潘,说,酒话吧?

不是酒话,真的。老潘又捏起了酒杯。

等你手里没酒杯,咱再说吧。小潘说着,离开了厨房。

老潘长叹一声。这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老潘接听,对方没声音,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老潘连问了几声,对方还是不出声,老潘正要合上手机,对方终于说话了,潘主任……我是梁晓光,我想……我想回“寝园”,您……您能答应吗?

老潘怔住了,细细品咂,声音似乎不像梁晓光,想到梁晓光热恋何兰枝的事,头皮顿时发麻,继续再问,对方又不说话了。

小潘,小潘,你快来。老潘大喊道。

小潘没听见,老潘媳妇听见了,眼睛不离电视机,埋怨的话甩进厨房里,喊什么?喊什么?闹鬼了?

十三

又到春天了。

梁晓光又回到了“寝园”。还如过去一样,打着一把红色的旱伞,穿行在绿色的树木、黑色的墓碑之间。

墓园里又多了一些新的墓碑,又有新的亡人落户“寝园”。尤其是“高档社区”的南区,又有不少新的亡人来到,颇有特色的墓碑,几天就会出现一个。“寝园”上空飘扬着新人的气息,墓碑上的字迹也都是簇新的,在阳光下闪耀着快乐、安静的亮光。

“寝园”职工变化很大。老潘得病住院,半边身子动不了,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梁琴不再承包“寝园”绿化,发给了八条汉子不菲的奖金,然后自己关掉手机,到国外旅游去了;开电瓶车的秃顶老李也辞职走了,说是到一家歌舞厅做了保安,每天手里举着台子,在歌舞声中来回穿梭,目光在穿着暴露的女人身上放肆地停留。因为那些女人喝了酒,再加上灯光发暗,没人注意到老李色迷迷的目光;“寝园”正门的门卫也辞职走了,据讲去了一家新开盘的楼市,也是做了保安,那家开发公司很有名,保安的制服像是特战队的军装,看上去特别地神气,尤其是脚上的黑色短靴,皮质很是不错。他们站在售楼处的门口,抬高了些微楼房价格。

因为新来了管理处主任的缘故,“寝园”虽然走了一些老职工,但也来了不少新职工。有走的,就有来的,倒也正常。

新来的职工远远地看见醒目的红伞,悄声问身旁的老职工,西区那个巡园人很有特点呀?老职工意味深长地说,是个有故事的人。

墓园的春天,春意盎然,像是一个充满韵味的花园。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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