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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香

2016-05-20寒郁

长城 2016年3期
关键词:姑姑姐姐母亲

寒郁

放学的时候,李牧远远就看见家门口有个女人站在那儿,黄昏的光线打在她流丽的侧脸上,形成一个迷离的光圈,所以看上去好像夕阳的光线汇集在她身上,然后再往外辐散。隔了那么多年,李牧一想起这个画面,才知道,哦,原来有一种人,会美得发光呢。旁边一同下学的伙伴还在起哄:“哟,李牧你老婆来找你啦!”李牧推搡开他们的聒噪,走近了,问她:“你是谁?找哪个?”李牧问的时候捋了捋稻草一样散乱的头发,破烂的袖口也避在身后,下意识的,好像怕被她看见。

女人挎着个包袱,挎得很好看,收了收上扬的下巴,但并没有回答,而是竖起手指在唇间,对他说了声:“嘘——”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李牧也就随着她的视线去看:天边的火烧云正烈火燎原,那样寂静又那样激烈的殷红,汹涌着、泛滥着,铺天盖地流淌着。这样的秋天晴日里,哪一天的日落不是这样,但直到这一次,李牧好像才真的看到。晚霞很快收尽了,女子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你就是那个李牧吧,我表哥表嫂呢?”

李牧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是说他爸妈。这么说,这个女子,就是他的表姑了。依稀听说过爷爷最小的妹妹嫁得很远,生了个女儿,都说性子古怪,如此说来,眼前这位就是了。李牧犹疑地喊一声“姑……”,女子就笑了,从挎包里摸出几颗糖,给他。李牧攥着几颗“大白兔”,再喊“姑姑”就顺嘴多了。李牧说:“我爸妈他们地里去啦。”

在李牧剥开一颗糖填在嘴里小心而贪婪地吮吸的时候,女子从包里掏出一盒烟,在门前拣一方干净些的台阶坐下了,抽出一支,点燃,眯着眼看着余晖,抽了一口,就着还没飘散的烟气说:“不急,等着他们回来。”

李牧一时忘了舔糖块,看着她抽烟。这是他第一次见一个年轻女子抽烟,李牧当时肯定是惊讶住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抽着烟,竟然还这么好看,细长的烟支,在她唇边烟雾盘旋,对着落日,一支烟,竟然抽出江河日下的美感。

这个画面李牧也一直存在脑子里。

好像是为了躲避什么,躲避什么呢,她危险的美吗?李牧可说不上来,他把书包扔在地上,然后从台阶上跳下来,说:“我去地里叫他们啊,天都黑啦,还不回来!”李牧就奔跑起来,感觉到散乱的头发往后倒伏一片。在跑的时候,来自舌尖的甜在味蕾上扩散,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化掉。

他没跑多远就在小巷子口前撞见了父母。还没到跟前,母亲就斥他:“慌里慌张的,没魂了啊!”李牧没理母亲的唠叨。“我姑姑来咱家啦,找你呢!”他对父亲喊道。母亲说:“你哪儿冒出个姑姑,看把你轻狂的!”往前走一段,母亲探看了一下,撇了撇嘴角,一种非我族类的脸色:“嗬,我说谁呢,原来是她呀!”事实上,下午有一个穿着裙子烫着头发的女子从地头前经过,母亲就看到了,还和父亲议论说这谁家的新媳妇打扮得这么洋气,走路那一副屁股扭的,一看就是个圈不住的货。——母亲说话一向刻薄,并且和村里大多数的妇女一样,从狭隘封闭的人生经验里出发,来评判这个世界。李牧对此并不奇怪,但是具体到表姑身上,李牧却忽然觉得一丝隐隐的难过。

而实际上,当这个女子鲜艳地从田埂前遥远地飘过的时候,父亲对母亲的议论也是赞同的,在他们的眼里,这样衣着艳丽走路款款的女人,肯定水性杨花,不是过日子的料。只是父亲当时在想,谁他妈这么有福气,能娶到这样的女人。所以此刻父亲有一点脸红,原来这是自己多年未谋面的表妹啊,这个小姑姑嫁得远,多少年没有走动了,说起来,上次见她,还是他结婚的时候,姑姑抱着她来过的,那时候她才多大啊,四岁、五岁,反正小猫一样不大点儿,这一晃,竟然出落成这样子了。父亲在想,她叫什么呢?想了几遍都想不清,好像叫什么虹又好像叫什么玲。父亲把钥匙丢给李牧,踢了他一脚:“还不快去开门!”

然后,再走近了一点,表姑就迎了上来,好在她手上夹着的烟已经抽完,李牧倒松了一口气。听见她客客气气或者说是生疏地喊一声“哥,嫂”,直到拿出两包馃子,母亲才眉眼堆出了仓促的笑,说:“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表姑笑笑,说:“我去找我同学玩儿,回来路过这儿,住几天,要给嫂子添麻烦了呢!”母亲迎着话头说:“那有啥麻烦,我和你哥也经常念叨俺小姑和你呢,就是距得太远,平日里各过各的,这一见了,都是一家人,亲还亲不过来呢,麻烦啥?——不麻烦!”父亲咧开嘴,也应和着表态:“不麻烦,不麻烦,一家人!”

就住下了。而这才不过是一个开始。李牧记得自己狂乱的心,奔腾着,眼睛里透着兴奋,显然超出了一门亲戚来访的热情。父亲也是,对着饭桌上一盘久别重逢的炒鸡蛋不停地劝道:“多吃点,多吃点!”事实上,这样热情过头的规劝,让表姑的筷子只好掠过饭桌中间那盘金灿灿的炒鸡蛋,笑笑,从众地去夹另一盘腌萝卜条。父亲便陷入另一轮的相劝,表姑仍是笑笑。后来李牧发现,对于她看不上眼的事儿,她就是这样眼睛往后撤一点,留出一个观望的距离,然后调出一个轻飘飘的微笑。但是父亲热情得不可救药,自作主张地夹着一筷子鸡蛋就要往表姑碗里送,筷头上甚至还残留着他的饭羹,这就显得很愚蠢了。幸好母亲半道上拦截住了:“吃你的不就行了,哪儿这么多话呢,吃完了去把隔壁屋子的床铺收拾一下!”父亲塌下脸,胡乱扒拉了几口,便讪讪地去了,因为母亲的脸上已很不好看。一时相对无言,唯有咀嚼的声音。奇怪的是,表姑吃饭竟然没有吧唧吧唧的声响,像个猫一样,一碗疙瘩汤吃得那样安详,连带得李牧也轻手轻脚的,所以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显得很反常,有点怪异,又有点新奇。

终于捱完了晚饭,母亲说:“妹子远路来,累了吧,也不跟你见外,就在隔壁屋搭了张床,收拾收拾就歇下吧。”说完母亲就喂猪去了,显然这顿饭她吃得并不痛快。这种不痛快是相对于表姑的安静做派,母亲没能手脚放开稀里哗啦地吃。而所有的农村人都是那样粗糙而肆意的吃相。

母亲走后,饭桌上一时只剩下李牧和表姑,表姑搁起筷子,忽而眨眨眼,盯着李牧:“你会唱歌吗?”李牧猝不及防,愣了一下的,然后摇摇头。并不是会不会唱歌这件事能怎么样,而是姑姑问他的那种神情,狡黠中带着点郑重,像地下工作者发出一个暗号,但显然李牧没对上频道。“你会唱?”李牧问她。姑姑无声笑了,那样子,很不言自明了。但是姑姑说:“不会唱,也好。”好像藏着许多话,姑姑眼睛里亮亮的光小下去了。

还没等李牧进一步就这个话题和她讨论,老寡妇朱帘筝就攥着裤腰带跑过来嚎了开来:“哎呀,不好啦,鬼火缠着我啊,要夺我的命啦……”原来她在后院小便的时候,忽然墙角亮了一下,像夜里猫的眼睛,但接着那亮点就炸开了花,一下子不约而同腾起好几朵鬼火,跳跃着,直往她身上浮。她裤子也顾不上提就奔往一路之隔的李牧家里。这个地方以前淮海战役打得激烈(有一年李牧家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枣树总是不结枣子,刨了想锯开做个家具,却把钢锯都崩断了也没锯开,因为树身里都是残留的弹片),死了不少人,隔了几十年,那些阴魂们聚起一星半点的磷火在夜里诉说,也就很正常了。但朱帘筝确实被吓得不轻,拍着尿湿的裤裆,在那里叽里呱啦词不达意地嚷嚷着,要李牧的父母把她送到她儿子家去住一夜。鉴于李德才和潘绣花的婚姻就是老寡妇兼媒婆朱帘筝说合的,二人一个搀着,一个抱着她的铺盖卷儿,把受惊的老朱往村西头她儿子家送。在老朱转身离开院子的那一会儿,出于职业习惯,敏锐地发现屋子里的少女不是李牧的姐姐,但还是问:“梦妍从学校回来了?”梦妍是李牧正在镇子里上中学住校的姐姐,每到星期天才回来。母亲回答说:“德才姑姑家的闺女,来这住几天。”老朱扭过头朝屋里看一眼,然后才走开。

在父母出去的档儿,李牧收拾了饭桌,烧了热水,端到偏房里,让姑姑盥洗。偏房原是冬天时候圈羊的屋子,弥漫着一股子历久弥新的尿臊味,可李牧再一进去,却闻到了一缕香气。这香气发源自姑姑的身体。洗漱之后,姑姑从包里取出几个小巧精致的瓶瓶罐罐,揩出一点,点在手背上,挑开,抹在脸上。然后又拿出一个小瓶子,对着屋子喷了一些雾状的气团,让屋子里气息彻底改变了模样。李牧耸动着鼻头,像个好奇的小狗,忍不住说:“姑,真香!”

姑姑说:“别再叫姑,叫我名,何宛玲。”她说,“我可要睡啦,走了一天,怪累。”李牧就帮她拉灭灯,掩上门,喵喵学了几声猫叫,“老鼠都让我吓跑了,你睡吧!”李牧回到屋里,剥了一颗奶糖,细细品味,然后分成两堆,给在雪湖初中上学的姐姐也留着。收拾妥了,吩咐大黄去看着门儿,枕着一片星月,李牧歪倒在走廊下的椅子上,也睡着了。连什么时候父母回来并把他揪着耳朵牵到屋里的床上(走廊下是不能睡的,老辈的人说壁虎在墙上会撒尿,落在了人身上会起疮的),他都不知道。只记得半夜起来撒尿,朦胧看到贴着偏房的门依稀有个人,月亮已消隐,乘着星光走近,才看清是父亲。李牧揉着眼问:“爸,你在这干啥?”李德才把耳朵贴在门上,蹑手蹑脚偷听什么似的,被李牧一叫,吓了一跳。“啊,这个,我听听闹老鼠没……”李德才踢了他一脚,“还不快去睡!”

这个时候正是棉花大开的节气,父母天天要去地里拾棉花,李牧也闲不住,陪着姑姑何宛玲四处转悠,小城长大的姑姑对村庄的一切都很陌生。直到今天,回想当时带着姑姑走在路上的情景,他还清楚记得路人纷纷窥探的眼神,那些和李牧同辈的半大小伙子,痴痴望着花枝招展的何宛玲,故意大声喊着李牧的名字,逗弄似的,然后起哄般地笑,露出愚蠢粗鲁的底色。然而姑姑什么也没说,只友好地笑笑,他们忽然就噤了声,看着姑姑像一瓣雪花一样轻盈地飘过。李牧知道,是姑姑惊艳了他们的目光。他们甚至叹息了。

那时候,生活在豫东偏僻的农村里,只有计划生育是和全国同步的,这个国家发生的其他事情,好像都与这个村庄无关,就连“文革”这段历史,影响那么深广,可偏偏就是在那个村庄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当地的老人只隐约知道这个名词。当然,老人们对历史也有一些自己的记忆,比如他们口中的“五八年”就是饥饿和匮乏的代名词,可老人从来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饥饿。他们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生活,虽然落后而蒙昧,却也活得麻木和温暖。不出意外的话,李牧也许将会重蹈父辈的活法,可是,姑姑的到来,使原来坚固的这些,都轻飘了。他们知道,除了这个地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并且,那个世界像姑姑一样,是美的。

秋野花还在旺盛地开着,棉花在枝头倒挂,红薯珠胎暗结,玉米珠穗斜挎……原野上,弥漫着成熟季节略带苦意的芳香,何宛玲就这样一路走来,满头野花,嘻嘻哈哈,出现在棉花地里。可以想见李牧父母的惊讶。

但在当时,左右地里都是拾棉花的村人,他们只觉得太出洋相了。

可何宛玲一腔热情,有些手舞足蹈了,不怪她,她在纺织厂上班不假,但没见过这样一地一地盛开的棉花,在这里,棉花是“活”的,呈现出丰收的动态景象,而在棉纺厂,棉花集中堆放,只是原料罢了……何宛玲把拾棉花的围裙系在腰上,开始摘了一会儿,却因为初次尝试,带着新鲜的惊喜,眉毛胡子一把抓,把棉叶草枝也撸进去了,并且她还很外行地嬉笑着,引得隔壁地里户老三家两个儿子都杵着脖子往这边打呼哨。这就很不好了。

母亲先训斥了李牧:“作业写完了没就出来溜达,三天不楔你就皮痒!”平常,母亲才不管他有没有作业呢,“把袋子里拾好的棉花背回家,赶快回去吧,别在这晃眼了!”这就说得很直接了。李牧似乎领会了,怯怯地说:“姑,要不咱先回吧?”

何宛玲望望嫂子冰冷的脸,再看看四面觑着她的人们,脸色有些绯然,点点头,眯着眼笑了笑,跟李牧回去了。

这才是第三天,当晚,李牧端着热水刚要去何宛玲的房间,母亲就说话了:“哟,看多会疼人,我天天伺候你吃喝也没见你这么孝顺地端个洗脚水!”李牧还分辩:“咋没有,上个星期还给你端呢!”但是母亲不理会:“小狗日的,没说你一句呢就学会巴巴的犟嘴了,你到底跟谁亲?”上升到这个层面,李牧就不吱声了,把洗脚水顿在地上:“给,你洗吧!”母亲还不愿意呢:“我哪享受得起,端过去吧。”李牧气呼呼的,锅里还烧着热水呢,又不是没给你留着,姑姑十年九不遇来一回,让人家住个尿臊味扑鼻的羊圈都没说啥,端个热水你还看到眼里去了。李牧心说,还不是因为你连个新拖鞋都不舍得买,让姑姑穿你的底儿都断了破烂货,一走路鞋子就闹分裂,一甩一甩的,好好的人走起来跟个瘸子似的,你还说呢!李牧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妈,明儿不是星期天吗,看样子,姐姐又不回来了哦!”下半句还没说完呢,母亲就偃旗息鼓了,李牧心想,嘿,这个家里,也只有姐姐能制住你啦!——姐姐正处于叛逆期,看啥啥不顺眼,她厌烦更年期唠唠叨叨的母亲,顶撞得厉害,所以姐姐平常干脆住校不回来,有时即便是周末,也常常借宿到同学那里,不愿回家。母亲嘴上不说,但每到周末,经常越过低矮的院墙望望通往村口的小路,李牧知道,她想姐姐回来呢。这会儿,看着母亲神色嗒然地坐在那儿,李牧又有点不忍:“我姐明儿肯定会回来的,两个星期了嘛,她肯定想吃你做的饭啦!”母亲心知肚明地冷笑一声:“爱回不回,谁稀罕!把你们拉扯大啦,翅膀根硬啦,有出息啦……”母亲说着说着眼角有些潮湿。李牧也是。

但第二天,姐姐真的回来了,当然还是和母亲不说话。可与姑姑却一见如故,打过招呼,开始还显得生疏,叽叽喳喳说了一阵儿,就越说越投入,后来竟和姑姑何宛玲一起扎进屋子里喁喁私语去了。把母亲看得直瞪白眼。

李牧忽然很同情母亲,但是看着姐姐和姑姑好,嘴角又忍不住溜出一朵笑。

姐姐这个年纪,心里好像憋着一股子恶狠狠的恨意,她想逃,逃开这落后闭塞的小村落,去大地方,很大的地方。她经常用一种说不上来的冷静或者说是冷漠眼光打量着家里矮小甚至破败的房子,小小的窗,浑浊的炊烟,脏兮兮的家禽,圈里嗷嗷叫的猪……然后,她看着头顶的天,蓝或者不蓝,一样的都那么苍茫、辽远,她的眼里有一种沉静的东西在闪亮。多年以后李牧知道那是处在井底向上仰望的渴望和绝望,李牧也就理解了那时她为什么那么易怒、暴躁、缄默、敏感。你能让她怎样啊,暗藏芬芳的小姐姐,她是并且越来越是那么漂亮,她刚从书本上知道还有那样一种高远和辽阔的生活,而不是眼下的这么狭隘、贫困、窘迫,看不到光亮的日复一日单调灰暗的重复……但是李牧有时候还是替母亲委屈,她曾和母亲激烈地吵架,言下之意是爸妈都是像牲口一样只知道干活的人,没有本事,母亲当场噎得说不出话来。

长大一点,李牧也会觉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啰嗦,父亲被生活逼迫得整个人都畏畏缩缩,但母亲就有一句话,这一句话就让李牧原谅所有的处境了。那天在地里锄草,锄累了,和母亲随便说话,李牧说:“妈,姐姐怎么不喜欢你了。”母亲听了,脸色平静,但不停地一铲一铲割掉庄稼里的杂草,直到割坏了一棵庄稼,才停下手来,叹了口气,看着李牧,说:“她不喜欢我,我只有喜欢她,还有什么办法。”

……

当晚,姐姐甚至不理会母亲早就晒好被子铺好的床铺,而是和何宛玲挤在了一张床上。李牧半夜起来上厕所还听见她们叽叽喳喳说话,压低的声音里透出隐隐的兴奋,李牧听着也觉得好开心。

第二天一早,母亲和何宛玲有了第一次正面的冲突。原来,早上梳洗的时候,她给姐姐把辫子散开,形成一挂黑亮的小瀑布,披在身后。姐姐的头发又多又黑,姑姑给她绾了一绺儿浮在瀑布上面,并新剪了刘海。姐姐一下子就温婉动人了起来。李牧看到身穿何宛玲衣裙并长发葳蕤的梦妍,忍不住赞叹:“哇,姐你可真好看!”李牧凑上去闻了闻,“好香!”李牧说,“偷的咱姑的香水,是不,嘿嘿?”梦妍拨开嬉闹的他,倒有些为自己忽然的好看而羞赧起来,转眼看看姑姑,何宛玲只站在旁边笑。

母亲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怔了一下,好像不敢认识脱掉土气的壳变成蝴蝶的梦妍了,梦妍抬手撩撩鬓发,哦,何宛玲夜里把指甲也给她染了。母亲在油腻的围裙上擦擦手,这是她有话要讲的前奏,果不其然:“你这像个学生的打扮吗,赶快给我捯饬回来!”母亲这回没有和姐姐展开争锋,而是命令,然后转过身带着一脸的怒气冲冲,对着何宛玲,“真不像话,大人没个样儿就算了,你作践她一个丫头片子做什么?!”——这话就很难听了,一下子带出了这几天对何宛玲的情绪,母亲容忍不住了。姑姑就算脾气再好,再不以为意,脸上到底还是划过一丝不忿的涟漪,什么叫“大人没个样就算了”?什么是“作践”?——却原来这几天来你表嫂子笑不唧儿的脸后面都是对我的不满呵!不过和梦妍打扮着玩儿,至于这么声色俱厉么?姑姑当下也有点动气,却还没待回话,姐姐已不愿意了。“你管得还怪宽,我让俺姑给我弄的,不要你管,做你饭去就是了!”梦妍说着就拉何宛玲进了偏房,把母亲晾在那儿,像一块不被待见的抹布。母亲悲从中来,扯掉围裙,掷在地上:“是,我就该天天做饭,伺候你们!——不做了,吃龟孙!”

但没过多大会,母亲拾起围裙,虽嘴上骂骂咧咧的,可还是做饭去了。李牧躲在旁边憋得想笑不敢笑,母亲忽然一声惊喝:“李牧,还不去村头换豆腐!”——姐姐爱吃煎豆腐。可怜的母亲啊,李牧一边去囤里拿豆子一边想。

这个周末注定是热闹的。刚吃完早饭,老邻居朱帘筝拄着拐来了,和母亲在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但是说话的间隙里,不时地就往何宛玲这边瞄上一眼,那种职业媒婆练就的眼风铁画银钩,温和下面冷飕飕的,让人很不舒服。朱帘筝夸张着肢体语言却压低着声音,和母亲比比划划,像是在密谋什么。果然,没多大会儿,母亲的脸上就乌云渐浓,说到后来竟如黑云压城,母亲气息都粗了。甫待朱帘筝一走,母亲就拉下脸,问何宛玲:“昨儿晚上你溜出去了?”

李牧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母亲,又望望姑姑,什么意思,晚上她自己溜出去玩了?李牧疑惑地转着眼珠子,看看母亲的脸色,为姑姑捏一把汗。

何宛玲倚门站在那儿,在给梦妍修眉毛,闻声,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嗯”一声。

母亲忽然平地撂一嗓子,吓得大家都一哆嗦:“李德才你给我出来!我不管了,你们家的好人儿,大半夜的和户老三家的小儿一起去莽山野去了,我都不知道呢!真是稀罕!你看着管去吧,我丢不起这个人!”

李德才还抱着半碗红薯稀饭,惊惊咋咋地走过来:“啥?玲儿你半夜的又出去啦?”

“嗯。”

“和户老三家流里流气的小儿?”

“嗯。”

“去莽山?都干得啥?”

“转了一圈,随便玩玩。”

“随便玩玩?!”李德才用筷子敲着碗,“噫,乖乖,你这弄得让哥咋说你好,咱这是农村,不像你在县城里,大半夜和那不三不四的人出去,会被说闲话的,知道不?”

何宛玲显然不知道,所以她很无辜地摇摇头。“我就是想去山上转转,正好户三娃说他骑摩托去买东西,就把我捎上了。”

说得倒轻巧!还正好就捎上了,肯定是你俩勾搭好的,大半夜的,咋那么正好呢?李德才平常就看不惯户三娃整天骑着个改装后的破摩托溜来溜去。“你想去山上给你哥说嘛,我带你……去!”李德才看看母亲,最后的去字说得很怯,别说他带姑姑去了,他自己敢去才怪呢,“去山上,看艳舞啦?”

姑姑最后这一个“嗯”算是惹了祸。

谁不知道二十里外的莽山上,一到夜里,半山腰上都是歌舞团扎着棚子在那儿跳艳舞的。跳得很野,很疯,很热烈。母亲曾警告过李牧,要是敢去那儿,“狗腿给你打成八截!”

“噫,你一女孩家,那地儿咋能去呢?”李德才又使劲敲了一下碗,好像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怒,把碗高高举起,这时却被母亲从后面踹了一脚,“你想干啥?”一个碗也一块多钱呢,能让他摔了?——这里面当然其实也不是一个碗的事,也不单是一块多钱的事,是发了脾气,谁才可以打个碟摔个碗,牵涉到的是在这个家里地位的事——李德才有点下不来台,狐假虎威发个脾气都没弄连贯,这不是你让我出来管管的吗?所以咬咬牙还是把碗丢地上了,力道把握得很好,瓷碗在地上打了个转,没烂,李德才放心了,憋出一句惊人的话:“孤步岩上去那一段前几天我去的时候路都被雨冲毁了,你咋上去的,户三娃背你上去的?!”

父亲自以为得意,掐住了姑姑的七寸,却忽见母亲脱了鞋底,大耳刮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招呼过来,一边扇一边骂:“李德才你个狗日的前几天啥时候去的!”父亲自知失言,忙不迭地躲闪,并扯着李牧的身子做挡箭牌,左腾右挪地躲着,然后一扭身猛地蹿出了门,才算逃出了生天。母亲犹在愤怒地叫喊:“日你先人,李德才你一家子都是好人啊,都不知道丢人几个钱一斤,去山上看那跳脱衣舞的骚货啊……”

一时之间太热闹了,李牧应接不暇也哭笑不得。还是梦妍反应迅速,拿着背篓拉着何宛玲就去地里刨花生。李牧给呼天抢地的母亲倒杯水,让她在那儿寻根问祖细水长流地骂,自己也一溜烟儿跑到地里去了。

到了地里,本来李牧也一肚子气,姑姑怎么能那样呢,大半夜的和户三娃那个二流子去山上看那种东西,确实太不像话了,难怪母亲动气。但是何宛玲只说几句,李牧就原谅她了,何宛玲说她就是好奇,想看看艳舞到底是咋个跳的,在棉花地里户三娃勾搭了她几句,她就趁大伙儿都睡了又溜达出来坐户三娃的摩托车去了。“你也真够胆大的,你不怕户三娃那个坏蛋把你卖了啊?”李牧气也气,但更多的是酸酸的。“哈,你也太小看我啦,”姑姑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儿,“对付你们这些小男人,我招儿多着呢!”

李牧撇撇嘴,无以言对。

那时秋日高远,天空碧蓝,他们刨着花生,说着笑话,间或剥一枚汁液饱满的新鲜花生,嚼一嚼,一股香甜弥漫在唇齿间。呼啦啦飞过一群候鸟,他们都抬头去看,直到那人字形的大雁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再到消失不见,被鸟飞过的天空留下大片空白的湛蓝。何宛玲看了很久,忍不住说:“云真高。”低下头,又说,“我也要走了。”近乎自言自语,李牧还是听到了,瞬间难过了一下。“你去哪里啊,也像它们一样飞走吗?”李牧问她。她没回答,只望向云朵,天空的那些蓝色都倒映在她的眼中,像两汪蓝色湖泊。李牧看到,姐姐梦妍也学着何宛玲那样,眺望辽阔的远方……

李牧摘了很多秋野花,嬉笑着插满梦妍和何宛玲的头发,花生刨得刚够他们吃的,一边吃一边说闲话。李牧扒了几块红薯,在沟里寻了树枝点火,烤红薯和玉米,还煨了豆子,一时间食物的焦香在平原上盘旋。何宛玲抽着烟,长发披散,随着内心的韵律,身子在阳光里旋转,笑容金黄明亮,她说:“我给你们唱歌吧。”不由分说,她就唱了。

这个画面李牧一直都记得,他们年轻的姑姑,美丽而邪性的姑姑,在布满坟包的花生地里,在秋天明媚的阳光下,载歌载舞。这样的场景在90年代的乡村,在电视上也很少见,但它就绽开在李牧眼前: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她把上衣都脱了,迎风而歌,此时阳光如水,何宛玲似乎是透明的,却又散发着光芒,李牧看呆了,感到一阵漂浮般的眩晕……她还在唱,叶倩文、邓丽君、周慧敏、孟庭苇……她怎么会那么多歌,不羁的热烈的歌,婉转的细腻的歌,她在唱着。

何宛玲走后,李牧曾在深秋的原野上遇见过一株野油菜花,菜叶巨大,支脉发达,大起大落纵横捭阖之态,是收获后萧索的土地上最后一个饱满悍气的笑容。骄傲狂野,却又法度凛然,不容侵犯,秋蝶亦不敢轻易接近其风情。时令已是白露,而它仍然逆着节气,浑身上下浸透了生命的意志,生长的完全不管不顾,花开勃勃,大气,从容。给茫茫原野平添最后一抹韧性的生机,一种粗枝大叶的豪壮之气。李牧想,有的人就像这深秋辽阔而肆意的花朵,多么叛逆,多么难得。就像何宛玲。

一曲终了,玉米地后面有人打唿哨,然后贼眉贼眼露出一个头。李牧喊:“徐福强,你大爷的,你藏我家玉米地里干啥呢?”

徐福强冲着何宛玲愣头愣脑地笑。何宛玲捡起一块土坷垃给李牧:“砸他!”李牧看看姑姑。“昨儿在莽山上趁黑他想摸我还拽我头发,疼死了,户三娃把他揍了一顿,就是他!”李牧就砸,“这就对了嘛,怪不得朱帘筝那老东西一大早来咱家说姑姑你的坏话呢,肯定是这货唆使的!”

徐福强是朱帘筝缺根筋的二儿子。

李牧连扔带掷,但是终不敌徐福强个子大,打不过他。徐福强傻笑着跑过来就往何宛玲跟前扑,带着一股子急躁的粗鲁,吞咽着喉结,好像很渴的样子。“户三娃的摩托车让我给狗日的砸了,他不洋气了?你也跑不了,哈!”就抓住何宛玲的衣服,“叫你昨儿眼角都不夹我,我还不信抓不住你呢!”随着嗞啦一声,何宛玲仅剩的上衣被拽开一道裂缝,红色文胸袒露出来,在徐福强眼里,如升起的彩虹。他的喉结鼓动,眼睛发直,忽然发疯,一把将何宛玲抱住,然后一通猛浪。何宛玲往外挣,却挣不脱徐福强粗暴的胳膊,急得大喊:“李牧,李牧!”姐姐梦妍早吓愣了,呆立在一边,李牧也发慌,看了一圈,猛地从梦妍手里夺过刨花生的铁铲,跳起来,一下子铲在徐福强的后脑勺上,哎呀一声,终于松手了。李牧拉着何宛玲和梦妍赶快往大路上跑,跑得时候耳朵边溅起激烈的风声,李牧心中平添一份豪气,到得大路上,“你们先走,我断后!”李牧停下来,一派大男子气概。

花生地里徐福强还在那里抱着头哎哟哎哟地呻唤。

都走出好远,梦妍才大着胆子问:“他不会被铲死吧?”

李牧也不敢回答,心中的豪气退了,变成了后怕。

三人一起低眉塌眼地回家。

好在直到吃完晚饭,也没见朱帘筝或者徐福强再来。李牧想应该没有大碍,反正都是这么傻的一个祸害了,拍一铲子,还能再傻到哪里去。李牧和梦妍正在何宛玲屋子里和她说话,李德才进来了,并作势要李牧他们离开,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李牧出来,趴在虚掩的门边,仍然可以听得见,一阵窸窸窣窣后:“妹子,你看,你在俺家也好几天了——你别多想,没有赶你的意思——哥的意思是那啥,你不想家吗?”是李德才扭捏着说的,但说的都是母亲的话。

听上去沉默了片刻:“正要跟你说呢,表哥,我明儿就走。”何宛玲说得很干脆。李德才为自己的直接感到些后悔,“急啥,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想起自己的任务,又追加一句,“但是你要有事要走,哥就不留你了。”透过门缝,李牧看到父亲说完勾着头,叹了一口气。

“哥,但是你得借我一百块钱,”何宛玲说,“我其实几天前都想走了,身上没钱了。”何宛玲摊摊手,耸耸肩。这个做派很洋气,李德才有些措手不及,“我……”他显然拿不了钱的主意,但他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拍拍空空的裤兜,也耸耸肩,“那这么远你咋到这儿来的?”这话问得好像只是为了岔开话题。李德才的意思是这么远的路,你身上没带钱?

“来的时候钱够着呢,原打算去X城找一个朋友,X城你知道的,是个小城市,车站没有直达的车,我去吃饭,也是巧了,就一张餐桌上还剩个座位,对面坐着个男的,攀谈起来,他是跑车拉货的,家在徐州附近,愿意让我搭一阵儿,到徐州再转车。一顿饭聊得很投机,就搭了他的顺风车,然后,就被骗了……”何宛玲说,“要不我也不会半道上转到这儿来。”

“骗啦?怎么骗的?”李德才来了兴趣,涌起一股愤愤不平的意思来,说着,甚至捏了捏双拳。在何宛玲看来,这当然很可笑,你不就想听个故事么,至于这么入戏?何宛玲看到李德才目光灼灼然,交织着猎奇和期待下文的焦急。她就接着往下说,“一路上和他聊得都很好,人也很规矩(李德才插了句“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人面兽心!”),车到徐州的时候,天黑了,他说在他家住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再送我去车站赶早班车,我想着人家这么好,就听他安排吧。”李德才又插了句:“妹子,不是哥说你,你在县城里被俺姑娇着,就是太单纯了,不知道这人心的险恶!”何宛玲闭上嘴唇,看了他一眼,李德才这才知道自己无用的议论太多,不唠叨了,小心说一句:“接着呢?”

“吃了饭,就睡了。忘了说一句,他家里就他自个儿,他三十多了,还没结婚。哦,还忘了交代,他长得一般,个头有点矮,但很结实,据他自己说当过几年兵,在部队里就是开车的。”

李德才这回没再插嘴,在等着何宛玲往下说。但何宛玲好像不急,在那儿剔指甲,一个个修剪完了,这边李德才都急的脑门上微微出汗了,她才往下说:“夜里我就被他骗了,就这样。”

对于这个囫囵的概括,李德才显然不是太满意,太没有戏剧冲突了。“怎么骗的,啊?”

“一个男的还能怎么骗一个女的!”何宛玲语气很冷。

“他欺负你了?”李德才自己推敲起细节。见何宛玲不置可否,李德才惋惜地长叹一口气,捶胸顿足地骂道:“这个狗日的!”骂完继续完善故事的起承转合,并给出好几个假设,“是他在你吃的晚饭里下了迷药,还是趁你睡着了偷偷地……那啥?你没咬他?!”

何宛玲脸上一片苍茫的凄哀之色,像弥漫了一层雾气。闭上眼睛,徐徐又睁开。“我一个女的,反抗有什么用?”何宛玲说得很让人心疼,“完了,趁他睡着了,我才偷跑出来,身上的钱包也落在了屋里没来得及带,只口袋一点零钱,我跑啊跑,一直跑,到车站胡乱跳上一辆车就走,半道上车费不够,好歹求着人家把我拉到镇子上,下了小镇的公路,然后凭着小时候的记忆,才走回这个村的。”何宛玲说完又轻轻阖上眼睛,昏黄的灯光下,长长的睫毛拨弄出两排阴影,她眉宇间似乎有汩汩流淌的隐痛。李德才攥着拳头,不停地骂:“狗日的!”生生逼出心底的一点男子气,“你别怕,我这就去给你凑钱,这个家还是你哥我说了算的!”为表示自己有财政权,还狡黠地笑了一下,压低声说,“不瞒妹子你说,我藏着钱呢,你嫂子不知道,我这就拿给你……”

话还没说完,门就被一脚踹开了。李牧都没发觉原来母亲也在身后听着呢,母亲先是狠狠瞪了李德才一眼,显然他连做个传声筒的任务都失败了。“回头再给你算账!”母亲复瞪几眼,每一眼都像是利剑,几番下来,李德才觉得自己身上都是被妻子的眼神剜出的窟窿。

“你这人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母亲负气地逼视着何宛玲,大声指责道,“接着往下编!你还骗谁呢?告诉你吧,今儿中午你们不在家,我托人问了号码,跟你妈打了电话,她都跟我说了,啥事儿都瞒不住我,你妈说,明儿一早就坐车赶过来,带你回去!”

母亲说完出了一口气。何宛玲看看她,又看看窗外,什么也没说。母亲对自己气势上压倒对方,很满意。然后,乘胜潇洒转身离去,顺手揪拽着李德才的耳朵。

灯灭了,星在亮。都休息了,但估计都没睡着,母亲的屋子里明枪暗箭的动兵戈,何宛玲那屋里倒是很静,李牧在床上烙饼,想着方才的那场对决,直折腾到下半夜才安生睡着。

翌日,李牧起来得有点晚。起来了,发现锅碗冰冷,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早就做好早餐。去喊姑姑,拍了几次门,都没人应声,推开门,才发现人去楼空。何宛玲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转到院子外,母亲和姐姐都在路边,翘首等着什么。母亲脸上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害怕。害怕将来老姑妈知道了,不好交代。谁知道何宛玲回没回家呢?

等到半上午,父亲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一直追到镇汽车站,都说没见这么一个人。”父亲说,“这可咋办,会去哪儿呢?”

姐姐一脸哭相,冲母亲嚷了一句:“都是你,在家住几天你天天阴阳怪气说些刺人的话,这下好了,都走了,你称心了!”姐姐收拾书包,也要回学校。

母亲蹲在那儿,没有了强势,摸着脚踝,很冷的样子,看着姐姐也走远的身影,却突然爆出一句:“走吧走吧,都滚得远远的,省得我一个个伺候你们!”

李牧内心萧索,蹲在院子里想,不知道父亲追到何宛玲没,给她钱了吗?他猜不出来,后来姑姑也没说。

后来,过了一段,老姑妈打来电话到村长家,张口就问宛玲到你们这儿来没?

原来,母亲之前根本就没跟老姑妈打那个电话。

父母冲跟着的李牧使个眼色,是让他在门前把着,别让谁进来。然后声音压得很低,一致达成了共识,几乎同时说:“没有啊,没见我妹子来俺这儿!”说得很快,连说了好几遍,怕对方不相信似的。说完了,还问,“怎么啦,姑,玲子出啥事了,没在家吗?”

这都问得很欲盖弥彰了,但是老姑妈没顾上想,只在那儿哭诉。这才知道,何宛玲根本不是去X城见什么朋友,而是瞒着家里私自出走的。后来,已经在南方扎稳脚跟,把服装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的何宛玲,在闲聊中才偶尔惊鸿一瞥向已逃出破败的家乡的李牧提及,她那时在县纺织厂,生活安逸而规矩,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直平庸延续下去,最后和她母亲一样在岁月中发酵成身材臃肿的老妇女。何宛玲经常对着卧室墙壁上贴满的明星海报久久发呆,然后凭空一声叹息,那叹息得很彻底,好像把整个人都抽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嵌在上班下班的人生程序里。

这一切,直到那个抱着吉他的瘦长男人出现,何宛玲原本安然的生活轨道突然乱了,那时候男人带着一种要远走高飞挣脱小县城的危险气质,背着个不知在哪儿弄来的破吉他去公园湖边弹唱。黄昏里,迎着棉纺厂下班的人群,他走在破旧的老街上一副爱谁谁的叛逆样儿,好像随时可以拽起头发离开这油腻平庸的小地方飘向远方似的。他不知道,在挤挤挨挨下班女工中,有一个人对他身上这股蒙昧又危险的气质羡慕得要死,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鸭子羡慕另一只鸭子,可他妈的谁知道这是一只装模作样的旱鸭子。很快,他们谈了朋友,在那样一个小县城,两颗好高骛远的心就像两个飘起来的塑料袋,很容易走到一块儿。他们是狠劲好过一段的,躲在公园湖边的旮旯里,他用吉他弹奏一些自以为是的曲子,她就唱;或者是一起用收音机听一些不知从哪儿漂来的港台流行歌曲;再或者是什么也不做,只看着天边的流云出神……母亲很快知道了女儿和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的事,逼她断绝联系,不管用,还是一次次能堵着他们在一起,母亲很恼火,把她锁在家里,然后动用在小城里几十年来积攒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给她介绍正经男人,赶快结婚。就是这个关节上,她托朋友设法联系上他,要和他一道私奔,他们密谋约好一前一后在临近的一个小城汇合,然后一起去收音机里传说的南方。她甚至把攒的私房钱和换洗衣服都交给他了,让他先去打前站,她一有机会就逃出和他聚合。

然后,她逃出来了,直奔约定的临近的县城,然而,左找又等,也不见他的身影。等了一星期,何宛玲身上的钱快花净的时候,她知道他不会来了。但是她倔强,负气坐了一趟车,摆摆手走了。“这个没种的男人,注定一辈子也就陷在小城里作怀才不遇状,去骗几个傻X姑娘!”何宛玲后来总结道。李牧只是笑。何宛玲还问他,“你姑够衰的吧?”李牧没回答她,看看姑姑,历经多段感情的沉浮,这个女人依旧很酷,不是有多少服装店经营到多少财富,而是沧桑之后内心的笃定,举止利落干净依然可以随时上路去看风景……李牧想起原野上邂逅的那朵秋野花,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心说才不是呢,至少那一年,让李牧和姐姐梦妍知道村庄那边,还有远方,并且后来,梦妍和他都抵达了。

这已足够了。

李牧只记得姑姑走后的一个晚上,李牧想念她,推开偏房的门,却发现母亲站在那儿,拿着何宛玲以前梳妆台上的一个小瓶子,左看右看,过了许久,打开了,抹一点在自己手上,慢慢搓。一种熟悉的香味立刻传遍了屋子。母亲使劲闻着,吸着鼻子,发出咻咻的声音,李牧以为母亲是很陶醉地闻着那香水的曼妙香气呢,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发现她是哭了,肩头一耸一耸的,哭得很委屈的样子。李牧在门旁静静地看着,只想说:“好香啊!”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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