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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奸

2016-05-20丁力

长城 2016年3期
关键词:英俊佳丽朱家

丁力

1

波音777在太平洋上空飞行。一路向东。

不是说美国在“西方”吗?怎么往东飞?

朱家镇心生恐惧,担心搭错了飞机,在获得“地球是圆的”答复后,又担心飞机万一出故障,连个着陆维修的地方都没有,恍惚间,他发觉自己漂浮起来,遂紧紧抓住座椅,努力让自己固定在飞机上,不至于漂浮出去,坠落地面。

不。是海面。

他立刻开始自我调节,按照老婆李玉兰事先设计的预案,做心理暗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个人遭遇飞机失事的概率低于遭雷劈,自己既然天天在地上没有遭雷劈,那么,偶然乘坐一次飞机也不会这么巧从天上掉下来。

这是朱家镇的常态。恐惧。莫名其妙地恐惧。这次“冒险”飞往美国,实在是老婆李玉兰极力攒动的结果,也是老婆对他实施“心理拯救”的重要一步。

李玉兰为迎接孙子的出生已经早先一步去了美国,但她放不下朱家镇,三番五次动员朱家镇过来,先后拿出“看看孙子”和“自由呼吸”两条理由,最终迫使朱家镇就范。

李玉兰没有多少文化,却照着字典看了大量书籍,竟然自学成才,成了半个心理医生。她的努力感动了某杂志的编辑,编辑说这是爱的力量,打算以爱做主题深度报道。找到李玉兰,她却说:“老夫老妻了,什么爱不爱,他是为我犯下的毛病,我当然要帮他治。”

也只有李玉兰能治。朱家镇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比一般人更活跃,能说会道,爱出风头,喜欢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像新闻发言人;坏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恐惧,总担心自己被抓起来,然后拉出去枪毙。也看过专家,奇怪的是,一到专家面前,朱家镇立刻没事了,用笑话调侃医生,妙语连珠,逻辑缜密,硬是把医生逗笑起来。专家说没事,反而告诫家属不要大惊小怪。可回去之后不久,再次半夜惊醒,说梦见自己被拉出去毙了。

2

当年朱家镇是兵团知青,李玉兰是兵团旁边农村的姑娘。

村民对兵团,用现在的话说是“羡慕嫉妒恨”。嫉妒,来自于对方比自己优越那么一点点,如果强许多,是真正的城市居民,是“工人老大哥”,村民就没有嫉妒,只有羡慕了。但兵团原先是农村的一部分,后来纯粹因为走狗屎运,国家在这里划出一片土地,先来了一批解放军和劳改犯,后来补充了退伍军人和知识青年,摇身一变成了“劳改农场”,又成了“建设兵团”。最讨巧的当然是地界内的村民,明明是农民,七弄八弄,今天成了“农场职工”,明天又成了“兵团战士”,把附近的村民羡慕得咬牙,嫉妒得切齿。

虽咬牙切齿,但私下里都希望与兵团攀上关系。隔壁生产队出了一位俊俏的姑娘,嫁给了兵团的退伍兵,家里立马门庭若市,连大队书记都承认她是“表侄女儿”,书记儿子娶媳妇,把兵团的“表侄女婿”请为座上宾,是一种荣耀。

但李玉兰算不上“俊俏”,连“漂亮”都不是,除了发育良好,别无所长,她却成功地嫁给了朱家镇——比退伍军人更令人眼红的兵团知识青年。

那是一个采摘春茶的季节。该时节有两大特征。一是农村的狗“走潮”,跑到兵团的地界寻欢,常常成为兵团战士的枪下鬼和碗中餐。二是村里妇女趁下班之后天黑之前的空隙偷采兵团的茶叶,既能解恨,又能创收。鉴于此,兵团一般先采摘与农村搭界的茶园,另外派人巡山。这天傍晚,李玉兰和嫂子结伴出动。嫂子胆小,在附近白天被采摘过的茶叶地偷采,收获不大。李玉兰胆大,“深入敌后”,跑到兵团最肥沃的“大六亩”疯狂采摘。虽然收获颇丰,却被巡山的朱家镇发现了。李玉兰拼命逃窜,朱家镇紧追不舍,最终,在山上的小树林中被逮住了。

也不能算被朱家镇“逮住”,是李玉兰自己累了,不想跑了,亦或说,是李玉兰故意让朱家镇得手的。

朱家镇从背后一把抱住李玉兰。天擦黑,又背身,朱家镇看不清李玉兰的脸,却能感觉李玉兰身体的丰满与柔软,并且能闻到令他兴奋的异性气味。

小树林突然安静下来。安静极了。除了一对年轻男女急促的喘息,连鸟都不叫了。事后有人分析,是李玉兰因为害怕,不得不顺从朱家镇。也有人说是李玉兰故意用这种方式嫁给兵团知青。真实的情况,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朱家镇只记得李玉兰被抱住后,先是突然安静,后来就有了反抗,方式是掰开朱家镇的双手,但男人毕竟是男人,李玉兰的力气不如朱家镇,结果并没有把朱家镇的手推开,却让他的手发生了位移,从李玉兰的胃部位移到了胸部。于是,朱家镇热血顶上了脑门,疯狂了。在他们成为夫妻之后,有一次朱家镇被汪国保他们灌醉,说:“当时顾不得任何后果,就是指导员拿枪顶在脑袋上,也要干。”

以后的数日,李玉兰天天傍晚到“大六亩”采摘满满一篓子新鲜肥美的茶叶,然后被朱家镇准时“发现”,李玉兰拔腿就跑,朱家镇一路“追赶”,一进入小树林,周围就顿时安静,除了他们俩的喘气声,连鸟都不叫了。终于有一天,李玉兰贴着朱家镇的耳根悄悄说:“我怀孕了。”吓得朱家镇一下子从李玉兰的身体里弹射出来。可一切已成定局,在“强奸”和“谈恋爱”之间,朱家镇毫无悬念地选择了后者。

或许,李玉兰嫁给朱家镇源于她的心计和人性的压抑,但她能成为正式的兵团战士,却归功于丈夫朱家镇的活跃和不安分。

李玉兰是兵团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由“家属工”转为“正式工”的“知青家属”。这点,她超越了隔壁生产队那位俊俏的兵团退伍兵媳妇。因此,“自学成才”之后的李玉兰对朱家镇充满信心。她并没有打算改变朱家镇,相反,她希望朱家镇恢复自己的本性,乐观、开朗、自信、爱出风头,喜欢当“新闻发言人”。

3

当时兵团正传闻要改回农场,文化生活更加匮乏,除床之外,唯一的“娱乐场所”是指导员家。每天晚饭之后,当其他人家关门熄灯之时,指导员家却灯火辉煌。总聚集着一批人,或是耐不住寂寞,到这里看热闹、听新鲜;或是想与指导员套近乎,指望来年被上调招工或推荐上大学;要不然就干脆像朱家镇这样,纯粹是来蹭烟抽的。自上海知青多了之后,指导员家总是不缺飞马、前门、牡丹烟。

这天大家照常在指导员周围坐着,抽烟、聊天、讲笑话、发布“新闻”,罗德刚突然闯了进来。他先看大家一眼,然后严肃地对指导员说:“指导员,有人乱搞男女关系!”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先是一惊,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个个眼睛里放射着光芒,像黑夜中的狼,一起看着罗德刚,再集中照射指导员。

“这事情不能乱讲。”指导员说,“要有证据。”

“有。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罗德刚口气肯定。

大家又看着罗德刚,再照射着指导员。

指导员迟疑了一下,终于站起身,跟着罗德刚走。

指导员显然不是很情愿,有一种上级被下级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与他平常习惯发号施令一言九鼎的感觉不一致。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罗德刚说的口气那么坚决,讲的又是这么严重的问题,他不能不管。

罗德刚带指导员去的地方有点远。原本是一片瓜地,后来强调“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早已不种瓜了,但看瓜的房子并未拆除。总共两间,之前一间放农具,另一间住看瓜人,现在罗德刚住一间,夏英俊住另一间,罗德刚要带指导员去看的,显然是夏英俊那间。

罗德刚走得很急,担心时间久了抓不住现行。他几乎像来的时候一样奔跑,但指导员不可能跟着他跑。不是体力跟不上,而是作为五连的最高首长,习惯性地沉稳,捉奸毕竟不同于救火,他不能表现出过分热心,所以落在后面。

罗德刚似乎意识到了这样把指导员甩在后面不礼貌,跑跑停停,明显在等指导员,无奈指导员保持着作为领导应有的沉稳,步伐虽然比较快,但并没有达到奔跑的程度,与罗德刚保持着距离。

指导员虽然没有紧跟罗德刚,但旁边跟随罗德刚的人不少,比如朱家镇。事实上,朱家镇比罗德刚还急,已经跑到了罗德刚的前面。罗德刚紧急掂量了一下,想着指导员身边反正有万鑫等跟屁虫跟着,不孤单,自己还是抓现行要紧,遂与朱家镇等积极分子一起,快速奔跑起来。

临近目标的时候,不用罗德刚提醒,大家像训练有素的特工,本能地放轻了脚步,捻手捻脚接近夏英俊的那扇门。

门倒是实木门,但已非常陈旧,特别是固定锁扣的地方,早已经被金属锁扣磨成一指粗的孔洞,对着眼睛看过去,正好看到床上的“好事”。于是,几个积极分子相互体谅,一个接着一个把右眼对准锁扣眼,轮流过瘾,兴奋难忍。

指导员、万鑫一行虽然落后,但也只耽误了一小会儿,几个积极分子每人只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就不得不起身,那意思,是让指导员亲自过瘾。但领导毕竟是领导,他不像朱家镇他们这么无聊。指导员略微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蹲下,更没有把眼珠子对准锁孔,而是沉稳地站立,用力咳嗽了一声,才举手拍门,喊道:“夏英俊,开门!”

声音不是很大,却底气很足,威严有力,穿透力极强,势不可挡。

屋里的灯迅速熄灭,然后又亮了,指导员皱着眉头,再次拍门,喊道:“夏英俊,开门!”

这次声音比上一次大一些,更威严,更加不可抗拒。

门终于开了,夏英俊从屋里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哭不是哭,笑不是笑,既像哭,又像笑,紧贴着身,把背后的门悄悄地带上。

朱家镇等人哪里能肯。一个箭步冲过去,推门而入,一眼就逮着了徐佳丽。衣冠不整,狼狈不堪,无地自容。

不用指导员下令,甚至不用他表态,在场的人立刻找来绳子,对二人五花大绑,押往连部。

事后罗德刚向人辩白,不是他存心捉奸,实在是他们目中无人,干就干呗,还那么大张旗鼓,开着灯,弄出那么大的响声,我要是不报告,不是包庇纵容了?

看瓜的房子比较简陋,两个房间之间只隔着半截墙,上面是相通的,灯光能照过来,声音更是毫无遮挡,夏英俊和徐佳丽这样开着灯大声地干,确实是对罗德刚的冒犯,简直是把他当成空气,所以,无论是知青还是退伍军人,对罗德刚的举报都表示理解,没人骂他是“牛二报”。

紧接着下来是审讯。这是五连的惯例,历次运动,都要揪出几个靶子,先审讯,然后召开批斗会,把运动推向高潮。这次虽然不是上面布置的运动,但给五连人的感觉和运动差不多。什么是“运动”?多数人兴奋少数人紧张就是“运动”,之前的“兴奋”是上级动员的,这次是自发的,因此比以往的运动更像“运动”。略微不同的是,之前历次运动揪出的都是死靶子,如反动军人贺杰,老右派傅聪华,坏分子冯家福等等,审来审去就是那点问题,老生常谈,吊不起群众的兴趣,哪像此次“运动”,如此鲜活,这么生动!于是,在关于谁当主审谁参与审讯的问题上,就产生了激烈的竞争。

指导员自己当然不能审,他是五连的最高首长,只能听汇报,不能冲在第一线,只能监督审讯过程,自己不会亲自参与审讯。至于头天晚上的亲自捉奸,实在是赶在那个份上了,不去不行,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但指导员却有权决定谁当主审谁当副审。最后,权衡再三,任命罗德刚当主审,万鑫协助。

这是规矩,审讯至少要两个人,不能一个人。至于不安排更多的人,可能是此事涉及到个人隐私,范围要尽可能缩小吧。

选择罗德刚,主要是近水楼台,案子是他发现并举报的,当然具备优先权。再说,罗德刚是五连“执行班”班长,这事情本来就归他管。至于万鑫,理由差不多,他是“执行班”副班长。另外,他是上海知青,与当事人属于同类,由他担任副审,避免扯出“退伍军人整知青”这样的闲话。当然,也可以考虑朱家镇,他也是知青,也是最早了解案情的几个人之一,并且态度相当积极,亲手绑了夏英俊和徐佳丽,另外,同时安排罗德刚和万鑫当主审和副审,会造成“执行班”暂时群龙无首的局面,对日常工作不利,但指导员最终还是启用万鑫而舍弃朱家镇。主要原因是朱家镇资格太老,因此人就比较屌,好像谁的账也不买,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如果让他参与审讯,肯定不能保密,就等于全连公审了,而男女关系案远远达不到全连公审的级别。

尽管指导员反复强调了保密,但这种事情哪里能保得住密。第二天一早,审讯的结果还没有出来,整个连队就沉浸在一种神秘夹杂喜悦的气氛中。不用等出工哨响,人们就自觉地早早出门,三人一堆、五人一群地聚在家门口、屋山头和路口上,满脸喜悦求知心切地悄悄议论这件事。每个小群体,总有一个“主讲”和几个听众。刚开始,他们还想独享,见有新人加进来,还有些不愿意让新人沾光的心理,表现为“主讲”马上停下来,不说了。但毕竟是一个连队的,不能搞得太过分,所以,表达完这个姿态后,特别是后加入者给出讨好的笑脸甚至敬上一支香烟之后,“主讲”往往又接着说。由于“主讲”不止一个,所以讲法就比较多,还没有开工,就冒出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来,而且每个“主讲”都像是亲身经历,言辞凿凿,绘声绘色,甚至还加上动作,惟妙惟肖,惹得大家开心地大笑。一种说法是罗德刚曾经追过徐佳丽,遭到拒绝,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故意设计了这场“捉奸”行动;另一种说法是徐佳丽本身就不是正经货,想留在五连,先是勾引指导员,不成之后,又主动勾引夏英俊的;还有人说夏英俊更不是好东西,除了徐佳丽之外,还跟其他女知青搞过,不谈恋爱,只乱搞,纯粹是花流氓!更有人说他们不是第一次,之前在茶叶地里被人看到过,只是当时天黑,没看清楚……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竞争。竞争的方式是用脚投票,哪里发出的笑声大,听众就“跳槽”到那里去。最后,淘优汰劣,大部分人都集中到了朱家镇那里。

朱是昨晚的当事人,他昨晚亲自绑了夏英俊和徐佳丽,所以,他的话最具权威性。另外,朱家镇会说,平常没影子的事情他都能说得像真的,这次他亲自参与并充当主角的事件,经他嘴巴一加工,更是活灵活现。当然,尤其重要的,是朱家镇懂得听众的心理,知道大家想听什么,他专挑大家最渴望知晓最希望听到的东西说,更是把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的。时而紧张地张着嘴巴,等待下文,时而开怀大笑,像是终于猜到了谜底一样喜悦。例如,关于五花大绑这一细节,朱家镇对如何捆绑夏英俊的过程一带而过,但对如何捆绑徐佳丽的过程却描绘的非常细致。说徐佳丽看上去苗条,其实身上“肉乎乎的”,碰到哪里都软绵绵的,好像要“化掉”一样。接着,他又说,当时徐佳丽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其实非常不老实,暗中较劲,绳子从她胸前两座高峰之间穿过的时候,徐佳丽使劲犟了一下,绳子一晃,先是滑过左边的高峰,然后滑过右边的高峰,最后,好歹还是停留在两座高峰之间。朱家镇说着,还在自己的胸口来回地比划,虽然他自己胸前一马平川,并没有“高峰”,但听众还是仿佛看见了徐佳丽胸前那两座高耸的山峰,大家的眼睛随着朱家镇的手来回地移动,跟踪扫描,生怕漏过一微米。有人忍不住插嘴,问朱家镇,徐佳丽使劲一犟的时候,“山峰”有没有碰到他的手?朱家镇却不说了,嘴上叼着烟,一脸的坏笑,还假模假样的端详着自己的手,仿佛在察看自己的手昨晚是不是被徐佳丽的“山峰”碰伤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把气氛推向更高潮。

那是晴朗的早晨。那是令人愉快的一上午。平常被知青和退伍兵两方面都瞧不上的朱家镇,一夜之间成了五连的新闻发言人。但是,大家笑过之后,不得不上工。这是兵团的好传统,武斗那会儿,都没停产,当时的口号叫“抓革命促生产”,何况现在。所以,议论归议论,出工归出工。朱家镇的任务仍然是看山,到处游荡。略微与往日不同的是,之前是哪里人少哪里偏僻朱家镇往哪里巡逻,今天相反,哪里人多他往哪里走。这倒并不是朱家镇自己想凑热闹,实在是大家太热情,主动喊他。一个连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好不容易对他热情一次,他不能“不通皮”。朱家镇经过连队食堂的时候,硬是被炊事班长喊住,又是泡茶又是敬烟,非得让他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再说一遍。炊事班长是个退伍兵,结婚了,但老婆还在老家,没调来,所以跟单身差不多,有点急吼吼的,爱憎分明,平常对女知青热情得要死,对男知青从来不给一点笑脸,至于像朱家镇这样的“老知青”,更是像对待阶级敌人,今天对朱家镇这么热情和敬重,实在罕见。朱家镇接过烟,不抽,先看看牌子,知道这烟不是炊事班长买的,肯定是哪位上海知青拿代餐券换粮票的时候孝敬他的。然后,朱家镇不慌不忙,把香烟放在鼻子下面嗅嗅,仿佛在判断是不是发霉了,在确定没有发霉之后,用手指来回捋捋,仿佛这烟不直,需要经过他的手捋直一样,最后,才好像非常不情愿非常勉强地凑过去,迎接炊事班长点起来的火,猛吸一口,再使劲吐出来,慢条斯理地把头先已经对大家说过多遍的话再说一遍。但他说的与头先又不完全一样。事实上,每次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时候,都经过再加工,都要多少添点油加点醋,因此,每次的内容并不完全相同。好在刚才他在路口说的时候,炊事班的几个人正在忙早饭,没听见,所以尽管朱家镇说出的内容与刚才有出入,他们也不知道,仍然听得眉飞色舞,差点给朱家镇打几个荷包蛋。

其实,昨天晚上朱家镇只看了那么一眼,还没轮到他看第二眼,指导员、万鑫一行人就到了,但是,每到一个地方,面对不同的听众,朱家镇已经说出了关于夏英俊和徐佳丽乱搞男女关系的七八个版本来。大家明明知道其中有夸张,却仍然抱着宽容的态度和过瘾的心态,听任、鼓励、纵容他瞎吹,连平常最喜欢与他抬杠的退伍军人汪国保,这次也抱着十分宽容的态度,笑着听朱家镇胡吹海侃。

说实话,这件事情本身大家都清楚了,关键是细节,而朱家镇提供的,恰恰就是细节。尽管是添油加醋带虚构,但仍然广受欢迎。一时间,朱家镇成了五连最受欢迎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走到哪里,立刻就有人远远地喊他,热情地递上香烟,抢着为他点火。好在此时是冬闲期间,茶叶在冬眠,早稻还没育秧,知青们正打算回上海,退伍军人们忙着迎接过年,不忙,有足够的闲心和兴趣听朱家镇瞎掰。

在五连,朱家镇属于另类。他说起来是知青,看上去却更像退伍军人,甚至像“老职工”。但他确实是知识青年,1968年从本省的蚌埠市下放到农场,后来农场接收一批从越南回来的退伍军人,改成南京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朱家镇就从农场职工变成“兵团战士”。但他比后来从上海上山下乡来的万鑫、夏英俊、徐佳丽他们大了七八岁,并且他结婚了,和大多数退伍军人一样,娶了个当地女人做老婆,不在连队食堂吃饭,自己开火还种自留地,一下子把他与夏英俊、万鑫他们拉开了距离。这种特定的身份,决定了朱家镇是关于夏英俊、徐佳丽事件责无旁贷的“新闻发言人”。换其他知青,还没结婚,很多生动的描述说不出口;换个退伍军人,则不方便对夏英俊、徐佳丽的行为添油加醋,否则,就有挑唆知青与退伍军人团结的嫌疑。在当时的兵团,这是非常犯忌的行为。所以,这次“新闻发言人”的角色非朱家镇莫属。

朱家镇也很享受这个临时角色。平常知青不像知青,退伍军人不像退伍军人,两头不待见,差不多快成“老职工”了,今天忽然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有一种类似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感,非常惬意。

但是,再漂亮的新娘,过了蜜月就成“婆娘”;再新鲜的新闻,过了一上午,就成了“旧闻”。到了下午,大家更关心的是审讯结果。比如,他们俩是谁主动的?除了夏英俊之外,徐佳丽还跟谁搞过?除了这次被抓住的现行之外,他们之前搞过没有?在哪里搞的?什么时间搞的?搞过多少次?等等等等,都是人们迫切希望了解的。特别是汪国保,更是追在朱家镇后面步步逼问,那意思仿佛不是想探究事实真相,而是存心让朱家镇出丑,趁机杀杀朱家镇的风头。

朱家镇也想到编。说实话,凭想象,他也能编出一二三四,但是,他不能瞎编。不是不想编,是怕编出来没人相信,吹牛也要有基础啊。昨晚的捉奸过程,朱家镇是直接参与者,他可以适当夸张加想象,但关于审讯的内容和结果,以及这些内容和结果透露的更多具体细节,因为朱家镇并不是审讯者,他不能毫无根据地瞎吹,吹了也没人信。朱家镇想把上午晾过的现饭又拿出来炒一遍,大家的热情顿时减弱了许多,汪国保甚至一见到朱家镇要张口,立刻就把脸侧向一边,摆出根本不要听的表情,搞得朱家镇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与上午广受欢迎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朱家镇决定有所行动。

4

飞机终于落地。但朱家镇还没有来得及接地气,就必须立刻搭乘支线飞机,从洛杉矶飞抵俄亥俄州首府哥伦布市。

怎么没有火车呢?按照朱家镇的想象,从上海飞抵洛杉矶之后,应该乘动车或者高铁去哥伦布。可是没有,美国好像没有高铁或动车,甚至连一般意义上的“列车”都很少,他只能继续乘飞机,所以,一直到哥伦布,朱家镇才真正接上地气,且如李玉兰所说的,呼吸上美国的自由空气。李玉兰在极力攒动朱家镇来美国的时候,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呼吸自由空气”,她坚信朱家镇的恐惧症与他呼吸的空气有关,换一个地方呼吸,或许能治愈。

并不是说外国的月亮一定比中国的圆,但哥伦布的空气确实比上海新鲜。怎么形容呢,上海的空气好比是朱家镇老家蚌埠人煲的猪脚汤,浑浊,且油性大,而哥伦布的空气就像他到上海之后学会的排骨清汤,做法是先用水把排骨烧开捞起来,再放入清水用小火慢慢煨,做成的汤色清澈见底,抿下一口,沁人心脾。现在,朱家镇就大口呼吸着这种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充分感受到了自由呼吸的酣畅淋漓,与当年他爬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形成鲜明对比。

当年的审问就是在茶厂仓库进行的,因为男女当事人要分开审讯,连部的房间不够,而制茶是季节性的,眼下新茶还没有开采,偌大的茶厂闲置不用,用作临时审讯室最恰当不过。仓库为长方形结构,东西走向,东头对着磨干车间,相距十来米。磨干是制茶的最后一道工序,磨干之后的茶叶从仓库的东门入库,并在这里完成分拣和包装,从西门出厂。为保证不受天气的影响,特意设计了长长的廊檐,廊檐带天花板。天花板上正好有一个气窗,廊檐天花板的上面与整个仓库的上面连成一体。所以,朱家镇不用进入仓库,从廊檐的天花板气窗爬上去,就可以顺利到达仓库上方任何地方。

上面并不如朱家镇想象的那么黑暗。从天花板的下方,也就是仓库里面,不均匀地射上来一束一束斜斜的小光柱,在黑暗的背景下,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刺眼。

朱家镇找准了吃劲的线路,沿着隔墙的上方,慢慢挪动。挪到一个小光柱射出的地方,朝下一看,居然空空荡荡,一个人影没有。难道指导员声东击西,审讯的地方根本没在这里?不可能啊,朱家镇昨晚参与了当事人的转移,一直把人送到仓库门口,怎么能错?难道是他们转移了地方?也不可能,五连就这么大的地方,几个大活人,转移到哪里能躲过朱家镇的耳目?有那么一刻,朱家镇产生了幻觉,恍惚自己是在做梦,仿佛昨晚根本没有发生捉奸的事情,当然也就没有审讯一说,一切都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细节!关键是细节!徐佳丽,老实点!”

突然,朱家镇听见罗德刚怒吼的声音。他迅速做出了判断,审讯不是在大仓库里进行,而是在雪藏室。

“雪藏”是五连生产的一种“特供”茶叶。顾名思义,“雪藏”是冬茶。但采冬茶很麻烦,对茶树的损伤很大,容易影响来年的收成,因此格外精贵。所以,五连的茶叶仓库里专门隔出三个小单间,分别用于分拣、包装、储藏“雪藏”。现在,朱家镇听到的罗德刚的声音,估计就是从其中的一间传上来的。

朱家镇很小心,努力不产生一丁点响声,凑准罗德刚怒吼的时机,轻轻挪动一小步,一步一步,终于挪到了雪藏室的上面。他趴在天花板上,迎着下面射上来的小光柱朝下看,吓了一惊,他看到指导员正仰着脸朝上。朱家镇以为惊动了指导员,仔细一看,发觉指导员虽然面朝上,眼睛却是闭上的,像是在对世界革命形势做重大思考,也像是在闭目养神。朱家镇悄悄舒了一口气,静静心,继续小心地向第二间挪过去。

第二间下面坐着万鑫和夏英俊。两个人坐在一条板凳上抽烟。不像是审讯,倒像是密谋。声音很小,幸好朱家镇在他们头顶上,如果在下面,估计贴着门缝也听不清。

朱家镇看见万鑫在叹气,大概的意思是说夏英俊真傻,这种事情,怎么能在宿舍里做呢?你不知道瓜棚不隔音吗?

夏英俊在抓自己头发,好像很后悔,声称自己上当了,下午罗德刚明明说他去九连战友那里喝酒,晚上可能回不来,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而且回来之后不吭一声,不弄出点响声来,连灯都不开,悄悄地跑到指导员那里揭发去了呢?这不是典型的“牛二报”吗?!

“你的意思是罗德刚故意设局套你?”万鑫问。

“我没这么想。”夏英俊说。

“想了也不要说!”万鑫警告道,“知道他设局,你还往里面跳?活该!记着,等下指导员亲自问你,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要说幸亏罗德刚觉悟高,及时汇报,不然自己会在错误的道路上滑得更远,越陷越深。你要表扬罗德刚,要感谢罗德刚,记住了吗?不要找死!”

“记住了。”夏英俊没精打采地说。

第三间下面气氛完全不同。罗德刚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反复说徐佳丽不老实,一点都不老实。罗德刚一定要徐佳丽交代细节。徐佳丽虽然很害怕,浑身发抖的样子,已经哭了,但仍然没有按照罗德刚的要求交代具体细节。可能是说不出口,或者不清楚什么才算真正的“细节”。

罗德刚声音很大,态度完全像审犯人,就差没有动手打人了。徐佳丽终于承受不住了,冒出一句:“我要见指导员。”

“口气倒不小!指导员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罗德刚说。

“我要见指导员!!”这次不是说,简直是在喊了,估计声音也传递到万鑫和夏英俊那边,甚至传到指导员耳朵里。朱家镇感觉到了寂静,是那种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的寂静。他完全不敢大声出气。

这样寂静了一会儿,罗德刚嘟噜说:“行,你等着,我去向指导员汇报,看指导员怎么收拾你!”

说完,罗德刚出去了。

朱家镇本能地想跟着罗德刚走,去听听罗德刚怎么向指导员汇报的,以及指导员是怎么答复的。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他当时在天花板上,他不能动,一动就暴露了。

不大一会儿,指导员来了,后面跟着罗德刚。

“喊什么喊?你还委屈了?!”指导员严厉地对徐佳丽说。

徐佳丽的脸上仍然挂着眼泪,但表情平淡了许多,至少没有刚才那么愤怒和委屈了。她抬眼看着指导员,说:“我要单独对你讲。”

指导员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罗德刚,道:“你去食堂,给大家弄点吃的来。”

在罗德刚转身离开的时候,指导员又补充说:“让万鑫他们去我那间屋。”

朱家镇虽然没能看到,但能感觉到,罗德刚去通知万鑫、夏英俊换房间,然后他自己去食堂了。

朱家镇看到指导员先把门关上,再别上。指导员的动作很从容,因此关门和别锁的声音都很轻,像是根本没有做这些动作。然后,他才转身对徐佳丽说:“好了。现在没人听见了。你说吧。”

徐佳丽不哭了。她先看看门,仿佛怀疑指导员没把门关好,然后才盯着指导员,说:“我上当了。夏英俊骗了我。”

声音不高,大概是担心隔了一间屋子的万鑫、夏英俊听见,但也不低,至少,朱家镇听得很清楚。

“他怎么骗你了?”指导员问。口气不像审讯,倒像是一般的谈话,或者叫谈心。当时的兵团提倡“谈心”,要求进步要谈心,批评教育要谈心,申请困难补助还要找领导谈心,所以,朱家镇对这种口气很熟悉。

“他骗我到他房间,说让我看剧本,还说打算让我演主角,我就去了。”

果真如此!朱家镇想,早听说这小子利用自己文艺宣传队队长的身份,玩弄了不少女知青,看来都是真的呀!朱家镇听到这里很气愤。同样是知青,自己快变成“老职工”了,夏英俊这小子却仗着父亲是上海越剧团的,从小受熏陶,吹拉弹唱都能来,混上了五连宣传队队长,不需要天天劳动,却能经常骗小姑娘。这次栽了吧,活该!

“然后呢?”指导员问。

“然后他说只要让我当主角,就可以留在五连,不回七连了。”

这件事情朱家镇也知道。同样是建设兵团的连队,五连挨着团部,各方面都近水楼台先得月,比如宣传队,五连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就代表了团里的宣传队,所以,其他各连具有文艺特长的知青都被借调到五连来,参加五连宣传队,相当于参加团里的宣传队。运气好的,或者表演才能特别出众的,甚至能正式调过来,留在五连,不回偏远连队了。

“你就那么希望留在五连?”指导员又问。问的口气更不像审讯了。

“那当然。谁不知道五连好。挨着团部,样样优先,没有关系,谁能进?”

“夏英俊说他有权力决定你是不是留在五连?”指导员接着问。

徐佳丽哭了,说她上当了,说她现在才知道上当了,说夏英俊一边说让她当主角,说帮她留在五连,一面就开始动手动脚。

“你没有反抗?”指导员问。

“我反抗了。但不敢使劲反抗,怕得罪他。我就说这里不安全,隔间能听见。但他继续动手摸我,说没事的,罗德刚去九连找战友喝酒了,晚上不回来。”

“他摸你?摸你哪里?”

在朱家镇听来,指导员这样问有些暧昧。

“摸胸部,还……还摸那地方。”

“哪地方?”指导员问。问的声音非常轻,轻到温柔的程度。

“下面。”徐佳丽低着头说。

“这里?还是这里?”指导员一边问,一边伸手指着徐佳丽的胸部和下身。

因为“雪藏”精贵,产量少,每年就那么几十斤,所以储藏室就非常小,而指导员的手臂比较长,因此,这时候指导员伸手一指,实际上手指就碰到了徐佳丽的敏感部位。朱家镇清楚地看见,指导员伸出的食指已经碰在徐佳丽左边的乳头上,还使劲往里面抵了一抵,仿佛是进一步确认徐佳丽所说的是不是这个部位。朱家镇甚至能看到徐佳丽乳头被顶下去一些,然后又弹起来,再顶下去,再弹起来,于是,看着看着,朱家镇自己就“弹”起来了。想必指导员的感受更加强烈吧。

接下来,指导员又把手指向徐佳丽下身。因为是背对着朱家镇,朱家镇不能直接看见指导员手上的动作,但他能间接地看见。大概是三角形的斜边比直角边长吧,指导员的手臂能轻易碰在徐佳丽乳头上,却不能直接触到徐佳丽下身敏感部位,于是,朱家镇看见指导员向前移动了一小步,以缩短他与徐佳丽之间的距离。朱家镇虽然不能直接看见,但从背后,他也能感觉指导员的手有一个从下面往上掏的动作,就像掏麻雀窝。为了配合这个动作的顺利完成,指导员不得不放下身段,微微有个屈腿的动作。

朱家镇有些看不下去了,本能地把脸侧向一边。

这时候,他听见指导员说:“你小傻瓜啊,你想留在五连,找他有什么用?他有权决定你留在五连吗?”

指导员的声音非常亲切,非常温柔,有点像传说中的天籁之音。说实话,朱家镇从来没听过指导员这么亲切、这么温柔地说过话。特别是上海知青来了之后,死活不敢公开谈恋爱,坚决不结婚,一心想回上海,于是,一天到晚对指导员好话说着,好烟好酒好衣服送着,搞得指导员像皇帝,不轻易开笑脸,见到谁都像对方欠他二百吊,他哪里有机会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话。有那么一刻,朱家镇再次恍惚了,又以为自己看错了,怀疑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指导员,而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是电影上的“阿飞”。

当朱家镇把脸转回来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当朱家镇再次把眼睛对准射出小光柱的空洞的时候,他被下面的景象惊呆了!

朱家镇一直以为自己很“流氓”,他甚至背负罪恶感,比如他娶李玉兰,起初就是抱着玩弄女性的目的,最后对方怀孕了,才不得不声称“扎根”的。他没想到指导员比他还流氓!

5

美国比朱家镇想象的荒凉,至少俄亥俄州很荒凉,不仅比上海荒凉,也不仅比老家蚌埠荒凉,这里其实比他当年上山下乡的建设兵团还要荒凉!从机场去儿子的家,路上基本没见高楼大厦,甚至没见几个人。

在荒凉的原野上大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儿子的家。

这哪里是“家”呀,明明是栋别墅嘛。独门独院,占地至少一亩半,门前能停两排车,屋后足足半亩地,左右两栋房子都相距大概二三十米。朱家镇早知道儿子花十六万美金在美国买了个房子,价格远远低于他在上海的万科城市花园,本以为是个小蜗居呢,没想到是栋不折不扣的大别墅!

朱家镇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不如卖掉自己在上海的房子,只花其中三分之一的价钱,在美国买一栋儿子家这样的别墅,没事在自家院子里种种瓜果蔬菜,还能剩下几百万在银行吃利息,不是很好?

当然,他只是这么想想,并没有说,他甚至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当年在农场,一家三口住一间小平房,哪里能想到有今天。他看着儿子,忽然明白这一切均源于儿子。没这个儿子,他就不可能去上海,更不可能来美国,甚至,他都不会为指导员保守秘密。如果他不为指导员保守秘密,是什么后果呢?

那天朱家镇一直到天黑才从天花板上下来。溜走时很怕被人发现,像是他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还没到家,就感到气氛不对。平常冷清的家,那一天却特别热闹。

门开着。堂屋里的大灯一直照到宿舍门口。在周围一片漆黑的背景下,远远地就能感觉家里聚集着许多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难道自己在天花板上这两三个小时内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能发生什么事情,才聚集这么多人呢?

朱家镇想到一个传说,说人要是看见一男一女做那种事情,就要倒霉!而他连续两天看了两次。

报应!朱家镇想,绝对是报应!

家里能出什么事情呢?是儿子出事了还是老婆出事了?

想到儿子,朱家镇顿时感到头皮一麻,不禁哆嗦了一下。

儿子可不能出事啊!建设兵团虽然从事农村生产,和农村差不多,但执行计划生育却按照城市国营单位国家职工的标准,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因此,儿子不仅是朱家镇和李玉兰的心肝宝贝,也是他们夫妇对未来的全部希望。万一真是儿子出了什么事,朱家镇估计自己也不打算活了。说实话,朱家镇宁可让自己的老婆出事,也不能让儿子出事。不,朱家镇宁可他自己出事,也不能让儿子出事。

朱家镇的腿开始发软,不知道是在天花板上蹲的时间太长了,麻的,还是被家里可能发生的不测给吓的。他想尽快到家,看看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害怕回家,不希望自己可怕的猜测得到无情的证实。在那个寒冷黑暗的夜晚,朱家镇就那么双腿发软地迈着不均匀的脚步慢慢往家挪动。

还没到家门口,大约只听见了朱家镇的脚步声,就有人从里面迎出来。人不少,有知青,有退伍兵,还有老职工子弟,领头的就是汪国保。

汪国保也是五连的活跃分子之一,他与朱家镇有“大炮”“二炮”之称,无论谁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炮”“二炮”总是冲在最前面。汪国保的出现,几乎证实了朱家镇的担心,不出事,汪国保跑来干什么?正因为是同类,所以他们一直相互较劲,从来不相互串门,因此,看见汪国保这么晚还在他家等他,朱家镇更确信了家里一定出事啦,出了大事情了!

不过,他很快发现情况不对,因为,汪国保他们居然绽放着笑脸。朱家镇在五连虽然没地位,没有朋友,但也没有仇人,如果真是他家出什么大事了,比如他儿子……估计也不会有人幸灾乐祸,至少不会当着他的面幸灾乐祸。

稀里糊涂被一群人拥进家,朱家镇第一眼就看见儿子。他一伸手把儿子揽进怀里,真切地感受到儿子身上的体温,居然有一种儿子失而复得的感觉。

“快给我们说说。”汪国保说。

“是。快给我们说说。”更多的人立刻附和。

“说什么?”朱家镇问。

“别装。说什么,你说说什么?”汪国保说。

“说什么?”朱家镇还是不明白。

“说说细节啊!”汪国保说。

“说细节?说什么细节?”朱家镇一脸茫然,不像是装的。

“你这个人就没劲了!”汪国保感觉朱家镇真是标准的狗肉不上秤,难怪不招人喜欢,他说:“大伙等你这么长时间,你还保什么密,还不赶快给我们透露点细节。”

“是啊是啊,快给我们说说细节。”旁边的人立刻帮腔。

说着,还有人像上午那样递上香烟,但烟的牌子比上午的更好,是上海产的牡丹牌香烟,通体红色,透着喜气。这种香烟,平常只有在指导员家才能偶然蹭到,哪里像今天人家专门送到他家来敬他。

朱家镇还没有完全回过神,就有人“啪”地一声打着了火,恭恭敬敬地凑上来。

朱家镇对好烟有好感觉。他先本能地对着火,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来,立刻就找到上午的感觉了。

“别摆谱了,”汪国保说,“你下午爬仓库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大家都在为你保密呢,你就不能让大伙儿分享分享?”

“是啊是啊,分享分享,分享分享。”周围的人齐声附和。

朱家镇这时候才完全清醒过来。他吐着牡丹烟,想起今天上午的风光,想起上午他享受到了那种全连“新闻发言人”的待遇,想到下午为了延续这种待遇,自己悄悄爬上茶厂仓库天花板的情景。他想到自己在天花板上看到、听到的一切,顿时找到了上午那种被众星捧月的滋味。

“这个呀……”他刚想说,肩膀就本能地抽搐了一下,立刻意识到他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这事情太大了,问题太严重了,重到他无力承受的程度。他还没有说,只是这么想了一下,就感到脊背凉飕飕的。

朱家镇虽然没有城府,也不是很有心计,只是偶然想显摆显摆自己的“老知青”身份,避免大家把他当成“普通的老百姓”,所以,只要有“出头”的机会,就绝不放过,比如去年兴修水利挑土方,天都黑了,指导员还不宣布下班,大家心里都有意见,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朱家镇同样有意见,他也不敢说,但他不甘寂寞,他要显得自己的与众不同,于是,忽然站在土坑里高声歌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表面上是宣传鼓动,其实是讽刺,大家都明白,于是跟在后面唱“就是好!”“就是好!”,终于让指导员明白了意思,宣布收工。

但是,出出风头开开心是一回事,真正得罪指导员是另一回事。今天下午他在天花板上看到的事情,可不是早点收工这么简单。这么说吧,下午他看到的事情,如果说出去,不是指导员被拉下马,就是朱家镇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所以,这个话他不能轻易说,更不能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说。毕竟朱家镇是“知识青年”,是有文化的人,就是傻,这么多年在兵团耳闻目睹也变精明了。他明白权力的力量,他清楚指导员在整个连队的至高无上,他不敢真的与权力对抗,不敢轻易与指导员鱼死网破,他明白,鱼容易死,网不容易破。朱家镇不为老婆着想,起码要为儿子着想。

“啊呀,这个呀,快别说了,倒霉死了。上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还不敢动,一动就弄出响声。也不敢下来,怕大白天下来正好被指导员逮着,所以就只好在上面蹲着,蹲得腿都麻了,肚子也饿瘪了。玉兰,快,给我弄点吃的。玉兰,听见没有?快给我弄点吃的!”

朱家镇把饭吃到嘴里之前,人们就开始陆续离去。每走一个人,朱家镇都站起来打招呼。他不是指导员,别人到指导员家串门,都有讨好巴结的意思,所以,客人走的时候,指导员不必起身打招呼相送,倒是走的人对指导员点头哈腰,不敢屁股一扭转身就走,而是一步一步退着出去,指导员只要象征性地点一下头就可以了。可朱家镇不行,今天有这么多人串门,是想听他讲夏英俊和徐佳丽之间作风问题的细节,细节没听到,又没得到好烟招待,反倒让客人贴了牡丹烟,朱家镇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起身相送,说对不起,欢迎下次再来等等。

“再来个屁!”汪国保到了门口,终于忍不住,吐了一句,算是出气。

朱家镇还能怎么着?只能假装没听见,咽进肚子里罢了。

朱家镇躺在床上,却死活睡不着。他很希望把下午在天花板上看到的一切对人说说。他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有了秘密,不说出来实在难受。可是,他能对谁说呢?刚才汪国保他们在的时候,倒是一次说出来的好机会,可刚才如果朱家镇说出来,要么,大家根本不相信,笑话他吹牛不打草稿;要么信了,传出去,后果不是更惨?所以,刚才虽然机会不错,但朱家镇努力克制住了,他没有说。为了老婆,为了儿子,他不能只顾嘴巴快活。现在,汪国保他们走了,家里除了老婆儿子没有外人,他总该可以说了吧?不行,还是不能说。不是怕老婆出卖他,是怕老婆为他担心。老婆李玉兰虽然是附近农村姑娘,文化不高,见识不广,对朱家镇还有些小崇拜,但她也经常为朱家镇的嘴巴担心,生怕朱家镇哪天管不住自己的嘴惹出什么事情来,今天下午朱家镇在天花板上看到的事情,如果告诉李玉兰,还不把她担心死了?朱家镇努力让自己平静,却越想平静越不能平静。大脑像放电影,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下午看到的点点滴滴。

6

或许是因为时差,或许是空气太新鲜了不适应,朱家镇到美国的第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一大早,睁眼朝后院一看,吓了一跳,他居然发现一头活蹦乱跳的梅花鹿!他又惊又喜又不解地大叫起来,把全家老少包括小孙子都吵醒了。老婆以为他的恐惧症又犯了,儿媳妇皱起了眉头,儿子则顾不得敲门,慌慌张张闯进来。看到父亲惊奇地指着窗外的梅花鹿,儿子放松下来。他告诉父亲,这种现象很正常,天天有。

“野生的?”朱家镇问。

“是。”儿子说。

“不是谁家养的?”朱家镇又问。

儿子点点头,说当然不是。

“没人打?”朱家镇问。

儿子笑笑,摇摇头,说没人打,并提醒朱家镇,如果开门看见比鹅还大的鸟,千万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捉回来杀了吃。

“还有比鹅大的鸟?也是野生的?”

儿子仍然笑笑,点点头,说有,很多,路边还有它们下的蛋,比鹅蛋还大。

“比鹅蛋还大?能吃吗?”

“应该能吃吧,”儿子说,“但没人捡回家吃。”

“吃了犯法?”朱家镇又问。

儿子想了想,说大概吧,或许并不犯法,是文化,一种美国的文化,但大家都不那么做,所以我们也不要这么做。

朱家镇点点头,说知道了。

儿子走后,朱家镇想,他妈的美国人活得太轻松了,不仅人轻松,连畜生都轻松。当年在兵团,不要说野生动物,就是附近农民家养的狗,只要跑到兵团地界,哪次不被汪国保他们打死,然后大家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的“大会餐”。

朱家镇想到了汪国保,想到了罗德刚,想到了夏英俊和徐佳丽,又想到了那个寒冷的早晨。

那天早晨,大约是每天出工的时间,一排长跑步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子。一边吹,还一边喊:“紧急集合!到篮球场集合!”

紧急集合?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大事情呢?苏修打过来了?不可能啊,起床号响过之后,团部的广播喇叭就没停过,如果苏修真的搞突然袭击,能不广播吗?

一过马路,就感到气氛不对。“执行班”的战士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分布在篮球场的四周,随时准备开枪射击的样子。五连的“执行班”是指导员的创举,有点像团部的“通勤办”,是专门用来处置突发事件的。比如拦截擅自回家的知青,开批斗会押送犯人,都是“执行班”执行。所以,“执行班”在五连的地位相当高,里面的人全是“精英”。

朱家镇还在疑惑着,就见指导员、罗德刚、万鑫一行人从连部那边走来,篮球场顿时安静下来。

指导员紧绷着脸,严肃地扫视一下整个篮球场,突然大声喝道:“把强奸犯夏英俊押上来!”

朱家镇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两名“执行班”的战士一左一右押着夏英俊一路小跑过来。

紧接着就是批判发言,诉说夏英俊的罪状。当然,主要是前天晚上强奸女知青徐佳丽的罪行。朱家镇很疑惑,前天晚上第一个目睹事件的,是他朱家镇,此时开批斗会,怎么没安排他发言呢?

汪国保从斜前方侧过脸,给了朱家镇一个意味深长的神秘微笑。朱家镇不理他,不接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

这时候,受害人徐佳丽上台了。声泪俱下,痛批夏英俊的“流氓罪行”。哭诉夏英俊打着看剧本的幌子,把她骗至宿舍,威胁利诱,说只要从了他,就能在新节目中担任主角,只要担任主角,他就保证徐佳丽暂时不会回到七连,甚至长期留在五连,徐佳丽仍然不从,最后,夏英俊原形毕露,实施暴力,强行奸污了女知青徐佳丽。

看着徐佳丽一副坚守贞操宁死不屈的样子,朱家镇被弄糊涂了,假如说前天晚上因为时间仓促朱家镇没有看清楚,不敢判断徐佳丽和夏英俊到底是在偷情还是强奸与被强奸的话,那么,昨天下午在天花板上,他可是看得非常清楚,想起徐佳丽昨天下午和指导员在“雪藏”小库房里所做的一切,哪里有被“强行奸污”的样子,明明是很情愿很享受的嘛!

难道真是自己在做梦?昨天下午自己根本没有上茶叶仓库的天花板?也根本没有看见、听见“雪藏”小库房里发生的一切?难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凭空臆想出来的?

朱家镇这么疑惑的时候,批斗会结束了,他恍惚看见夏英俊被“执行班”押往团部。很严肃,很正式。“执行班”全体成员全副武装,罗德刚、万鑫斜挎冲锋枪走在最前面,另两个战士背着半自动步枪一左一右押着夏英俊,其他战士列队跟在后面,那样子,仿佛是把夏英俊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他们不会真把夏英俊枪毙吧?

这么想着,朱家镇就有点同情起夏英俊来。

不错,这小子确实不讨人喜欢,仗着自己有些文艺天赋,当了五连文艺宣传队队长,看把他神气的,很少参加生产劳动不说,还与不少女知青不清不楚,凭感觉,朱家镇相信徐佳丽绝对不是与夏英俊唯一发生关系的女知青,把这小子抓起来批斗并押送团部一点都不亏他。但是,说他“强奸”徐佳丽,朱家镇也不相信。虽然前天晚上朱家镇没看清楚徐佳丽和夏英俊做那种事情的具体细节,时间太短,就那么一眼,哪里能看清楚,但至少,他敢肯定那不是强奸,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丝毫的反抗情节,没有反抗,哪来“强奸”?

“嗨,你,朱家镇!”

被人猛地一喝,朱家镇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批斗会散了,夏英俊被押走了,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整个篮球场,只剩他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而对他吆喝的,居然是指导员。

朱家镇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难道指导员发现我在天花板上了?或者没有发现,但之后听人说了?

这是完全可能的。既然昨天晚上汪国保他们能跑到朱家镇家里等候消息,难道就没有人跑到指导员面前当“牛二报”?

朱家镇这时候想拔腿就跑,可他跑不动,他腿软了,动弹不得。他想起刚刚被押走的夏英俊,想起自己的宝贝儿子,想起如果他得罪指导员,自己分分钟都能像夏英俊一样被批斗、被押走,而一旦他自己成了“坏分子”,他老婆就永远别想“转正”了,而老婆不转正,就进不了兵团户口,儿子的户口随母亲,儿子就仍然是农村户口,来年上学都受歧视。

“给。”指导员说。边说,还边递上来一样东西。朱家镇以为是手铐,居然乖乖地伸出双手,迎接手铐,但仔细一看,居然是根香烟,一根上海产的牡丹牌香烟!

朱家镇更以为是做梦了,怀疑太阳从西面出来了,指导员怎么能向他敬烟呢?

做梦。肯定是做梦。既然是做梦,就不用这么害怕,先抽了再说。

朱家镇稀里糊涂接过香烟,指导员亲自用打火机为其点着,亲切地问:“老朱,你老婆来兵团有五年了吧?”

朱家镇仍然以为是做梦,因此非常惬意地抽着指导员亲自为他点着的牡丹烟,说:“是,五年多了,孩子明年就要上学了。”

“还没转正?”指导员又问。

“这样的好事,哪里能轮到我。”朱家镇说。

“这样,”指导员说,“你不要声张,悄悄地回去打份报告,交给我,我帮你到团里搞个指标。”

朱家镇傻了。就是做梦,他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好梦啊。老婆转正,从农村户口变成兵团户口,从家属工变成兵团战士,儿子的户口也跟着农转非,这样的好事情,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落到自己头上?

不错,兵团每年都有转正指标,但主要是照顾表现突出的退伍军人,而知青几乎不存在这个问题。知青要么坚持不结婚,想方设法哪怕是呛紫药水冒充肺结核也要想办法回城;要么实在熬不住,偷吃禁果怀孕了不得不结婚,但也是两个知青之间的事情,都是兵团战士,本来就是正式工,哪里需要“转正”和“农转非”?所以,为家属“转正”是退伍军人的专利,轮不上知青,哪怕是像朱家镇这样的“老知青”。朱家镇属于特例中的特例,兵团不可能为他一个人破例,除非上面有人,而朱家镇上面哪里有人?

“记着,好事情不能提前祝贺。报告要悄悄地写,连你老婆都不要说。要不然,消息走漏,大家一拼,事情就办不成了。你呀,老朱,不是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嘴巴不严,吃亏还少吗?记着,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乱说。说了,好事就成了坏事情了。走吧,上午不用上班了,回家写报告,写好了赶快交给我。”

朱家镇看看指导员,又看看远远押走的夏英俊,终于相信这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但他仍然腿软,而且愈发软,支撑不住,最后,居然扑通一声跪在指导员面前。

7

那一年后来被老职工们说成是有异象的一年,什么样的怪事都发生了。朱家镇的老婆突然获得“转正”的指标,当然是大家最意想不到和解释不了的怪事之一。夏英俊突然从玩弄女性变成强奸犯是怪事之二。还有怪事之三、怪事之四……

夏英俊被抓进去不久,周恩来总理去世。过了没多长时间,朱德总司令走了。又过了两个月,唐山发生大地震,死了几十万人。人们还没从悲痛中完全挣脱出来,伟大领袖又与世长辞……

哀乐声中,万鑫火线入党,而夏英俊则趁大家都去开追悼会的时候越狱,本以为机会很难得,没想到哨兵早已接到命令,“若有越狱,开枪射击”,结果,被乱枪打死。

朱家镇听从了指导员的建议,话不像之前那么多了,并且矫枉过正,经常疑神疑鬼,连大气都不敢出。特别是夏英俊被击毙之后,朱家镇更是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因为检举指导员遭报复,翻出多年之前在小树林与李玉兰发生的事,和夏英俊一样,定为“强奸犯”,被拉出去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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