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不扣之寂寞的雪?卓玛
2016-05-20曾哲
曾哲
阿更乡长考验我,牵来白马。不会骑,就甭去通天河。
我急着表现,有内蒙放牧生活,这算什么! 接过缰绳蹿上去。这牲口性子烈,屁股未稳,撒腿狂奔,勒它不住,惊了似的。
跑了一阵儿,我觉出腚下的鞍子懈垮。速度太快,坐立不稳。死勒活勒,胳膊酸,如拽石柱,它只顾狂奔。兜了个大圈再跑回来,感到我和鞍子随时被甩出去。只好拨侧马头,迎着乡政府的土围墙冲去。奔马离墙十来米,猛然收蹄。我从它的头上飞出。
草滩上晒阳的人们,随阿更跑来。牵马的牵马,扶我的扶我。乡长说,这怎么行,就在乡里呆着吧。
我从墙根儿爬起,难堪地推开众人。一女子在人群中,苍白的脸,淡淡的笑。我定了定神,跑到马前重新备鞍,勒紧肚带。抢过乡长手中的马鞭,飞身上马。我就不信,摔死认了。再看那女子,和几个姑娘搭着肩膀,侧着脸还在笑。
马再跑起来,任由它撒欢。几圈过后,速度渐慢。你想慢就慢呀,不行。我双镫紧磕马肚子,鞭打不止。又一次疯狂的奔驰,我只关注着马的速度。河水、草滩、雪山,根本不在眼里。它终于体力不支,愈来愈慢。
我在阿更乡长面前跳下马,他笑着伸出了拇指。白马虽还昂着头,却已大汗淋淋。汗水从马肚子,流到大腿,流过膝,流过马蹄,流到草叶上。我不忍,便牵着它在草原上散步,在河水中给它刷洗。把仅有的两块奶糖,塞到它嘴里。它就用鼻梁蹭我的肩头、胳肢窝。我夹住它的脖子,嬉闹一会儿。
滩子上,晒足太阳的人们在收拾。只有她,远远望着我。
去通天河的路,大部分是草滩。四周的雪山,九月的寂静。河水浅,弯弯多,淌得慢,天蓝雪白。草很低矮,蓝花盛开,一片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当地牧民叫“要娄”。
上路前,乡政府杀了头牦牛,分给我二十斤精肉。翻译兼向导布群切割成四块,和被褥、炒面、巴娄、酥油、背包、大衣,全驮在白马背上。我高高在上,脚蹬子缩到马肋骨。只能慢腾腾走,不像是赶路,倒像搬家的。
按计划,到通天河的南岸,住在半农半牧的朝吾拉。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个一妻多夫,一夫多妻的小村庄。
两天后,我们进入一个晴朗的山谷。农人三五成群,以家庭为组,在慢节奏收割青稞。比较内地,他们简直是在做游戏。不紧不慢,悠闲安逸。见有外地人过来,都停下直起腰,盯着。布群和他们说话,也不言语,顶多招招手。
马蹄咣咣,山路越来越窄。岩石峭立,灌木丛丛。石垭咬着一块天,陡坡白云三五缕。
通天河南岸人稀少,山涧之下水哗哗。崖上凿开路,愈发难行。我挂了缰绳,扣紧屁股下的行李。继续北行,太阳温暖。有鸟、有山鸡、有兔子、有流水潺潺、有雄鹰盘旋于山岗之上。
布群信马由缰,拐弯抹角,时隐时现。他刚才说,过去这段,就能看见通天河了。
脑袋差点碰到崖石,自然而然我往右闪。胯下松弛,白马向左改步。阳光一闪,我栽了下去。先摔在陡坡,然后由脑袋领着,冲浪板一样往下滑。身边除了低矮的寸草外,没有能让我抓挠住的东西。心在喊我命休矣,脑袋碰到一块脸盆大的石头,赶紧去抱。却松动,先我滚落。这一撞,身子掉个儿,继续出溜。只好乱胡噜,控制不了了。
当双脚冲出坡沿儿的瞬间,小命儿本能地抓住多刺的荆棘。蹬了蹬踩了踩,蹬踩的都是空气。好歹上半身,有着有落。
白马在嘶鸣,我却无力呼救。胸口被什么堵住似的,或者根本没想喊。一松手冥界就开门,死活简单,没什么隔膜。突然有睡一会儿的想法,脑袋瓜儿开始发木。
盯着左边那座山峰,覆雪的峭壁,显现那女子忧郁的脸。
其实我见过她。那是我到这里的第二天下午,乡小学的老师布群带我到了法唐寺。对于藏传佛教我不懂,只是敬畏。很快我俩就出来,到了山下。他说,活佛希望你给寺庙的八个喇嘛拍一卷照片,他们拿到玉树去洗。出家多年,寄给父母亲人。我没埋怨,拉着他返回寺庙。活佛笑了,就多住两天。布群回去了。
一早我在庙顶,看到了橘红的雪峰。村舍土房上,妇女在煨桑。青烟,晨光,清香漫漫,诵经声声。
我下到二层的回廊转悠。忽听藻井对面有声响,惊异。本以为喇嘛都在念经,不会再有别人。一个女子出现,微笑着招手。苍白的脸,我有点怕,但还是绕过去。她吐一下舌头,闪身把我让进屋。屋子敞亮却乱,卡垫上没叠的毯子、被子;地桌上洒落的糌粑、酥油。只有她轻盈地倒茶揉糌粑,令人舒心。
我喝着吃着,她只是笑。语言不通时,笑是最好的语言。她的手白、颈白、脸白,白得不可思议。怀疑她身体里,是否流动鲜血。数条漆黑的辫子蓬乱,左眼睑一颗豆痣紫红。胸前,坠挂一颗大如鸡蛋的绿松石。表示了感谢,告辞。
正午,阳光灿烂。诸位喇嘛把金丝的唐卡请上平台合影,又里里外外,一一选景拍照。直到把胶卷拍完。八个喇嘛和活佛都很高兴。
布群来接。我匍匐在阿索活佛的双膝前,他用哈达捻了丝绳,从佛珠上摘下一颗穿上,再缀以彩带、杜巴,系在我脖子上。轻抚我的头,口中喃喃。一个流浪人的心,感激至极。
布群说,阿索活佛知道你是走远路的人。佛珠可保佑你一路平安、逢凶化吉,鬼看不见,狗咬不到。还说这佛珠是同佛教一起进入西藏的,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了。……
我趴在悬崖边,还在想着法唐寺。布群慌张地跑回来,把我拉上山坡。他跪下,捻着我胸前的佛珠。感谢阿索活佛。
从地图上看,我俩已经走到通天河与金沙江的连接处。高高望去,江河像焊锡,把两侧大山焊住。
到河边洗手的工夫,两匹马一起嘶鸣。看对岸,我被吓傻。一只大兽正在下坡,向水边漫步。
“豹子!豹子!”布群恐惧地抓住马缰。我脑中一片空旷,空旷中,她苍白的脸出现。我的神儿,一下定住。它还能跳过来?不怕!我俩离开河岸往南一阵儿小跑,一直跑到朝吾拉小学校。
晚间,吃过普里和恩玛两位老师做的汤面。有敲门声,来人让我大喜。是乡长阿更,还背着一杆枪。布群说起豹子的事儿,我才知道阿更是个神枪手,人送绰号“老枪”。阿更从褡裢里掏出两瓶白酒问:“还要去哪?”
我在地桌里摸出几个木碗回答:“明天去小苏莽!”
阿更摇头:“那要翻朝吾拉雪山。野兽更多。”
布群只管倒酒。我犹豫。豹子的惊吓,还没过去。
“不怕!我陪你!”阿更笑着端起酒碗。
“太好啦,有神枪手保镖,啥也不在话下。”我心安稳。
阿更玩笑:“再见到豹子我崩了它,你俩背回啊!”他摘下那支陈旧的步枪放到身后,撩起袍裙,光光的大脚丫子褪出了藏靴,“你看,这是被雪豹子咬的,还剩仨脚指头!”凑过去看,果然黑兮兮的脚趾不全。“自那以后,我的枪法就九发九中了。”他穿上靴子,得意地喝起酒来。
第二天,大家穿戴整齐。我问带多少子弹,阿更说九发。噢,如此九发九中。我们转了玛尼石堆,做了祷告。
四骑,向朝吾拉雪山进发。布群、普里在前,我和阿更在后。阿更和我闲聊够,催马前去。
地上有了积雪,草木就少得可怜。
“!”枪响,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拽住缰绳,阿更策马而至,扔我怀中一只雪鸡。提提,差不多两公斤。肚毛黄白,背脊淡褐,脑壳殷红。我喊过普里,雪鸡放进他的牛毛褡裢。阿更冲我笑笑,举着枪又跑掉。看样子,今天他要大显身手。
“、、……”枪声在群山中回荡,很悠扬。
我们催马上到坡头,一片灼目的雪地,铺展覆盖着山石、山崖、峭壁。山峰,俨然一座雪雕,泛着淡蓝的光。“戴上镜子!”布群向我喊道。我拿墨镜,阿更跑上来,举着猎物让我看。很像四个月的羯羊,浅黄的绒毛。问是什么?布群说是哈拉。阿更说学名是旱獭子,正上膘。说完扔给普里,就下了马。
我们的马由普里领回学校。前边的雪太深,得徒步。普里把他的手枪连套子,一起递给我,牵马下山去了。阿更说再打几只秋哈拉,给我做条皮裤,冬季在大山,挡寒又治关节炎。
雪已经没过脚踝。没有阳光的暖意,但也不冷。雪原静悄悄,脚下咯吱吱。我隐约听到白马在嘶鸣,摘下墨镜回头看,寂寞寥寥。两只雪鸡摇着红头,在我们仨足迹上谨慎地徘徊。我掏出手枪瞄了瞄,又插回枪套。来了兴致,我跑到前面。光洁没有践踏的雪地,感觉舒坦。喘,就插着腰歇歇。前面的雪山峭壁上,她的脸又出现。苍白苍白,她比以前还要苍白。走一会儿看看,她还在。蹲进雪窝子,她竟然挥着手走来。翻毛羊皮袄下摆,一扇一扇的。松石,紫痣,端详个扎实,还瘦许多。想找阿更和布群说说,却不见,腿脚倍感紧张。
“这边。掉进雪陷阱就完蛋啦!”阿更在一个雪丘后面喊。
再看那女人,愈走愈近,大眼睛满含泪水。委屈又严肃地扬着手,似乎让我们回去。我连爬带跑,一脚踏空,雪没到胸口。阿更、布群过来拽出狼狈的我,我急张张说,女人女人。他俩笑我,见鬼了,想女人想疯啦。寻她,真的没得。
再爬,就跟定二位。喘着,细述讲解她的模样。阿更说这就怪了,说我说的女人,朝吾拉村的确有,是个哑巴。长的最漂亮,男人们都喜欢,三十岁还没结婚。我感到奇异,但更让我费解的是,阿更的补充,这个女子,几个月前已经死了。
怪,怪得不着边际,怪的没谱儿!灵异?再问,阿更语急,趁天好快赶路,遇上暴风雪就得冻死。回去再说。行。
“真的前边有人!”走着走着阿更打破了沉默。我顺着他的手指看:“没有哇,你也见鬼啦!”他摘下我的墨镜。
是有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儿,像岩石。再走,我们仨同时站住,是哈熊。我兴奋,还夹杂点儿害怕。是头大熊和一只小熊。
不敢前行,相距大概几十米。大熊已经躁动地围着小熊打转,小熊以为在玩耍,跳跃着追逐大熊。寂寞的雪,被它们踩烂。
阿更声小,躲远点,别惹它!
布群声小,远远地躲吧,一枪搁不倒,天葬台都不收我们!
布群刺激了“老枪”。果然,阿更看一眼布群,向熊靠近。布群再劝什么也不管用。我慌忙说:“乡长,您打这么大的熊,我俩可背不动啊!”阿更用枪瞄了瞄说:“也是。大的死了,小的没娘谁养?你养?”我答:“养大了,为母报仇,它再把我拍挤死!算逑吧!”还开玩笑,手枪把儿,早被我攥得汗巴拉叽了。
我们继续往上爬,小熊原地没动,可老熊却横着雪坡慢慢悠悠晃荡过来。有生头一次,慌乱中我向天放了一枪,想警告它。枪声在高高的雪原上空,很弱小,但老熊还是愣住。
“坏了!”阿更的哭腔。他刚刚单腿跪下,老熊已蹚起了雪沫子冲过来。
“!……”阿更的枪响了。老熊站起吼叫,阿更又勾动了扳机。只要打中它胸脯那块要害的浅毛,……老熊癫狂而来,犹如一块山岩塌落,带着一股风,一股骚哄哄的风。
阿更站起就跑,脚下一滑,枪摔了出去,也顾不上捡。没子弹了,快跑!他喊着和布群向山上爬去。
我好像又被挂在悬崖,原地没动。两米多高的大熊,口水连连。恐惧几乎压垮我。但在几秒钟后,我做出了抉择。往下跑快,连蹦带跳加出溜。追他俩还是追我,老熊你任选。
老熊愣怔一下,还是奔我来。“熊”就是四条腿的能字,皮毛滑雪比我迅速。它能!我吓傻。好在它灵活性差,距我三四米的地方滑了过去。
“往上来,快上来!”阿更和布群的嗓子都喊劈了。
人,还是能。我们仨汇集到山口,拼了命地向南撒开脚丫子。
老熊不再追了,像一块岩石站定,有饶你们一命的大将风度。
阿更说真悬,它要不是惦记小熊,今天非出人命。它想追,寻味儿可以追到村子里。阿更的话,让我没了安全感。就是住在小苏莽的那一宿,也是心惊肉跳到天明。
回朝吾拉村,我们绕了几座大山,多走了一天的路。
阿更掉了枪,布群发了烧。我感到很对他俩不起,把带回来的土豆,用纯北京风味炒好。普里带病和恩玛杀了羊,我把最后一瓶互助白酒掏出。
他二位也不客气,笑嘻嘻打开喝起来,我这才自在一些。
席间聊起那苍白面孔的哑女人。
阿更和她十年前就相好,那时他刚从结古镇学习回来。整个州所在的府地,没有比她漂亮的,最神奇是她的身子,像朝吾拉的雪,光滑、洁白、透明。男人不能碰,碰上冰冷无比如电打雷击。沐浴时,只有相依为命的母亲可以为她清洗。
“我最喜欢她,”阿更灌下一碗酒,“她像温顺的羊羔,虽然不能说话,却让你总想把她抱在怀里。日子,天天扎实。”
“真是!安逸得很!”布群放下酒碗冲我说。
阿更盯着小木窗子:“挂帘,点灯。”
我有点冷,缩缩身子。
窗子遮住,油灯亮起,屋里一下显得诡异肃静。布群手中捻转的佛珠,发出轻微的声响。
阿更神色忧郁地说:“五年前,雪山的水刚刚流到坡下,她阿妈去世了。我从乡上赶来,背到天葬台。”
小土炉里的火熄灭。九月的夜风,钻进松懈的门缝,很凉。
“五年,她独自屋中。三十多头羯羊,都让她送给坡北,那几户穷困人家。乡亲们敲不开她的房门,只能把糌粑、酥油放在她的木梯上。夜晚的小土楼,仅有一点光亮,和她不停的念经。”
“她不是哑巴吗?”我疑虑地问。
“不会说话,她会念经。我听见过,念得清楚得很!”阿更接过我递上的烟点着接着说,“今年五月寒,我去给她送皮袄。她告诉我,这几天就走,不用了。我当时没在意,从囊谦那完事回来,她真的走了。”阿更讲得很草率,悲伤的脸总是向着窗户。
普里看看盘坐闭目念经的恩玛接上说:“乡长走后的第三个晚上,恩玛从小学校回来,路过她家的院门口,见窗户大亮了一下,照得对面雪山刺刺扎眼,然后又黑乎乎了。恩玛告诉我时已经天亮。我们赶到她家,门竟然推开了。她真真躺在佛龛前,我们谁也不敢动,一直到法唐寺里来了天葬喇嘛背走。”普里讲完,恩玛也没言声。又加了一句,“天葬那天,布群老师去了。”
布群点头说:“不光我去了,好多人都去了,但谁也没看清。天葬台雾太大,加上柏枝、糌粑的浓烟。直到碎头骨掺上糌粑,才烟消雾散。她的冰洁玉肤也像化为空气,无影无踪。她是卓玛,她是度母,她是女神。”
我的确见过卓玛,她的故事没完。在后来的流浪途中,时有康巴汉子说到她。但那些事迹太缥缈热闹,与寂寞如雪的她无关。
离开朝吾拉的那天,我骑马高坡上。小学校传来读书朗朗:“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啊,秋天来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