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者的谱系学:当代文学中的疯子形象
2016-05-20张清华
张清华
前 言
在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一书中我们不难看出,精神病院作为一种制度性的设计,在西方是近代以来的产物。这一制度在全世界的施行,也同样是源自欧洲。这表明,将疯子或疯癫现象看作是一种必须予以“病理学的判定”和“制度性压制”的精神状况,是晚近人类的一个重大发明。
很显然,在动物界或许也有“忧郁”的存在,一只失去了权威、被剥夺了猴王权力的年迈体衰的猴子也会顾影自怜,独行,一只在房间中被关禁得太久的狗狗也会忧郁。但在猴子的种群和狗狗的世界中,不会有一种制度性的设计,将它们定义为精神病,更不会因此将它们关禁起来,打入另册。所以,归根结底,疯癫是人类特有的精神遭际,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学,和一种“文明”的统治制度;照哲人的说法,是现代人类的一种“阴谋”。对此,许多哲学家或现代作家都有过精警的揭示和论述。超现实主义作家布勒东,就在他的小说《嘉娜》中充满启示意味地书写了一个“自由的灵魂”被关禁于精神病院的悲剧,作品中他严厉地抨击这种精神统治对人类自由天性的迫害:“进过一个精神病院就会知道,人们在那里造就疯子,就像在少年教养院里造就强盗一样……”这与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所揭露的人们“在监狱中造就罪犯”的说法,几乎是一样的。
而晚近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和艺术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雅斯贝斯的看法是最为激进和最具哲学启示的,他说:“世俗人只能看见世界的表象,只有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才能看见世界的本源。”“优秀的艺术家认真地按独自的意志做出的表现,就是类似分裂症的作品。”“在凡高和荷尔德林那里,主观上的深刻性是和精神病结合在一起的……”这正是我们现代人文明与生存的荒谬性。雅斯贝斯说:“恐怕达到极限的形而上学体验的深刻性,以及关于在超越性东西之感觉中的绝对者、恐怖和最大幸福的意识,无疑是当灵魂残酷地被解体和被破坏时给予的。”显然,雅斯贝斯是把精神的创造力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学来理解的,他睿智地揭示了创造性思维与世俗价值之间的对立,并以此赋予了疯狂以文明意义上的价值属性,并且生动地解释了其作为一种“精神反抗”的哲学意义。
但这些看法近似于“纯粹哲学批判”的范畴,而在病理学的基础上的解释,会显得更有说服力。追溯这一精神现象学的思想逻辑,我们马上看到了更多例子。弗洛伊德基于他长期的观察研究指出:“疯子比我们更知道内心现实的底细,并且可以向我们揭示某些事物,而要是没有他们,这些事物就不会被理解。”显然,在自我认知方面,精神病变反而会别辟蹊径且有超乎常人之处;还有,当有人说爱伦·坡是个疯子时,他是这样反驳的:“人们把我叫做疯子;但是科学还没有告诉我们,疯狂是不是智慧的升华?……一切所谓深刻的东西是不是产生于某种精神病?”这样的反讽,显然并不只是自我辩护,他实际是说出了创造力的非理性根基,揭示了一个重大的现代性艺术命题;还有超现实主义艺术大师达利,也非常推重谵妄症和精神分裂症式的思维所带来的启示意义,他预言:“凭借妄想症积极发展脑力(同时利用无意识活动和其他被动状态)就有可能使混乱条理化,从而有助于彻底推倒现实世界。”这些例子都启示我们,疯癫绝不是一种简单的疾病和病理学现象,而是一种有着巨大的文明背景的人类共有的现代困境。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伟大作家与艺术家,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陷入了一种精神的痛苦,或者遭遇到不幸的命运。从中国古代的屈原、李白、李贺,到拜伦、雪莱、普希金、莱蒙托夫……这些西方浪漫派的诗人们,从荷尔德林到尼采、克莱斯特、爱伦·坡,从兰波、魏尔伦到普拉斯,从米开朗琪罗到凡高、达利,还有当代中国的食指、顾城、海子……他们要么是一些“忧郁的王子”,要么就是一些自杀或自我戕害的牺牲者。这与米歇尔·福柯所揭示的人类的精神统治与文明反抗的持续对立,绝不会没有关系。
上述是从创造者主体的精神现象学角度来看的,从他们的作品或创造物来看,也同样富有启示。首先,艺术的起源在欧洲就是源自古希腊的酒神节,狄奥尼索斯以神灵的名义激发人们在节日上狂欢痛饮,以此达到类似疯癫和通灵的状态。而史诗、悲剧和抒情诗,都是在这样的酒神节上的表演与朗诵仪式中诞生的。这种方式在东方也同样存在,所谓魏晋风度与饮酒“服药”都有密切关系,作为相对廉价的致幻剂,酒从汉代以后与文学结下了两千年的不解之缘,不只成为中国诗歌与文学本身的驱动力,同时也成为了中国文人的一种不可或缺的人格形成要素。曹操、阮籍、嵇康、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一路下来,没有一位大诗人可以无酒。
而饮酒与佯疯之间,是一种仪式化了依存关系,在中国诗人这里,酒之于佯狂是必不可少的诱发剂,这是中国诗歌和文学的精神现象学。我们姑且不予展开,这里只是试图说明,酒神节或者类似的“酒神精神”,在东西方是以不同的隐显方式存在,却又是殊途同归、殊形同质的。这也是柏拉图的“迷狂说”、中国传统的“通灵说”之共同的依据和相似的出发点。
从文学形象的角度看,古代虽然不乏有各种象征,但直至文艺复兴时期,疯癫形象才成为集大成者的主体意象,或者说,核心的精神范式与范本出现于文本之中,作为疯癫谱系的立法者和精神榜样——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这“两个伟大的疯子”也在此时出现,并且在兹后有了各种形象的延伸和变体。1990年代一位敏锐的学者从世界性的联系和谱系学的角度,发现了他们从西方到东方的逐渐的迁移、演变和传承关系,这就是钱理群在他《丰富的痛苦》一书中所揭示的,“堂吉诃德和哈姆莱特现象的东移”的著名学说。他揭示了从西欧到东欧,一类具有知识者心灵与气质的人物的一种迁移,从15世纪到19世纪,历经数百年时间,这类人物依次演变成了歌德、罗曼·罗兰笔下的那些知识分子人物,成为了俄罗斯文学中那些敏感而不得其志的,无用而颓废的,悲剧和不幸的“多余人”,成为了中国新文学与日本近代文学中的“零余者”。这个解释当然是富有启示性的一个发现,虽然从学理和逻辑上还有更多要细致推论的东西,但它已初步构成了一个广阔的谱系与景观。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第一篇白话小说居然是以“狂人”为叙述对象和精神起点的,通过这样一个人物,鲁迅将读者同时带入到了启蒙主义的“先知话语”和精神病变的“妄想症话语”之中,实在是一个奇迹。这意味着,单纯用理性、用明晰的启蒙主义话语的表达,是无法完成复杂的历史与精神传承,也是无法抵达现代哲学认知的,必须有同时作为日神与酒神的“两个鲁迅”,才能准确地确立启蒙的命题与现代意义上的“立人”的理念。
疯子的意象在《狂人日记》中只是闪了一下而已,在另一部《野草》中,才是全方位的精神展示。其中的那个语言隐晦的“我”,那个孤独的“精神界的战士”,那个有大欢喜与大孤独的幽闭症者,那个刑天舞干戚一般冲动又狂放、颓废又多疑的诗人主体,才是新文学真正作为癫狂者的精神形象的范本。它简直太丰富了。
假如我们略微延伸一下,还可以看到更多例子:在郭沫若的《女神》背后,也同样隐含着一个狂人的影像,只不过这个狂人是通过更明晰的词语,以及“浪漫主义化”的“人格装扮”而获得了合法性,所以人们在阅读时也将其道德化了,喻其为“新世界的形象”。但假如从精神分析的视野看,类似《凤凰涅槃》和《天狗》这类诗中所表达的,除了对于旧世界的厌弃,对光明的新世纪的呼唤之外,其不可遏止的“自大狂”气质,以及潜藏的巨大暴力与破坏性,才是这些抒情的内在基础。
显然,在左翼文学到革命文学的谱系中,癫狂——酒神——自由——毁灭——创造,这诸多元素纠结一起,迸发出复杂的精神与社会效应,当然也派生着另类的天才与狂人。典型的例子是“七月派”的路翎,他以“未完成的天才”的特有敏感和神经质,将鲁迅推崇的狂人气质改装变形为被压迫人民的“原始强力”,在压迫——反抗的模式中重构了他的话语谱系,路翎格外关注现实激烈冲突中人的精神病态。关注人在极端压抑的心理境况下迸射出的生命激情和精神的痉挛,执著地向人心的深渊处探求,寻找生命的热与力,突兀着反抗的激情与强力。对强力的偏爱使他甚至不计较这热与力的内容:狂热、混乱如罗大斗,放荡、乖戾如张振山,然而这种扭曲至疯狂的力是否能够真正地搅动一个世界,或许正如在英雄的狂想中陡然死去的说书人,依靠疯癫的拯救,注定是一个无解的答案。
同样在压抑——反抗的模式中植入疯癫话语的还有张爱玲,与左翼作家不同,她是在末日和乱世铺就的背景下,在对日常传奇故事的细密编织中,缓缓地揭开了女性幽暗的面纱,让读者震惊和错愕于疯女的心理历变,在古墓般的清冷和鸦片的云雾里,感受着腐朽、阴暗、恶毒与暴力的种种变态心象与病态景观。在曹七巧和曼璐两个沉沦于“鬼世界”的女性意识中,无端的恶念驱遣,使人惊悚和心悸的心机,实在都已经达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张爱玲娴熟地运用着类似精神分析的方法,对女性潜意识心理进行了深邃而独到的剖析。
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压抑是精神疾患的主要致病机制。历经了“文革”与长期的意识形态压制,在一朝重新打开门扉西向而视之后,人们突然发现,癫狂或者类癫狂的人物居然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在翻译文学中居然存在着一个广大的疯癫人物谱系:疯子、傻子、弱智、妄想症、强迫症、偏执症患者……大量异类形象不止是展现了一个个另类性格,而且展示了完全不同于既往社会历史与理性范畴的叙事,同时也塑造了一种完全不同于社会学伦理的令人惊骇的现代美学。大量新潮先锋作家的写作,直接受到了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格拉斯《铁皮鼓》中的奥斯卡以及艾萨克·巴·格《傻瓜吉姆佩尔》里的吉姆佩尔等西方白痴形象的影响,余华称班吉是“伟大的白痴”,称傻瓜吉姆佩尔有一颗“比白纸还要洁白的灵魂”,莫言也认为《喧哗与骚动》创造了“一片新的天地”,对疯、傻、痴等边缘人群的关注,终于使当代文学偏离了由伤痕、反思和改革文学既定的社会学轨道,而走上了由人类学、民俗学、宗教与文化学、精神分析等等现代哲学与文化理论烛照的深远道路。
假如粗略归类,当代文学中的疯癫人物谱系大致可以归为这样几类,一是知识分子的疯傻人物,典型的是莫言《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余华《一九八六年》中没有名字的“历史教师”也庶几近之;格非《人面桃花》中的陆秀米的父亲陆侃在晚年疯掉并且出走,可谓是旧时知识分子的典范;而《春尽江南》中主人公谭端午的同母异父哥哥王元庆,则是这一知识分子谱系中的最新证明,他倾毕生所有,建起了一所“精神卫生中心”,结果自己第一个住了进去。顺便说一句,格非也许是当代作家中最为擅长描写癫狂型知识分子人物的一个了,他早在1990年的短篇名作《傻瓜的诗篇》,即非常有哲学深意地叙述了一个精神病人与精神病医生的“角色互换”的故事。在该小说中,他甚至还非常有启示意义地揭示了“诗歌修辞”与“精神病话语”之间的隐秘关系。
这类人物中,在我看来最为核心的一个,也许是《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他本来的恋乳癖、乱伦情结和饱经磨难与刺激的人生,最终致使他变成了流落街头的疯子。他的“杂交混血”的血缘与身份象征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身份“疑点”——既有一个本土的母本,又还有一个外来的、西方文化的“非法”和暧昧的父本,归根结底这是他一生磨难与不幸的源泉。这一人物深刻地隐喻出现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之困与身份之谜。类似的人物在整个当代文学中虽然不多,但意义十分重大。
第二个谱系是小人物系列中的疯傻者,如韩少功《爸爸爸》中的傻子丙仔,余华《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中的傻子“来发”,甚至于《许三观卖血记》中的半个许三观与四分之一个许玉兰——她对着大街上的人们一遍遍述说她被何小勇“上了身”而怀上了一乐,还有与何小勇的女人吵架的情景表明,她的智商确未达到及格线。余华显然是试图透过“弱智”的小人物来表达对于底层人群的关注,他通常驻足盘桓的是小人物的温暖与善良,他们以逆来顺受的方式,消化并且对抗着命运的残酷与欺骗。所以这类形象往往最终会“升华”并且受尊重。
事实上,当代作家大都写到了小人物式的痴傻者形象,莫言《檀香刑》中的赵小甲,贾平凹《秦腔》中的傻子,苏童《罂粟之家》中的白痴演义,《黄雀记》中的疯子爷爷,阿来《尘埃落定》中的土司二少爷,迟子建《采浆果的人》中大鲁、二鲁一双弱智兄妹……这些人物都对于改造小说的“意识构造”具有重要的作用,使之在社会表层的景观之后,立起了一道深远而幽暗的无意识世界的风景。
第三个谱系是女性作家笔下大量出现的幽灵般的人物,“阁楼上的疯女人”式的角色。最初是在残雪小说中大量出现,《苍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等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是这种神经质、幻想症或迫害狂式的人物,她们终日生活于焦虑与自戕的压抑与幻觉中,为读者打开了一个深渊般的梦魇世界。而在1990年代林白和陈染的小说中,则出现了“秃头女”“麦穗女”“守寡人”“空心人”“纸片人”……这些怪异暧昧的形象,作为疯傻人群的变体,幽灵般游荡于女性主义叙事的舞台。
第四个谱系是许多作家有意设置的叙事人物或视角,比如在马原的《虚构》中,作者一方面夸耀自己是那个“天马行空”的作家,另一方面又刻意闪烁其词地暗示,自己正住在安定医院的病房里。这种身份的含混与模糊,几乎是新潮与先锋小说的一个叙事诀窍。在莫言、余华、苏童、格非的小说中,都有许多是采用了类似于“弱智化叙事视角”来进行叙述的,包括在林白的《万物花开》、莫言的《生死疲劳》《四十一炮》、阎连科的《受活》《炸裂志》等长篇小说中,都是以“拟狂人”或“类痴傻”的叙事视角来展开的。
以上是一个粗略的梳理,尚不能完全和精细地体现一个完整的谱系。但我们的意图是想表明,在新文学诞生以来,这样的一个人物系列的广泛出现,并不只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关注,而是一种对于非理性世界和无意识世界的发现和敞开,一种认真的透视和分析。同时也是一种叙事的革命——某种意义上,对于叙事者主体的身份降解,一种自我的矮化,反而能够打开更广大的自然世界和意识世界,使叙事的范畴由社会学空间深入到人类学世界之中,由伦理学的界面伸向人类学的时空之中。同时,它还导致了美学上的深刻变革,使叙事溢出了社会历史与伦理美学的边界,而抵达了为生命哲学和人类学诗学所支持的广阔空间。无论如何,这都是历史性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