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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好的故事》

2016-05-20田建民

长城 2016年3期
关键词:诗作野草理想

田建民

《好的故事》最初发表在1925年2月9日《语丝》周刊第13期,但收入散文诗集《野草》时作者标注的创作日期为1925年2月24日。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年这期《语丝》周刊没有能够按预计的2月9日印行,而是延误到了2月24日以后才出版的。这种情况在出版界时有发生。再一种可能是两年多后鲁迅在编辑《野草》时记忆有误或是原稿出现了笔误。孙玉石认为是作者的误记。他根据鲁迅1925年1月28日的日记中有“作《野草》一篇”的记载,查证这一天是旧历年的正月初五,按习俗“破五”放鞭炮。诗作开头有鞭爆繁响的描写,二者吻合。由此他推断“这篇作品的写作时间应该是1925年1月28日0的夜里”。{1}闵抗生也认为是作者笔误。但他不同意孙玉石的推断。他认为:“推断《好的故事》作于一月二十八日是证据不足的。因为:一、‘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八日与‘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年、月、日三项竟有两项不符,而且将‘八误写为‘四也错得太离奇。二、‘迎财神固然四近会有‘鞭爆的繁响,但是送灶、除夕、正月初一,都是‘鞭爆的繁响。”他推断《好的故事》有可能与《风筝》写于同一天。“《风筝》作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与《好的故事》文后所署日期整整相差一个月,会不会鲁迅先生在为《好的故事》签署日期时误将‘一月写成了‘二月呢?这样的错误,似乎比把‘一月二十八日误作‘二月二十四日更近情理。第三,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正是旧历正月初一,四近有‘鞭爆的繁响也合情合理。”{2}两位研究者的推断都颇认真严谨,且看起来各有道理,一时难分谁对谁错。好在文学欣赏不同于历史考证,只要知道作品是写于1925年春节期间就可以了,至于是1月24日还是28日抑或2月24日,对欣赏作品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所以我们不必在确定作品的具体写作日期上纠缠,还是把重点放到对作品的解读上吧。

作品篇幅不长,共800余字。在艺术构思上,作品采取了由实入虚再由虚而实的虚实交织艺术手法,即把描绘自己现实状态与情绪的写实性描写与梦幻的诗意想象性描写完美地交融,构成一篇首尾呼应、虚实交织、美轮美奂、意蕴隽永的散文诗。具体说来,作品的前三个自然段是写实的,可看为诗作的第一部分。“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这完全是实写。交代诗人在夜间独自看书工作已经很久了。听着人们为庆祝节日燃放的鞭炮声,自己面对“昏沉的夜”感到了孤独和落寞。“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踝上。”这仍然是写实。即诗人工作到夜深困意袭来,不觉蒙蒙眬眬地睡着了。“我在蒙眬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这是在现实与梦幻之间搭起的跳板。自然而然地由写实而进入写梦。“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踝上”不仅仅是表现诗人蒙蒙入睡的状态,更重要的是为后面所写的梦幻的内容做逻辑上的铺垫。《初学记》是唐代徐坚撰的一部综合性类书。此书的编撰原为唐玄宗诸子作文时检查事类之用,故名《初学记》。书中卷八《舆地志》记载:“山阴南湖,萦带郊郭,白水翠岩,互相映发,若镜若图,故王逸少云:‘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山阴道是鲁迅故乡浙江绍兴附近一条古代官道,沿途湖光水色,美不胜收。历代文人墨客多有咏叹。除上引王羲之诗句外,王徽之在《世说新语·言语》里也说:“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王献之在《镜湖帖》中写道:“镜湖澄澈,清流泻注,山川之美,使人应接不暇。”沈佺期诗云:“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钓竿篇》)等。鲁迅自小生活在这美丽的江南水乡,对诗人们描写的这些美景有切身经历和体验。周作人在《乌篷船》中对行船观景怡然之情的细致而真实的描写可以作为印证。此外,诗人在《故乡》《社戏》《雪》等作品中也流露出这种美妙的故乡情怀。可以说,童少年时期的生活美景成了鲁迅珍藏在心底的美好记忆。诗作写诗人阅读《初学记》中有关对故乡山阴道和鉴湖的记载,由此勾起思乡之情,蒙眬中梦游江南,见到了一篇“好的故事”。所以,前三个写实的自然段既交代了诗人真实的处境与心情,又自然而然地把情思引入了虚幻的梦境。

诗作的第二部分由第四至第九自然段组成,即细致描绘“好的故事”这一虚幻的梦境。这也是诗作的主体部分。“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这是对所见到的“好的故事”及自己的感受先做一个概括的说明。然后具体写自己坐小船经过山阴道所见的充满生活情趣而又和谐、优雅、富于诗情画意的美丽的景致。“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这里诗人先是实写河两岸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等等静态的景物,然后再写这些景物倒映在河面的美丽的幻影及这些幻影在日光的照射和船桨的划动中不断变幻的美景。“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这种虚实交织,动静结合的全景式扫描,已经把江南水乡的美景写得绚丽多姿,活灵活现。但诗人余兴未消,在对水乡美景做了全景式扫描之后,进而把特写的镜头聚焦于更惹人眼的一丈红。“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而后,诗人再把这一丈红的特写镜头融入到全景中去。“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了。”这就是诗人心中想的美丽、幽雅、有趣的“好的故事”。

诗作的后三个自然段是第三部分,即由美妙的梦幻跌回到现实。诗人梦中清楚地看到了“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但当诗人“要凝视他们”时,也就是诗人要一一确认他们时,却“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诗人是真爱这一篇理想中的“好的故事”,所以“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诗人的好梦彻底碎了,又独自跌回到“昏沉的夜”。但诗人“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

鲁迅几乎没有专致于写景的散文。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曾自谦地说:“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也不甚感动。”{3}其实,鲁迅并非不善于写景,而是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启蒙思想先驱,时刻感到旧传统文化和旧习惯势力的威压而处于一种紧张的战斗状态,所以他无法静下来以闲适的心态来专注于写景,只是在战斗的间隙或为战斗的需要而偶尔描绘出一些异常优美的景物片段。如《雪》对江南美丽雪景的描绘,《腊叶》对深秋枫叶的描绘等。而这篇《好的故事》,如果掐头去尾,只看描写梦幻中的江南水乡的片段,那绝对就是一篇不逊于任何写景名家作品的美轮美奂的写景散文。当然,也像《雪》和《腊叶》一样,在《好的故事》中,鲁迅也绝不是单纯地写景抒情,而是把梦幻中的美妙意象与现实当中“昏沉的夜”的意象融于一起,以形象象征的方式表现诗人隐秘的情感、心态和对现实人生的体验与思考,形成一篇结构完整、意蕴幽深的散文诗。

《好的故事》到底表现了诗人怎样的思想情感和对社会人生的体验与思考呢?以往研究者们的研究,从研究视角上看,大致可以分为从社会政治或启蒙以及从婚恋情感两种不同角度对诗作进行的解读。对其提出的一些可资借鉴的观点或看法,下面分而论之。

从社会政治或启蒙的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认为诗作表现的是诗人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认为诗人追忆的如诗如画的故乡美景象征的是诗人心中向往的美好的社会理想,而“昏沉的夜”则象征的是冷酷的现实,面对美好的理想被冷酷的现实撞碎,诗人虽然感到了孤寂与失望,但还是执着地追求理想而与现实的黑暗搏斗。这些研究者的观点细分起来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把鲁迅的社会理想解释得比较笼统和宽泛。如李何林解释说:“作者憧憬于‘美的人和美的事,但现实是‘昏沉的夜,没有‘美的人和美的事,所以只能在梦中看见;醒来却‘只见昏沉的灯光,‘何尝有一丝碎影。表现了作者的怅惘和失望,也表现了作者的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但作者最后还是坚信他看见了一篇好的故事(‘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虽然‘在昏沉的夜。”{4}孙玉石也持类似的观点。他说:“在这篇《好的故事》中,……展示了作者所向往的理想与黑暗现实的对立,从而使人们进一步认识到,鲁迅内心存在的希望与失望矛盾产生的现实基础,启示人们为毁掉这‘昏沉的夜,实现那充满‘好的故事的生活而斗争。更可贵的是,这篇散文诗不仅倾诉了鲁迅这种战斗激情,而且表现了他挚着追求的精神。”{5}俊卫秀也认为:“如果这篇诗的主题,只限于写作者的理想被现实冲破的迷惘的话,那么,诗中所潜伏着的志念,不正有着像《影的告别》、《过客》的那种向黑暗搏斗的精神吗?”{6}这种认为诗作表现的是诗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的解释在大的原则上是毫无问题的,但却显得有些空泛。因为表现理想与抨击黑暗可以说是鲁迅所有作品的总主题,而本篇诗作诗人表现了怎样独特的思想情感却被忽略了。

第二种情况是把诗作放到启蒙的文化场中来考量,认为诗作表现的是诗人用理想来抵抗自己心中的“黑暗”与“虚无”的心态与情绪。如片山智行认为诗作中梦幻的描写“决不是泡影的梦,而是如同黑暗中打出的影像一般,是艳丽‘美好的景色。作者确认道:‘但我总记得见过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这里有努力跨越‘虚无、‘寂寞、‘颓唐的精神运作。”{7}丸尾常喜也说:“这个‘好的故事,‘我确切无疑地见过,而且真是喜爱,‘我决心把它留住,永不忘怀。由此确信,要在黑夜中燃起一点灯火。这就是‘我对于‘黑暗与‘虚无的抵抗,是‘我之‘寂寞的形象。”{8}李玉明也是从启蒙的视角来解读和分析诗人理想与现实的内心矛盾。虽然他没用以理想抵抗“黑暗”与“虚无”这样的说法,而是强调诗人追求理想的困苦与心迹。他说:“理想世界原本就飘飘渺渺,还无法触摸它,它本身还不能转化为一种与现实相对抗的巨大力量,其基本形态是升腾于鲁迅心中的一种朦胧感觉;更主要的是,鲁迅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现实的强大势力,它正以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巨爪残酷地揉搓着人们心中哪怕是极其微茫的希望和信念,哪里还有理想世界的踪影呢?因此,如毒蛇般纠缠咬噬着鲁迅的依然是那种悲哀而疲惫的念头,他只能背负着内心凄怆悲凉的包袱在人生道路上踯躅盘桓,踽踽而行。虽如是,诗人却并不愿放弃这个理想世界,现实愈阴暗,道路愈艰难,鲁迅追求人生理想的拳拳之心愈坚毅。一篇《好的故事》言近旨远地倾吐出的就是这种追求理想的困苦与心迹。”{9}此外,孙玉石也修正了自己早年的观点,而从鲁迅这一启蒙先驱反抗绝望的生命存在角度来解读诗作中表现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他认为:“昏沉的现实给予他的只有绝望和虚无,孤独和寂寞;美的东西只存在于短暂的梦境中。这是20世纪20年代一个先觉的知识者所不能不感受到的生命存在的痛苦。……他用《好的故事》中的美丽梦境,与‘昏暗的夜象征的社会现实的对立,写出自己当时存在于意识深处的‘作绝望的抗战的心境。”{10}这种以启蒙视角解读诗作所得出的观点或看法尽管在揭示诗作具体表现的独特思想情感上还不够明确,但显然比宽泛地说诗作表现的是诗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要深入得多而更为接近诗人当时的情感和心态了。

第三种情况则是把诗作的写作与具体的政治革命相联系。如闵抗生认为:“写作《好的故事》的时候,北伐已开始酝酿。后来鲁迅先生自己说,他是抱着梦幻到革命策源地广州去的。可以设想,《好的故事》中‘一一看见,‘一一知道的‘美的人和美的事,是有着对第一次大革命的预见的影子的。……诗中对‘好的故事的憧憬和同年三月写的《过客》中‘前面的声音对客的召唤,都透露了革命高潮日渐切近的消息。……作品通过理想与现实的比较,揭露了现实的沉重、冷酷、反动,表达了诗人对这样的现实的极度的憎恶,及他的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11}这种以政治革命的视角对诗作的解读,把鲁迅这一启蒙思想家“拔高”为政治革命家和革命预言家,带有强烈的特殊政治时代的“左”的思想烙印。

从婚恋情感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们,认为《好的故事》在表面的思乡之情背后隐含的是诗人内心深处对爱情的渴望与憧憬。这种爱情说的始作俑者是又央。他抓住诗作中一些特殊的词语和意象,用训诂的方法和传统文化中的所谓阴阳相合观考证分析说:“关于‘好,许慎《说文》云:‘好,美也,从女、子。徐锴《说文系传》云:‘好,……子者,男子之美称也,会意。男女相悦,是为美事,《诗经·卫风·木瓜》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中的‘好即用此意。另,朱熹《楚辞辩证·离骚经》云:‘美人,直谓美好之人,以男悦女之号也。《好的故事》中的‘好及‘美的人、美的事亦当作如是解。”此外,他就诗作中船行河中和一切景物在“青天的底子”的河中交错的两个意象分析说:“两个意象却突出地描写了那种融合交织、周而复始、万物同体、心荡神摇的大和谐、大欢愉的美妙境界,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高雅的情趣。看得出,作者在这里是借用我国古代文化中的阴阳观念来象征和谐理想的爱情:其一,在中国古代文化观念中,天为乾,为阳;地为坤,为阴;而以阴阳和洽作为事物存在的理想境界,是立合的哲学。两意象都写了蓝天白云和地上的诸景诸物一同倒影水中,摇荡错综,交织融合的景象,其中的天地同体,阴阳合璧的象征意向,是十分明显的。其二,作品以‘水作为传达的镜子,值得考究。在《周易》的八卦中,‘水为‘坎。《周易说卦》云:‘坎,陷也。……李鼎祚注:‘阳陷阴中。……可以帮助理解作品中‘夹带了闪烁的阳光,‘镶着日光等具体描写的意蕴。”由此,他认为诗作“表现了作者在不幸婚姻的暗夜对理想爱情的憧憬中的一刹那的激动和迷醉”。{12}李天明与胡尹强均赞成又央的观点。李天明认为:“散文诗浅表层次的思乡和潜隐层次的渴望情爱的两个主旋律交奏回响,一显一隐,一明一暗,最终完成这一抒情的辉煌乐章。”{13}胡尹强则联系鲁迅的另一篇散文诗《希望》而联想发挥说:“在昏暗的夜——地狱般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中,诗人的生命意志和欲望觉醒了,憧憬情爱生活的美好,在幻想中看见这一篇好的故事,又突然消失,真有说不尽的惆怅。然而,毕竟看见了,又带着说不尽的迷醉……也许,正是对这幻想中的‘好的故事的迷醉,推动着诗人下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的决心的吧”。{14}从婚恋视角解读诗作的研究者们撇开鲁迅这一启蒙思想先驱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不谈,却专注于考证和推测其隐秘的私人情感,不免有索引猜谜式的偏执与猎奇之嫌。

解读《野草》系列的散文诗,我以为,一是不要脱离开五四启蒙的文化场。因为这些诗作是鲁迅这一启蒙思想先驱当时心态的表露,表现的是对现实社会文化生态的认识和体验,抒发的是这一启蒙文化战场上的“精神界之战士”,由于感到封建文化和旧习惯势力的强大和个人战斗的无力而产生的孤独、寂寞、虚无甚至愤激的思想情感。二是解读这些象征意蕴丰厚的散文诗,既不能坐实到具体的人和事而遮蔽或窄化诗作丰富而深刻的思想内涵,又不能概括而抽象地把诸如“表现理想、抨击黑暗”这样可以用到鲁迅许多作品上的话来评价一篇具体的作品,这样就显得太空泛,不能帮助读者理解这篇作品表现了诗人怎样独特的思想、情感或心态。有研究者认为把《好的故事》中的“故事”“理解成‘往事可能更为贴切,往事,是已经过去的一切,不必有具体的事件和情节”。{15}笔者认同这种看法。诗作从总体上看,大致表现的是诗人对一段已经过去了的激动人心的美妙往事的追忆与惋惜。但是,究竟是怎样一段往事使诗人那样心潮澎湃、难以忘怀呢?我们知道,辛亥革命后鲁迅曾度过了一段由兴奋而失望进而苦闷的消沉时期。他自己描述当时的心境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16}每天以辑录金石碑帖,抄写和校订古书消磨时光。是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开展,五四文学革命的爆发才又重新燃起了他的战斗激情。经钱玄同的“劝驾”,鲁迅开始积极投身于批判封建文化和旧习惯势力的战斗中,并很快以小说蜚声文坛,成为文化界万众瞩目的反封建文化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当时正是五四文化运动的高潮期,一大批文化精英如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陈大齐、吴虞等,他们都以批判旧文化、建构新文化为己任。那是怎样一个令人激情迸发的辉煌历史时代呀!然而很快,“《新青年》的团体解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17}原来充满战斗硝烟的反封建文化和文学革命的战场,现在却成了“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鲁迅自己感到的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18}可以说,五四文化运动高潮期与五四文化精英们同仇敌忾的岁月给鲁迅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在鲁迅的心中,五四文化运动高潮期这一短暂的令人激情迸发的历史时段就是一篇“美丽,幽雅,有趣”,有“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的“好的故事”,其中“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然而,随着时间 的流逝,这一切都成了梦幻般的回忆,五四文化运动落潮后的社会现实却是“昏沉的夜”。尽管诗人是“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但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却是不可能的。诗人也只能在“昏沉的夜”,回味着总记得见过的这一篇“好的故事”,独自叹惋与惆怅了。

总之,《好的故事》写诗人梦中回到如诗如画的故乡,看到了“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组成的“一篇好的故事”,当诗人要确认这些“美的人和美的事”时,美丽的梦幻破灭而跌回到现实的“昏沉的夜”,以此表现鲁迅这一启蒙文化战场上的“精神界之战士”,对与五四文化精英们一起向封建旧文化宣战的五四文化运动高潮期激情澎湃的战斗岁月的怀恋与惋惜,同时也表现了五四落潮后,诗人找不到战友,独自在“昏沉的夜”“荷戟独彷徨”的孤独、寂寞而又坚定地与黑暗现实及旧文化和旧习惯势力顽强抗争的无奈与悲壮的心境。

注释:

{1}{10}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骉野草?骍重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页、第128页。

{2}{11}闵抗生:《地狱边沿的小花——鲁迅散文诗初探》,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3—104页、第102页。

{3}《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69页。

{4}李何林:《鲁迅?骉野草?骍注释》,见《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页。

{5}孙玉石:《?骉野草?骍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61页。

{6}俊卫秀:《鲁迅?骉野草?骍探索》,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7页。

{7}【日】片山智行著,李冬木译:《鲁迅?骉野草?骍全释》,吉林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3页。

{8}【日】丸尾常喜著,秦弓、孙丽华编译:《耻辱与恢复——?骉呐喊?骍与?骉野草?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8页。

{9}李玉明:《拷问灵魂——鲁迅?骉野草?骍新释》,济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73—74页。

{12}又央:《?骉野草?骍:一个特殊序列》,《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5期,第21—22页。

{13}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骉野草?骍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页。

{14}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骉野草?骍世纪之谜》,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页。

{15}汪卫东:《探寻“诗心”:?骉野草?骍整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8—79页。

{16}《鲁迅全集》第1巻,第415页。

{17}《鲁迅全集》第四卷,第456页。

{18}《鲁迅全集》第七卷,第150页。

责任编辑 李秀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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