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印度到于闐——漢、藏文獻記載的阿那婆答多龍王

朱麗雙

(作者單位： 北京大學國際漢學家研修基地)



從印度到于闐
——漢、藏文獻記載的阿那婆答多龍王

朱麗雙

阿那婆答多龍王是佛典中非常著名的一位龍王，其事在佛教世界流傳既早且廣。本文據漢、藏文文獻，探討有關這位龍王的傳説，特别是于闐故國對其事跡的創造和加工。古代于闐在佛典創造方面的貢獻早已爲人熟知，而有關阿那婆答多龍王的傳説故事可謂這方面又一鲜明例證，值得我們注意。

一 阿那婆答多龍王的居處

玄奘《大唐西域記》卷一序論：“則瞻部洲之中地者，阿那婆答多池也，(原注： 唐言無熱惱。舊曰阿耨達池，訛也。)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矣。金、銀、琉璃、頗胝飾其岸焉。金沙彌漫，清波皎鏡。八地菩薩以願力故，化爲龍王，於中潛宅，出清冷水，給贍部洲。是以池東面銀牛口，流出殑伽河，(原注： 舊曰恒河，又曰恒伽，訛也。)繞池一匝，入東南海；池南面金象口，流出信度河，(原注： 舊曰辛頭河，訛也。)繞池一匝，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馬口，流出縛芻河，(原注： 舊曰博叉河，訛也。)繞池一匝，入西北海；池北面頗胝師子口，流出徙多河，(原注： 舊曰私陁河，訛也。)繞池一匝，入東北海。或曰潛流地下出積石山，即徙多河之流，爲中國之河源云。”*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39頁。

玄奘所謂阿那婆答多池的龍王，漢文佛教文獻也譯作“阿耨達龍王”(早期文獻常用)、“阿耨大龍王”、“阿那婆達多龍王”，或意譯作“無热龍王”等，阿耨達/大、阿那婆答多/達多，梵文還原皆作Anavatapta，意爲“無熱”。據季羨林先生等對《大唐西域記》所做的校注，香山，梵文Gandhagiri，可能指葱嶺(今帕米爾高原)；大雪山指喜馬拉雅山；殑伽河，梵文作Galga，即恒河(Ganges)；信度河，梵文作Sindhu，即印度河(Indus)；縛芻河，指今瓦赫什河(Vakva River)，爲阿姆河(Oxus或Amu Darya)的主要支流之一；徙多河，梵文作Sīta，指今葉爾羌河與塔里木河*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 37、41— 42頁。參見Richard Salomon, Two Gndhrī Manuscripts of the Songs of Lake Anavatapta (Anavatapta-gth), Gndhrī Buddhist Texts 5 (以下簡稱GBT 5),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8, p 6；王邦維《香山與無热惱池： 大河之水何處來？》，《文史知識》2014年第12期，104—109頁。。當然，若據今天之地理知識，恒河源出喜馬拉雅山南麓，印度河源出今岡底斯山西麓，阿姆河源出帕米爾高原，葉爾羌河或塔里木河源出喀喇昆仑山，而黄河源出今青海巴顔喀拉山東麓，與玄奘此處所述大相徑庭。不過，這是古代佛教徒所理解的世界地理，自不可以今之科學知識强求之*參見王邦維《香山與無热惱池： 大河之水何處來？》，107—109頁。。

因爲傳説是世界四大河流的源頭，阿那婆答多池在佛典中甚爲著名，流傳既早且廣。比如近年阿富汗發現的犍陀羅語佉盧文殘片中就有《阿耨達池頌》(Anavatapta-gth)，其内容是講述释迦牟尼佛與其弟子在阿耨達池(即阿那婆答多池)回憶前世業報因緣的故事。這是早年和田發現的犍陀羅語《法句經》(Dharmapada)之外最長的犍陀羅語佛典，年代在公元2世紀早期，或可能是1世紀，甚至有可能更早至公元前2世紀*GBT 5, pp.12-13.。而且《阿耨達池頌》的梵文殘片在吉爾吉特(Gilgit)和新疆克孜爾(Qizil)皆有發現，此經還或全部或部分地出現於巴利文、藏文和漢文佛典*Richard Salomon, Ancient Buddhist Scrolls from Gandhra: The British Library Kharovthī Fragments,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9, pp.158-159; GBT 5, pp.18-37.，比如西晉竺法護(Dharmarakva)譯《佛五百弟子自説本起經》即爲此經的諸多異譯本之一*CBETA，T4，no.199，190a-202a頁。。

關於阿那婆答多池的由來，可參見義淨譯《根本説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Mūlasarvstivda-vinayaBhaivajya-vastu)卷一一，故事是説往昔有國王名實竹(Piodavamsa)，一次他作大無遮施會(pacavrvika)，“須食者與食，須衣者與衣。滌米泔水成大壕坑，汎漲流溢，名曰無熱池。經於十二年中，米泔飯汁，共爲湊聚，汎流成河，是故世人號爲漿水河”*CBETA，T24，no.1448，51c頁。國王梵文的比定，據GBT 5, p 6。。邵瑞祺(Richard Salomon)教授指出此即著名的恒河*GBT 5, p 6.。

漢文大藏經有諸多經文涉及阿那婆答多池及其龍王，其中最早的恐怕是傳爲康孟祥於公元194—199年間譯出的《佛説興起行經》，内容與前述犍陀羅語《阿耨達池頌》有一定關聯，是講佛在阿那婆答多池(此經作“阿耨大泉”)追述先世宿緣，聽衆中除五百羅漢，主要便是“阿耨大龍王”*CBETA,T4，no.197，164a-174b頁。參見GBT 5, pp.33-34。按，邵瑞祺教授通過此經與《阿耨達池頌》的比較，認爲此經内容爲《阿耨達池頌》的末章，但經過改寫。他還指出此經是否確爲康孟祥所譯是值得懷疑的，因爲它没有出現在任何早期佛經目録中(GBT 5, p.34)。。此經並有序言描述阿那婆答多池的位置及其景象：“所謂崑崙山者，則閻浮利地之中心也。山皆寶石，周匝有五百窟，窟皆黄金，常五百羅漢居之。阿耨大泉，外周圍山，山内平地，泉處其中。泉岸皆黄金，以四獸頭，出水其口。各遶一匝已，還復其方，出投四海。象口所出者，則黄河是也。其泉方各二十五由延，深三厥劣——一厥劣者，七里也。泉中有金臺，臺方一由延，臺上有金蓮華，以七寶爲莖。”*CBETA，T4，no.197，163c頁。又西晉竺法護譯《佛五百弟子説本起經》序言：“蓋阿耨達龍王者(晉名無焚)，佛在世時受别菩薩也。有神猛之德，據於崑崙之墟。斯龍所居宫館寶殿，五河之源則典覽焉。有八味水池，華殖七色，服此水者即識宿命。”隨後於卷一《大迦葉品》的最前部分敍述此經緣起，講到佛令衆比丘前去阿那婆答多池，此池“有諸鬼神所娱樂，種種衆華無央數。四瀆涌出向四方，彼諸流河歸江海。私頭那提伯師子，人不能至神足到”*CBETA,T4, no.199, 190a頁。。按《佛五百弟子説本起經》兩處引文，一言“五河之源”，一言“四瀆流出”，參照其他各經的相關敍述，顯然“五河”當爲“四河”之誤。可是對於此“四河”或“四瀆”的名稱，隨後的經文卻又語焉不詳：“私頭那提伯師子。”這句究竟當作何解？對此我們或可參見邵瑞祺教授的相關研究。他在討論犍陀羅語《阿耨達池頌》時引用到《佛五百弟子説本起經》，對比了這句偈頌的梵文本、藏文本及義淨譯《根本説一切有部毘奈耶律藥事》的相應部分，從中可見所謂四瀆當即Galga、Sindhu、Vakvu、Sīta*GBT 5,p.360.，與前述《大唐西域記》的敍述一致。可是“私頭那提伯師子”無法與此四瀆一一對應。對此邵瑞祺教授未做解釋，筆者認爲還需多言兩句。從對音來看，“私頭”似可對應Sīta；“那提”似對應梵文nada，意爲河流；“伯師子”似對應Vakvu，即前述之縛芻河。若是，則此經漢譯似與吉爾吉特所出梵文寫本galgca sindhus ca tathaiva vakvuh sītca不完全對應，而與《羯恥那比喻》(Kathinvadna)中的galgca sindhus ca nadas ca vakvuh sītca較爲接近*GBT 5, p.360.。但是從各河流名稱之順序來看，也不完全相同，另外不知何故一方面未譯Galga和Sindhu，另一方面又似乎將泛指河流之意的nada譯作一條河名了。

對於阿那婆答多池的地理位置，有學者把它比定爲今西藏阿里地區的瑪旁雍錯(Mnasarovar; Tib. Ma pham g.yu mtsho)，此湖不論對於佛教徒還是印度教徒皆爲聖地*Heinz Bechert, Bruchstücke buddhistischr Verssammlungen aus zentralasiatischen Sanskrithandschriften. Vol. 1, Die Anavataptagth und die Sthaviragth, Berlin: Akademie-Verlag, 1961, p.16, n.2. 轉引自GBT 5, p 6。；另有學者認爲可能是瑪旁雍錯旁邊的拉昂错(Rakhas Tal; Tib. Lag ngar mtsho)*Frits Staal, “The Lake of the Yakva Chief,” in Tadeusz Skorupski ed., Indo-Tibetan Studies: Papers in Honour and Appreciation of Professor David L. Snellgrove’s Contribution to Indo-Tibetan Studies, Tring, U.K.: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 1990, pp.275-291, esp.283. 轉引自GBT 5, p 6。。不過前述《佛説興起行經》和《佛五百弟子説本起經》則明確指在昆侖山，頗疑此説受到古代中國人地理知識的影響，比如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一河水條：“釋氏《西域記》曰： 阿耨達太山，其上有大淵水，宫殿樓觀甚大焉。山，即昆侖山也。《穆天子傳》曰： 天子昇於昆侖，觀黄帝之宫，而封豐隆之葬。豐隆，雷公也。黄帝宫，即阿耨達宫也。其山出六大水，山西有大水，名新頭河。”*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注校證》，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3頁。按，所謂“釋氏《西域記》”，岑仲勉認爲指東晉道安所著《西域記》，見其著《〈水經注〉卷一箋證》，氏著《中外史地考證》，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213頁。雖然《水經注》比《佛説興起行經》及《佛五百弟子説本起經》晚出許多，但三者都混同昆侖山和阿那婆答多池(阿耨達池)之所在。筆者推測，《佛説興起行經》和《佛五百弟子説本起經》的序言可能得到漢地士人的潤色，或直接爲漢地士人所加也有可能，特别是《佛説興起行經》，因爲雖然此經正文標注爲東漢康孟祥譯，但其序則無譯者或著者名。再如玄奘對阿耨達池與昆侖山的聯繫似也持保留態度，因他只説阿那婆答多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而且他對於中國河源出自阿那婆答多池之説，似也不太肯定，故言“或曰”。

對阿那婆答多池及源自此處諸河的較爲詳備的描述，唐以前的漢譯本主要有以下幾種： 1) 西晉(266—316)法立與法炬譯《大樓炭經》卷一《閻浮利品》*CBETA，T1，no.23，278c-279a頁。小野玄妙認爲，《大樓炭經》初爲竺法護所譯，繼由法炬與法立共譯一本，見氏著，楊白衣譯《佛教經典總論》，臺北： 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46— 47頁。；2) 東晉隆安元年(397)瞿曇僧伽提婆(Gautama Salghadeva)譯《增壹阿含經》(Ekottargamasūtra)卷二一《苦樂品》*CBETA，T2，no. 125，658b-c頁。據道安爲此經所作序言，《增壹阿含經》初譯在前秦建元二十年(384)，由天竺僧曇摩難提(Dharmanadin)誦出，竺佛念譯傳，曇嵩筆受，共41卷。但由於值遇戰亂，全部(轉下頁)；3) 後秦弘始六年(404)鳩摩羅什(Kumrajīva)譯《大智度論》(Mahaprajna-paramita-sastra)*(接上頁) 經文未能盡善。東晉隆安元年(397)，罽賓瞿曇僧伽提婆在洛陽對全經進行譯改，由竺道祖筆受，改成51卷。武周時兩譯本仍並存於世，至唐開元年間，初譯本散失，僅有瞿曇僧伽提婆譯的正本存世。見CBETA，T2，no. 125，549a頁，參見耿敬《試探〈增一阿含經〉之流變》，《五臺山研究》1999年第3期，16—17頁；Giuliana Martini, “Bodhisattva Texts, Ideologies and Rituals in Khotan in the Fifth and Sixth Centuries,” in Matteo de Chiara, Mauro Maggi, and Giulina Martini eds., Multilingualism and History of Knowledge, vol.1, Buddhism among the Iranian Peoples of Central Asia, Wien: Verlag der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2013, p.16, no.8.*CBETA，T25，no.1509，114a頁。；4) 後秦弘始十五年(413)佛陀耶舍(Buddhayasas)和竺佛念譯《長阿含經》(Dīrghgamasūtra)卷一八《閻浮提州品》*CBETA，T1，no.1，116c-117a頁。《長阿含經》漢譯年代據Bhikkhu Anlayo, “Three Chinese Dīrgha-gama Discourses without Parallels,” in Dhammadinn ed., Research on the Dīrgha-gama, Taipei: Dharma Drum Publishing Corporation, 2014, p 6。；5) 隋大業年間(605—618)闍那崛多(Jagupta)等譯《起世經》卷一《 閻浮洲品》*CBETA, T1, no.24, 312c-313a頁。；6) 隋達摩笈多(Dharmagupta)譯《起世因本經》卷一《閻浮洲品》*CBETA，T01，no.25，368a-b頁。。筆者推測，《大唐西域記》的上引文似本自以上各經，但大概也參考了玄奘接觸過的其他經論典籍而有所修訂。

從上述各經可知，阿那婆答多池是佛經所述世界四大河流的源頭，阿那婆答多龍王居於其中，“出清涼水，給贍部洲”。諸經一般有較多文字鋪陳阿那婆答多池裝飾之美，但《增壹阿含經》《大智度論》和《大唐西域記》對此則較爲簡略。《大樓炭經》《長阿含經》《起世經》《起世因本經》還詳細描述了阿那婆答多龍王清涼而不易見熱的特點，總結而言，就是其他諸龍不能禁受熱沙來墮、熱風來吹，並不能見金翅鳥王，否則便失天形，而現蛇身。但阿那婆答多龍王則無此等煩惱。另外，各經所述阿那婆答多池所出四大河流的名稱及其河口也不相同，表列如下：

《》()，。，。，。，。《》()，，。，，。，，。，，。《》()，，。，，。，，。，，。《》()，，。，，。，，。，，。

(續表)

從上表可見，第一，各個方向所出河流之處在《大樓炭經》中只有方位而無名稱，但後來皆有河口之名，即象頭、牛頭、馬頭和師子頭，到了《大唐西域記》，各個河口還有不同的裝飾，故成銀牛口、金象口、琉璃馬口、頗胝師子口。頗胝，指水晶*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41頁。。第二，各個方位的河口名稱，只有《大智度論》《起世經》《起世因本經》基本一致，其他各經皆不相同，這或許提示我們，各經可能出自不同的地方，各有其傳承系統，而且可能與所謂四天子理論在不同時代的演變有關*伯希和著，馮承均譯《四天子説》，《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第一卷三編，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5年，84—103頁。。第三，《增壹阿含經》先言私陀河西流，婆叉河北流，可是緊接著又言私陀河入北海，婆叉河入西海。顯然，此係誤寫，私陀河既西流，自當入西海；婆叉河既北流，則當入北海。第四，在《大樓炭經》中，南面入南海的爲“和叉河”，西南入西海的爲“信陀河”，至《增壹阿含經》以後各經，可能由於地理知識的進步，皆作“辛頭河”入南海，“婆叉河”入西海。從大體方位上講，自然後者較爲合理。但是《大唐西域記》在記敍徙多河之後多加一句：“或曰潛流地下出積石山，即徙多河之流，爲中國之河源云。”顯然，這是爲把中國黄河的河源牽扯進佛教的世界理論而强作附會。因爲在古代中國的地理認識中，確有把昆侖山當作世界的中地，而黄河“出其東北陬”，前述酈道元《水經注》卷一河水條引東漢高誘之語，言“河出昆山，伏流地中萬三千里，禹導而通之，出積石山”*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注校證》，1頁。。玄奘之説或本於此。

儘管有這些差異，在佛教世界中，阿那婆答多池滋養四大河流的中心地位則是無可否認的，而此四大河流的功德，可從西晉竺法護譯《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卷四《受封拜品》中阿那婆答多龍王的一段話來窺其一斑：“吾今——世尊！——興發是願，從斯大池，出流四河，充於四海。從其——世尊！——四河之流，若龍、鬼、人、飛鳥、走獸，二足、四足，有含命類，飲此流者，願其一切皆發無上正真道意。宿不發者，飲此水已，使成其行，速在佛座，降卻魔衆，伏諸外道。”*CBETA，T15，no. 635，505a頁。據費長房《歷代三寶紀》卷六，此經永嘉二年(308)譯出(CBETA，T49，no. 2034，62b頁)。按，藏文大藏經《甘珠爾》(bKa’ ’gyur)收有一《無熱龍王請問經》(’Phagspaklu’irgyalpomadrospaszhuspazhesbyabathegpachenpo’imdo)*拉薩版《甘珠爾》經部(mdo sde)na函，58卷，葉206a1—253b7。，此經見於吐蕃時期編撰的《旁塘目録》*Bod ljongs rten rdzas bshams mdzod khang ed, dKar chag ’phang thang ma, Pe cin: Mi rigs dpe skrun kang, 2003, p.9.，且其尾題言rgya gar gyi mkhan po dza na mitra dang/dnasīla dang/bandhe ye shes sde dang/yi ge pa dgon gling rma lo sogs pas zhu chen bgyis te gtan la phab pa // “天竺阿闍黎Janamitra、Dnasīla，僧人Ye shes sde，筆受dGon gling rma等校勘並確定。”*拉薩版，葉393a2-3。Ye shes sde，或意譯作“智軍”，爲吐蕃時期著名的譯師， 則此經爲吐蕃時期所譯佛經無疑。觀此經内容，大致與漢譯《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基本相同，均爲無熱龍王請教世尊有關菩薩所應行道的問題，且《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中有言此經的另一名稱爲“阿耨達龍王所問決諸狐疑清淨法品”*卷四《囑累法藏品》，CBETA，T15，no.635，507a頁。；再，梁朝僧祐《出三藏記集》卷二記《阿耨達經》二卷，“一名《弘道廣顯三昧經》。舊録云《阿耨達龍王經》，或云《阿耨達請佛經》”*蘇晉仁、蕭鍊子點校《出三藏記集》，北京： 中華書局，2008年，33頁。；費長房《歷代三寶紀》卷一三分别記有《弘道廣顯三昧經》四卷和《阿耨達龍王經》二卷，但稱此二經乃“同本别譯”*CBETA，T49，no.2034，110a頁。關於《阿耨達經》與《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參見黄夏年《〈阿耨達經〉與譯者及其文化内涵》，《龜兹學研究》第5輯，烏魯木齊： 新疆大學出版社，2012年，267—275頁。。可見漢文《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與藏文《無熱龍王請問經》爲同一種經書。不過兩經並非一一對應，顯是來自不同的文本。上引《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的這段話，也見於《無熱龍王請問經》，現引其全文如下，以示兩經異同：

bcom ldan ’das / bdag smon lam ’dabs pa ni / ’di lags te / gang bdag gi gnas ’di nas klung chen po bzhi rgya mtsho chen po bzhir ’bab pa’i rgya mtsho chen po de dag dang / bcom ldan ’das / klung chen po ’di dag la ’tshal ba’i sems can rkang gnyis pa dang / rkang bzhi po dang / rkang mang dag / rid dwags dang / bya gang lags pa de dag rgyu des bla na med pa yang dag par rdzogs pa’i byang chub tu gyur cig / gang dag byang chub tu smon pa de dag kyang rgyu des rnam par grol par gyur cig/

世尊，吾今發是願，從吾之住處，出流四大河，充於四大海。世尊，衆生飲此四大海與四大河者，若二足、四足、多足、走獸、飛鳥，以此之故，願其得證無上正等覺菩提，彼發菩提願者，亦以此因緣而得獲解脱。*拉薩版，葉378a7-b2。

從而可見，阿那婆答多池的功德，是衆生若飲此水，將得證無上正等覺菩提，也即成佛。

二 阿那婆答多龍王化身爲龍的因緣及其在于闐弘法的故事

阿那婆答多池既傳爲世界四大河流的源頭，居於其中的阿那婆答多龍王自是重要無比。如上所述，這位龍王在不同時代的佛經中有不同的譯名，而且有時音譯，有時意譯。由於本文討論的年代主要在7—9世紀，故一般情況下採用玄奘《大唐西域記》的音譯名。關於此龍王，西晉竺法護譯《佛五百弟子自説本起經》言他乃“佛在世時受别菩薩也”*CBETA，T4，no.199，190a頁。此經303年譯出，見GBT 5, p.11。，《大智度論》則稱其爲“七住大菩薩”，《大唐西域記》進一步言，這是八地菩薩“以願力故，化爲龍王，於中潛宅，出清冰水，給贍部州”。那麽是何願力使這位菩薩化身爲龍王呢？可惜我們從漢文佛經不得其詳。有意思的是，近年筆者翻譯有關于闐的藏文文獻，發現在敦煌藏文本P.t.960《于闐教法史》(Liyulchoskyilorgyus)中，記述有阿那婆答多龍王的事跡，今轉引其中有關化身爲龍因緣的段落如下：

天竺國有王名末部送達(’Bal bu song dar; Skt. Prabhusundara?)，其司庫(dkor pa)施黎袒(Shi ri dan; Skt. Srīdhana?)對正法極生敬信，具大悲心，所有財物皆獻給三寶作供養，〔或〕向窮人發放布施。財物和僕役用盡，〔遂成〕赤貧。國王聞之，救濟而賜〔他〕諸多僕役和財物。此等〔他〕亦呈獻三寶作供養。爾時，五百粟特(Sog dag)商人〔前往〕彼國王之境，未至而迷途，面臨死亡，故向魔鬼阿伽斯黎(A ga skrI)請求護祐，誓願道：“若找到道路而得不死，到達〔彼〕境，將以一活人供養。”請畢重又找到道路，遂至末部送達國王之境。〔爾後衆商人〕聚會商談供養魔鬼之人，爲司庫施黎袒所聞。施黎袒竊思：“我自無數世代以來，如車輪運轉一般，於世間不停輪回流轉，我對如是〔輪回〕不知厭離，不曾停止輪回。今我愛惜此劣身何益？亦當思愛惜他人之身，〔將他們〕自畏懼中解救。不如讓如是衆多粟特商人如願以償。”想畢〔司庫〕遂將其身賣給粟特人，身價所得之財亦獻給三寶作供養及向窮人發放布施。〔爾後司庫〕對粟特人言道：“爾等請垂示，任何教敕，〔我〕皆接受。”粟特人令施黎袒沐浴，以鐵鏈繫之，縛於鐵樁之上，如同煮肉一般，以火燒之。施黎袒以大信力故，諸天、龍護祐之，天亦降雨，故炙熱之火未能使之傷害。粟特人遂將他釋放。施黎袒又想：“我已使四贍部洲一切四生之飲食滿足，具大福德，我當先證得無上果，逝後於某處之大海子轉生爲王，於四方令四天下降雨。”誓願畢，〔司庫〕於彼海子轉生爲龍王，名曰阿那婆答(A ’da’ bad)。*拙文《〈于闐教法史〉譯注》，榮新江、朱麗雙《于闐與敦煌》附録二，蘭州： 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458— 464頁。

據筆者研究，《于闐教法史》成立於9世紀上半葉，可能在830年至850年左右*拙文《〈于闐教法史〉譯注》，419頁。。從這段記載來看，阿那婆答多龍王源出印度，他之所以居住在阿那婆答多池，是因爲前世曾經發願欲轉生於某處之大海子，令四天下降雨。由於阿那婆答多池傳説是世界四大河流之源，則他轉生於彼自然最適合其誓願。據竺法護譯《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阿那婆答多龍王前世曾事奉過九十六億諸佛，比如在定光佛(De bzhin gshegs pa mar me mdzad)出世時，他曾出生爲淨意長者子*九十六億諸佛，藏文《無熱龍王請問經》作九十九億諸佛(sangs rgyas bye ba phrag dgu rtsa dgu)；淨意長子者，《無熱龍王請問經》作tshong dpon gyi bu rnam par dag ba’i blo gros，意爲“商隊首領子淨意”。拉薩版，葉379b2-4。。看來，《于闐教法史》所述的司庫施黎袒，應是他在無數輪迴中的另一次轉世吧。

《于闐教法史》在上引文之後還敍述了阿那婆答多龍王在于闐坎城(Kham sheng)修造伽藍的事跡，今移録如下：

〔阿那婆答多龍王〕復致力於在坎城創建與廣興教法，修造伽藍，以願力故，轉生爲坎城薩波(sPa)持友(’Ji yos)之子，於于闐都城地區(’U ten)之陀驢帝(’Dro tIr)伽藍出家，獲尊者阿羅漢之威力。比丘尊者阿羅漢名囊偈昭(No ge je’u)者與薩波持友之兄、〔即〕薩波阿賞(’Shor)之子尊者阿羅漢薩婆黎(Sa pri)弟兄二人原住陀驢帝伽藍，〔後〕去坎城，爲作善友，自于闐都城地區向名迦(Myes kar)道上行去。〔二位尊者〕到達名迦時，於一位薩波之門前見到優良之大蒲柳樹。爾後抵達坎城。二位尊者相互較量，決定誰先〔建成〕伽藍，誰先擊楗槌。尊者薩婆黎〔所建之〕梧棒(’Go bang)伽藍地方，昔日乃一大海子。〔他〕向龍〔王〕求得〔修建〕伽藍之地基，〔爾後〕向下傾移海子，即今陀羅唯西羅(’Dre’u se ra)海子。尊者薩婆黎及時迅速地建一茅屋，立即擊起楗槌。在于闐語中，茅屋稱爲’Gō bang。尊者阿羅漢囊偈昭先考察踒喁(Or nyong)伽藍之地基，爾後前去名迦，對〔前述〕那位薩波言道：“我欲於坎城建一伽藍，乞贈全部大〔蒲柳〕樹。”薩波竊思：“在坎城建伽藍而於此求取樹木，是試探我嗎？”説：“若想要，可全部取之。”尊者阿羅漢談罷償還之事，即有僕人七位來，一夜間樹皆連根自拔，約五六根束爲一捆，向坎城自行而去，〔爲人〕所見。於是建成伽藍，此即踒喁伽藍。於此伽藍，〔尊者〕復轉生爲龍王，名曰無熱龍王(Ma dros klu’I rgyal po)。〔無熱龍王〕前往天竺國王舍城(Ro je gre ga; Skt. Rjagrha)之靈鷲山(Bya rgod spungs pa’I ri; Skt. Grdhrakūtaparvata)聽釋迦牟尼佛講法。聽法畢佛授記道：“此劫至半時，〔你〕將如願成佛。〔你〕將如三世諸佛利益衆生、救度三界有情一般具有威力。”言畢加持且做授記。*拙文《〈于闐教法史〉譯注》，460— 466頁。

按，阿那婆答多龍王於于闐坎城弘法之事不見於已知于闐語文獻，我們在其他有關于闐的藏文文獻或漢文文獻中也無覓其蹤，《于闐教法史》此處所述不知何所出。不過，阿那婆答多龍王的名稱確實見於和田出土的于闐語文獻，作Anavadatä。比如近年發現於和田丹丹烏里克(Dandan Oiliq)的兩件于闐語護身符上就有這位龍王的名字。據段晴教授研究，此護身符顯示，阿那婆答多龍王和其他六位龍王即娑伽羅(Kh. Sgarä; Skt. Sgara)、具時(Kh. Kdakä; Skt. Klita)、提彌羅(Kh. Ttīmīgalä; Skt. Timilgila)、象頭(Kh. Gajasirva; Skt. Gajasīrva)、熱舍(Kh. Grrahavattä; Skt. *Grhvadapta)、Kautakaroä一起，可護佑衆生免除苦痛災害。段晴教授並指出，阿那婆答多龍王在古代絲路沿綫的佛教信仰地區曾十分著名，比如《妙法蓮花經》所列的八大龍王中，就有阿那婆答多龍王；另外曇無讖譯《大方等大集經》卷二二《虚目空分》在敍述守護各國的龍王時，言龜兹國龍王海德、于闐國龍王樂藏寶及波羅越國龍王山德皆是阿那婆答多龍王之弟*段晴《明咒護身符》，中國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日本佛教大學尼雅遺址學術研究機構編著《丹丹烏里克遺址——中日共同考察研究報告》，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9年，此據作者《于闐·佛教·古卷》，上海： 中西書局，2013年，236—238頁。參見P. O. Skjrv, “A Khotanese Amulet,” in M. Macuch, M. Maggi, and W. Sundermann eds., Iranian Languages and Texts from Iran and Turfan. Ronald E. Emmerick Memorial Volume, Wiesbaden: Harrassowitz, 2007 [2008], pp.387-401。。應該注意的是，漢譯佛典的年代皆早於《于闐教法史》，而且其中對阿那婆答多龍王的敍述也主要强調其居住在阿那婆答多池，“出清冷水，給贍部洲”，其他事跡不詳。而《于闐教法史》則詳細描述了他化身爲龍的因緣及其轉世在坎城弘法的故事。筆者推測，《于闐教法史》對阿那婆答多龍王事跡的突出敍述，或與8世紀後半葉至9世紀上半葉于闐地方戰亂頻仍的歷史背景有關。戰亂使人們進一步尋求佛法的護佑，阿那婆答多龍王因傳説位居世界四大河流源頭的大池，其水有“降卻魔衆”的功能，從而被于闐僧人拉入他們的萬神殿中。

有意思的是，《于闐教法史》在敍述司庫斯黎袒轉生爲龍王時，龍王的名字音寫作A ’da’ bad，似來自于闐語Anavadatä，而在講他轉世於坎城弘法後、再次轉世爲龍王時，則意譯作“無熱”，似乎著重强調再次轉世的無熱龍王與其前世阿那婆答多龍王的區别。《于闐教法史》言無熱龍王前往靈鷲山聽釋迦牟尼講法，聽畢佛授記道：“‘此劫至半時，〔你〕將如願成佛。〔你〕將如三世諸佛利益衆生、救度三界有情一般具有威力。’言畢加持且做授記。”這句話頗讓人聯想到《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卷四《受封拜品》的一段話：

是阿耨達後無數世，奉諸如來，事衆正覺。修梵淨行，常護正法，勸進菩薩。然後七百無數劫已，當得作佛，號阿耨達如來無著平等正覺通行備足無上法御天人之師，爲佛世尊。如是賢者，無熱如來得爲佛時，其土人民都無貪婬、恚怒、愚癡，永無相侵，不相論短。何則然者？以彼衆生志行備故。如是賢者，阿耨達佛至真如來，乃當應壽八十億載。弟子之衆亦八十億。如其始會之爲清淨，從始至終無異缺減。如此之比，數百千會。當有通辯，受決菩薩。四千億人，都悉集會。又諸發意菩薩行者，不可計數。無熱如來當爲佛時，其土清淨，紺琉璃爲地。天金分錯，飾用諸寶。以衆明珠，造作樓閣及經行地。彼土衆生若興食想，應輒百味，悉得五通。其國處所人民居止，但以珍琦被服飲食娱樂自由，悉如第四兜術天上。*CBETA，T15，no.635，505c頁。

相應部分也見於藏文《無熱龍王請問經》：

klu’i bdag po ma dros pa ’di bskal ba bzang po’i de bzhin bshegs pa thams cad la mchod pa byed par ’gyur ro // chos kyang nyan par ’gyur ro // de’i ’og tu de bzhin gshegs pa grangs med pa mnyes par byed par ’gyur/tshang par sbyed pa’ang sbyod par ’gyur/dam pa’i chos kyang yongs su ’dzin par ’gyur te/bskal ba grangs med pa bdun stong lnga brgya na de bzhin gshegs pa dgra bcom pa yang dag par rdzogs pa’i sangs rgyas ma dros pa zhes bya ba nyid du ’gyur ro // kun dga’ po/de bzhin gshegs pa ma dros pa byang chub thob pa’i tshe sems can gang yang ’dod chags gyi gdung ba’am/zhe sdang gi gdung ba’am/gti mug gi gdung ba’am/pha rol gyi gdung bas gdung bar mi ’gyur te/sems can de dag thams cad kyang nges par tshe’i tshad du ’gyur ro // kun dga’ po/de bzhin gshegs pa ma dros pa’i tshe’i tshad ni/lo bye ba phrag brgyad cur ’gyur ro // kun dga’ po // de bzhin gshegs pa ma dros pa’i sangs rgyas kyi zhing ni/bai dūrya las grub par ’gyur te/sa chen po de ni/dzambu’i gling gi gser gyi padmas khabs par ’gyur/lha dang mi de dag gi longs spyod dang/yongs su spyad pa dang/bza’ ba dang/btung ba’ang bsams tsam gyis ’byor par ’gyur/mi de dag thams cad mngon par shes pa lngas nam mkha’ la ’gro bar ’gyur/dga’ ldan gyi lha rnams kyi longs spyod dang/yongs su spyod pa ci ’dra par mi de dag gi’ang de ’dra bar ’gyur ro //

此無熱龍王當供奉賢劫一切如來，當聆聽佛法，然後當娱樂無數如來，修梵淨行，護持正法。七千五百無數劫已，當得作佛，號如來阿羅漢正等覺無熱佛。阿難，無熱如來得證菩提時，衆生都無貪婬、恚怒、愚癡，永無相侵，衆生皆將得壽。無熱如來之壽，當得八億載。阿難，無熱如來之佛土，紺琉璃所成，大地爲贍部洲之金蓮所覆。天、人得其享用，若興食飲之想，思輒應現。彼土人民悉得五神通，能行虚空，享用悉如兜率天宫之諸天神。*拉薩版，葉380a1-b2。

兩相比較，我們可以發現藏譯《無熱龍王請問經》比漢譯《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簡略許多，不過文意反而比漢譯本更容易理解。其次就是兩者在某些地方不太一致，比如關於無熱龍王成佛的時間，漢譯本説在“七百無數劫”後，而藏譯本作“七千五百無數劫”後。再如釋迦牟尼談話的對象，漢譯本作“賢者”，藏譯本則確指爲“阿難”。不過，兩經在描述當無熱龍王成佛時人們生活安隱、享用不缺這一點上則是一致的。筆者推測，《于闐教法史》所謂釋迦牟尼佛授記無熱龍王未來成佛的文本來源，可能即是《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或《無熱龍王請問經》，當然不一定就是我們所瞭解的漢譯本或藏譯本，因爲從藏譯本《無熱龍王請問經》的尾題來看，在9世紀上半葉，這部佛經的梵文本當還存在。再者，據《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和《無熱龍王請問經》，釋迦牟尼是在阿那婆答多龍王居住的阿那婆答多池的宫室授記他未來成佛，而據《于闐教法史》，則是釋迦牟尼在靈鷲山爲阿那婆答多龍王説法且做授記。不過此種差異正好顯示出《于闐教法史》“編撰”的痕跡。應該注意的是，《于闐教法史》是在敍述著名的佛法滅盡的故事之後，接著敍述守護于闐的佛像，然後敍述無熱龍王的故事，最後又講到于闐二部僧伽之數。這種安排，或是有意突現于闐在佛教衰而復興的過程中的作用。釋迦牟尼佛既曾授記當阿那婆答多龍王成佛時，其土人民生活安隱，享用不缺，《于闐教法史》的編撰者大概是有意地要把阿那婆答多龍王成佛之地安排在于闐，從而彰顯于闐在佛教世界的中心地位。筆者還注意到，《于闐教法史》在講述阿那婆答多龍王的化身阿羅漢囊偈昭在坎城的踒喁伽藍復轉世爲龍王後，稱其爲“無熱龍王”，這與《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在講述阿那婆答多龍王成佛之後主要稱其爲“無熱如來”是一致的，這進一步提示我們《于闐教法史》編撰者的有意安排。

三 結 語

以上筆者從漢、藏文佛經兩方面討論了有關阿那婆答多龍王的傳説故事。應該注意到，在佛教世界中，阿那婆答多龍王有極爲悠遠的歷史，特别由於犍陀羅語佉盧文殘片《阿耨達池頌》及其諸多異譯本的發現與比定，説明此經曾廣泛流傳。此經諸多異譯本之一的西晉竺法護譯《佛五百弟子自説本起經》序言：“蓋阿耨達龍王者(晉名無焚)，佛在世時受别菩薩也。……於時龍王請佛世尊及五百上首弟子，進饍畢訖，坐蓮華上，追講本起所造罪福，皆由纖微，轉受報應。”*CBETA，T4，no.199，190a頁。從而可見，由於《阿耨達池頌》的廣泛流傳，阿那婆答多龍王必定也隨之而名揚四方。

如所周知，于闐一向被視爲大乘佛教的中心，張廣達與榮新江兩位先生曾言：“于闐不僅僅是大乘佛典的傳播中心，于闐自身也孕育發展出來若干佛教經典，或爲某些佛典添加了出自當地的内容。”*張廣達、榮新江《于闐佛寺志》，原載《世界宗教研究》1986年第3期，此據作者《于闐史叢考(增訂本)》，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224頁。參見張廣達《論隋唐時期中原與西域文化交流的幾個特點》，原載《北京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此據作者《文本、圖像與文化流傳》，桂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14—15頁。早年法國學者烈維(Sylvain Lévi)曾經指出，《大集經》部中的《日藏經》(Sūryagarbhasūtra)内容偏重于闐，很可能在此地創作*烈維著，馮承均譯《大藏方等部之西域佛教史料》，《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九編，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5年，162頁。。近年段晴教授在研究和田新出的于闐語《對治十五鬼護身符》和《明咒護身符》時也明言，這兩種文獻可能没有梵語原本，而是于闐僧人的原創*段晴《對治十五鬼護身符》，原載《敦煌吐魯番研究》第11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此據作者《于闐·佛教·古卷》，222頁；段晴《明咒護身符》，229頁。。本文的研究表明，對於佛教世界聞名的阿那婆答多龍王，于闐也進行了再創造。從西晉的漢譯佛經《大樓炭經》和《佛説弘道廣顯三昧經》、後秦譯出的《大智度論》到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從藏譯本《無熱龍王請問經》到《于闐教法史》，雖然時間流逝了數百年，但阿那婆答多龍王的故事並没有被人們遺忘，而是隨著于闐語、漢語、藏語各種佛經的創造、翻譯而一次又一次地被重述、增補、加工、再加工。阿那婆答多龍王的傳説故事不僅從一個側面展示了古代于闐在佛典創造方面的巨大貢獻，也是中古時期絲綢之路上多種文化交流融合的很好例證。

(作者單位： 北京大學國際漢學家研修基地)

本文初稿曾於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段晴教授主持的“《大唐西域記》導讀”課程上宣讀，感謝段老師及讀書班各位同學惠予指正。榮新江師曾通讀全文，提出若干修改意見，謹此一併致謝。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西域藏文文獻的整理、翻譯與研究”(項目編號： 10CZS008)的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