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情义日渐稀缺却未曾绝迹
2016-05-14吴佳燕
吴佳燕
重视情义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是儒家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些“仁者爱人”、克己复礼的古老规训,那些忠肝义胆、舍生取义的历史故事,无不诠释着中国人的情义观和人性美。情义是衡量人际交往的准绳之一,也是一种需要彰显的社会正能量,可以温暖人心、抑恶扬善。然而,在这样一个以物质生活和现实利益为主导的时代,谈论情义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即便这世间情义日渐稀缺,却从来不曾绝迹。尹学芸的中篇小说《铁雀子》,就是以文学的方式,挖掘在这个人心溃败的年代,情义如何在乡村顽强地生长。
第一次细致地品读尹学芸的小说,有惊异之感。她不是那种概念式的主题先行的写作,也不需要刻意地去深入生活“接地气”,更没有在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地取悦读者及评论家。她是一个几十年如一日老老实实的基层写作者,乡村滋养和馈赠着她。有评论者说她是“用种庄稼的办法码文字”,我觉得很贴切。她的小说,就像那些大地上生长的各类植物一样,充满了原生态的乡野气息和烟熏火燎的复杂况味。她的思考就像植物的根须,即便同是农村题材,你也很难合并同类项,轻松地把它完好无损地从泥土中拔出来。或许可以说,尹学芸的小说就是一种扎根土地、枝蔓丛生的写作。
正是这种写作风格的枝蔓丛生,让我们看到《铁雀子》也是一个充满复杂的文本。尹学芸在这部小说中对乡村两代人的生活方式和情感走向进行了朴实而细致的描摹,从而揭示了社会转型期农民的生存图景。新旧激荡,有消失就有生长,有危机也有生机。有大背景下乡村的破败,如打麻将的氛围和光棍现象;更有艰难和辛苦,如盖房子是农村许多人的奋斗目标和体面的象征,哪怕它有着跟漂亮外观极不协调的简陋内里,哪怕它会穷尽一家人大半生的血汗。刘相就是一个为了盖上新房殚精竭虑的农民。他是村里第一个打房屋地基的人,却在全村人都盖上新屋后,他的新屋还只是一个地基。这成了他未达的夙愿,也是长久的心结。他的愁苦,因此比暑热天在庄稼地里的累死累活还要深浓。穷困仍然是笼罩在靠地为生的农民头上的乌云。当在土地里的刨食换不来半点儿生存状况的改善时,这朵乌云必然会化作处心积虑对他人的宣泄或算计之雨。所以这雨会落到刘相的老婆孩子头上,大白和健春一直都活在刘相的粗暴对待之中;也会落到麻脸丁七头上,谁叫他一个光棍去招惹智障的大白。
对于生活在农村的人们,物质的困顿只是一方面,个体的尊严更不容小觑。他们也有着生存之上的需求,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得到最起码的尊重。但因为个体的差异,每个人又是活在各自的奋斗目标和逻辑自足里。这突出表现在刘相一家三口身上。因为没办法娶了个傻子当老婆,刘相一辈子都活在自卑与自尊的奇妙混合之中。盖上新房让儿子不打光棍且不找个傻子,成为他弥补人生遗憾的奋斗目标。但父愿不一定子承,健春对父亲盖房子的事情并不热心,敏感自尊的他更关心自我的存在感。当他怀着热望跑到镇上去见女同学,却被对方的傲慢嘲讽损得心灰意冷。直到遇到理发店里阳光明亮的依娜,健春内心的冰块才被融化。而对于智障的大白而言,她何尝没有爱和尊重的需求呢?她在刘相那儿就是一个生育工具,她还那么能吃,还动不动一脸满足相,这些都让陷到生计里的刘相恼火不已。所以当丁七花言巧语去勾引大白时,大白会一拍即合,那是她混沌状态下被压抑的生命情感和个体尊严得以复活。依娜对个体存在感的追求还打破了城乡的偏见。一个城里女孩固执地选择在农村生活,是因为她在重男轻女、重利轻义的城市父母那里找不到半点价值认同,更因为她对农村的情感,她的根和心都在那里。伊娜的坚持反衬着那些由乡而城的人们对乡村的遗忘和抛弃。
所以,《铁雀子》密实的人物故事背后,是对传统情义的挖掘与彰显。真正的情义,与身份、门第、智力、知识无关,而只关乎人心人性。它是人性之善所激发出的精神力量,具有潜移默化的感染力和超越性,可以让坠落的人性缓缓上升,在灯火阑珊处闪耀动人的光芒。小说中的大白和伊娜,一个是农村的傻子,一个是城市的女孩,在为人处世的过程中,都表现出深厚的情义,并让身边的人也被感染感化。在刘相、大白、丁七三人的情感纠葛与人心算计中,大白以她天然的混沌、朴实、情义,绕指柔般化解了两个男人的各种困厄。她的呆萌暖心,让人会心一笑地想到那个同名的热门动漫人物。刘相欠下的债大白还,大白积下的德让猥琐的丁七也生长出情义,并且间接实现了刘相的人生目标。吝啬胆小的丁七被刘相用死铁雀子吓成了半身不遂。大白的悉心照顾让丁七放下警惕,也深深被打动,拿出大部分的积蓄给刘相,生命剩下的时光与大白美好度过。而刘相在以不光彩的手段盖上房子之后,开始觉察出生活的空虚,反思自己的粗暴无情。作为年轻一代的依娜,她的身上难得地保留了世间日益罕见的美德:孝顺老人,体恤他人,悲悯弱者,冲破关于城乡、门第的世俗偏见,再加上对自主选择和恋爱自由的坚持与忍耐。伊娜就像一缕清新温暖的阳光,照亮乡村的阴沉暮色,也一点点照进健春卑微的内心,让他获得爱与生活的勇气。
尹学芸选择铁雀子这种乡间常见的鸟类作为小说叙述的切口,既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又是情义的化身。它与小说中两个有情义的女人之间有着紧密的关联。就像刘相有意利用铁雀子造的孽需要大白来偿还一样,健春无意间因铁雀子闯的祸也要依娜来弥补。小说最动人的场面就是伊娜和健春对铁雀子幼雏的放生。他俩把幼雏一个个摊在手上,让铁雀子把它们一个个领走,心情也随之放飞并情窦暗生。更让人吃惊的是铁雀子晚上的认孩行动。鸟雀尚且如此无私有爱、重情重义,何况人乎?小说另一个令人难忘的场面是大白在阳光下喂铁雀子,那场景如此美好和谐,是世间情义的绝美写照。依娜看到了这动人的一幕,当她发现蹦到手心的铁雀子是放生时作了标记的那只时,不禁倏然泪下。这只劫后余生的铁雀子,和依娜自身的情感经历,和情义在这世间的位置,何其相似!
尹学芸的《铁雀子》没有凭吊远去的田园牧歌,也不是反思现代文明给农村带来的巨大冲击,更没有像时下流行的写作那样着力去表现世道人心的阴暗面;而是怀抱某种古典情怀,用泥土上自然流出的灵动文字,在雾霾的天空下寻找爱与阳光。她要让情义在废墟中重建,让人性在灰烬中燃出火苗。她让我们明白,情义不仅是文学表现的重要主题,更是一个亟需呼唤的时代命题。当各种虚情假意、见利忘义的事情屡见不鲜的时候,当“扶不扶”也会成为一个需要讨论的社会问题的时候,自有情义在看不见的地方存留与生长,散发出情深意长的人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