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异闻
2016-05-14於可训
於可训
一 追鱼
村里有个杀脚鱼的,名字叫细火。细火是个寡汉条,这儿的人叫孤佬,跟一个傻弟弟一起生活。傻弟弟也没结过婚,两兄弟相依为命,家里虽然缺个女人打理,却不愁吃,不愁穿,比一般人家的日子过得还要安生。
细火有一手绝活,就是杀脚鱼。这儿的人把鳖叫脚鱼,把抓脚鱼的活计叫杀脚鱼。大约是抓脚鱼的人大多不用网,也不用钩,而是用叉,一叉下去,直透鱼背,岂不是杀。细火抓脚鱼所用的家伙就是一把大钢叉,只是这叉有点特别,人家的叉是五齿,他的叉是七齿,人家的叉长七寸,他的叉长九寸,七齿张开,一字并排,入土九寸,深及泥芯,任多宽的湖滩,多深的烂泥,只要细火的钢叉像篦子一样地来回篦过几遍,偎得再深、藏得再巧的脚鱼,也别想逃脱。细火因此得了一个外号,叫“绝户”。
这“绝户”二字虽然恶毒,但放在细火身上,倒也切合实际。一者自然是说他杀脚鱼的技艺高超,所到之处,鱼户皆绝,一者又显然是暗指他断了香火,后继无人。有这么一个“绝户”在身边,村里人就免不了要编出许多故事。说是细火曾经差点就有个老婆,那是在他二十岁上的时候,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行礼已毕,正簇拥着要进洞房,有人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说是今天早起下湖,看见了一个大脚鱼的脚迹,朝西北方向的许家岔去了。那脚鱼没有十斤也有八斤,来人不无夸张地说,他追了一天没追上,这才回来告诉他,想不到正撞上他的大喜日子,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
这事儿要放在旁人身上,就嘻哈一笑过去了,或者要说来人不识相,没见我正忙着吗,你小子存心想冲了我的喜事怎么的。可放在细火身上,就不一样了,他一听这事,就像着了魔似的,立马扯下胸前的绣球,头上的宫花,丢下新娘,扒开众人,跑进柴房,抓起他的七齿钢叉,就发疯似的跟着那人跑了。新娘等了一夜,到天亮还没见新郎回来,就被娘家人用一辆独轮车接回去了。
这件事村里人后来传说的是,细火和那人当即就顺着那只脚鱼的脚迹追到了许家岔,又从许家岔追到了桂家墩,从桂家墩追到了吴家湾,从吴家湾追到了张家圩,从张家圩追到了胡家港,从胡家港追到了丁家汊,从丁家汊追到了孔家桥,最后在孔家桥一户人家的菜园里找到了这只脚鱼,拿回来一称,果然有七八斤,细火从此名声大振。
追到了脚鱼,丢掉了老婆,细火并不后悔,逢人便说,这婆娘没福气,本想杀个大脚鱼给她打副手饰,她没这个福分,就怪不得我了。从此不谈婚娶之事,把心思都用在了杀脚鱼上面,早起扛起钢叉下湖,傍晚回来,钢叉上就挑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兴子起来了,有时候夜半时分还在湖滩上晃悠,天亮了回家蒙头大睡。他这一折腾不打紧,这一带的脚鱼可就遭了大难,村里人说,湖滩上有细火的脚迹,就没有脚鱼的脚迹,老天爷让细火绝了户,细火让脚鱼绝了户。这“绝户”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细火杀脚鱼,却不吃脚鱼,他说这东西黑乎乎的一坨,又蠢又笨,像泡牛屎,看着就让人恶心,他是吃不下去的。他杀脚鱼就是为了卖,换几个小钱让他和傻弟活命。可偏偏这地界的人也不兴吃脚鱼,所以细火虽然杀了那么多脚鱼,却一直未见卖出多少,更不要说发财不发财的事了,细火和他傻弟的生活也因此未见有多大改善。
细火的脚鱼生意不旺,除了没有多少买主,还有一层原因,就是细火的傻弟喜欢给脚鱼放生。细火杀的脚鱼多了,家中无处存放,就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水池,囤在里面圈养起来。兴许是水池挖得太浅,也兴许是脚鱼善爬,每到夜半,常常有许多脚鱼从池子里爬将出来,钻到院子的各个角落,有的又顺着院子的杂物爬上窗台,水平高的便从窗台爬进室内,钻进室内的各个角落,甚至藏入屎尿桶内。乡下没有公共厕所,但凡起夜,无论屙屎屙尿,都屙在床头的一只粪桶内。有一次,细火的傻弟起夜,坐在粪桶上屙屎,正屙得起劲,突然觉得自己的屁股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当即大叫一声,疼得站了起来。等到细火掌灯一看,才知是被一只脚鱼咬住了。细火知道,被脚鱼咬了,只有等到天上打雷才会松口,这夜半更深的,皓月当空,想必雷公也睡熟了,哪还管得了人间之事,只好用一把剪刀铰断了脚鱼的脖子,方才把傻弟的屁股从脚鱼口里解救出来。傻弟从此就对脚鱼生了畏惧之心,常常有事无事地要拿着一把大粪勺子,从池子里捞脚鱼出来,捞出来的脚鱼就顺手甩到院外,有那贪便宜的于是打发孩子见天到细火家周围捡脚鱼,细火的脚鱼也就日见其少。等到他有一日发现傻弟这败家的举动,却又奈何他不得。爹娘临终前托付他的事就是照顾好傻弟,不准打也不准骂,可这事,放在他这个傻兄弟身上,不打不骂,又如何阻止得了,细火只好听之任之,由他去了,就算是卖了这些脚鱼,给傻弟添置了衣服鞋袜。再说,他放的还能有我抓回来的多吗,想想也觉得这事儿没必要大惊小怪,说两句也就行了。
可让细火万万没想到的是,傻弟的这个举动不是说两句就能解决得了的,在他警告了几次之后,不但没有收敛,相反却变本加厉。忽一日,有人看见傻弟也像细火一样挑着两只麻袋出门,就问,傻弟,去哪?说,下湖。下湖干啥?说,回家。问的人知道他又发生了逻辑问题,笑一笑就让他走了。到了湖边,打开麻袋,一古脑儿把里面的脚鱼都倒进湖里,脚鱼得了自由,扭动着蠢笨的身躯,很快就消失在蓝色的湖水之中,傻弟望着四散的脚鱼,嘿嘿地笑了。这时候,有一个一直在看着他放生的人走到他身边,问他,小兄弟,你在干啥?说,回家。那人说,对,回归自然就是回家,又夸奖了一句说,看不出来,你还有很强的生态意识哩。傻弟又笑,说,回家,说着就弯腰收拾麻袋,用扁担扛了转身回家。这人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也像傻弟一样嘿嘿地笑了。
细火发现傻弟这个大规模的放生举动,依旧谨遵父母遗嘱,不打不骂,只是收了一应可供放生之用的工具,又在池上加了木盖,自此无事,只是细火的脚鱼生意依旧没有红火起来。
又一日,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找到细火,说是要跟他定购一批脚鱼,条件是一只起码要五斤以上,裙边要厚,他要用这些脚鱼的裙边熬制一种裙胶,医用,大补,吃了可以补阴壮阳,延年益寿。来人开出了一个让细火想都不敢想的好价钱,细火扳着指头一算,就是只卖出一只,他和傻弟也好几年吃穿不愁。
这人走后,细火的心上却压了一块石头。他知道这人说的不是一般的脚鱼,而是此地特有的一种旱脚鱼,这种脚鱼不长在湖水里,却长在湖岸上,在湖岸边的土坎里打洞穴居,靠吃岸边的草根为生,因为不食螺蚌鱼虾,渔民便以为它餐风饮露,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久而久之,竟视为异物。细火知道,一般的旱脚鱼大的也不过二三斤重,要找五斤以上的谈何容易,心想,这不是成心为难我吗,这个钱不赚也罢。
话虽这么说,可细火终究放不下那个价钱。既存了这份心,每日里下湖杀脚鱼时也就格外留意。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让他发现了一只旱脚鱼爬行的脚迹,这脚迹印在沙地上,凸凹分明,清晰可见。两行脚迹之间,还拖出了一条差不多与身体等宽的浅槽。见这浅槽,细火心中暗喜,根据他的经验,这注定是只抱蛋的母脚鱼,这会儿正想找一个地方产卵。可说来也怪,偌大的湖岸,高坡低坎,哪儿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偏偏要舍近求远,朝那高地上爬。又转念一想,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脚鱼朝山,要是那样,想逮住这只脚鱼可就难了。老人说朝山的脚鱼有时候会爬行百十里,直到遇见一座大山为止,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为了朝拜山神,保幼仔平安,有人说是越爬得远,幼仔出壳越快。总之是要追到这只脚鱼,得带足干粮,作长途跋涉的准备。
细火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是夜半时分,日间他记住了脚鱼往高地爬行的路线,不用细看,就知道它爬行的方向。到天色大明,已来到一片树林,树林里杂草蓬乱,灌木丛生,须得拨开荆棘乱草,仔细查找,方才得见脚鱼爬过的痕迹;出了树林,又见一座裸露的山丘,虽然光秃秃的山石间容易辨认脚迹,却让细火汗湿了几层衣衫;下了土山,就是一片稻田,平畴千里,一望无边,细火就像一条小鱼,游弋其间,顺着田间小道,跨过沟沟坎坎,终于走到了岸边。出了这片稻浪翻滚的大海,又上了一条人来车往的公路,翻过公路,就见一方水塘,绕过水塘,又是一条羊肠小道,顺着羊肠小道过去,走到尽头,竟是一座小庙。细火认得,这就是远近有名的八卦山山神庙,到了,到了,追了一天一夜,终于追到了。听老人说,朝山的脚鱼,爬到这儿,就不再往前爬了。细火抬头一看,山神庙后,果然是一座大山,原来传说中的脚鱼朝山,朝的就是这座八卦山。细火心中一喜,顿觉身疲脚软,就想着要坐下来吃点干粮,抽几口黄烟,歇歇气再收拾这要命的冤家。
山神庙前有一片沙地,此刻,那只身躯硕大的旱脚鱼正钻头不顾屁股地把半个身子埋在一堆沙砾之中,翘起的短尾下,湿润的后窍在轻轻蠕动,一只脚鱼蛋正要夺窍而出,整个沙堆都在摇动。细火低头看得真切,心想,下吧,下吧,把肚子里的蛋都下干净了吧,就当你拉空了屎尿,我少赚几个就是。反正我也追到你了,你也朝过山了,咱俩谁也不用跑了。
正自言自语地说着,细火突然听见山神庙后有脚步声传来,等他抬起头来,只见一条大汉站在自己面前,冲他笑眯眯地说,老哥,好运气呀,见者有份,让兄弟也沾点儿光。细火一听,顿时急火上顶,情急之中,不由分说,便举起手中的钢叉朝脚鱼的颈脖处一叉下去,把那只正在下蛋的母脚鱼稳稳地钉在地上。那大汉一见,吃了一惊,俄顷又嘻嘻一笑说,老哥,下手太狠了,杀下蛋的母鳖,要遭报应的,说完,又哈哈大笑,转瞬就消失不见。
待细火惊魂甫定,突然发觉天地间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只见天上阴云四合,有隐隐雷声从远处传来,山间的冷风也飕飕飕地从四面八方卷地而起。他知道,一场酝酿了半日的风暴就要来了,适才只顾得了脚鱼,却忘了这半日的闷躁。正思谋着找个躲处,却见一束强光在天地间拉开了一道豁口,紧接着是一声炸雷劈头盖脑地砸将下来,插在脚鱼颈上的那柄钢叉就像被人平地拔起,嗖的一声从细火的头顶划过,杀到近旁的一棵树上。细火紧紧地抱住这棵大树,刚刚稳住脚根,又是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噼啪呼啦,呼啦噼啪,细火抱住的那棵大树顿时被劈成两半,一团火光冲天而起……
数日后,县报登了一篇特稿,是省城来的一位环保人士写的,内容是呼吁保护本县一种特有的鱼类品种——旱脚鱼。文章还提到了他在湖区考察时与一位智障人士的对话,说连这位智力尚未完全开发的老弟都有一种天然的生态意识,况我等自称全智全能的正常人乎。
二 国旗
国旗出生在1949年10月1日。出生那会儿,他父母还不知道数千里外的天安门城楼上,正在升起一面五星红旗,后来找小学的老师给他起名字,老师掐指一算,才发觉他出生的日子好生了得,就把这国旗二字送给了他。
国旗小时候颈上长满了疠子,像一个个小老鼠爬在脖子上,后来送去开刀,就留下了一圈疤痕,看上去像戴着项链。戴项链的国旗不喜欢上学,就喜欢捉鳝鱼。他捉鳝鱼也是受他爹影响,那时节正闹初级社,各家各户的田地还没有全部归公,国旗家土改时分得的那几亩水田,主要还由自家打理。这几亩水田地势较高,虽然过水还算方便,但却蓄不住水,常常莫名其妙地流失得干干净净,这让国旗的爹十分苦恼。到了稻子灌浆的时节,就整日里扛着一把铁锹,沿着田埂到处堵漏洞。堵到后来他才发现,原来这打洞放水的活物,竟是生性温和的鳝鱼,于是就放下铁锹,改捉鳝鱼。起先,国旗帮他爹打下手,提个鱼篓,跟在他爹身后,他爹捉到哪,他就跟到哪。后来,见他爹捉得一板一眼,有滋有味,也想试试。他爹也乐于把这点手艺传授给儿子,儿子学会了捉鳝鱼,田里的水就保得住,饭桌上还多了一道菜,该是多好的事。偏偏这国旗学别的东西汤水不进,学捉鳝鱼却无师自通,说是他爹教他,其实他早已心领神会,在他爹的指导下没捉过几条,就说出了一大堆心得体会,让他爹不得不刮目相看,没多久便将这主捉的位置禅让给儿子,自己改做了跟班侍卫。后来办高级社,自家的田地彻底归公了,捉鳝鱼的事就再也不用自己操心了。这本来是件省力省心的好事,没想到他爹却当上了高级社长,除了原属自家的田地,还管着更多的田地,捉鳝鱼的业务无形中也就跟着扩大了百十倍。因为事关社里的收成,把这事交给别人委实放心不下,还是交给自己的儿子可靠。反正这小子也不是块读书的料,家里有他姐读书也就够了,既然迟早要回来捋牛尾巴当社员,不如就让他兼着这活儿,好歹为家里挣几个工分,也省得他放学回家到处乱野,国旗于是就做了这兼职的保水员。
这事儿虽说是兼职的,国旗却做得比正式的社员还要尽心尽力。放学回家,一有空闲,就背上鱼篓到田畈去巡查。高级社田多地广,无数条田埂阡陌纵横,密如蛛网,像座棋盘,又像迷宫。国旗一条条地走过去,又走过来,看过了田埂的左边,又看右边,有时还要深入到稻田腹地,追根寻源,找出鳝鱼进出的洞口所在。到了暑假,除了一日三餐,几乎都不落屋。他娘说这孩子得了魔症,他爹却说,像个社员的样子,从小就要把集体的事放在心上。
说话间到了1958年,这年国旗九岁,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村里来了一帮人,住在他家后面的仓库里面,男男女女一大群,滚地铺,吃食堂,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国旗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这时候,国旗的爹已经当了公社二大队的大队长,管着湖区几个村的事。这帮人找他爹要个向导,说是要下湖去考察,队上的男人都上了各种会战工地,他爹就把这差事派给了他。他本来就不喜欢上学,这些时学校天天在炼钢铁,搞劳动,不正经上课,他也乐于接受这份新差事。
这差事其实极简单,比捉鳝鱼轻松,也比捉鳝鱼好玩。他只要带着这帮人在湖滩上到处转悠就行。他也不知道这帮人到底要干什么,一时问问湖里出产哪些鱼,一时问问湖里长了些什么草,哪一种鱼爱吃哪一种草,各种鱼的习性,在什么时候产卵,最大的有多重,哪个季节哪种鱼最多,村里人用什么工具用什么方法捕捞,还问他喜欢吃哪些鱼,他娘怎么弄给他吃,等等,等等。反正与湖里的出产有关的东西,他们都问了个遍。虽然这些问题他平时从没想过,但就像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用想他也答得出来。这帮人就像逗他玩儿一样,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张三问一句,李四问一句,他都对答如流,一点儿也不紧张。有个人对他捉鳝鱼的事还特别感兴趣,问得也特别仔细。既然问到了他的专长,他也就眉飞色舞,不厌其烦地给这人讲了个够。这帮人于是就夸他真聪明,真能干,还说他是小小的鱼类学家,捉鳝鱼的高手。这些话他听了自然高兴,从此干脆与这帮人滚在一起,日里夜里都不回家。后来这帮人走了,他心里好久都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他爹说,人家是来搞教育革命的,哪能总住在这里不走。从此他就盼着哪一天这帮人再来搞一次教育革命。
说来也巧,过了不久,这帮人当中,真的有一个又回来了。还是找的他爹,但这回不是要他派向导,而是要带国旗去省城,说是让他去现身说法,参加教育革命大辩论。这人跟他爹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也不想听,但让他去省城,他却是求之不得,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下就要跟那人出发。他娘不放心,要让他姐做个伴,他姐那年念初二,正好放假在家,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一路上的新奇按下不表,单说那天的辩论会场。一个大屋子里坐满了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带他们去的人让他姐弟俩坐在台上,他虽然没见过这世面,但左顾右盼的,并不心慌。他见过队里开社员大会,乌泱泱的一大片,纳鞋的抽烟的,说笑的打闹的,乱七八糟,像赶庙会,谁讲话也听不见。这儿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讲话一个一个地来,没轮到的就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听别人讲。带他们去的那个人嗓门最大,话讲得最多,还时不时要回过头来问,小同志,你说是不是这样。他只顾看新奇,来不及回答,他姐就代他说,是。有时候,他听他姐说完是以后,还多说了几句,这人就特别高兴,还带头鼓掌,弄得他姐红着脸,低下头,很不好意思。有一次,台下有个年轻姑娘问,小同志,你捉鳝鱼碰到过蛇吗,你怎么知道哪是蛇洞,哪是鳝鱼洞呢?这回不用他姐代答,他就脱口而出说,这还不晓得,蛇洞口是糙的,鳝鱼洞口是滑的。那姑娘紧追不舍说,为什么呀?他说,这还不晓得,蛇身上有鳞,把洞口刮糙了,鳝鱼身上有涎,洞口不就滑了。说着还要站起来比划,说他第一次错把蛇洞当成了鳝鱼洞,被蛇咬住的样子,弄得台下笑成一片。
国旗姐弟俩的这次省城之行,后来上了省报、县报,他俩的名声越传越大,事迹越传越神。说是他们用铁的事实,打破了权威的结论,破除了对书本的迷信,证明了实践出真知,教育要革命。还说他们为编撰一本叫作《水产志》的书做出了贡献,是参与这项工作的小专家。最后弄得老师也不敢教了,学校也不敢留了,就打报告到县教育局、省教育厅,想让他们跃进到更高级的学校。不久,上面果然批示了意见,同意当年暑期,由所在学校破格保送到更高级的学校深造。刚好这时候,县里办了个水产技校,省里办了个水产学院,姐弟俩这年暑假就分别被这两所学校破格录取,一个从小学跃进到技校,一个从初中跃进到大学。
拿到这两份录取通知书,国旗的爹娘没高兴一顿饭的工夫就犯了愁。再怎么穷也得为儿女办一套上学的行装,这一个到县上,一个到省城,不是说回家就能回家的,总要有一床被褥,两套衣服,几双鞋袜,还有洗脸毛巾牙膏牙刷什么的,加上一口木箱,再少也得几百块钱。可这几百块钱到哪儿去找,队上的钱不敢动,亲戚朋友一样穷,卖田没田卖,卖房没人要,两口子合计到天亮一夜没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国旗见爹娘愁眉不展,知道是为他姐弟俩上学的事犯愁,就说,这有何难,不就是几百块钱的事吗?捉鳝鱼卖去,我就不相信捉一个暑假的鳝鱼卖不到几百块钱。国旗的爹一听,觉得有理,心想,这小子人小鬼大,心眼不少,口气不小,就让他试试,好歹也是个历练。就说,好,从明天起,你捉鳝鱼不记工分,捉了让你姐帮你去卖,不够爹再帮你凑凑。
从这天起,国旗就背着个鱼篓,像游魂一样满田畈转悠。为避免重复,他用柳树枝制作了一些路标,已走过一遍的田埂,都插上标记。六月的田野,骄阳似火,刚翻过的早稻田,耙得平平整整,被犁耙搅得晕头晕脑的鳝鱼喘息方定,就忙着钻洞栖身,平整的泥毯上很快就出现了许多圆圆的小孔,国旗要的就是这孔中的活物。国旗当保水员的时候,主要捉的是在田埂上打洞的鳝鱼,并不经常深入稻田,这会儿的鳝鱼大多在稻田中间,每捉一条,都要拖泥带水,跑上跑下。刚割过不久的稻茬子埋在泥水下面,还没有腐烂,硬戗戗的,像锥子一样刺人。没几天,国旗的双腿就被戳得稀烂,血淋淋的伤口插入被骄阳晒得滚烫的泥水,钻心地疼。国旗忍着疼痛,睁大眼睛四处搜索,不放过田间的任何蛛丝马迹,眼睛看久了,被泥水的反光蒙上了一层阴翳,脑袋也像吹足了的气球一样发胀。终于有一天,他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栽倒在一处田坎下面。等到家里人找到他,紧掐他的人中,又灌了几口凉水,才苏醒过来。望着满田满畈的绿色标记,国旗的爹娘不禁悲从中来,国旗的姐想到年幼的弟弟为了上学,吃这般辛苦,遭这般活罪,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捉了一个暑假的鳝鱼,国旗晒成了一团黑炭,人也瘦了一圈,跟画上的非洲人差不多。他姐把卖鳝鱼的钱一清点,足有三百多元,够他们姐弟俩上学的路费和置办行装了,国旗的爹娘既感欣慰,又觉心疼,看看暑假将尽,开学在即,一家人就忙着做上学的准备。
临行那天,队上男女老少都到村口相送,公社和大队也来了一些干部,又敲锣鼓,又放鞭炮,还给他姐弟俩一人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这该是多大的事呀,百年不遇,千载难逢。有人说是国旗家的祖坟埋得好,有人说是国旗的名字起得好,也有人说,这都是讲迷信的老话,还是今天大跃进的时代好。只有国旗的爹心里知道,说到底,是自己从小教儿子捉鳝鱼捉得好。昨天晚上,一家人在灯底下说了一夜的话,国旗的爹始终不信,两个孩子就这样歪打正着鬼使神差地到县城省城上了学,直到这会儿,他心里还在犯嘀咕,难道天上真能掉馅饼,世上真有这么好的事儿。
国旗的爹让国旗先送他姐到省城,回头再到技校去报到。姐弟俩一路上又坐车又坐船,还住了一晚上旅店,这些国旗先前跟那个带他到省城的人都经历过,所以并不特别新鲜,他姐却好像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激动。一路上,她跟国旗谈大学,谈理想,谈毕业后的打算,自己谈得模模糊糊,也把国旗搞得一头雾水。国旗想,这都不要紧,只要姐姐高兴就行,他从小就佩服这个比他整整大六岁的姐姐,姐姐说什么他信什么,姐姐走到哪他跟到哪,村里人都说他是他姐的跟屁虫。现在,他又跟他姐去上学,虽然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省城,一个是技校,一个是大学,但此刻只要有他姐在就行。两个乡村少年就这样怀着满心的梦想,千里迢迢地来到了省城。
省城的码头很高,从船上下来要走很长的跳板,上了岸又要爬很多的台阶,姐姐挑着行李,他提着包袱,都气喘吁吁。终于到了码头的出口,就听见人声嘈杂,大呼小叫,乱哄哄地闹成一锅粥。通知书上说,学校有人到码头来接,只要看见一条写着江湖水产学院的横幅,就可以跟他们走。姐弟俩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横幅,就找码头上的人打听,那人指着墙上贴的一则告示说,怕是撤销了吧,你们自己看看。等他们挤进人群,见那告示上果然写着,接上级通知,对本省新建大学作如下调整,决定撤销的学校名单如下,如下中间就赫然写着江湖水产学院。姐弟俩把这几行字一个一个地钉进自己的眼睛里,来不及看下面的内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回到家里,国旗的爹娘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国旗学校的老师来说,这是上面搞的小调整,这一年的教育放卫星,上得太猛,学校办多了,就像人吃多了一样,消化不了,恐怕国旗也要做好思想准备,我在县里开会,听说水产技校也要撤消。老师说得很婉转,国旗的爹却听出了话音。老师走后,就对国旗说,我说吧,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你小子就是个捉鳝鱼的命。我看,你还是把队里的保水员兼上得啦,国旗于是又老老实实地干起了他的老本行。
我最后一次见到国旗是在三十多年以后,那时节,他已经是远近有名的养殖专业户。这天,他把我带到他的鳝鱼养殖场,指着星罗棋布的养殖池说,还是我爹说得好,我就是个捉鳝鱼的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在阡陌纵横的养殖池边沿上,插满了许多柳树的枝条。这枝条又让我想起那个捉鳝鱼的少年,我仿佛又看见了我身旁的国旗,背着鱼篓,赤着双脚,在一片插满绿色标记的田埂上奔跑。
三 鞠保
我在小说里写过鞠保,名字是真的,故事是我编的。其实,鞠保家还有很多不用编的故事,写出来也像小说。
鞠保是个牵猪的,牵猪的意思不是像牵牛牵马那样牵着猪走,而是给公猪和母猪牵线搭挢,让他们交配,繁殖后代。说白了,也就是他养一只公猪,给别人的母猪配种。这种公猪在这儿叫狼猪,也就是种猪。
鞠保家养狼猪已有三代的历史。他爷爷原来在江西樟树的一个猪行里做伙计,看见成千上万的猪仔从江北卖到江南,而后又转卖到广东、广西、福建沿海一带,虽然没见卖猪的发多大的财,但一窝猪卖下来,少说也有个百儿八十的,心想,庄稼人要有这一窝猪,一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就不用愁了。于是就留心打听了一下,结果发现,这简直就是为他家准备的一个生财之道。他的家在湖区,不缺米粮,又有螺蚌鱼虾,鸡米菱藕,蒿芭芦根,各色水草,都是猪的绝好饲料,养一只母猪,正常情况,一年要产两窝猪仔,卖了这两窝猪仔,该是多大一笔财喜,还用得着我在这儿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做伙计。当下就用辞工结算的工钱买了一只草猪仔(小母猪),连夜赶回湖北老家,开始做起了衣食丰足的发家梦。
鞠保的太奶奶那时还在,见儿子侍候这只小母猪,比侍候自己还要周到,一日三餐,变着法儿给她配饲料,荤素搭配,干稀适度,时不时还要给她洗个澡,清理清理身上的泥水污垢,只差晚上没有抱着她睡觉。这只小母猪因此被鞠保的爷爷拾掇得油光水亮的,人见人爱。 鞠保的太奶奶因此闹了点小心眼,逢人便说,我哪是他娘,那小畜牲才是他娘。听的人当时只当是句气话,后来鞠保的爷爷养母猪养出名气了,他娘把母猪叫猪娘也叫习惯了,提到她家母猪,就说我家猪娘,猪娘,猪娘,就这样在当地叫开了。
鞠保的爷爷因为养猪娘发了一点小财,日子过得富足,就有许多人纷起仿效,不到三年工夫,沿湖的村落就像发鸡瘟一样,也都跟着养起了猪娘。这猪娘的养法不同于外乡,也是鞠保的爷爷创下的模式,除了刚畜的幼仔,一般不需要专门的饲料,蕴藏丰富的湖滩,就是它们的放场。清早起来,各家各户的老人小孩把大猪小猪赶到湖滩,让它们自由觅食,傍晚时分,再把它们召唤回来。通往湖滩的大路小路上,一早一晚就挤满了这黑色的精灵,奔涌着,呼吼着,像一道道黑色的水流。有好事的文人把这番景象连同湖滩上放牧的牛羊,一起编进了本县十景,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平湖牧野,养猪娘的在得了实惠的同时,又上了县志,就别提有多美气了。
得了实惠的村民想表示一点心意,也想保佑自己日后得到更多的实惠,就鼓捣着修了一座猪娘庙。这猪娘庙里供的神明,不是天上派的,也不是凭空想的,而是鞠保的爷爷这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他们从后山请来了一位专塑城隍土地的师傅,比着鞠保的爷爷的真身,塑造了一座跟真人一样大小的雕像,供在猪娘庙的正中,又在他爷爷的雕像前面雕塑了一只猪娘和一群小猪。外地人进了这座猪娘庙,不明就里,乍一看,还以为是进了哪家的猪圈,直到看清了迎面坐着的鞠保的爷爷的塑像,才知道上面还供着一位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尊神。
接受生供固然是一种殊荣,但明明是一个大活人,却被人拓了模子,放在庙里供着,死不死活不活的,总有些不自在。鞠保的爷爷从此很少出门,窝在家里一门心思琢磨养猪娘的事,久而久之,竟有些恍恍惚惚,神神叨叨。村里人都说这是神灵附体,玉皇大帝来招,鞠保的爷爷就要列入仙班了。从此,鞠保的爷爷名声越来越大,事情越传越多,越来越神,引得远远近近养猪娘的农户都来朝拜,猪娘庙的香火也就更加旺盛了。
忽一日,有在樟树猪行共过事的一位熟人路过本县,听说了鞠保的爷爷的故事,特意登门拜访。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就不提乡民传说的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了,寒暄过后,来人就单刀直入地发问,你如今既有如此名声,何不也开个猪行,坐地收猪,转地发卖,既可以赚钱发财,又方便了乡亲四邻,该是一件多好的事,那人说鞠保的爷爷如有此意,他愿与合作,共襄此举。鞠保的爷爷一听,顿时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当即便与那人讨论了开猪行的进行办法和具体细节,不到一月,万事俱备,猪行即择日开张。那年正逢江南大熟,谷米丰足,上门来收猪的贩子如过江之鲫,不用转地发卖,在家门口就赚个盆满钵满。那人和鞠保的爷爷经营猪仔生意都是轻车熟路,加上鞠保的爷爷和猪娘庙的名声影响,当年就攒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资产。后来两人各立门户,不到几年工夫,鞠保的爷爷就成了本县屈指可数的富户。
这说的都是同治光绪年间的事,到了宣统年间,民变四起,国事蜩螗,加上江南江北,水旱灾害不断,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哪有余钱余粮畜养牲猪,鞠保的爷爷猪行的生意也就渐渐淡了下来,到最后无论买的卖的,都不上门,偌大个猪行只剩下自家畜养的几头猪娘在装点门面。放在别人身上,懂得盛极而衰、曲终人散之理,见好就收,这门生意也就到此罢手,偏偏鞠保的爷爷像他娘说的那样,天生是个犟种,到这份儿上还不死心,还在到处求门问道,想让他的猪行起死回生。
终于有一日,他在猪娘庙遇见了一位高人,这人原本是来寻访他的,却不期在猪娘庙相遇。来人指着猪娘庙的雕塑,问,这是何意,是视你为猪娘之父,还是视你为猪娘之夫?鞠保的爷爷听不懂他这话的含意,仓促间也没有绕过父夫的弯子,就用他在生意场上学到的一点半文不白的话说,乡民所为,乡民所为。那人却一点敷衍的意思也没有,依旧一本正经地说,就是没有天灾兵祸,你的猪行也维持不久。他听了一怔,随口用那人的话反问道,这是何意?那人说,你但知人要传宗接代,有什么种出什么苗,有什么葫芦结什么瓢,就不知猪也要传种接代,猪的种不好,出的苗、结的瓢也不会好,再多也挡不住猪种一代一代退化,最后成了老鼠,就彻底没人要了。现今沿海一带养的都是洋种杂交猪,江北的土猪没人要,卖不出去,所以江南的贩子也不来收了,你的生意做不下去的原因,天灾兵祸只是其一,猪种不好才是最主要的。这人最后的意思,是劝他改弦易辙,由养猪娘改养种猪,由做猪仔生意,改做育种生意,并说他可以无偿给他提供种猪,条件是杂交母猪的选择和交配育种一应事情,都要接受他的指导。
这人的这番话,鞠保的爷爷并没有完全听懂,但却隐隐感到,这是老天爷指给他的一条生路,更何况人家答应免费提供种猪,就当是招了一个不要陪嫁的上门女婿,虽然是个洋玩意儿,但生出来的儿女总还传着本乡本土的血脉。这样无本万利的事,又有何不好。只是要接受他的指导这一层,鞠保的爷爷心中略有滞碍,但转念一想,就是招个上门女婿,也得找个媒人相相,看看新媳妇长个什么样子,挑肥拣瘦也属正常,至于接受指导什么的,无非就是场面上的一个说法,想操心就让你操心去吧,我落得个轻松快活,难不成公猪母猪干那勾当你也要指导不成。当下就答应了那人的要求,把一个即将废弃的猪行,改成了一个种猪场,不久,那人果然送来了一只骨架高大的种猪,鞠保的爷爷也就一门心思地养起种猪来了。
这一晃就过了两个年头,这两年间,那人每逢种猪交配时节,都要到鞠保的爷爷的猪场住上一阵子,做完了媒婆,又做接生婆,张罗完了媳妇生孩子,又张罗着给孙子选媳妇,总之是一茬接一茬地忙得个不亦乐乎,真的连公猪母猪干那勾当都管上了。鞠保的爷爷除了伺候这些畜牲的一日三餐,吃喝拉撒,就只能在他忙活的时候打个下手,跑跑腿,打打杂,到这会儿,他才明白了那人当初说的那个指导二字的意思。直到有一天,那人说他要带走一头猪到省城化验检查,看新育品种的成色如何,从此杳无音信,因为来无影去无踪,鞠保的爷爷也无从打听,只好由他去了。好在这两年间,鞠保的爷爷虽说没有把那人的看家本领全部学到手,也有个八九不离十,此后也就放开胆子独自干起来了,等到他年迈力衰,要把这个猪场传给鞠保的父亲,他已经能够手把手地传道授业,是一个信心十足的育种专家了。
这个种猪场传到鞠保的父亲手上没几年,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日,鞠保的父亲在猪场接待了一位来访的道士,这位道长自称是受人之托,来跟他商量一件事。这事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说是此去东南方向,湖那边有一个狄家庄,庄上有一个富户,这个富户说起来鞠保的父亲也略有耳闻,人称敌(狄)半县的便是。他家不光有良田百亩,在沿江码头还开着十数家店铺。只是这狄家三代单传,狄老先生如今年过半百,膝下虽有一子,先后也娶过三四房媳妇,却没有留下一个子嗣。这让狄老先生很是忧心,到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都不见效果,后来听说道长精通阴阳之术,能知过去未来,福祸寿夭,就用重金请他出山。道长在狄老先生的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看过一遍,忽然失声大叫,说,哎呀不好,距先生华宅西北方向,有一团秽气,盘据多年,尽吸周边阳精,以求自壮,故此处人畜,多患失精之症,贵公子无嗣,即遭此物吸精所致。狄老先生惊问,可有破解之法?道长便说,待我掐指算来,看这股秽气从何而起?算的结果便是鞠家庄上鞠保家的种猪场。道长的破解之法,是让狄老先生出资盘下这个种猪场,让他的公子经营,而且要他的公子亲自住进种猪场,日观阴阳交合,夜收天地元气,将此物所吸阳精,凝于自家体内,只有这样,才可消彼方秽气,狄家子嗣才有指望。道长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今之计,只能让先生破财公子受累了。狄老先生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当即便把这购买种猪场的事托付给道长,说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道长开出的条件倒十分优厚,狄老先生虽然出重资买下了种猪场,但这种猪场仍归鞠保的父亲打理。狄公子住进猪场后,也只是遵道长嘱咐,于种猪交配之时,在一旁守候,静观默察,精骛神游,并不插手具体事务。至于夜收天地元气,无论狄公子如何按照道长传授的一套功法操练,仍然不得要领。好在狄公子受过新式教育,并不太在乎传宗接代之类的事,也不太相信道长的说法,所以不管有没有效果,他都处之泰然。倒是鞠保的爷爷结交的那个人在鞠保家留下的一些书籍资料,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漫漫长夜,灯下翻阅,才知此人当年正留学英伦,学的是种猪的繁殖培育之学,因为撰写博士论文想得点一手材料,就回到本乡本土做杂交育种试验。他所用的洋猪父本,正是产于英国巴克夏郡的巴克夏猪,只是这种猪不是由英国直接引进,而是由德国侨民带入中国饲养的品种。那位洋学生最后的结论怎样,他自然不得而知,但他当年建议鞠保的爷爷开办种猪场的事,却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心想,我何不也在沿江的商号附设一个育种站,一来是个赚钱的生意,二来也好借此机会把这位洋学生培育的新品种,在长江一带推广。倘若沿江一带都流行这个新品种,我正好乘机开一个猪行,这岂不是一个财生财利转利的好事,就回家与狄老先生商量,事情到了这份儿上,狄老先生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当下就请了鞠保的父亲做个技师,选了狄家在九江的一处商号附开了一个育种站。
这家育种站开了三年,就变成了育种公司。狄公子饮水思源,把这家公司命名为娘庙种猪育种公司,鞠保的父亲也由技师升为襄理。又三年,九江就解放了,此前,狄老先生已变卖了家乡田产,把资金悉数投入公司经营,趁着改天换地之际,扩大了数倍的规模。到了新政府搞公私合营的时候,娘庙种猪育种公司几乎垄断了长江中游一线的种猪生产,而且真像狄公子当初设想的那样,在育种的同时,又开起了猪行,自产自销,成龙配套,狄公子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狄公子后来的命运,就与这个大老板的大字有关。起先,作为资方代表,在自家的公司猪行中,还算有权有利,公家的人对他也还算客气。但是到了后来的各种运动当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文革”中则被斗得死去活来,农业部的红卫兵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份材料,说是世纪初年,国外有人以中国的娘庙猪为第二代种源,育出了新的猪种,还上了英国的种猪品种登记协会名单,据说这娘庙猪就产在猪娘庙地界。造反派里外一查,很快就落实到鞠保的爷爷和那位神秘人物身上,据说这位留学英伦的神秘人物就是本县大地主王马五之子王奇功。可这两个事主一个死了,一个远在国外,无论死活都够不着,这笔账自然就算到了狄公子和鞠保父亲头上,于是在原有的罪行之外,又给他们加戴了个里通外国的帽子,把他们发落到各自老家的农村改造。那时节,狄老先生早已过世,老屋经过“土改”,也荡然无存,能够收留他的,只有鞠保一家,鞠保的父亲也就趁着下放回乡之际,把这个无依无靠的老人带回了自己的老家。好在这时候鞠保已是十几岁的少年,虽然因患有小儿麻痹症,腿脚不很方便,但协助父母照顾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尚能胜任,狄公子因而在去世前几年,并没有吃多大的苦。“文革”过后不久,狄公子就去世了,遗嘱将公家归还的家产和补发的利息,悉数留给鞠保,鞠保的父亲看过了狄公子的人生,担心日后鞠保也像狄公子那样,为钱财所害,就转手将狄公子的捐赠悉数交还公家,只要了一只种猪给鞠保喂养,一来是为鞠保寻个谋生之道,二来也给自己留点念想。不久,鞠保的父母也弃他而去,就这样,鞠保从十几岁上就独自养起狼猪来了。
我在小说里编的那些故事,都发生在鞠保养狼猪之后,都是假的,但有一件真事,应该写进小说的,当时却怎么也编不进去,我现在补写在这里,算是给鞠保一个交代。说是有一天,公社和大队的干部陪着一个穿西装的人来到鞠保的猪棚,来人一见鞠保,就拉着他的手说,哎呀,这就是鞠老先生的后人呀,幸会,幸会,又围着那头狼猪转了半天,说,果然是娘庙猪的真传。说完,就从随身携带的手提箱里拿出一块牌匾,说,我遵先父之命,要将这块金匾送给你的祖父,可惜他和令尊都已作古,现在就只有请你代收了。鞠保一看,在这块一尺见方的金匾上,端端正正地刻着五个大字:娘庙猪之父。众人当时就撺掇鞠保把匾挂上,鞠保说,等我到我爷爷的坟上敬了香再挂。待一干人等走后,鞠保把匾上的字又看了一遍,心下就犯了嘀咕,自己对自己说,这放的哪家洋屁,我爷爷成了狼猪的父亲,我爹和我都成啥啦。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