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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

2016-05-14章缘

长江文艺 2016年5期
关键词:史努比

章缘

这城市是疯狂的,但疯狂跟他无干。他看起来本分、善良、木讷,近似城里人说的蠢笨,因为城里人看人一个最重要的标准是机敏。谁吃亏上当,就是笨,谁反应慢,就是蠢。

他在那个连通了地铁站的美食街买盒饭。这里的盒饭不便宜,但是每周一次,他一定来买个盒饭,美美吃上一顿。钱是要花的,花在真正想要的事物上,不是用来存在银行,为着未来的一些目标。在中学教书的爸爸说,你会这么想,不过是因为你年轻,少壮不努力挣钱,老大徒伤悲没钱。炸排骨饭,一块大排骨配三道素菜,他犹豫是点炒面筋还是芹菜干丝,花了大概十秒钟决定,然后要了免洗餐具又改变主意,因为想起刚看过的一个环保宣传片。这时打菜阿姨的脸已经拉下来了,嘴角下撇。他懂得阿姨的不耐烦,她却不懂得他的慢节奏。连点菜都像打仗,几秒钟就耽误了谁,有必要吗?把生活的齿轮拧得那么紧转得那么快,快到眼花缭乱分秒必争,不疯狂吗?

他的小名叫石头,人也像石头一样不惊、不动。每次回家,妈妈总在耳边叨念:石头,你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他理解妈妈说的上进心,不就是挣更多钱买房子谈对象吗?不就是拥有大城里的人拥有的东西吗?读书时,他不想争第一,虽然各科学习都还不错,工作后,也不跟同事结党营私,因为没有想知道公司内幕,同事八卦,争得更多的奖金,拿到更好的项目。不合时宜的他,无可避免地落单了,被排挤被蔑视被遗忘。

生活平淡,简单,所以当他在美食街买到这款阿萨姆红茶时,他感到这真是幸运的一天。二两碎叶红茶,装在双层密封锡盒里,红边黑字的包装,有种异国情调。他记得它的味道,不像一般红茶常有的苦涩和直截了当,而是温润有奶香,甜甜的余味,喝的时候不用加奶糖。有一年多的时间,白燕离开后,他再也没喝过这款茶了。中学的哥儿们曾关心他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他说好,没有人相信。没有到大城市来的他们,很快就相亲结婚生子,一家吵吵闹闹,日子过得安稳。他们怜悯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在一座太过复杂的城里。他没有为自己分辩。能说虽然孤身一人,但他拥有恋爱的回忆,苦中带甜?他们只会更同情他了。可是看看这红茶,要不是白燕,他怎么知道它的滋味,怎么会留恋和寻觅?而当它突然在面前出现时,那种幸福感是如此热烈而饱满。印度的茶叶,从斯里兰卡进口,哥儿们根本就没喝过这种红茶吧,恐怕听都没听过,一般喝的就是龙井,玻璃杯里黄绿的茶汤,自家茶园产的。这种进口红茶,还有各种新奇物事,只有大城市里才有。

下了班,他手上提着盒饭,随着人群走下地铁口。地铁站里空间密闭,人多得不得了,推推攘攘,每个人脸上都是熬受了一天之后的疲惫,皱着眉头或花了妆,大家都急着要回家,不管回家后还有多少事要料理:做饭、陪孩子做功课、照顾生病的老人,或听家人的唠叨和埋怨。他小心把背包背在胸前,里头有手机、钱包和刚买得的红茶,任何一样他都不想丢。他站在两截车厢之间,脚下联结的铁皮晃动得很厉害,但贴靠着车厢,不抓拉环也能保持平衡,而且这里最多就站四个人,一边两个,不像车厢里屏住呼吸人贴人,一不小心就蹭到了谁。有些城里人特别厉害,一眼就看出他是外地来的,对这个乡巴佬的一切便更觉得事出有因,更不耐烦了。耐烦是一种尊重,而这点在陌生人之间是稀缺的宝物。你们并不知道我来的地方,他想,虽然是个小镇,那里的生活质量比这里好呢!那你怎么不回去?他们会用这句话堵他。到站,他下车随着人潮去倒另一班地铁,顺利的话,再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家。

这个城市跟世界其他的大城市一样,在快速发展中向四周不断繁殖增生,过去的农田盖起公寓大楼,条条块块类似的小区和商店。离心脏区越远,血液的流动就越迂缓稀薄,没有老城区的辉煌历史和精致光华,甚至没有那些光华后的阴影,那些曲折的巷弄,条条拉满电线挂满衣裳腊肉,于是,只能是无色无味,只能是灰扑扑的山寨,但是租金相对老城区便宜许多,吸引了很多工薪阶级。他住的小区离地铁口不远,地铁站出来是卖新疆馕饼和烤红薯的小摊,沿着马路是连绵的小店:美发屋、小吃店、水果行,杂乱的市街走个十分钟,就到了小区的大门。大门有警卫看守,对着一个小水塘,据说本来是要建喷水池的。水塘呈半月形,铺着蓝蓝红红的石子,小孩子喜欢跑进去玩,大人们聚在这里闲聊,还有一些人来遛狗。

抹着石灰泥外墙的公寓楼高六层,没电梯。他租的是最便宜的顶楼,跟一个大学生合住,一人一房,其他共享。都是单身,也没有女朋友,大学生比他还宅,白天黑夜总是关在房间里打游戏,三餐叫外卖,一放寒假就回老家去了。

回到家后,他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拿出他的红茶,好整以暇研究着锡盒包装上的英文解说,从柜子里摸出白燕留下的陶壶,小心舀了两匙茶叶到沥网里,缓缓注入热水。你喝喝看,好香!白燕娇俏的语声在耳边响起。红茶出味快,一会儿茶汤就是赭红色了。房间里冷,他取了保温杯来,把茶汤倾入,刚好满杯,不上盖,一股热气袅袅上升。他就着这杯热茶,在手机里看一部老电影,老电影的节奏慢,合他的脾性。一杯喝尽,正想再续,有人揿门铃。

大学生不在,根本没有人会来,那门铃像石破天惊。

“谁?”

“快递!”

他打开门来还不及问,怀里就被塞进一个沉甸甸的纸箱,送快递的小伙子三步并两步下楼去了。纸箱上印着奇奇宠物店。大学生在房间里养了什么宠物呢?他把纸箱放在大学生的房门口,推一推房门,转动冰冷的喇叭锁,不出所料是锁上了。这时他突然想起忘在微波炉里的盒饭。

门铃又响,他疑惑地开了门,门口是一个娇小的女生,头发扎在脑后,素白着一张脸,穿件明显大一号小熊图案的摇粒绒睡衣裤。“我的快递在你这儿?”

“快递?哦!”敢情是送错了。他把纸箱交给女孩,女孩却不接。

“你能帮我拿下去吗?”女孩看准了他一定会帮忙似的,一边说着就转身下楼,他连忙跟上。

女孩住五楼,刚才那快递员赶着送货,多上了一层。他看了一眼送货单,上面写着吴倩。

吴倩一到门口,里头就传来汪汪狗吠,门一开,一只漂亮的小狗冲出来,十来斤的小型狗,黑耳黄脸,鼻子到嘴部有一带白条,身体是煤黑色,四只脚却雪白,尾巴特别逗人,一条黑棍笔直上去,末梢一截白毛,杠上开花。它跳着叫着,吴倩连忙蹲下去抱起,嘴里亲热地叫着“史努比小宝贝”,往屋里去了,他不由自主就跟了进去,把狗粮靠墙边放下。

屋里暖气开得十足,亮晃晃点着许多灯,有很多声音,各种气味。一只黄毛大狗过来严肃地闻闻嗅嗅,见多识广一声不吭,沙发上踞坐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猫,太极图的脸半边黑半边白,桌上有水族箱,里头怪石水草和各色金鱼,近乎透明的小虾,水泡咕噜咕噜往上冒。除了这些,屋里还有各种绿色植物:万年青从白盆垂下油绿的枝叶,常春藤在茶几上蔓延,向南的窗台上一溜各色多肉植物,仙人掌和屁股花;最醒目的就是那盆巨大的猪笼草,吊着一个个绿褐色的长瓶,分泌着暗香诱惑小虫。吴倩进房后一直不出来,他把这杂乱无章住满各种生物的大厅看了又看,最后确定主人忘了他,就像他忘了他的晚餐,于是悄悄走出去带上门。

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突然感到客厅无比空旷,除了必须的桌椅和电视机,一无长物。这不正是这城市给他的感觉吗?热闹都是属于别人的。他给晚餐重新加热,给茶壶里注入热水,屋子里很冷,今天要早点进被窝。

自从见过吴倩后,他更常听到狗吠声了,清晨黑夜突然爆发的一阵急吠,示威或抗议,或只是跟着鞭炮的合唱。快过年了。家里一直都养狗的,从朋友家抱来的土狗。小土狗特别可爱直憨,没有各种讲究,吃的就是剩菜剩饭,吃完满意地舔舔鼻嘴,用信赖的眼神看着主人。养了几年,狗病了死了,找有新生小狗的人家再要一只。有时,他对两点一线平淡生活感到寂寥,那寂寥不是因为没有人可以说话,单位里,还有微信朋友圈,交谈是随时随地的,他想念的是一双纯真信赖的眼睛。然而,他不可能在这时养一只狗,或猫或鱼,或是其他任何宠物,那代表担负起对另一个生命的责任,代表失去随时可以离开的自由。那个吴倩年纪轻轻的,竟然能担起这么大的责仼。

几天之后,当他在公寓大门口看到吴倩的狗时,他打从心里开心。“嘿,史努比,你怎么自己在这里?”史努比似乎记得他,或者它可以嗅出养狗人的气味,一点也不怕生地靠过来,嗅嗅他的鞋和裤脚,兴奋地在脚边转来转去。他弯下腰来拍拍它的头,“你的妈妈呢?”史努比开心地汪汪叫了两声,凑近他的背包,那里头有三个大肉包,是他今天的晚餐。他陪史努比玩了一会儿,一直不见吴倩人影。难道小狗是自己溜出来的吗?有别的住客开门进去,史努比一闪身跟进,身手矫健往楼上爬,他也跟在后头。到了五楼,史努比停步了,在家门前呜呜哭了几声,仿佛在抱怨为什么妈妈还不来开门。他上前揿铃,没人。

天黑了,吴倩不在,小狗被关在门外,他觉得有点奇怪。“好了,我要回家了,你在这里乖乖等吧。”他往楼上才走了两级,史努比就跟上来了,大概被肉包子引诱了。“别跟了啊,等一下你妈妈找不到你。”史努比对他的劝告置之不理,一直跟着他进了门。

史努比一进来就兴奋地到处嗅闻,他警告,“喂,别乱撒尿哦!”家里有了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突然有了勃勃的生气。他顾不上泡茶,剥了块包子皮给它,那沾了肉香的包子皮,比狗粮香多了,它嚼都没嚼就吞下去,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摇着杠上开花的尾巴,急切地索要更多。这时他才发现,史努比身上有些污泥,四只白脚变灰,有的毛都结块了。

分享了三个肉包后,楼下人声杂沓,看来吴倩回来了,他连忙一手抄起小狗下楼去。

吴倩家大门虚掩,传出一阵阵笑声,史努比在他怀里使劲挣扎,一下地马上用鼻子拱开一条缝溜进去了。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一个男的说: “哎哟,这狗回来了!”

开门的应该是吴倩吧?他不确定,因为眼前这个女孩眼睛变得好大,粗黑的上眼线往眼角夸张地飞去,一条墨黑的下眼线,眼白雪白,瞳孔却像猫眼般大得惊人,中心是黑的,越往外围越显褐黄,眉毛描得粗而平,显出几分骄蛮,笑着的红唇白牙却又似乎很高兴见到他。

“是你啊?进来进来!”

“啊,不用了,我只是把史努比送回来,它大概是走丢了。”

“那你更要进来坐,吃个蛋糕,今天我生日!”

屋子里已经有两男两女,这间他第二次踏进的屋子显得更拥挤热闹了,吴倩把大猫从沙发上赶下来,示意他坐那里。他局促地落座,紧贴着旁边一个穿皮裙、金头发的女孩。他跟她点头,女孩只是打量他,然后扯开沙哑的喉咙问吴倩: “你哥哥?”大家都笑了,吴倩笑得最大声。他不懂这笑点,更手足无措了。

茶几上摆了一个吃了一半的奶油蛋糕,一层奶油一层鲜果,甜香诱人,糕面上插着生日快乐的英文字,旁边一堆捏扁的空啤酒罐和可乐罐。吴倩切了块蛋糕盛在免洗餐盘上,插上一只白色塑料叉递给他,“喝点什么?”

“不用了。”他尽量不动声色往沙发另一头移动,免得挨着皮裙女孩。女孩感觉到了,立刻转过脸来看他,带着调侃的笑,把一只手搭到他大腿上,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我只是楼上邻居,来还狗的。”

不知为何,众人又是一阵笑。他猜大家都喝了不少,又或者,他们的火眼金睛早看出他不属于他们。那女孩的手还搭在他腿上,四指涂了银白色的蒄丹,食指金色,肉嘟嘟亮闪闪。

大家笑过了,吴倩说: “一直忘了介绍,我叫倩倩,他们是来帮我庆生的,下午就来了,刚才我们出去吃饭。你叫什么?”

他说了自己叫什么,大家乱哄哄各自报了名字,他一个也没记住。他一口一口吃着蛋糕,怕一吃完没事干,就得跟他们其中的一个说话。皮裙女孩问: “好吃吧?专程去韩国蛋糕店买的,没办法,我们倩倩小姐指定的!”吴倩领情地笑了。她今天穿了一条珊瑚红紧身及膝羊毛衫,黑色打底裤,勒出身上起伏的线条,胸前垂一个吊饰,是一只红嘴绿鹦鹉,两粒亮晶晶的眼睛。她捧起鹦鹉在自己脸颊上啄了一口,捏细了嗓子说:“要最好的,你值得拥有! ”

皮裙女孩走开了,吴倩过来,一坐下,史努比就跳上来。她抱着狗,一遍遍抚着它的毛,脸上若有所思,从侧面看去,两排假睫毛像钢丝般黑而硬,突然间一颗泪珠落下,掉在狗身上,连个湿印子都没有。他一惊,转开脸去,四周人依旧谈笑,吴倩开口时,声音也无异样。

他起身告辞,吴倩没留他,抱着史努比送到门口。“史努比有没有谢谢这个好心的帅哥啊?”她懒洋洋倚着门,拿她那双加大的瞳孔盯住他,像要对他施以催眠术,“有时我听到楼上有人走来走去。你一个人住吗?”他点头又摇头,慌慌张张上楼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把垃圾带下来扔,看到桶子旁边一个大蛋糕盒。这么快就吃完了?他掀开盒盖,里头剩下的半个蛋糕像覆满白雪的高原,红嘴绿鹦鹉半身没进雪里,一只眼睛上的假钻掉了。

楼下有时死般沉静,仿佛那里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了,像老电影里的断片,沙沙闪着不可解的黑白讯号,跟之前之后的缤纷都无关。有时却又听到大门砰地甩上,两只狗在楼梯口一路汪汪叫着下去,热闹非凡。有时听到吴倩说话,哭或笑,他不确定,也许只是想象。她说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这才发现自己看电影或刷手机累了,总是起来在屋里走。他现在一进屋就开暖气,感觉这个冬天比往常都来得冷。

周末他不宅在家里,而是乘地铁到市中心走,东看西瞧,不买什么。他的世界跟橱窗里的展示相隔遥远。在闹市里走一天后,肚子感觉特别空、特别虚,他总是去吃热腾腾的小笼包或是老鸭粉丝汤,安抚肠胃并熨帖发皱的心。过去一年,他逛的路径总是那几条,吃的也是那么几样,这些是白燕跟他的共同记忆,他重复着这些路、这些味道,心里升起一种苦涩的甜美。

他游逛回来,九点多,经过吴倩家,听到里头吴倩在数落:再不听话,不要你了……他脚下不停,快快回到自己的窝,这是周末,他刚温习了跟白燕的温暖回忆,不想被干扰。但是才换下外出服,舒服地在沙发上躺倒时,门铃就响了。他知道是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吴倩的事似乎也不是他能猜得到的。

吴倩手里提了个袋子,微笑着进来了,还有跟在身后摇尾巴的史努比。

“听到你回来了。”吴倩从袋里一样样取出鸭脖子、鸭翅、带壳花生,还有蜜李。“你有喝的吗?”

“哦,只有……茶。”

吴倩挑起眉毛,“好吧,那就茶。”

他不动,“你,还过生日?”

“哦,不是的,因为天气很冷。”好像这句话便足以解释她的深夜来访,吴倩轻松地倚在餐桌旁对他微笑。她眉清目秀,看起来很顺眼,就不知为何要戴美瞳、画眼线瞎折腾。今天穿的还是上回那套小熊睡衣,只是把袖口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腕,十指纤长,娇柔的粉色蒄丹。她穿着睡衣就来敲男人的门,估计是知道穿这样有种天真的诱惑吧,他不禁这样胡思乱想起来。

他泡了一壸红茶,拿来两个杯,两个盘子两双筷子,两人对坐。

吴倩把鸭翅膀的包装袋一把扯开,直接用手拿起就啃,好像在自家般自在。或许她就是这种女孩,不设防。她到底来干什么?难道把他当朋友?他想到她那票朋友,跟他完全不同类,记得其中有个瘦小的男人,脸上还化了妆,戴耳钉。

“昨天我梦见躺在沙滩上日光浴,海风吹来暖洋洋超爽,突然想到,我靠,忘了涂防晒油了,睁开眼,原来暖气的风口正朝着我的脸吹呢!”她说完自己哈哈大笑。笑完,脸色一正,“其实我心情不好,一到冬天就心情不好,我是属于夏天的女孩,阳光、沙滩、棕榈树!所以,我就想到你了。”

“我?”

“对呀,我想到我们可以一起吃个火锅什么的,有伴就不会心情不好了。”她歪着头瞧他,“你也是一个人?”

“我有室友的,他,他出去了。”

“是吗?”她丢下吃了一半的鸭翅,站起来到处看,一边舔着几根油腻的指头。他感到不安,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觉得吴倩正玩弄他于指掌之间。

“我在想,你需要什么呢?”她问。

“我什么都不需要。”他的语气似乎太软弱。

吴倩靠近他,她身上有种刚洗过澡的清香,头发还有湿意,随便地扎在脑后,就像个居家的少妇。他们的眼睛对视,他试图读懂眼前这双明媚眼睛里的意思,但它们实在太亮了,闪闪烁烁,他想到那只瞎了一只眼的鹦鹉。吴倩笑了,“你很特别,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我只是笨。”他突然愤怒了。就在吴倩刚刚贴近时,他不能不看见那过于宽大的睡衣里,嫩白如笋的胸乳随着呼吸波涛起伏。她没穿文胸。

吴倩退回去,退回餐桌,拿起刚才那根鸭翅,“我只是想知道,我能卖给你什么。”

吴倩说她以前做的是平面模特儿,她的身高不够,但是五官精致特别上相,鹅蛋脸,立体的头型,适合展示帽子、围巾、耳环项链等,还有文胸。她好像根本不在意这最后一项会令他尴尬,只是就事论事地说,文胸更容易呢,不用化妆,不需要作表情,吸气挺胸就行。不过这些都赚不了什么钱,所以过去一年来,她开始作网上直播。“欢迎哥哥们到我房间来,红包不要吝啬哦!”她嗲声嗲气地说,大概做节目时就是这股声气。

她说着这些事情,态度非常自然,于是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吧,每个人都要生存,不偷不抢靠自己……挣钱,又有什么。史努比枕在他的脚背上,安心地打起呼噜,那种纯然立即的信任,也能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吗?

“加我微信吧,我们是朋友了。”吴倩拈起一颗蜜李,瞇起眼睛媚态十足,然后对他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无法拒绝。

连续五天,他都提早四十五分钟起床。匆匆漱洗,穿戴整齐,喝一杯温水,咽下几块面包或什么都不吃,背起背包锁上门,三步并两步到楼下,拿钥匙开门,迎来一室污浊的气味,还有等待他已久的动物们。放下背包,他关掉前一天晚上打开的暖气,给史努比和黄狗艾美上链,下楼去遛一圈。连着几天气温都在冰点上下徘徊,寒风一吹,感觉真像进了冻箱。两只狗有习惯的路径,东拉西跑,最后总要到水塘附近拉一泡才满意。几天前一场大雨,水塘积水,现在结了一层薄冰,有顽皮的孩子朝里头扔石子、树枝,一个个都落在灰白的薄冰上,他们想试冰有多厚,更想砸出个大窟窿。

回来后,给狗盆里倒满狗粮,水盆加满净水,这时大猫咪咪早就走来走去喵喵叫,又赶紧给猫咪加粮加水,处理供便溺的猫盆,然后便是喂鱼。吴倩竟然还养着一只迷你兔,一笼画眉,都要一一喂食和清理。这么一趟下来,每天都像打仗一样非常紧张,有一次还来不及打卡。晚上下班后,他经过时进去探一下是否安好,把暖气打开。

周五的晚上,他最后一次打开门,史努比和艾美亲热地围过来。吴倩明天就回来了,她说去香港谈笔生意。虽然加了微信,这五天里音讯全无。朋友圈点开,她的个性签名写着: 要最好的,因为你值得拥有。相册是空白的,可见没把他当朋友,封住了不让他看,而他做牛做马为她照顾一家大小。他开了暖气,却不忙着离开。屋里的格局跟他那里是一模一样的,他走到主卧室,转动喇叭锁,竟然打开了。房间漆成粉红色,四根铜柱双人床,垂着白色的纱缦,床上摆了几只熊宝宝,一个眉目栩栩如生的大眼娃娃,穿着红丝绒的小礼服,头戴礼帽。墙上贴了吴倩的写真,角落里有化妆台,瓶瓶罐罐,有小书桌,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

电脑没设密码,他轻易就找到想找的。“倩倩宝贝”,吴倩的直播节目。档案是依播出日期排列的,他随便点开一个。亲爱的,欢迎!倩倩跟他打招呼,她戴着耳麦,向来扎起的头发垂在脸侧,削出时尚流行的尖下巴,一件低胸的粉色裙子,挤出两个奶半球,浓浓的眼妆像动漫女主角,一眨一眨看得分明。“房间”里有一万多人,来客跟她打招呼,她喊他们哥哥,互话家常。有个哥哥吵着看她今天底裤什么颜色,她欲迎还拒,哥哥们纷纷解囊打赏。终于她站起来后退,退到四根铜柱白纱缦的床前,让大家看得到全身,指尖在大腿上俏皮地游走了几圈,然后决断地把裙角往上一掀……这不过是暖场。接下去倩倩唱歌,虽然五音不全,撒娇或讲荤段子,脸上都挂着梦幻般的浅笑,美颜柔光下的肌肤无疵无瑕,画面上滚动着广告:壮阳特效药,泰国面膜,手机特价……然后,倩倩请出她的宝贝啦!第一号登场的大猫咪咪,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哥哥们要看什么呢?想要我做什么呢?哥哥们抛出了一堆匪夷所思的建议,她似笑非笑,无可无不可。咪咪喵呜一声惨叫,脱身而逃……

他跟咪咪一样,逃出了这房间,逃离这疯狂。别人的疯狂不应与他相干。

隔天上午他还是提前四十五分钟醒来,冬天乳色薄淡的阳光,从厚布帘缝透进来。搬来后,那布帘从未洗过,咖啡色耐脏,沾满了尘灰却看不出来。过几天就放年假了,他想着回老家前是否该打扫一下,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起床。仿佛,倩倩蹲踞在床上,像只豹子般盯着他。对,那不是猫眼,是凶残的豹子眼,当有人提议在咪咪的尾巴上点火时,她眼睛眨都不眨。当然,她不可能真的这样做,不过是做节目罢了。他起床撒泡尿,钻回温暖的被窝里继续睡,梦中回到老家附近的竹园,地上冒出一个个诱人的笋尖,他徒手去挖,挖呀挖,嫩白的笋子慢慢从土泥里现身,触手竟然滑腻异常……

门铃又响了,这是礼拜六啊!他已经帮她做牛做马了五天。他披衣下床,抓抓一头乱发,不情不愿开了门,门外是一张春花般的笑脸,还有兴奋扑上来的史努比。

“没吵醒你吧?我一大早就回来了,给!”她递过来一袋热腾腾的生煎包,还有一瓶红酒,“这是你的奖赏,我家宝贝个个健康活泼。”

“金鱼还好吗?天一冷,好像都不动了。”

“死不了。”她说,“听说过两天还要冷,零下五六度,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

“天冷要一起吃火锅呀!”她笑。素颜的她,朗朗笑语像个孩子,穿一件粉紫色高领毛衣,黑色毛长裤,看起来干干净净,跟单位里那些女同事们没什么两样。他不禁心软了。做节目是为了赚钱,不弄点噱头,怎么赚得了钱?

“坐吧,香港好吗?”

“好,不能再好了,客户很满意。”她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说着,突然转身往后头走去,“参观一下,你这里跟我那里一样的嘛……”

“喂!”他想阻止,吴倩已然进了他房间,径直走到窗边,拉开一线布帘往外看。外头真没什么,不过就是千篇一律的水泥楼,她看的时间却有点长,一条孤单单的背影。他过去拍她肩,她转身抱住他,“我好恨。”

他闻到她头发里的汗味、烟味和尘灰,香港闹市的味道,陌生酒店的味道。她柔软丰弹的胸乳紧贴着他,他无法克制地硬了起来,她吻他,他无法克制地吸吮着,他们倒在了床上,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控中。借着她掀开的一角光线,他看到她光裸的肌肤雪一般白,上面条条缕缕的淤青,右边乳晕也是青紫的,他留意别弄痛她。

他们平躺在床上,盖上棉被。这时,史努比跳上床来了。吴倩伸出光裸的手臂,把史努比抱住,任它的长舌在脸上舔来舔去。

“你恨什么呢?”

“什么都恨。”

“那你恨这只狗吗?你很爱它吧?”

吴倩放开史努比,坐了起来。“你这房间也太冷了,连个暖气都没开。”

“睡前关掉了。要开吗?”

吴倩不答,快手快脚把刚才自己脱掉的衣服穿了回去。穿好后,她说: “我不爱它。”她又露出节目里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们叫我扔掉它,上传视频,我想,也好,这没什么大不了。”

他大吃一惊,“你疯了?”

她摆摆手,“不过就是一只狗罢了,当初,也是路边捡来的。”

“天这么冷,它会冻死的!”

“从土坡扔下去,它爬不上来,哼着叫着,我举着手机说再见了,再见。但是它又跑回来了,你说,要怎么样才扔得掉呢?”她眼底泛出泪花,但同时那泪花又透着寒光,仿佛正在盘算如何丢弃她的宝贝。

“你疯了!”

“我走了,别忘了,过两天吃火锅!”

他去超市买了抹布、清洁剂和拖把头,回到家,午饭顾不上吃便打扫起来。单身汉也没什么杂物,只是把房间和公共厨卫客厅都打扫一遍,地板抹得一尘不染,冬日里硬是出了一身汗。就在所站这方寸之地的正下方,有多少污秽需要打扫,打扫得干净吗?这念头一起,他拖把一丢,坐倒在地抱住了头。他就干净吗?他觉得自己甚至不配再喝一壶阿萨姆红茶了,不配再去重历跟白燕走过的市街,吃过的小吃,不配再默默地长久地怀念一个人,一段情。他跟这城市里疯狂的人没两样。

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倾听着楼下的声响,期待听到汪汪狗吠,如果白天黑夜楼下一片寂静,他便坐立难安。吴倩没有再上来,如果她再来纠缠,他一定要求她千万别扔掉史努比。你怎么能轻易背弃所爱?

年假前一天,他结束手头工作,郑重跟同事们道再见,大家三三两两聊着年节计划,没有人理睬他。这是入冬最冷的一天,天空飘着雪花,地上泥泞难走,积水的地方结了冰,一不小心就打滑,一路挣扎,好容易进到小区,湿透的两只脚都冻僵了。大门边的两盏路灯,照得天黑地灰,白雪如絮,水塘边空无一人,但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禁停步凝视。塘水冻成冰,灰白一片,上头扔了些石块树枝、旧鞋和破伞,但是在半月形的角落里有个什么……那是,一根黑色木棍,杠上开白花,此刻略略晃动着,仿佛有生命,或者说,因为没有生命才任风吹得晃动……他心一沉,想举步飞奔过去,脚却被冻住了,陷进了这无情的土地,拔也拔不出来。

“喂!喂……”他的嘶喊竟如此沙哑。

警卫亭里有人探头看,他只是瞪着眼睛说不出话,那警卫耸耸肩又缩回去。终于他的脚可以移动了,他赶上前去看个仔细,却真的是截树枝冻在水塘里。

他缓步上五楼,在吴倩的门口止步,史努比热情地叫着,爪子抓门,没有人来查看。他赶紧冲回去,提了行李箱就跑,到五楼揿门铃。如果吴倩来开门,他就是来还钥匙的,一直没机会还她,要回老家了……等了一分钟没动静,开门,屋里一片漆黑,但他知道动物们都在欢迎他。他抄起脚边的史努比,塞进背包,背在胸前,赶紧锁门离开。

他站在路口,史努比沉沉地挂在胸口,拉链拉不上,小脑袋从背包里探出来,一双纯真信赖的大眼睛看着他。他不能辜负这份纯真信赖,得带它回老家。这种天气,这个时节,那不会是容易的事,但他已经染上这城市的疯狂,何况老家并不真的那么远。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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