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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离乡

2016-05-14鬼金

长江文艺 2016年5期
关键词:李建军望城陈红

鬼金

梦的原生质是分离的痛苦。在肉体被埋葬后梦继续活着。

——亨利·米勒《黑色的春天》

夜里八点多钟,我坐在通往望城的火车上。这是从上海开过来的慢车,路过望城,终点站是北京。我是从蓝镇上的火车。

也许喝酒的原因,我迷糊了一会儿。有人刮了我一下。我突然醒来。恍惚中还以为在家呢。当看到车厢里的人,我才想起来,这是在去望城的火车上。半个月来,这酒喝得大脑都变迟钝了。我看看手表,才八点二十五分,到达望城要十点十五分左右。我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座椅很不舒服。再加上我旁边的是一个女孩,看上去二十多岁,我极不方便。她低着头,在玩手机。从我上来就发现,她的头就没从手机上抬起来过。她扭着身子,背对着我,可能是厌恶我身上的酒味。我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厌恶这股酒味,但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身不由己。我心想,到望城后,我一定要戒酒。我扭头看着她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白嫩白嫩的,在她的手机上跳动着。我看不到她的脸,她低着头。

我打了个哈欠,酒味从喉咙里喷涌而出,吃下去的东西,仿佛就在嗓子眼蠕动,要涌出来,我控制着,吞咽着,站起来,去了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人,我在等着。看到门把手上的污渍,我想,一会儿,我一定不要握着它。我从卫生间的位置看着我座位上的那个女孩。她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向我这边看着。我感觉到她是在看我。我连忙收回目光。

我敲了厕所的门。我要憋不住了。我手捂着嘴。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独腿人。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说,敲什么敲?完事我还不出来啊?

他脸色狰狞。

我连忙说,对不起,我憋不住了。拉开门,进去,我就吐了。稀里哗啦的。五颜六色的。看着自己的呕吐物,更加恶心,继续呕吐,是的,呕吐。吐出来的汁液都成绿色了,嘴里一股苦味,我感觉到身体里变得干净了,才直起腰来。吐得鼻涕眼泪的,我知道,这不是哭。不是。我按了水龙头,对着镜子看着自己。我吓了一跳,右边的脸上竟然有一个红色的唇印。是那么清晰,充满了立体感。就好像我的嘴换了一个地方。这是谁的?亏得妻子没去,要是被她看到了,会怎么想。可这是谁的呢?肖莉莉的吗?还是陈红的?

陈红是后来赶到饭店的。陈红刚刚离婚,脸上有一种离婚大战挣扎留下的狰狞。她喝了很多,还回忆起我们中学时代的一次春游。说我那时候还拉过她的手。

我说,我都忘了。

酒喝到高潮的时候,李建军问,东山你中学的时候,我们一起“手洗”的时候,你脑子里想着我们班谁?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问题。酒桌上的几个女人,你说谁,其他的女人都会嫉妒的。

我只好说,想不起来了。

陈红的脸贴过来说,你没想过我吗?

我说,没。

陈红又转过脸去问李建军,你想过我吗?

李建军说,没。我想的是肖莉莉。

肖莉莉说,滚一边去。

肖莉莉到了饭店之后,变得沉默了。

李建军说,真的。

张亮在旁边默默地说,陈红,我想的是你。

陈红哈哈地笑起来,肆无忌惮。

陈红说,是吗?没想到,你那时候一声不吭的,蔫巴鸡似的,心里面藏着坏呢?

张亮说,不是坏,我那时候觉得你好看。

陈红又一次哈哈地笑起来,更加放肆。

陈红说,就冲你这句话,来喝一个,我要奖励你。

李建军说,怎么奖励啊?

陈红说,张亮,今晚你别回家了,我们去开房,我要奖励你。

张亮张大嘴看着陈红说,你喝多了。我可不敢不回家,回去晚了,我媳妇会叫我跪洗衣板的。

陈红对李建军说,你呢?你敢吗?要不我奖励你。

李建军说,算了。我近来肾亏。

陈红又看了看我,说,东山,我奖励你,你要我吗?

我说,陈红,你喝多了。

陈红说,我没喝多,没喝多,再来一斤白酒,也没问题。我小时候,我爸就用筷子蘸酒喂我。陈红哭了,说,你们都不要我,看来我真失败。

她呜呜地哭。

我对肖莉莉说,你劝劝她。

肖莉莉说,我不劝,让她哭,哭出来,她就好了。这段时间,也确实够她苦的了……

酒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陈红去了卫生间,回来,我看她嘴唇上好像涂了口红。

她说,对不起,东山,这给你的送别宴,我失态了。

我说,没什么的。

李建军来劲了,说,陈红,你刚才说奖励我的话,还算数吗?

陈红说,奖励你什么?你想得美。要奖励的话,这桌上,我只奖励东山。你们不配。

张亮说,东山,我们嫉妒你。

我说,都是玩笑话,别当真的。不说不笑不热闹嘛!

肖莉莉的脸色很不好看。

我举起杯子说,来,感谢你们为我送别,我们都四十好几的人,都好好活着,七八十岁的时候,我们还要在一起这样吹牛逼,喝酒啊,聊女人啊。

李建军说,这个提议好,来干一个,为了东山在望城能大有作为干一个。大家举杯一干而尽吧!

陈红说,东山你成了省城的人,不要忘了我们啊?

我说,叫你说的,我每个星期都会回来的。什么省城人?我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吗?

李建军说,东山不是那样的人,他要是敢把我们忘了,我们就把他扔进鸽子河里喂鱼。

我笑着。

李建军说,东山,你说我们七八十岁了,还能不能在鸽子河边再来一次“手洗”。

我说,去你的,七八十岁,那东西早就硬不起来了,还怎么“手洗”?就是再美的仙女在你面前,都不可能了。

李建军说,怎么不可能?听人说孔子不就是他爸七八十岁才有的他吗?

我说,不说这个话题了,想想,有些悲观。

肖莉莉接了一个电话,说,刘文良要过来,问散没散局?

我说,你回他说,散了,不要他过来了。

李建军说,就是没散也不让这狗日的过来,他当了几天官,说话那个腔调,我不喜欢。跟他坐在一起,我不舒服。

陈红说,还是算了。据说,他因为女人的问题,上面在查他。

我也说,算了,不让他来了。

我看了看手表,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散了吧,要不赶不上火车了。

李建军说,赶不上就让张亮开车跑一趟望城。

我说,算了。听我的,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上火车。吃饭前,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谁要是送我,我就跟谁断交。

肖莉莉怪声怪气说了一句,不会有别人在车站等着送你吧?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肖莉莉说,没什么意思。

陈红是真喝多了,依偎在沙发上。

李建军说,过几天,我去望城看建文的时候,找你玩。

我问,建文的事怎么样了?

李建军说,能怎么样?等着……

我说,有那么严重吗?

李建军说,他手里有人命,即使王江保他,也没用。

我问,王江的铁矿还开吗?

李建军说,他现在也自身难保。弄好的话,建文可能是一个替罪羊。王江找过我了,说要给我家一些钱。我妈不干,还有建文媳妇也不干。要我看,只能这样,否则,连钱可能都得不到,到时候,白吃枪子。

我拍了拍李建军的肩膀说,挺住哥们。

李建军咬着嘴唇说,没事,他都是自己作的。当年好好的工作不干了,去跟王江混,打打杀杀的,这也是他的命,上学的时候,他就这样……不说他了。你小子是我们这伙人里最有出息的,你好好干。

我说,有什么出息,还不是去当孩子王。

在酒店门口,我说,你们都别送了。

张亮搀扶着陈红。我跟他们拥抱。我记得肖莉莉吻了我,陈红也吻了我,还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如果不嫌我人老珠黄的话,回来可以随时找我。我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好好的吧。

我大声说,大家都好好的吧。

我拦了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我对着镜子洗脸。那唇印很难洗,费了我好长时间,皮肤都搓疼了,才洗掉。我脸色有些青刷刷的。这段时间,我天天在吃吃喝喝,唱歌,洗澡,足疗什么的,好像这种生活是对我过去生活的告别和总结。身体和精神都搞得很疲惫,几乎透支了。我看着镜子里的我,有些心疼我和镜子里的这个人,这个看上去有些陌生的人。你是谁?我问。那人也问,你是谁?

从卫生间出来,我感觉到身上的酒味少了很多。我在车厢连接处,对着窗外看了看。黑,还是黑,偶尔,看见外面的灯火,一闪而过,像流星。回到座位,那女孩的手指还在手机的键盘上飞快地跳动。黑色的指甲让她的小手闪着瓷器的光,撩拨得我心旌摇荡。我闭上眼睛掐灭欲望的小火苗。想想以后在望城,我不敢去想,未来对于我仍旧是一片黑暗。很多人都以为我这是见到光明了,只有我自己知道,前面的路是坎坷的。心情黯然。未卜的前程。我闭着眼睛,觉得面前站着个人,连忙睁开眼睛,我看见那个独腿人拄着拐杖,伸着一只皲裂的老手,在我的面前。想想他刚才的狰狞,不想给他什么。但我还是柔软了,掏出五块钱递给他。他低沉的声音说,谢谢。他又把手伸到女孩的面前,女孩说,一边去,我忙着呢。独腿人鄙夷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脸上,愤怒地看着,然后,移动着拐杖,走开,嘴里骂了句,小婊子。女孩太专注手机上的游戏了,没听见。

中午的时候,我去跟父亲告别。父亲不在家。哥哥下班回来吃午饭说,爸去参加轧钢厂公墓奠基仪式了。爸说,等轧钢厂公墓修好了,把妈的坟也迁过去。我说,爸是怎么想的啊?他在轧钢厂干了一辈子,怎么老了还想去那个轧钢厂的公墓啊?我看过那个示意图,简直就是集权的墓地。工人在哪个地方,科长在哪个地方,厂长在哪个地方,是分阶级的。妈那个墓地多好,有山有水的。爸回来,你劝劝他。哥说,爸的脾气,我劝不了。要劝,你劝,你现在成了省城人,爸也许会听你的。我说,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什么省城人,我不就是去工作吗?我的家不还在这蓝镇吗?这里才是我的根。哥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老二,去了好好干,将来让你的侄子侄女也跟着沾沾光。你中午在这吃点儿吧?我让你嫂子炒几个菜,我们哥俩喝点儿。我说,不了,这段时间喝太多了。晓静还在家等着我呢。我这一走,整个家就交给她了,晚上就走了,我陪陪她。哎,没办法。哥,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你也帮着照顾一下。我走了。爸关于轧钢厂公墓的事,你先别让他买,等我下个星期回来,劝劝他。他这么多年在轧钢厂都被洗脑了,这厂里让买就买啊?都退休了,还不能成为自由人啊?哥说,那我旁敲侧击说说。爸那脾气,哎,我说了也是白说。

几天前的一场大雪覆盖了小镇。大街上的除雪车还在工作着。我在街上走着,这小镇的一草一木即使被白雪覆盖了,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它们熟悉的气息。呼吸着雪后清凉的空气,整个胸腔里都是清爽的。电视上说,望城充满了雾霾。我听了都感到恐惧。有人在路边堆了雪人,煤球的眼睛不知道被什么人抠掉了。我弯腰团了团雪填在那空洞的眼窝里,怎么看都有些别扭。在几步远是一家朝鲜风味的小吃店,我看到门外的煤球,捡了两个回来,重新做了雪人的眼睛。

路过人民广场,我站住了。那里的雪已经被清扫干净,几个老年人围成一个圆圈,在唱赞美诗。我恍惚觉得母亲也在那人群里。母亲四十五岁后皈依了基督。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五十五岁她胰腺癌走了。那赞美诗的歌声,在人民广场的上空回荡着。母亲走后的一天晚上,我悲伤地来到人民广场,融合到那些唱赞美诗的人群之中,就仿佛站在母亲的身后,我泪流满面。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内心中悲伤涌动,眼泪从眼眶里簌簌地流下来。怕人看见,我连忙掏出手绢擦掉。

旁边的女孩涂着黑色指甲的手指还在手机上跳动。我很想搭讪她,跟她说说话,想想还是算了。火车带着我,离小镇越来越远。我不知道到了望城之后,我会有什么样的蜕变。不知道。饮食起居生活习惯都将入乡随俗。女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我才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涂着黑色的唇膏。如果倒退十年的话,我也许会去搭讪她,现在,我不敢了。怕她说我老流氓。哈哈。中年的情欲即使奔流不息,但我多少还是可以控制的。她让我想到纳博科夫的那本小说《洛丽塔》。我还想起李建军在饭桌上说的,我们小时候在鸽子河边洗完澡后,几个人赤身裸体站在岸边对着流淌的河水“手洗”。我不禁笑了笑。我那时候“手洗”的时候,想的哪个女生,真的想不起来了。

晓静打来电话,问,没喝多吧?在火车上睡一会儿。十点多才能到望城呢。你大学同学在那边接你吧?别再喝了。要注意身体。我可不希望你从望城回来,身体是被人掏空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可以掏空你的身体。再说了,你要是在望城弄出什么绯闻的,你以后的路更不好走……这话,我不是作为妻子跟你说的,而是朋友。

我说,放心吧,老婆。我决定到望城后,戒酒。至于你说的什么绯闻,我当然明白。我会养精蓄锐的……距离产生美,我现在刚刚离开,就想你了。

妻子说,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甜,像抹了蜜似的。你睡会儿吧,到了给我短信。孩子和家里的事情,你就放心吧,交给我。

我说,谢谢你。

在李建军他们找我吃饭之前,下午两点多钟,我跟妻子用肉体告别了一次。我没有射。是他们的电话打断了我们。此刻的腰部还有些酸、僵。我躺在妻子的怀里。

妻子说,作为女人总希望自己的男人往高处走,有出息,但我真的认为你还是适合待在这样的小地方。我没有打消你积极性的意思,我们夫妻这么多年,我还是了解你的。

我说,二三十岁的时候,我真想逃离这个我出生又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小镇,几乎是厌恶。现在,四十多岁,已是中年,我不那么想了。可是,那大城市毕竟有大城市的诱惑。你不也同意我去吗?还有我那些朋友、老师,也都希望我去。我犹豫彷徨都没跟你说过。我还去我妈的坟上,坐在那里抽烟,看着坟上的荒草,我说,妈,如果你同意儿子去的话,你就显灵,刮一阵风,让你坟上的草,动一动。我静静地看着那些荒草,有的已经干枯。四周是前不久下的雪还没有融化。不远处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乌鸦,像黑色的符号。我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它们惊飞了。当我回过头来,看着坟上的荒草,真的刮过来一阵风吹动着它们,就像吹动着母亲的头发。我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我说,妈,你是同意了啊?那我听妈的,你老人家在天之灵,可要保佑我啊。风吹过后,一切都静止了。我跪在坟前,给妈磕了头,下山。

妻子说,可能妈更懂你。

我说,是啊。

这样说着,我的鼻子酸酸的,再一次想哭。

火车的慢,好像是故意的,在离开和到达之间拉扯着我。

妻子说,刚才顾西岳来电话,问你走了没有。我说,走了。问他有什么事吗?他说,刘文良自杀了。上面不是查他吗,不光是女人的问题,还有经济问题……

我说,哦,真突然,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还给莉莉打电话说要过来送送我呢。我不在镇上,你替我去送送他吧,毕竟我们同学一场。

妻子说,好的。出殡的时候,我过去看看。

我叹息着,看来蓝镇也快变成一个是非之地了,而非我想象的乌托邦。

妻子说,乌托邦只能在想象中。现实中没有乌托邦。你还有话跟女儿说吗?

我说,你告诉她好好学习,我会想她的。你也不要太给她压力,快乐就好。对了,我想起一事,我中午去我看我爸,他可能要买轧钢厂开发的公墓,你劝劝,我回来再劝他。

妻子说,好的。你一个人别对付,要吃好了。你其实不是你一个人。

我说,知道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你的担子比我沉重,学校里给学生补课,太晚了,也累,不行你就推了吧,不挣那几个辛苦钱。

妻子说,孩子不也补课吗?我就当陪着她了。

我说,你受累了。谢谢你。

妻子说,老夫老妻的,说这些干什么。好了,你睡会儿,我给女儿烧水洗澡。我刚才翻了翻你推荐给我的那本《梦想的诗学》,不错。

我说,好啊,回来我们交流。

撂了电话。我发现旁边的女孩在看着我。

我问,你看我干什么?

女孩说,跟你老婆通电话啊?

我说,是的。

女孩说,你是演员吧?

我说,怎么了?

女孩说,刚才你脸上的唇印,跟你现在的电话,你不是演员吗?

我说,什么意思?

女孩说,你们男人……

我笑了笑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女孩说,那是什么样?

我说,跟你说不明白。

女孩说,我看你也说不明白。你要是说明白了,黑夜都能变成白天。

我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女孩说,希望是我误会了吧。

我问,你这是去哪儿?

女孩说,望城。

我说,我也到望城。你这是……

女孩说,朋友给我找了个工作,我过去看看。

我说,哦。我也差不多。

女孩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你不会是跟我套词吧?

我说,不是。我也是去工作。

女孩问,你是干什么的啊?

我说,老师。

女孩说,哦,老师啊?现在流行个说法说,老师都是禽兽。你怎么看?

我说,有一小部分败类。

女孩问,你是吗?

我说,你看呢?

女孩说,我看不出来,又没写在脸上。我上学的时候,老师白天几乎不讲课,晚上补课的时候,再讲,补课费老贵了。我没上完初三,我爸就不让我念了。我跑到南方打工,不适应那里的气候,就回来了。

我说,哦。中国的教育体制存在太多的弊端。填鸭式的,而不是那种自由的给人想象力的。真正的教育是挖掘学生的潜能的,而不是灌输……

女孩说,看来你是一个不错的老师。

我说,没办法,谁都看到弊端了,但改变不了。

女孩问,为什么?

我说,体制。

女孩说,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女孩又低头玩她的手机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给妻子打电话说,晓静,有件事我忘了,露台上别忘了放一些食物什么的,那只鸟还会来的。

妻子说,好的。

前不久,可能是天冷,鸟都没处觅食。我在露台上抽烟,看到一只蓝色红眼的鸟,什么名字,我叫不上来。我看着它瑟瑟发抖,就从屋里取出女儿吃剩的面包,捏碎了,放到露台上。那鸟跑过来吃,吃光了,飞走了。没想到,第二天,那鸟又来了。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也就准备些食物放到那里等着它来吃。女儿很喜欢那只鸟,说,抓过来,放到笼子里养着吧,省得它以后不来了。我看着女儿说,如果把你装在笼子里,你愿意吗?女儿说,不愿意。我说,那你怎么想要把鸟装到笼子里呢?没有生命喜欢被关在笼子里。女儿点了点头。这一段时间,我忙着告别,几乎忘记了,还好,有妻子和女儿在照顾它。现在,突然想起来,倒有些想念它的意思。

妻子说,好几天没来了?不会是天冷,冻死在外面了吧?

我说,不会吧。

妻子说,要不就是被人抓走了,它那么漂亮,谁看到都会喜欢的。

我说,也有可能。反正你放些食物在那儿,它不来就算了。

我说,真不想一个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再说了,还是冬季……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

妻子安慰我说,会好的。

我说,什么会好的?

妻子说,每个人都要经历不同的苦难,你在经历的过程中,就是收获。还有,我几天前看书,看到一句话,说,不要害怕活着。是啊,我们不要害怕活着。说得真好。我给女儿检查作业了,你没睡会儿吗?

我说,睡不着。未来我可能要更长久地失眠了。

妻子说,乖,你要乖。

很多时候,妻子都会这么安慰我,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火车到达福安镇的时候,停车五分钟。

女孩说,要不要下车抽支烟。

我说,好的,我的烟瘾正好犯了。

很多旅客都下车了,抽烟的,买食物的。呼吸新鲜空气的。外面很冷,风嗖嗖的。黑夜中同样可以看到远方山峦的白,是雪。

女孩说,太冷了。

我说,你穿少了。要美丽就要“冻”人。

女孩抽完了,就回车上了。

我又点了一支,猛吸,贪婪得就像是烟鬼。这福安镇距离蓝镇一百公里左右。也可以说是故乡了。张亮的老家在这里。这里是鸽子河的下游。水深。每年夏天来这里游泳的人,都有回不去的。张亮说,这里有水鬼。张亮老家在河对岸的村子里。叫张家寨。他爷爷就干过捞死人的活。后来搬家到了蓝镇。张亮常常带我们回来玩。山里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

乘务员吹哨了。我掐了手里的烟,上车。尽管穿着羽绒服,还是有些冷。脚下新买的棉鞋,老北京的,还是凉。一上车,车门就关上了。我放了一个屁,那味,不光臭,还混合着吃过的各种东西的味道。乘务员是一个年轻的女的,站在车门看着外面,扭头看了看我。我不好意思地逃开了。

女孩抿着黑色的嘴唇微笑着,让我产生了欲望。

这时候,手机短信响了。

我打开短信:

在树杈间升起了十二月的行云

我灵魂的火车停立于寒冷

在寒冷的道路上我看到我走着

在一个女子的门前我咳嗽了三下。

——西川《远方》

我看着短信,想回复说点儿什么。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沈庭睿。

沈庭睿说,东山,在火车上了吧?

我说,沈校长好,已经在火车上了,十点多到望城。

沈庭睿说,那就好。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吧?该忘记的就忘记吧,你要迎来你的新生了,新的人生,新的生活。年轻人,等待你的将是美好灿烂的明天。你将大有作为。

他这么说,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客气说,那还要多谢沈校长的提拔。没有您沈校长,也不会有我的今天。我会心怀感恩的。

我恭维了沈庭睿几句。

沈庭睿说,我毕竟是蓝镇出来的,我要尽可能地把蓝镇有作为的年轻人带出来,光宗耀祖啊。你小子,从上学的时候,就孤傲,其实,从我当上望城一中的校长就想把你弄出来,可我还想磨练磨练你,所以,当我听说我可能去教育局工作,我想,你小子,四十多了,也磨练得差不多,可以出来了。你小子,不怪我吧?

我笑了笑说,老校长,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能怪你呢?我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你再要说什么我怪你的话,我就下车,回去了。

沈庭睿在电话里笑得声音很大,很大。那声音仿佛能穿过黑夜的天空,回荡在蓝镇的上空。

沈庭睿说,你小子,这么多年都是悲观自负的,从你零星发表出来的文字,我能感觉到,你是把自己藏在黑暗和孤独之中,你是愤怒的,你是在一个黑屋子里呐喊。我听到了,也看到了,但这也是我需要磨练你的,到了望城,你的心胸会变得开阔,你要从你那个黑屋子里走出来。其实,人都是生活在黑屋子里,更大的黑屋子是我们的宇宙,我们无法逃离的,所以,我们要顺应这个世界,我们的抵抗是徒劳的。我们即使头破血流,我们都无法对抗时间和死亡。所以,我给你创造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屋子,至于你将来是否要把它拉上窗帘或者封闭起来,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毕竟,我把你从蓝镇带出来了,而且,从十二月一号开始,你已经是省城人了。我已经让财务从一号开始给你起薪了。我教过这么多学生,只有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是时候了,把刀锋藏在心里,出击吧,在望城干一番事业出来,我这几年意识到知识分子出仕,才可能大有作为,才可能改变世界。

我竖耳听着,心想,没想到沈庭睿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拥有激情。我算知识分子吗?在这个谎言遍地的世界,知识分子真的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吗?他们的灵魂已经遍体鳞伤,千疮百孔了,不是吗?前不久,在网上看到以前我喜欢的一个学者突然变了,变得软弱了,还是有什么力量在他的背后……对于他,我以前看过他写的几本书,都是我喜欢的,可他近来的几篇言论,一下子让我失望透顶,我在心里默哀他。

女孩看着我,我竖起手指让她别出声。她的黑嘴唇明亮性感。

沈庭睿说,你晚上到望城,我就不给你接风了,改天到我家里来吧。我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看到我们走得太近。已经有人在教育局匿名信说我以权谋私了,他们已经知道你是蓝镇的人,也知道你曾经是我的学生。不过,我不会在乎。举贤不避亲。你小子有这个能力,值得我为你做这些。改天,你到家里来,让你师母炒几个菜,我们爷俩喝点儿。我家的玉宁,你还记得吗?

我说记得啊,你还没调走的时候,我们还一个班呢?她还好吗?

沈庭睿说,跑美国去了,嫁了个老外,搞电影的,不回来了。她回国几次都跟我说起你呢。

我说,是吗?

沈庭睿说,她中学的时候,喜欢过你,她妈偷看她的日记,告诉我的。

我笑了,说,是吗?

我确实已想不起来那个叫沈玉宁的女孩长什么样了。

沈庭睿说,学校的宿舍都给你安排好了,你下车过去就可以,有什么困难的话,明天我给你解决。

我说,谢谢。

沈庭睿说,这么多年,我养成了早睡的习惯,我要休息了。

我说,老校长,你休息吧。我明天早上去你办公室报到。

撂了电话,我心情沉重。

这望城的生活真的是我需要的吗?可我有退路吗?没有。我的人事关系已经调到了望城,还有我的档案。现在,在蓝镇我是一个“黑人”,除了我的家属在那里,我已经不属于蓝镇了。而且,我在学校里的那个岗位已经安排了人。我即使回去,已经没有岗位了。无论前面是黑夜还是白天,我都要硬着头皮,刀山得上,火海得下。这么想,我多少感到释然。我又想起,妻子跟我说过她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不要害怕活着。

女孩看着我的脸色问,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我即将到任的学校的校长的电话,随便说了些事。

女孩说,哦。

我的肚子有些不舒服,可能是临行前吃的海鲜有问题。我快步走到卫生间,冲进去,可是,卫生间的马桶堵了,粪便都溢了出来,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从里面逃出来,朝下一节车厢走去。肚子里阵阵绞痛。在过道里,看到一个乘务员,我告诉她,那边的厕所堵了。她说,知道了。我从她的身边走过去,来到下一节车厢的卫生间,在里面蹲了很长时间,再一次把自己的身体排空。起来的时候,腿软,头晕。我扶着四壁站起来,镜子里的我,面色苍白。我撩水洗了一把脸,看上去更加苍白。是的,像白纸贴在脸上。身体里有一股寒冷涌动着,我哆嗦着,身体失去了力量。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我的车厢的。独腿人在车厢的连接处反复研究着他的假肢。我好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

回到座位,女孩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说,没事,肚子不舒服,有些冷而已。

女孩说,要不我让出来,你躺一会儿吧?你可能是感冒了。

我说,不用。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女孩说,真没事吗?别硬扛着。

我说,没事。

看着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小手,我的身体渐渐有了力量。黑白分明。白大于黑。肉乎乎的,看上去温暖。

我坐在那里,几吨重的疲惫袭来。这段时间,离开蓝镇的告别宴真的让我的身体透支了。为什么要这样?仅仅是为了蓝镇上的我的消失吗?那些我在蓝镇的痕迹,真的就能抹去吗?那些是血液里的东西,是的,血液里的,即使他们不跟我告别,我也不会遗忘,不会……还是我害怕被遗忘,才那样不敢拒绝……

女孩去给我倒了杯热水,回来递给我,说,喝点热水吧?

我感激地看着她说,谢谢。

女孩说,你一定是感冒了,要不就是要感冒了。

我说,你懂得还很多啊?

女孩说,以前我感冒的时候,药都随身带着,这次出来得匆忙,没带药。要是我带药了,就给你几粒,吃上就好了。

我说,哦。

我手捧着纸杯喝着水。

女孩说,有些烫,慢点儿。

现在是头疼,就像有一只猫在里面抓。整个颅骨都是麻木的。我恨不得把它揭下来。两个太阳穴里有锤子在敲,咚咚的。大脑里就像一张曝光的底片。我依偎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女孩问,还要水吗?感冒了,多喝热水好。

我说,不要了。没事的。我不是小孩。

我故作坚强地笑了。

女孩看着窗外说,下雪了。

我说,是吗?大吗?

女孩说,黑,看不清楚。

我懒得睁开眼睛。那一刻眼窝和眼球都是疼痛的。大脑里多少恢复了知觉。我仿佛感觉到,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夜色澄澈。星光满天。

女孩说,我又想起刚才路过福安镇,你说的那个故事了。

我说,为什么?

女孩说,外面的雪。

我说,哦。

女孩说,你好些了吗?

我说,好多了。

女孩说,我真想在雪地上撒野。好多年,我都在南方,梦见这北方的雪。你说的鸽子河让我向往,有时间,我会去玩的。

我说,欢迎,要是我周末回蓝镇的话,会带你去玩的。

女孩说,好呀。

我还是不能抗拒女孩黑色嘴唇的诱惑。心像车外的灯光跳动着。那单薄的呢子大衣下面包裹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呢?我盯着女孩看。她看着窗外。窗外,黑暗。路过有灯的地方,外面的事物,也是模糊的。她回头,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又转过去看窗外。这火车上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像两个囚禁在深海里的人。另一个我从我的身体里出离,贴着她,转过她的头,吻着她的腮,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黑色的嘴唇。当他伸出舌头,想要她的舌头,她不给,拒绝了。她扭过脸,脖颈上细密的汗毛闪着金光。他厚重的嘴唇靠过去,亲吻着她的脖颈,舌头沿着脖颈滑动着,向上,轻轻地含住她晶莹剔透的耳垂。她的微小的耳钉刺到他的舌头,可是,他没感觉到疼,他的舌头包裹着耳钉和她的耳垂,吸吮着。像含着乳头。他一直认为女人的耳垂是她们的另两个乳头。他感觉到她的沉静,是的,他已经血液沸腾,而她没有,安静得巍然不动。她的身体是肃穆的。他退却下来,回到我的身体里。

我掏出手机看着那条短信。她是寂静的。这么多年都是。可是,在床上她又是如火如荼的。她知道我调到望城,却一直没有露面。她有时又是神秘的。在我多次要结束这段感情的时候,她就会神秘出现,令我欲罢不能。本来约好,这段时间,我过去见她一面,可是,我实在无法脱身。她理解。不声不响地存在着。我不想说出她的真名。现在,在我离开的时候,我赐予她这个名字。我在心里说,你就叫蒋红妙吧。我想给她回短信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等我周末回蓝镇,去见见她吧。

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头疼剧烈。身子往前一晃,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黑嘴唇。我声音嘶哑地问,这是哪儿?

女孩说,软卧啊。

我问,我怎么了?

女孩说,你刚才晕倒了。我正好听到有人出让软卧的,就买了下来。

我说,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要什么软卧啊?

女孩说,不贵的,才八十块钱。

我说,一会儿,给你钱,看来我真的需要躺一会儿了。这身体真的支撑不住了。看看,人老了,就是不行。

女孩说,切,你还老啊。

我说,是啊。折腾不起了。

女孩说,你可能是近来太累了,疲劳过度,过几天就没事了,又会生龙活虎了。

我眼睛盯着女孩看。

女孩说,看什么看,你的眼神里都有贼光了。还说自己老了。

我哈哈地笑起来。

女孩说,要不你睡一会儿吧?刚才,你晕倒的时候,邻座有人给了两粒感冒药,我给你吃下去了。

我开玩笑说,你确定是感冒药吗?

女孩说,那你以为会是什么药?伟哥吗?

我说,我希望是。

我嘿嘿笑起来。

女孩说,看你一脸坏笑的。不像个好人。你睡一会儿吧。对了,刚才广播了,说火车晚点半个小时左右。

我说,晚点了吗?好啊,好啊。

女孩说,好什么好?

我说,可以跟你多待一会儿了。

女孩说,你臭美吧。

我说,你看看,麻烦你了,下车后,我请你吃饭。

女孩说,不用。

我说,别客气。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女孩眼神里水汪汪的,说,你已经占我便宜了。

我说,怎么可能?

女孩说,你刚才晕过去的时候,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喂你药的时候,你的手还摸了我,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装病。

我说,不会吧。如果是真的,那也是我手的行为,我替你教训我的手好了。我张嘴咬了我的右手一口,说,看,我给你报仇了。

女孩说,还有那只左手呢?

我对着左手又来了一口,说,这回你满意了吧?

女孩哈哈地笑起来。

趁她笑的时候,我伸出手抓住她放在两张床头间茶几上的左手。

女孩说,干什么呀?

我说,看看,我刚给你报完了仇,我的手生气了,又想亲近你的手了。

女孩说,看透你了,你真是一个老流氓。而且是那种有点文化的老流氓。

我说,你真是高看我了。谢谢。

女孩把手抽回去,说,你睡会儿吧。我刚才是骗你的,其实,你晕过去,很老实的。我吓坏了,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说,你个坏女孩。

女孩说,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个坏女孩吗?哈哈,你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坏女孩。你眼睛真够毒的。

我说,你生气了吗?

女孩说,没。我就是坏女孩。

我说,我喜欢坏女孩。

女孩笑了,说,看来你真是一个老流氓。

我说,你说我刚才像死了。如果,我现在死了,你将来会回忆起这个老流氓吗?

女孩说,也许会的。

我说,那就让我死了吧。

我闭上眼睛装死,突然,又睁开眼睛,说,我临死前,有个愿望,你能帮我实现吗?

女孩看了看我说,什么愿望?你想要什么五百万,我可没有。

我说,一个简单的愿望。

女孩说,什么?

我说,你先答应我,我再说。

女孩说,好的,我答应你。只要我能办到。你这个老流氓不会动什么坏心思吧?

我说,我都要死了,能有什么坏心思。

女孩说,好吧,你说。

我说,我希望在我临死的时候,用你的黑嘴唇亲亲我。

女孩看着我说,犹豫了一下,从她的床上起来,过来,弯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说,满意了吧?现在,你可以瞑目了吧,安息吧!老流氓。

我伸手把她搂在怀里,眼睛看着她的眼睛。我想亲她的嘴唇,她拒绝了,眼神忧伤地看着我说,不。

女孩挣脱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说,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说,好啊。

女孩说,不过,我讲完我的故事之后,你也要用你的一个故事跟我交换。必须是那种疼痛的故事。

我说,疼痛的故事吗?

女孩说,是的,要不,我不讲。

我想了想,什么算是疼痛的故事呢?也许,蒋红妙的故事算是一个疼痛的故事吧。

我说,好的。你讲你的吧。你说完了我说。

女孩安静了一会儿,下床关上软卧的门,看了我。

我说,怎么了?说啊。

女孩陷入沉默中。

我说,是不是你太坏了,说不出口啊?

女孩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女孩还是没说话。

我扫了她一眼,看见她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的身体是那么地瘦小,除了胸部突兀着,看上去,瘦,真瘦啊。可以看到她黑嘴唇的侧影,我还是感到身体里的欲望蠢蠢欲动。

电话响起来。是李建军的。

李建军说,睡了会儿吗?我今天真是喝多了。我们在饭店门口分手的时候,把建文写给你的一封信,放到你兜里了。我没告诉你。你看看吧,建文虽然跟我是孪生兄弟,可他有些话更喜欢跟你说,虽然,他后来不怎么跟你往来了,但他在心里从来都是佩服你的。我也希望你能安慰安慰他,对于他,那一天是早晚的事了 ,你能让他安静地去,我替我全家感谢你。

我说,建军,你这么说就不拿我当兄弟了。再说了,建文也是我兄弟。我们办文学社的时候,你根本就是被排除在外的。我也没想到,后来建文会走那条路。是啊,这个世界上,人的改变是不可预料的。也许,建文认为暴力可能比文字来得更加直接……最后,沉入泥潭之中……

我从兜里找出一个信封。用牙齿撕开。撕对于纸张来说,在那一刻是一个暴力的字。撕。我打开信纸,那曾经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信不长,只写了几句话。

东山你好:

这也许是我留给你的最后文字了。不要为我悲伤。我不后悔。只是怀念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文学时光。真美好。我憧憬的暴力美学拯救世界,失败了。现在,沦为阶下囚。不久于人世。我想对你说,在暴力和非暴力之间,希望你能找到一条道路……来生,是的,来生再见。

建文缄

我把这些读给李建军听。

我说,你都听到了吧?就这些,他没说别的什么。

李建军语调悲伤地说,那你休息吧,快到望城了吧?我要去望城的话,找你。如果你不嫌弃我家建文,想你也去看看他。

我说,好的。

我折叠好信纸,慢慢地把它装进信封里。那个动作很像把一个尸体推进冰柜里,很像把一个尸体推进火化炉里,很像……

我把它放回到兜子里。闭着眼睛,忆起同学时光里的建文,那个文质彬彬的、戴着金边眼镜的建文。我眼泪无法控制,涌流不止,甚至哭出了声音。

女孩听见我的哭声,问,你哭啦?

我没有吭声。

女孩问,你哭什么?

我说,我曾经的一个好兄弟,当年我们一起喜欢文学,一起办文学社,他的理想是将来当一名作家,没想到后来入了黑社会,打打杀杀的,如今囚禁在监狱里,不久的将来,可能要被执行死刑……

女孩说,哦。可是,你的悲伤有用吗?每一个人干什么有些时候不是自己决定的。可能是环境,也可能是生存需要。你说呢?

我说,是吧。我止住哭声。

女孩递给我几张纸巾,说,像个孩子,还哭鼻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随手把擦过的纸巾扔进垃圾筐里。我看到里面有一个打了结的避孕套。里面的液体,混浊。

我还是想起来,我们交换故事的约定。

我说,你该讲你的故事了。

女孩好像忘了约定问,什么故事?

我说,我们刚才说好的一人讲一个自己的故事啊!你还说要我讲疼痛的故事。

女孩说,哦,我都忘了。我真的没有什么故事可讲,没有。

我说,说说嘛。

女孩说,说吗?

我说,说。

女孩说,你不会害怕吧?

我说,我害怕什么?

女孩说,我是一个杀人犯。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惊愕,看着她。但还是勾起了我的好奇,这样的一个女孩怎么会杀人呢?因为什么?

我说,还可以再说点什么?

女孩平静地说,没了。杀完人,我就跑了。至于其他的,你还是别问了,我也不想说。

我说,你不相信我。

女孩说,不是的。我说过了,我的故事就这么简单。如果你非逼着我讲下去的话。我只好从这软卧车厢里出去了。你不会举报我吧?

我开玩笑说,会的。

女孩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我看,说,也许现在杀了你,也会是我将来路上一个很好的伙伴,我也许就不会寂寞了。

我说,你吓唬我。

女孩说,没。如果我想那么做的话,我会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实话,我还真有几分恐惧。

女孩说,你真害怕了啊?开玩笑的,我不会杀了你的。我只杀该杀的人。

我说,什么人该杀呢?

女孩说,伤害过我的人。

我说,哦。

我不敢看她。望着车厢的天花板。

有人敲门,门上没锁。敲了几下,门被拉开了。

是独腿人。

他看了看我们,眼神怪怪的,转身出去了。他可能是认出我之前给过他钱了。他竟然又把门拉上了。

我和女孩躺在床上一动没动。女孩从床上下来,出去了。我想,她是逃跑了吗?这火车像一条黑夜里封闭的隧道,她如果想逃走的话,是不可能的。除非下站下车。但下站应该就到望城了。此列火车的终点站是北京。

过了一会儿,女孩手里拎着盒饭回来了。

女孩说,看什么?以为我逃走了吧?

我说,没。你做了什么与我无关,下了火车,可能我们就是陌路人了。

女孩说,是吗?陌路人吗?你真的会把我忘了吗?

我说,开玩笑的。起码这是一段美好的旅程。

女孩说,你就贫吧。我刚才饿了,去餐车看看,就剩下两份鸡肉饭了。我最不喜欢吃鸡肉了。但没办法,我顺便给你带了一份。

我说,谢谢。上火车之前同学们请我吃饭喝酒,光喝酒了,根本没吃饱。

女孩看了我一眼,说,那还躺着,赶快起来吃啊?还等我喂你吗?

我说,那是不可能的。

女孩说,是啊,美得你。

我坐起来。女孩已经打开饭盒,把方便筷子掰开,递给我。她用筷子把她饭盒里的鸡肉都夹给了我,还要拨给我米饭。我说,不要了。我够了。你饿,多吃点。她低头吃着几叶青菜和米饭。我把我饭盒里的青菜夹给她。她没有抬头,我看着她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指甲想说什么。但我没说。

她吃了一半就剩下了,说,真难吃。

我说,你减肥啊?

女孩说,减什么肥啊?像我这样的,有今天没明天的。明天还不知道在哪吃饭呢?美给谁看。

她语调里带着伤感。

我说,你不是说到望城工作吗?

女孩说,是啊。

我说,如果我在望城安定下来,我去找你玩,可以吗?

女孩说,如果还没被警察抓走的话,我当然乐意了。可是我工作的地方,你还是别去……

我问,怎么?

她说,我是小姐。

我哦了一声。

女孩说,害怕了吗?别害怕,我没有艾滋病,也没有梅毒……

我说,害怕什么?杀人犯我都不怕,别说……

吃完了,我没有收拾,又躺在床上。

女孩说,看来你是被女人伺候惯了。吃完了,连收拾都不收拾。

我说,有时候,在家里我也做菜的。啤酒鲤鱼,红烧狮子头,都是我的拿手菜。

女孩说,看不出来。

我说,我女儿小时候就说了,男人都是大厨师。

鸡肉塞牙缝了。我手指伸进嘴里抠着。女孩就看着我笑。

我说,笑什么?这是牙有个洞,塞进去东西,就不舒服,总是要抠出来的。我暧昧地笑着,说,很大很大的一个洞。

女孩收拾着吃剩下的饭菜,扔到垃圾桶里。她目光凝了一下。我想她是看到那个避孕套了。

女孩说,抠出来没有?

我说,没,很深很深的,又在最里面的那颗牙。要不,你帮我。

女孩说,拉倒吧,这就混熟了啊?

女孩从兜里拿出来一个白纸包装的小袋,扔给我,说,牙签。

我说,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一个细致周到的人儿。不光会杀人,还会照顾人。

女孩说,那是。

我说,你说的是玩的杀人游戏吧?

女孩说,我像骗你吗?恐怖片看过吗?碎尸的那种。

我说,哦。我坐起来,看着窗外,微光中的雪越来越大,有的扑打在窗玻璃,好像要进来。我纳闷,天这么冷,玻璃上怎么没上霜。

我实在无聊。突发奇想说,要不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女孩问,什么游戏?

这时候,我听到隔壁的车厢里响起了二胡的声音,我听出来是阿炳的《二泉映月》。那些音符蝴蝶般在黑暗中突围着。

我从二胡的声音回过神来说,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女孩说,我不生气,你说吧。

女孩说得很干脆。

我说,你一定会生气的。我还是不说了。

女孩说,你个男人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啊?

我说,你一定会生气的。

女孩有些生气了说,我都说过,我不会生气了。

我说,你看,我还没说,你就生气了。

女孩转过身去,说,不说拉倒,我要睡一会儿了。

我说,你真不生气吗?

女孩说,不生气。你真磨唧。

她还没有转过身来,我看着她的小屁股,还是很丰满的。黑色的豹纹打底裤紧绷着,可以看到一道沟。

我说,那我说了。

女孩说,说吧。真服了你了,一个老爷们磨磨唧唧的。

我说,前提是游戏啊?

女孩说,好了。

我说,我扮演嫖客,你扮演小姐,我们……

女孩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冲我吼着,操你妈,你蹬鼻子上脸啊?告诉你,本姑奶奶已经金盆洗手了,不再踏入风月场所。

我说,你看,我说,不说了,你生气了吧?

女孩说,你这是在侮辱我。

女孩气哼哼地坐在床边。

我从卫生间回来。

女孩在床上涂着指甲油。黑色的。我看得入迷。我说,我喜欢黑色的。神秘。冷艳。

女孩笑了笑,很唐突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说中年是可耻的吗?

我愣了,看着她,说,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还是你看到了我的可耻。

女孩说,不是的,突然想起来,就问问。

我说,是吧。可耻的。中年在性的问题上,操和被操,可能都无所谓了。

我为什么说这些?我不知道。

我说,你是在审问我吗?

女孩说,你别误会。没有爱吗?

女孩继续从一个小瓶里取出小刷子涂着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说,什么故事?

女孩说,就是我们交换的故事,你的那个疼痛的故事。

我说,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女孩说,已经讲完了。现在,我要听你的故事。

我说,你是想从我的故事里验证我中年的无耻吗?

女孩说,不只是你的中年。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你是有爱的。只是这种爱与婚姻无关。

女孩的脸陷入一种被记忆煎熬的扭曲。

我说,那就说说我的故事。

我怅怅地叹息着。

车箱内的灯一闪一闪的,熄灭了几秒钟,又亮了。

这并没有影响我的讲述。

我说,她叫蒋红妙。她小我五岁。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当时,请我吃饭的是一男的,陪吃饭的是三个女的,加上我,两男三女。先头是三个女的坐在一起,看上去很拥挤的。后来,有人提议说,换换,男女穿插也干活不累。她就挨着我坐下了。她落落大方,一点儿都不装。我不认识她,她说,她也是蓝镇的,只是当时在沈阳的学校工作。是回来看父亲的。她还有个男朋友在蓝镇木箱厂。是个科长。在饭桌上,她说看过我以前写的文字,还说了她的感受。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不胜酒力,只好敷衍着。在这样的场合,我不喜欢跟女人走得很近。她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出于礼貌,我只好告诉她。饭局散了。我几乎忘了这次饭局。几天后,突然,她打来电话,我刚开始没接,是陌生号码。我不擅于保存女人的号码。过了一会儿,又打过来了,是一个早上,我没上班,妻子上班走了。我还躺在床上。我只好接了电话,问,谁?她说,红妙。我想不起来了。大脑里空白了很长时间,我才想起来。是那次饭局上的女人。应该是女孩。那时候,她还没结婚。

车厢内的灯又闪了闪。

女孩问,怎么回事啊?

我说,可能电压的问题吧。

女孩说,继续说。

我说,她打电话的声音有些慵懒,说,我还没吃早饭呢?我说,我也没吃。我说,那我给你买过去吧?她说,嗯。我洗了把脸,下楼到永和豆浆买了外卖,带给她。到她家,她穿着粉红色的睡衣,给我开门。赤着脚。脚指甲上涂着黑色的指甲油。我们之间一点陌生感都没有,就像交往了很久。我们一起吃早餐。吃完后,坐在沙发上聊着各自喜欢的电影、小说。后来,她说到她的母亲早逝,是姑姑把她拉扯大的。她哭了。我抱着她坐在我的怀里。我亲吻着她,从嘴唇到舌吻。她吸吮着我,仿佛要把我吸吮到她的身体里。我手伸进睡衣内部,抚摸着她的乳房,撩起睡衣亲吻着她的乳头。她低声呻吟着。我想进一步发展下去,我想上床。她拒绝了。我非常气愤,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像一头野兽。我只好带着刚刚被撩拨起来的欲望,下楼,回家。回到家后,我“手洗”了自己。我发誓再也不理她了。她也像失踪似的,没有再打电话。有一次,我去沈阳出差,给她打电话,说我在沈阳,在哪个宾馆。她说,要晚上给学生补完课才能过来。晚上九点多,她过来了,坐了一会儿,说,你希望我留下来吗?我点了点头。她去洗澡,我也进去了,两个人一起洗。回到床上,我肿胀的欲望,让我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可是,我却不行了。不行了。我颓丧地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我感到我下面硬邦邦的了,可以了,我想再一次占有她。可她开始穿衣服了,说,我走了。我气急败坏地说,走吧。她走后,我像疯了一样,一个人“手洗”。我再一次发誓,我要是再理她,我就不是人。差不多半年了,她杳无音信。我母亲那时候病重,在医院里治疗,不久后,还是离开了我们。在殡仪馆里,亲属们都来吊唁。我胡子拉碴地给吊唁的人回礼。她出现了。我愣住了。她跪在母亲的灵前磕头,我给她磕头。她没有陪着我守灵,而是,早中晚都会现一下身。母亲的葬礼结束后,她又没有消息了。有一天,她约我去她家,她说,她要结婚了。我什么都没说。她可能知道我什么都不会给她。那天,我们做了,真的做了,真枪实弹的。几次,是的,五六次,她都高潮了,变换着体位。我们疯了。那时候,我体力真好。她又失踪了很长时间。我都有些抑郁了。整天神情恍惚的。有一年冬天,我一个人在网上看一个什么电影,我想起了她,我呜呜地哭起来。是那种委屈的、压抑的哭。正好赶上我媳妇回来,问我怎么了?我撒谎说,想我妈了。那段时间,单位派我去北京学习。她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临行前的晚上,她在宾馆等我。我们又做了。这次没有那么猛烈,但彼此都很享受彼此的身体。她事后对我说,我已经结婚了,我怀孕一个多月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做爱是最容易流产的。她有了孩子之后,好多了,偶尔会发个短信,打个电话,也偶尔在一起。这么多年,就这样过来……我想过离婚,可妻子对我太好了。我只能亏欠蒋红妙了。她慢慢也理解了。

女孩沉默不语,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流出来。

我说,你感动了啊?

女孩没有说话,来到我的身边坐下来,我搂着她。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颤抖着。我吻着她,舌吻。她说,我只给过别人一次,这次给你。我的舌头。

这时候,我听到乘客们的尖叫声。火车剧烈地晃动起来。可是我们的嘴唇紧紧地黏在一起。我们不想分开。

一声巨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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