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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之地

2016-05-14陈婧

长江文艺 2016年5期
关键词:房子母亲

陈婧

练虹曾无比憧憬她的情人张默北常年出没的地方,万川之源阿里。

但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已来不及,她知道自己再也去不了阿里,没有张默北她哪儿也不会去,她已经是个有病的女人,每到发病,她只有一个意念就是——逃走,随便到哪儿,哪怕去死。而且发病越来越频繁,利培酮调大剂量才刚令她稳定一周时间,她又乱了。

一大早她穿着血红的外衣,脸色苍白,经过母亲的卧室向门口走着,她一边走一边用力地念了一句:必须走!这三个字在房间里响亮地回荡,把她吓了一跳,她向空气中看了一眼,确定没什么异常,又继续向前,脚上的高跟鞋刺耳地敲击着地板。

母亲在卧室的沙发上打盹,低垂着头,练虹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柔情,但还是走进去,把她怀里搂的一本书抽出来,把自己手上拿着的书塞给母亲,对她喃喃说,“张默北的,你就替我抱着他吧。”

母亲睁开眼,呆滞地接过书,这是一本游记,她抚摸着,手指无意中拂过那个名字时,浑浊的眼睛忽然透出一束光亮来,练虹感到心脏被击中,她头脑晕眩,踉跄地退回房间。母亲是练虹逃不了的债,她背负这个女人已经很多年,当她发现梳羊角辫时就爱着的母亲,不过是个满怀私心的领养者,一只伸出魔爪想控制她的老蜘蛛精时,她就开始恨她了。可现在母亲已经老年痴呆,她对练虹像孩子般地依恋,使练虹恢复了内心对她的柔情。捧着晕眩的头,练虹回到自己的房间,无法坚持在今天出走了,她仰面朝天躺在床上。

母亲是七十年代的老牌大学生,退休前在一家很辉煌的国营化工厂工作,担任副厂长,曾凌驾于很多男人之上。她肥壮骄傲,但她风光背后那见不得光的东西,只有练虹知道,只有练虹知道她对乔东变态的感情。她把乔东分配给练虹,却又把他幻想成儿子和情人。她曾历数张默北万千不好,因为乔东才是她唯一许可的女婿,乔东是她能够掌控的一枚棋子,只有把练虹嫁给乔东,才能保证她自己晚年无虞。

所以练虹永远不想跟乔东结婚,姐姐练凤说:“你还是嫁给乔东吧,反正房子妈是肯定要送给乔东了,我将来不可能管她,你不嫁给乔东她也得由你养老送终。”

练虹平静地回答:“我会给妈养老送终,你放心吧姐。”练凤并不知道她自己有多蠢,母亲的智商不知比练凤要高出多少倍,母亲曾私下跟练虹说:“练凤我是指望不住的,她没脑筋,一切都为了你小虹,你单位分的房子有电梯,适合我住,那套旧房子乔东住习惯了,就让他帮你守着吧,你们俩一结婚房子还是你的。”

“凭什么是乔东来守房子啊!”练凤曾悲恸地控诉,但乔东的反应暧昧而坚决,他始终一言不发,虽然他知道就算他等一辈子练虹也不可能嫁给他。

练虹确实不可能嫁给乔东,更不会再恋爱了,因为她唯一的男人张默北,已经走了。

练虹脱光衣服,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她知道张默北真的不在了,一想到这个事实她的心就绞痛起来,她记得在他死之前她还在跟他吵架,她并不想那样,可她无法控制,她冷笑着对他说:“你就是个骗子!说什么全世界你最爱的女人就是我。”他不跟她吵,埋着头一根一根地抽烟,她继续说:“你就是想两边哄着,同时占有两个女人。”他皱了一下眉,还是忍着,他知道自己把她惯坏了。

他确实把她惯坏了,在他去世之前练虹变成了一个狂躁的女人,经常跟他吵架。吵到最后她总是这样,从鼻孔里先哼一声,然后说:“算了吧,你这个骗子,如果不结婚我一定不会再让你碰我一下!”

练虹知道这句话最能激怒张默北,他把两人的性看得很重,每一次做爱他都拼尽全力,像要把她吃下去一样。所以张默北最伤心的是练虹说两个人不那样了,最不喜欢的是她用“不给他了”来要挟他,只有这时他才会掐灭烟头皱着眉对她大声说:“不要再闹了练虹,我们之间不需要用婚姻来证明,我可以用我的命!”

练虹永远记得他说话时的样子,他英俊的脸已开始憔悴,布满胡子茬,可他的语气,眼里的光芒,却让她想到阿里,辽阔的充满希望的阿里。

练虹在床上躺了半小时后,脑子里的“嗡”声开始减弱,她的脑海开始放映她与张默北的故事,她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昏沉中感觉到他的体温,她感到他俯身下来,一片绵软的热浪。她不愿睁开眼睛,开始用手指伸进体内,像穿越时光隧道,她惊喜地感到他在她的身体里,有力地占据着,魂梦难求的体验。攀上高峰后她开始流泪。

倾泻而下的眼泪使练虹松快了很多,她感觉到还可以活下去一天,于是她决定起床,劳动。

练虹要清洗昨天盛筵吃出的满厨房的杯盘碗碟,昨天练凤带着丈夫来了,她很不喜欢那个人,就把自己关在卧室一天没有出去。早上推开厨房门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张默北被撞得血肉翻飞的身体,这些堆着的碗碟刺目而肮脏,让她无法承受,她已经承担一切,凭什么还要在最爱的人的死里承受这些!于是她决定要走,在装行李时她充满了愤怒,但现在已经平息,因为张默北回来过了,而且和她做了爱。

练虹戴上橡胶手套,穿上围裙,开始清洗。母亲住到这套房子后,厨具越来越多,都是练凤买的。刚搬进来时,在母亲的监督下,乔东和练凤常常一起做饭给全家吃,练虹曾看着他们想,母亲打错了算盘,乔东和练凤为她养老才最合适。吃完饭练凤先走,乔东在母亲暗示的眼神中留下,练虹默许他跟自己坐在一起,乔东看着她的眼睛叹了口气说:“就让我来照顾你一辈子吧,你可以不尽妻子的义务,我天天看着你就满足了。”

练虹不置可否地对他一笑,她已对他说过对不起,可他不管不顾。练虹跟他坐在一起只是为了掩母亲的耳目,私下再找机会去见张默北;与母亲的斗智斗勇使练虹变得老练,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清纯的女孩了,她的贞洁绝不是毁在张默北的手上,而是从母亲骂她荡妇开始,在那以后她就真的变成所谓的荡妇了。当着乔东的面,练虹无所顾忌地点了一支烟,乔东试探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没有拒绝。

练虹万分懊悔当初没有撮合乔东与练凤,如果他们结婚,一切都将圆满。练凤是向往能与乔东结婚的,虽然练凤不算聪明,上到中学她就不愿再读书,母亲让她到厂里当工人,她兴高采烈,但她为了让练虹领情,顺着母亲的话对练虹说——因为要攒下钱供你读书!两人异口同声说。所以大学毕业后练虹回来了,分配在报社工作,一心要报答母亲和姐姐。

其实回来后练虹很快发现她完全多余,家里房间已经住满,她只能和练凤挤在一张床上。母亲脸上难得有笑容了。一个白皙的长腿男孩子在家中厨房做饭,母亲笨手笨脚地把一个围裙帮他系上,他就是乔东。乔东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进了化工厂工作,被母亲认作干儿子,让他住进了练家。练虹于是很快申请了单身宿舍,曾经所有人都认为练虹是会嫁给乔东的,母亲虽然唯一可容她结婚的对象只有乔东,但有时又犹豫地说,乔东是不错,就是学历低了点,配不上我们练虹。练虹一眼就看透了母亲的纠结,她希望乔东结婚,又害怕乔东结婚,左右摇摆,以至于她的样子更猥琐了,无望的思虑使她面色晦暗,头顶像男人一样毛发稀疏,露出秃头来。

练虹向坐在身边的乔东看去。他有一张极似美国影星汤姆布鲁斯的脸,他的痴情像有种魔力,能把她的魂魄短暂地从张默北身上摄走,只要她愿意让他接近,他就能把握机会。

乔东吻过她,练虹一直后悔那天的吻,她在乔东的吻里嗅到了母亲的气息。他太可怜,他已经被母亲精神阉割,他的吻又饥渴又无力,吻完后她冲进卫生间反胃地呕吐,想到张默北顿时泪流满面。后来她曾问过张默北:“你不娶我因为我是我妈说的那种女人,我是荡妇,对吗?”

张默北生气地对她吼道:“怎么可能!你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女人。”

她放下心来,破涕为笑,用拳头捶打他。只有在他那儿她永远是顽皮的少女,她的拳头打过去时张默北露出得意的笑容,练虹爱看他的笑容,他难得一笑,每次都让她有种阴霾尽散的感觉。

把除污剂喷到油烟机上,练虹开始感到力不从心,只是洗一堆碗她感觉自己的思绪已游走了几个世纪,如今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像一部电影,已经演到悲剧性的尾声,却还没讲故事的开头。

故事是从十年前的夏日午后开始,她刚上班就得了单位的一个奖,高兴地回家。推开门时,母亲正靠在乔东的怀里抹着老泪,乔东僵硬地把手支在椅子上。看到练虹他们猝然分开,乔东面如死灰,母亲擦了擦眼泪遮掩地说,正在跟乔东说你们的婚事呢,你回来了小虹?不是领奖去了吗,给我看看。

练虹扭头就走,对于她的解释心生厌恶。

从母亲家出来后她失魂落魄地游荡,纠结她亲眼所见的一幕。如果纯洁就不会那么怪异,如果不纯洁她该怎么面对?毕竟乔东是她喜欢的人。她在马路上流浪着,怨恨着母亲,母亲多年来从不允许她和练凤问起父亲,母亲回避和仇视男人,却又对有关男人的一切隐晦和意淫,甚至连邻居在大院里晾晒男人的大裤头都敏感,生气、哆嗦,却堂而皇之地收一个干儿子住在家里,在他的怀里哭泣。练凤和自己都还小的时候她就一直要收养一个儿子,一次次不成功,几乎被要儿子的念头弄神经了。也许她根本没弄清她需要的是儿子还是男人。

母亲还曾非法买回过一个两岁的男孩,到家第二天就死了,孩子死后她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不吃不喝,练凤和自己煲汤给她端到床前被她挥手打翻,她像个泼妇似的哭嚎,说白养两个吃饭的,以后都是要嫁出去的人。她要练凤和自己都跪在她的床前,向她保证长大后报答养育之恩,孝顺她为她养老送终……

回忆使练虹忽然明白,母亲并不爱她和练凤,她像个怪胎,只是要控制所有人!练虹筋疲力尽地回到报社,在门口草坪上呆呆地坐着,心里充满着绝望和厌恶,为了忘掉一切,她买了几罐啤酒“咕咚咕咚”喝着。夜幕降临时她醉酒了,头痛欲裂,就在她想躺下时,张默北从办公楼上下来了。这是练虹第二次见到他,虽然两人同在一个单位,可他是风云人物,挂着报社副总的头衔,却并不坐班,长年出入藏区,还是国内权威的摄影记者。练虹想他不会记得自己,用杂志挡住脸换了个方向,躲开他。张默北却直直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她昏沉地气鼓鼓地看着他,他却笑得很温暖,偏着头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小姐?”

她冲他嚷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看出她不对劲,一屁股坐下来陪着她,她于是不争气地哭起来,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事都讲给了他。

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听完后说:“其实乔东和你母亲都无罪,猥琐的是他们的掩饰,是他们脑海里自加罪恶的念头玷污了真实,伤了你。你想一个寡居多年的女人,不说靠一下了,本来就有权利得到生理上的抚慰。”

她大叫一声不想听下去,张默北托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你并不想用无视人性的自欺方式来追求虚幻的美好,对吗练虹?”

她的眼睛泛起泪水,他对她点点头:“这就对了,其实我一直想再见到你,你上班第一天,莽莽撞撞地在电梯口撞到我的怀里,你向我道歉,充满青春朝气,我后来专门留意你,我读过你写的东西,很喜欢。”

练虹感激地看着他,张默北扶起她,说送她回家,练虹坐上他的车后说不想回家,他只好把车开到一座旧楼房,将她带到七楼。练虹在黑暗中看着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张默北说没有灯电路坏了,这儿是他的工作室。他点起蜡烛,屋里除了整墙的书,只有一张行军床,练虹昏沉地在床边坐下,酒劲涌上来很难受,张默北过来看她,她吐了他一身。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练虹醒了,看到身边睡着一个男人,低声抽泣起来。抽泣声把张默北惊醒,他什么话都不说,紧紧地把她搂住:“哭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小女人。”

她慌张地推开他:“你把我叫什么,小女人?”

“是啊,我的小女人。”张默北坏笑着重复了一遍。

七楼之夜后他开始找机会约她,练虹并不拒绝,她也不拒绝他吊儿郎当的偷吻,但他期望在黑暗中完成的事一直未能如愿,直到冬天来临,她终于在他的哀求下跟他再次来到七楼,睡到他的行军床上,让他紧紧搂了一个晚上。她毫无经验,整整一夜身体紧绷浑身发热,每一次他想换个动作深入一下,都被她紧张而滚烫的身体吓住,一夜他都不停地搂一会,松松被子让她散热,然后再心满意足地搂住。

练虹说什么也不去七楼了,她被自己发烧的身体吓住了,想如果做那件事,她觉得会发生可怕的后果。他们的约会于是就是吃遍大街小巷,把江滩码头都游荡了一遍,这样一晃就到了下雪时节,她的睫毛上凝着霜还嚷着要吃冰激凌,他买了两盒过来,她正要伸手,他“咕隆”就把它们从领口塞了进去,她看着他胸脯鼓起来,忍住笑,想帮他拿出来,他捧住她的手眼神痴缠:“别管我,我快烧死了,就让我降降温,你实在想吃我们去七楼吧,我总不能在这儿脱衣服给你找。”

于是他们又来到七楼。一进门,他就把她当颗大葱从地上拔起来,扛着往床上去。她面色苍白。

“你到底害怕什么,小东西?”他把她安放到床上,爱怜地询问。

“怕得病。”她胡乱地找借口说。

“那你仔细地看,我愿意让你检验,这不是干干净净么,如果我用不干净的身体接触你,那还不如让我死。”

他脱掉她所有衣服,惊叹地欣赏着抚摸着,她又瑟瑟地提出:“我不能出事,出那种事,你知道的。”

他停下来看着她点点头,最后把她揽入怀中说:“你还没准备好,我决不伤你。”

瞒着众人恋爱后,全家人过了一段好日子。母亲光荣退休了,乔东会开车,练虹就把张默北的车拿过来让乔东开,把练凤和母亲带上去兜风。母亲起初拒绝随同,她很警觉,从窗户打量着张默北那辆在西藏以及全国其他各地跑了上千万公里的旧吉普,敏锐地嗅到了有一个男人。她对那个幕后的男人很不满。但练虹还是很想把她带出去,她退休后整日蛰伏在屋里,湿胖的脸越来越苍白阴沉。

练虹让乔东去说服她,等乔东顺利地把换了件衣服的母亲带上车时,练虹的喉咙却不禁泛起一种油腻般的恶心,她咽下那种感觉,跟母亲靠在一起。乔东从后视镜看到这一幕,松了一口气,他喜欢住在练家,更希望能和练虹结婚。

张默北在路上遇到过自己的车,他问练虹:“那个开车的男人是谁?”

练虹说那就是乔东。

“看上去他非常喜欢我媳妇。”张默北酸酸地说。

练虹回避问题地反击:“你是有媳妇的人,别叫我媳妇。”

张默北叹了口气,那欢乐的一车让他向往,因为里面坐有他认为属于他的女人,想到这个女人有可能将来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他的眉心皱成一团。练虹也一样,无法遏制地开始妒忌,妒忌他同一屋檐下的那个女人,她开始喜欢试探他,她对他说母亲在逼她跟乔东结婚,看到张默北难受,她又心疼地搂住他对他说:“我不会嫁,你不能娶我我们就一直做情人。”

张默北的回答是歉疚的一吻,练虹死心了,原来他从未打算娶她。

练虹开始莫名地赌气,不接张默北的电话,不去他的七楼,搬回到她的宿舍住。耐不住想去找他就学着抽烟,烟像男人一样使她静下来,她发现了孤独中那份难能可贵的自由,她用工作来排遣,常主动申请采访任务,业务越来越突出,当主编对她青睐有加时,她领情感恩,出差回来常带些土特产送去;她在飞速地成为一个经历复杂、处事老道的女人。

练虹思念着张默北,每次她出差回来他漂走了,他漂完回来她又故意让他见不到她,他只好到宿舍门口守,为见她一面死死地守,两个人的阵地从七楼转到她的宿舍来,每见一面都有末世的感觉,疯狂做爱。

母亲中风了。

母亲的中风是被练虹的爱情弄出来的,她知道了练虹恋上的是一个有妇之夫,生气地骂她是荡妇,扬言要到单位举报张默北,为了稳住母亲,练虹忍耐下来,她不想毁了张默北。可她感到很累,在母亲吵闹不休时她听到脑子里有种声音在响,幸好单位的房子很快就会分到手,有了房子她就自由了。

房子却落入了母亲的掌控。

练虹分到了一套两居室,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关于养老问题母亲立即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参加的人有母亲、乔东、练凤和她的男朋友,练虹被通知必须到场。母亲老谋深算地说:“练虹能力最强,是妈的骄傲,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又有了房子,以后妈的养老问题也不用发愁了。”

练虹反驳说:“你自己也有房子啊妈!”

母亲严厉地说:“我的房子我另有安排,养老是你们做儿女的责任。”

练凤激动不安,她想结婚,房子却没着落,她猜测母亲对房子有了新的安排,用脚使劲踹了一下男朋友,两人齐声说:“妈说的有道理。”

乔东闷着头,一言不发。会议圆满成功,练虹的房子一拿到手,母亲就堂而皇之地搬了过来。乔东和练凤经常过来做饭,房子成了大家的。练虹从鼻孔里冷笑,她继续游荡,偶尔回家吃个饭,暗地里开始了另一个计划,她采纳了张默北的建议,向报社申请到阿里去,“那可是一片辽阔之地!”他目光炯炯地说,“在那儿我们是自由人,可以体会像鹰一样飞翔的感觉。”

阿里全面唤起了练虹的希望,她认为那将是她自由光明地活着,摆脱一切的重生之地。母亲被她表演的障眼法蒙骗,安然地生活着,她一定认为该抓的已经抓到手,以后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直到这天的上午练虹跟她摊牌,自己即将被派到西藏,以后恐怕不能常回来了,她的血压忽然高达两百,冲破了血管,流入她的颅内。

母亲的中风改变了一切。

练虹不能去阿里了,照顾一个病人的艰难和琐碎击垮了她,大到治疗方案,小到每两小时的端屎擦尿,她甚至开始考虑跟乔东结婚,一同照顾偏瘫在病床的母亲,因为她发现乔东竟能熟练、不厌其烦地做这些事。她没有告诉张默北,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并不是她和练凤的生母,她的人生永远没有选择权。

谜底的揭晓在一天上午。练虹来到病房,练凤从里面摔门出来,气冲冲对她喊着:“你还说妈糊涂了,她根本不糊涂,她是铁了心把房子留给一个到家没多久的外人了!我们俩完全可以不尽这个义务,和乔东一样,我们谁都不是她生的!”

练虹感到窒息,练凤却毫不给她喘息的时间:“今天姐把一切都告诉你,她从未生育过,领养我们只是为了养老。过分的是她连房子都没打算过给我们,她没病的时候就偷偷立遗嘱,房子是乔东的,我今天就是专门来试试她的,劝她重立一份遗嘱,你有单位有学历追求的男人多,我要啥啥没有,她如果愿意房子给了我我以后养她,结果她竟然按铃叫护士把我赶出来,简直是脑子不正常。我反正将来不管她了,你不嫁给乔东也是你给她养老送终……”

练凤的声音特别聒噪,简直像金属刮过脑仁,听完练凤的话,练虹发现自己脑子里发出“咔咔”的声音,她有点茫然无措,像要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似的,她急切地对练凤说:“我会给妈养老送终,你别走啊姐,房子我们再想办法。”

练凤甩开她,气冲冲地走了。乔东来到医院,在床前服侍母亲,已经痴呆的母亲对乔东依然敏感,她吃着乔东喂的饭,对他咧开嘴傻笑,练虹看着床上躺着的老女人,开始仇恨她,原来她并不是自己的亲妈,她收养孩子,无非就是预防这一天的来临。

练虹知道,越是这种关系越不能摆脱责任,想明白一切练虹平静地问乔东:“你是不是也知道真相?”

乔东点头。

练虹冷笑了几声:“你们还都挺能装的!”

乔东的脸难过地抽动了两下。

练虹软下来:“你愿意帮我吗?乔东。”

乔东点点头。

中午时分练虹从医院食堂买盒饭回来,看到乔东搀扶着母亲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稀疏地在风中飘着,她忽然明白了张默北的话,世界上哪有好人坏人,全都是可怜人。

乔东把自己的班调成夜班,白天一直呆在医院,照顾母亲也照顾练虹。练虹知道他的意思,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她唯一渴望的是摆脱一切,去见张默北,可她毫无办法,脑子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练虹到医院看病了,拿了镇静剂,总算把脑子里的声音暂时赶走。张默北打不通她的电话就从西藏回来了,那天她到医院母亲不在病房,来到花园发现搀着母亲学步的不是乔东,竟是张默北。

她向他看过去,他消瘦了许多。她像小鹿一样欢快地跑过去,牵住了他的手。母亲如今变成了慈祥而呆滞的老太太,对张默北讨好地张开嘴巴笑,她曾把他当成最大的敌人和威胁,现在终于见面却再无意识。那天阳光明媚,三人一起散步、吃午饭,在练虹简直以为生活从此美好时,乔东来了。

乔东看到张默北的瞬间无比愤怒:“我知道你是谁!凭着你能写两本书,就想左右她的一生是吗?如果你继续这样不负责任地跟她来往,信不信我杀了你?”

练虹从未见过这样的乔东,他浑身颤抖地对张默北挥起一拳,张默北没有退缩,他攥住乔东挥拳的手腕,对练虹说:“今天跟你还有妈妈在一起我感到很幸福,其实我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也许早该考虑的,等我的消息!”

张默北走了,练虹跌坐在母亲的床头,乔东剥夺了她哪怕虚幻的幸福,她残忍地不看他,但她却又能清楚地看见乔东还在给母亲擦脸洗脚。乔东做完一切也走了,练虹脑子里的咔咔声又响起来。

母亲出院时练虹把她带回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开始了平静而热闹的生活。乔东偶尔也来,热闹的核心是练凤,练虹既然承担起了老太太,她也愿意过来做饭,反正总是要吃饭的,她已经结婚并怀孕了,天天过来做饭吃,周末更是蒸煮烩炒,绞尽脑汁地生活。

练虹躲到自己卧室工作,以此来躲避油烟和厨房的热闹。一天吃完饭她抢着洗碗,发现练凤仅用来蒸食物的炊具就如此之多,一柄放在钢制压力锅里的铁篦子,两个型号不同的置于炒锅的铁篦子,除了电火锅上的蒸锅,还有一套三层不锈钢蒸锅,是专门蒸馒头的;更奇妙的是练凤会在一餐饭同时使用这么多家什。清洗这些东西令练虹焦躁,她有一个强烈的冲动,想把这些东西扔出去,她的病因为蒸锅而加重了,脑子里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多。

她又去了一次医院,带了些药回来,药物使她暂时平静下来,她平心静气地等待张默北。同吃同住的以前是母亲,现在像个陌生老人,早上她不睡懒觉很早起来在洗手间搓她的袜子,练虹在她的背影里坐马桶。当练虹凝神地阅读和工作,她在一边晃来晃去,给植物浇水什么的。到了晚上她喜欢不开灯坐在黑暗中,练虹问她怎么不睡,她说:“你这个房子好多玻璃,从玻璃上可以看见车子一辆一辆地开走。”

练虹安慰地搂搂她,她立即像孩子一样紧贴过来,使练虹感到前所未有的恬静美好,却又充满末日气息。

唯一让练虹难以忍受的是练凤的吃。练凤已经生下一个孩子,坐月子居然住过来了,她自己笑着说是回娘家。练凤坐月子时能吃下整盆的东西,于是从厨房蔓延到餐厅,再后来客厅全都堆满食物。早上还没睁开眼,厨房已经有动静,练凤在炸油条,她不娇气,并没因为坐月子就不动,“人如果不动手做饭吃,一天都活不下去!”练凤知道妹妹在想什么,响亮地说出了她的人生格言。

练虹很明白如果没有练凤她将无法赡养母亲,母亲的胃口还很好,而自己永远不可能每天把时间花在做饭上面。

练凤越吃越胖,练虹却越吃越瘦了。最后她满嘴口腔溃疡,什么也无法吃下去了。等待张默北是如此痛苦,她发现脑袋里冒出的声音越来越多,她开始极度厌恶练凤。练凤早上吃完计划中午,中午刚吃完开始准备晚餐,这让她焦虑无比,然后她发现当她躲在卧室时,眼睛可以穿过墙壁看到邻居家,而且可以一直穿,穿越整幢楼房。

乔东这天突然过来,练虹站在窗前,乔东对着她的背影说:“我要结婚了。”练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问了他一句完全无关的话:“你怕死吗?”

乔东不懂她的意思,但看着她说:“如果你愿意跟我结婚,我可以立即退掉那边。”

练虹摇摇头,她亲热地叫着他:“乔东,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吧,妈那套房子你也别要,那就是个坟墓,你租个房子好好过日子,将来生个自己的孩子,你会幸福的。”

乔东失望地走了,练虹决定开始不吃不睡等张默北,她一直等到半夜,头脑里各种声音很多,念头也很多,“他果然是个骗子!”练虹站起来围着床开始转来转去喃喃自语,“说是回去思考,给我答案,其实借故溜走。”

她转来转去,怒气冲天,一直转到困倦,倒在地板上睡过去。早上醒来头脑恢复一片澄明,她想,昨天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呢,连乔东都要结婚了。

打完电话练虹等了一天零五个小时,张默北终于来了。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练虹见到他就像见到丈夫一样,唠叨个不停,把所有的委屈都化为埋怨,最后她问:你不是要给我一个消息吗?”

“我回去后跟她谈离婚,可她转身就在浴室里割腕了……”

练虹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张默北捧起她的脸,看着和他同样憔悴的女人,心如刀割地把她抱进怀里。练虹后悔的是,两个人明明不可能,犯不上让那个女人也去死。

“万事都这么复杂!”练虹自言自语道。接着又指责起张默北:“不能结婚还谈什么感情,我拿什么给我妈养老送终,你是个大骗子!”

张默北把练虹抱在怀里,抚她的背给她顺气,可她还是无法停止絮叨:“说什么心在哪儿哪儿就是家,这个家你管过吗?你知道油盐柴米吃饭过日子的重要吗?”

张默北脸上挂着泪紧紧地搂着她说:“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开始管,除了婚姻我什么都能给你,我们开始过日子!”

“晚啦晚啦!”练虹的脑海一片混乱,思绪像万马奔腾,“我只能去领养两个孩子了。”

张默北紧紧搂着她,大滴的泪珠开始落下。练虹挣扎着推他,惊呼起来:“我已经答应嫁给乔东了!我要和他一起给我妈养老送终。我要结婚了!我要结婚了……”

张默北抱起苍白惊恐的练虹,送她去了医院。他忧心如焚,发誓只要她好起来,从此永远守着她。

练虹知道张默北的死讯是在她出院后,她到交警队寻找他的事故鉴定,资料里附有一张他被交警从车里抬出来的照片,他躺在那里,已血肉翻飞。回到家,练虹关上房门,把胳膊和脸掐出了大片的乌青。

练虹的病情起初很稳定,她坚持上班,疲惫地回家,抢着洗碗,一直到这天上午,她先是觉得愤怒极了,一定要走,后来被母亲耽搁,她回到房间,用冥想跟张默北见过面后平静下来,又有了一点活的希望,就开始洗碗,洗着洗着过去的岁月在脑海里播放,卷土重来的“咔咔”声使她不堪忍受地打碎了一个碗,接着她用碎碗的瓷片割开手腕的动脉,不一会,厨房里就血流成河了。随着血液离开身体,她感到了释放的轻松和愉快,她飘了起来,她想起了阿里,还有张默北赞叹的磁性的声音——那真是一片辽阔之地!因为阿里她飘荡的速度快起来,当她的身体飘过母亲时,她的心痛了一下,又很快恢复轻松快乐;她急切地想走,等终于成功地飘走,她远远地看见了张默北,他黧黑英俊,正在草原上拍摄藏羚羊,当抬头看到她时,他露出笑容,极度的快乐使他们拥抱在一起,奔向了他们的辽阔之地……

选自《武当风》2015年第6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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