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象喻意 贲饰有道
2016-05-14姜国申
摘 要:《文心雕龙·原道》篇在“天文”“人文”等概念的论述上存在矛盾,对“自然”之道与“文质彬彬”之道的阐述亦存在混乱,但刘勰却从《周易》这部被广泛认定为卜筮或哲学之文的著作中发掘出文学性意义,深刻阐述了其“假象喻义”的说理方式,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深远影响。
关键词:《文心雕龙·原道》 《周易》 文质彬彬 假象喻义
《文心雕龙》依托《周易》而立言,《周易·系辞上》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故《文心》立篇五十,《序志》列于其后。全文无论谋篇布局,立意构思,皆从《周易》所获甚多,故而若究其意,毋必先从《周易》入手。
一
《原道》开篇便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此句指出,文是与天地并生的。此处之“文”,当包含之后所言之“天文”“地文”“人文”“动物文”“植物文”等一切之“文”。如此,则大谬不然!《周易·序卦传》有云:“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试问,孕育“人文”之主体的“人”,尚且出现于天地开辟之后,何以“人文”竟与天地并生?又,前言“(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后云“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究竟孰为“天地之心”?前后矛盾,汗漫难观。“行立则章成,声发则文生”之言更是无稽之谈,“文章”本为“人”所作,岂是原生态的“行立”“声发”所能完成的?后文云“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人文”本为“人”仰观、俯察之后所创造,何以又产生于天地未开之际的混沌元气——“太极”?鲁迅谓《原道》“其说汗漫,不可审理”,确为的语。刘勰于各类概念的混乱显而易见,此亦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儒释道三教合一,各类思想芜杂交融的影响。
《原道》一文对“天地人”三才颇为关照,“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是“天文”“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是“地文”“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是“人文”。《周易》每卦六爻,初、二爻象征地,三、四爻象征人,五、上爻象征天,此与“天地人”三才正是有着丝丝入扣的联系。《周易·系辞下》云:“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1]《说卦》云:“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2]《周易·系辞下》郑玄注云:“太极函三为一,相并俱生,是太极生两仪,而三才已见矣。”《文心雕龙》云:“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低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盖由《周易》“三才”论衍化而来。
关于“天文”与“人文”,早在《周易》中就已有比较。《周易·贲卦·彖传》曰:“(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3]《程传》释“天文”曰:“天文谓日月星辰之错列,寒暑阴阳之代变。观其运行,以察四时之迁改也。”[4]《程传》释“人文”曰:“观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礼俗,乃圣人用‘贲之道也。”[5]《集解》引干宝曰:“四时之变,县乎日月;圣人之化,成乎文章。观日月而要其会通,观文明而化成天下。”[6]综而言之,观察大自然的文饰情况,可知四季变迁之规律;观察人类的文饰情况,可以教化天下、促成大治。“天文”与“人文”显然是有着不同性质的两类“文”,刘勰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正是将两类“文”混为一体了,这是不可取的。钱钟书谓:“《文心雕龙·原道》敷陈‘文之为德也大矣……盖出于《易·贲》之‘天文‘人文,望‘文生义,截搭诗文之‘文,门面语、窠臼语也。刘勰谈艺圣解,正不在斯,或者认作微言妙谛,大是渠侬被眼谩耳。”[7]钱氏之言,确为的语。徐可超先生对刘勰之批评更为严厉,云:“许多学者都指出了《原道》篇理论方法的生硬和内涵的空洞……刘勰只是为了抬高文学的地位便大放厥词,似乎也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8]
二
不只《原道》篇,《文心雕龙》一书的主旨都与《周易·贲卦》有着丝丝入扣的联系。关于“文心雕龙”四字,刘勰在《序志》篇中云:“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魏晋时期,时人崇尚“雕缛”,文章追求藻饰,以至于“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刘勰是一位有灵性的才子,他深明文章之“枢纽”,认为著书作文,贵在“体要”,因此萧绎在《金楼子·立言》篇中所言之“至于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似的审美标准并非“文”之真谛。
刘勰崇尚商周时期的文学创作,认为“逮及商周,文胜其质,《雅》《颂》所被,英华曰新”。这里的“文胜其质”并非孔子所言之“文胜质则史”,此处之“胜”当作“胜任”讲,那么“文胜其质”亦即孔子崇尚之“文质彬彬”的境界。刘勰同样崇尚被誉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的《周易》,他认为“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符采复隐,精义坚深”八字亦可称之为“文质彬彬”。《周易》中探讨“文质”关系最为深刻的便是第二十二卦《贲卦》。《贲卦》下离 上艮 ,象征“文饰”。《说文》云:“贲,饰也,从贝卉声。”由卦名可知,《贲卦》专门研究“文饰”之道。全卦六爻,初九“贲其趾,舍车而徒”,六二“贲其须”,九三“贲如,濡如,永贞吉”,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上九“白贲”,六爻渐次揭示了“文饰”之本质,从追求表面文饰的“贲其趾”“贲其须”到已臻“文质彬彬”境界的“贲如,濡如”再到回归本色的“白贲”,这正是“文饰”美的渐次境界。
刘勰看重文章之“质”,同时亦并不反对“文饰”,华词丽藻确实能给人以美的感受,作文之关键是对修饰文章时的“度”的把握。刘勰推崇文学创作时的“文质彬彬”之美,“质”与“文”水乳交融地融合在一起,诚不美哉!这正是因循《周易·贲卦》所蕴之“贲如,濡如”思想。然而,“文质彬彬”在《贲卦》之中是九三爻,并非《周易》作者最为推崇的修饰方式。《周易》作者认为“文饰”的最高境界是“白贲”,亦即回归“自然”,此即是庄子所言之“复归于朴”(《庄子·山木》),孔子所言之“绘事后素”(《论语·八佾》),李白所言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元好问所言之“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三十首》)。刘勰在《情采》篇云“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紧接着又云“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这说明刘勰相比较自然“本色”,更为推崇“文不灭质”的“彬彬”之美。按此逻辑,他在《原道》篇所云之“夫岂外饰,盖自然耳”的“自然之道”是为后文论述“文质彬彬”之道作铺垫。“自然”之文与“文质彬彬”之文并不能混为一谈,那么,刘勰所原之“道”便不应为“自然之道”,而应为“文质彬彬之道”!然而,刘勰在《原道》中,一方面说“玄黄色杂”的“天地之文”为“道之文”,一方面又云“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这显然将“自然”之文与“文质彬彬”之文混为一谈了。由此可见,在《原道》中,刘勰对于“道”的认识本身就是混乱不清的。
不只刘勰,概念混乱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通病。由于缺乏严密的逻辑知识,中国古代文人多将具象事物类比为抽象理论,在不完全归纳的基础上得出全称的判断,他们处于一种“介乎纯粹观念与纯粹形象之间的及精神状态”。同一个概念,在同一篇文章中,却往往有着完全不同的内涵,这是中国古代哲学家们哲学体系的固有问题。譬如,在《论语》中,孔子一方面宣扬“敬鬼神而远之”,一方面又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墨子一方面反对天命论,一方面又承认鬼神的存在。这些其实都源于早在《周易》时代就产生的类比联想思维方式,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直接影响了几千年的文学创作与审美趣味。
三
《原道》云:“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刘勰认为《易经》的卦象最早阐明“人文之元”,这正是源自《周易》观物取象、引譬连类的独特类比联想思维方式。《系辞上》云:“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9]《周易》多以立象尽意的表现方式说理,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则分别代表着“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世界基本物质属性。
《周易·大过》卦九二爻辞曰:
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
“枯杨生稊”即“枯萎的杨树发芽了”“老夫得其女妻”即“老头子娶到一个年轻姑娘”,自然现象与人世生活相类比。两者并无紧密的逻辑关系,仅仅因为相似性就能放在一起。
《周易·大过》卦九五爻辞曰:
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
“枯杨生华”即“枯萎的杨树开花了”“老妇得其士夫”即“老太太嫁给一个年轻小伙”,同样的由天象类推到人事,以此表达作者的言外之意。
《周易·大壮》卦上六爻辞曰:
上六: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
“羝羊”泛指“大羊”“藩”指“藩篱”。一只大羊抵触藩篱,羊角被缠,既不能退,又不能进。这看似没什么利处(“无攸利”),然而若经艰苦奋斗还是可以挣脱藩篱的(“艰则吉”)!又是“推天道以明人事”,用实例来比喻说理。
《周易》这种类比联想的独特思维方式对后世的文学创作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假象喻意”似的表达方法在使文辞更为晦涩难懂的同时,也形成了一种“含蓄”之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在评介“含蓄”之时,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正是对“假象喻意”表达方式的恰切评价。不只文学创作,“假象喻意”的智慧更是延伸到政治领域,历朝历代,臣子对君主的劝谏多是委婉含蓄的。正如《毛诗序》所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主文而谲谏”的劝谏方式得到强烈推崇。刘勰在《原道》篇中亦对此有着精辟论述,云“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坚深”,《周易》的内容含蓄而丰富,义理精微而深刻,正为切中肯綮之语。
刘勰在《征圣》中云:“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夬》卦是《周易》第四十三卦,下乾 上兑 ,泽天夬。《彖》曰:“夬,决也,刚决柔也。”《夬》卦旨在令人具有“君子夬夬”般的刚毅果敢,故而“书契断决以象《夬》”。《离》卦是《周易》第第三十卦,下卦上卦皆离 。“离”即象征“附丽”,《释文》云“离,丽也;丽,着也,八纯卦,象日,象火”,《彖》曰:“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离”同时又象征“光明”,《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正义》云:“继续其明,乃照于四方;若明不继续,则不得久为照临。”[10]这正是阐明《离》卦之明白透析,故而“文章昭晰以象《离》”。
关于“四象精义以曲隐”,《系辞上》云:“《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孔颖达《周易正义》云:“四象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12]所谓的“四象”,均是拟诸现实事物,用生动的事例来表达抽象的深奥说理。刘勰从《系辞》中汲取了丰厚的营养,他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列举出文章“繁、简、隐、显”的四种类型,崇尚“文成规矩,思合符契”的境界,认为周孔之文乃文章之标杆,“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适会,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以上种种,正是刘勰对《周易》“假象喻意”说理方式的精辟认知,从而阐发出“精义曲隐”“微辞婉晦”的写作方式。
四
总之,《文心雕龙·原道》篇在“天文”“人文”等概念上存在逻辑上的矛盾与舛误,而这些错误的产生只因刘勰是一个兼备众体的“杂家”,譬如有学者指出“就其理论而言,刘勰是一个融会贯通的大家,兼含各种不同理论的要素,而当他的注意力从艺术过程的一阶段转移到另一阶段时,他的重点也从一个理论转移到另一个理论”。
不只对“文”的认识,刘勰对“道”的阐述也存在混乱。刘勰所原之“道”,究竟是“自然”之道还是“文质彬彬”之道?从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的论述来看,似乎应为“文质彬彬”之道,而《原道》一开篇便反复强调“盖自然也”“自然之道也”,令人费解。
另外,值得肯定的是,刘勰从《周易》这一智慧宝典中汲取了大量养分,将《周易》“假象喻意”的说理方式沿用至《文心雕龙》,他对《周易》的诠释,开掘了《周易》的文学意义,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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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国申 北京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