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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绕于树梢之上的乐音和舞步

2016-05-14温新阶

民族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山歌嫂子

温新阶

沿着清江以及清江的任何一条沟沟汊汊的支流行走,不仅随处有旖旎的风光,而且冷不丁就会看到各式舞蹈,会听到像山风一样婉转而缠绵的歌谣……

山 歌

在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山歌是随处都可以听得到的,特别是在夏季锄草时,太阳西斜了,炙热渐渐退去,时不时还会有一阵微风从苞谷林穿过,吹动着苞谷叶子哗哗作响,锄草的人们正趁着太阳将落的光阴抓紧劳作。

这时必定是有山歌的,山歌可以统一劳作的节奏,又能焕发劳作的热情和活力。今天是阳坡的先开了头:

五句歌儿不费难

不是挑花绣牡丹

挑花只要针子小

绣花只要五色线

唱歌只要舌头卷

阴坡的立马有人接了过来:

教我唱歌我不难

不是挑花绣牡丹

挑花还要五彩线

唱歌只要舌头卷

过得海的是神仙

这山歌一旦起头,就拉开了比赛的架势,没有人会认输,阳坡的歌又起了:

仁兄唱歌莫日白①

恐防跟前人晓得

过山鸡子人人打

虎落平阳猫也欺

浅水船儿干搁起

阴坡的岂会认输,马上以歌作答:

我今唱歌要日白

不怕跟前人晓得

过山鸡子谁敢打

虎落平阳正发威

顺水船儿不用推

对歌还在升级。

你歌没有我歌多

我的歌儿用船拖

前船到了沙市街

后船还在清江河

船船装的都是歌

三升芝麻撒上天

我的歌儿万万千

南京唱到北京转

住在湖广唱三年

八百留作盘缠钱

嘹亮的山歌在晚风中传得很远很远,弥漫了那片松林的树梢。人们咀嚼着山歌的韵味,锄头锄在田间的杂草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就像人们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听着“飞”转动的声音一样悦耳。

平时半天才能锄完的地,在歌声中一歇工夫就锄完了,当人们歇下来倒鞋里的土时,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树梢,望着在月光中摇曳着叶子的那一大片精神饱满的苞谷,人们心头浮起了希冀,他们仿佛已经嗅到了成熟的苞谷的芳香和甜蜜。

只要在清江边的山山坳坳中穿行,这样的场景我们在许多地方都会看到,随便一个山洼里或是一个山坡上,往往是先听到歌声,你才驻足观看,才慢慢发现苞谷林中攒动的人头,你才下决心走近那唱歌的人,有大伯大妈,也有小伙子或者是漂亮的姑娘……

长阳到处是山歌的海洋,而我的家乡乐园,又是闻名的山歌之乡,一个一万多人的小公社,歌手就有上千,除了田间劳作,婚丧嫁娶,村上开会,只要有人聚会,必定就要唱歌。

文化部门不但组织歌手唱歌,还办了山歌创作学习班创作山歌,我那时在乐园中学教书,也写过一些山歌,大多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有一首却至今有很多人记得,《三峡日报》的记者蔡钧庭每次见到我,都要把这首山歌背诵一遍:

郎在台上领奖状

妹在台下搓巴掌

心想鼓掌怕人笑

忙用双手捂脸膛

指头缝里细望郎

这个五句子在当时获得一片赞誉,大小媒体刊载,县文化馆的周晓春老师谱了曲,不但到处传唱,还在《长江歌曲》发表,杂志给我寄了15元稿酬,相当于我小半个月的工资,同事们都说:你这35个字还真值钱。

当时乐园写山歌最多且水平最高的是蔡梓三,他的作品在《湖北日报》、《湖北文艺》(后改为《长江文艺》)上连篇累牍地发表,很快就加入了省作家协会,成为长阳继习久兰之后又一个取得巨大成就的农民诗人。正当他出了很多作品名声越来越响时,他突然不写了,我很有些替他惋惜,因为他既有生活,又有悟性,我觉得他会写得很好。有一次,我和妻子背着还很小的女儿,提着酒到他家去,和他小酌了几杯,我借着酒劲劝他坚持写,一定会很有成就,他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总是把话题岔开,一会说今年苞谷的收成,一会说隔壁家的小女儿嫁到了好远好远的枣阳,我也不好再说,匆匆吃完饭,和妻子背着女儿踏着月色回家了,一路上,我总是问妻子:这个蔡梓三是怎么了?妻子说,也许他有他的苦衷,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也不愿意说,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公社的宣传委员秦尚丰也是创作山歌的好手,有两首经过专业人员的音乐改造,成为当时的流行歌曲,一首叫做《开创世界我工农》,另一首叫做《丰收调》,这两首歌被乐园出来的歌唱家付祖光唱到了中南海,于是,秦尚丰因为这两首歌成了名人,他本来还可以写出好多作品的,只可惜,他特好酒,终于因为饮酒过度,英年早逝,他去世时我已调到县里,听说这个消息后,难过了好几天。

不但写山歌造就了一些人才,唱山歌也有好些出名的人。

秀峰桥的李德芝是出名的老歌手,她掌握的山歌小调非常丰富,歌喉高亢嘹亮,特别是她唱的高腔颤音,别具一格,可谓歌艺超群,还曾用山歌小调演唱《红灯记》的唱段,听过的人都印象很深。

年轻的歌手更多,杜家村的姜翠云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她长得丰满标志,又有一副好嗓子,就有很多人欲与之结好,可是偏偏她出身富农,这些人只好望而却步,时任大队副书记的覃发良当时负责抓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和姜翠云耳鬓厮磨,就有了很深的感情,正准备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公社党委派人找他谈话,说准备提拔他到公社当副书记,如果他要娶姜翠云的话,不但不能提拔,连大队的副书记也干不成了。公社副书记这个职位太有吸引力了,不是说有多大的权,而是一下子就成了吃商品粮拿财政工资的人了,覃发良经过自己的再三权衡和亲朋好友的劝说,终于和姜翠云断了,我们不能责怪他的选择,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而,姜翠云也没有怪他,她只能哀叹自己的命不好,没有嫁给心中的如意郎君的命。

县文化局几次想把姜翠云招工到歌舞团,她的出身问题最后成了她成为吃皇粮唱歌的人的羁绊。

改革开放以后,姜翠云和她的那些唱歌的伙伴们分别在好几家旅游景区演出,总算还是走上了靠嗓子讨生活的路。有一年,省里组织以家庭为单位的农民演唱比赛,县上的领导很着急,在全县筛选,没有找到一家人都会唱歌的,这倒难不倒领导们,我的表弟王明俊和女儿平儿在县里的民族文化村当演员,父女俩都会唱歌,领导就安排姜翠云和表弟以及平儿组成临时家庭前往武汉比赛,因为是以家庭形式出现的,夫妻安排住一个标间,这下苦了平儿,妈妈交代有监督的任务,她就死乞活赖的和姜翠云睡在一张床上,姜翠云就这样当了一回我的表弟媳。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覃发良注定要娶一位会唱歌的妻子,后来嫁给他的马协菊也是一位歌手,她的娘家和姜翠云家隔着百十来里路,还是嫁到了和姜翠云一个生产队的杜家村,我时常在想,她们俩只隔着一条小小的瓮桥河,一定见到过的,见到了会说什么?姜翠云会嫉妒马协菊么?就是嫉妒,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她那圆嘟嘟的脸庞似乎永远挂着笑容。

唱歌唱出大名堂的也有。首先是付祖光,因为会唱山歌招进县歌舞团,后来又把《开创世界我工农》、《丰收调》、《清江放排》和《一支山歌飞出岩》唱到了北京,唱到了人民大会堂,赢得了专家的好评,于是,调到省歌舞剧团,又到上海音乐学院进修,成了一名真正的歌唱家。

再后来,就是王爱民、王爱华兄弟,参加央视的青歌赛,一举拿到原生态组的金奖,并且被评为观众最喜爱的歌手,他们唱的《细碗莲花》和《花冬冬的姐》的高腔和拖腔令很多观众折服,因为比帕瓦罗蒂还要高八度,音乐界的专家们也评价甚高,徐沛东就很喜欢这两个小伙子,2013年,他三次到宜昌,每次都“召见”他俩。

爱民爱华两兄弟因为唱歌谋到了铁饭碗,夷陵区文化馆给他俩招了工,有了固定的收入,又经常外出演出,日子过得很滋润。

现在,在很多地方,很多场合,还会经常听到山歌,有的人以为是因为旅游的缘故刻意安排的,其实对很多长阳人来说,唱歌是他们的生活常态,高兴或是不高兴,累了或是消闲,都会有合适的歌让你唱,把一种情绪抒发出来,释放出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长阳的山歌就像漫山遍野的火棘果,很稠很红很鲜艳。

南 曲

当我们还沉浸在山歌的韵味里不愿醒来时,我们又听到了另外一种音乐——南曲,第一次听到这种音乐,你一定不会想到这是在乡间村野,以为是在阳春白雪的舞台。

南曲和山歌同时存活在长阳的大山深处,但是和山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

南曲的曲子优雅婉转,不像山歌那么粗犷,而南曲的词又极为雅致、婉约,很有一些元曲的味道。

还是举一首《春去夏来》为例吧:

春去夏来,

不觉又是秋,

柳林河下一小舟,

渔翁撒网站立在船头。

头戴斗笠,

身披蓑衣,

手执丝竿,

腰系鱼篮。

但只见波浪滔天忙解缆,

柳林之中去藏舟。

左边下的青丝网,

右边垂下钓鱼钩。

钓得鲜鱼沽美酒,

一无烦恼二无忧。

风波浪里消岁月,

荷叶林中度春秋。

南腔北调任咱唱,

就是那王孙公子不能得够,

喜的是清闲自在不爱风流。

这里,写了江滨的风光,写了渔民的劳作以及与世无争享受大自然馈赠的人生态度。词虽不华丽,却婉约闲适,颇具意境,所以有人说,南曲的词一定出自文人之手。

因此,南曲不适合劳作时歌唱,它或者在专门的演出场所,或者在喜庆之时,一人轻击云板,一人手拨三弦,边弹边唱,往往是弹三弦击云板的只有两人,而歌唱者可以有三人四人五人不等,有一年冬天,我在资丘看过一次南曲演出,大家围在火塘里,边弹边唱,木柴全部烧成了木炭,人们还沉浸在南曲的意境里,久久地不愿醒来,火快熄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去拨弄一下,没有人去添一块柴……

长阳的资丘,过去有十三个省的商人在此做生意,因为资丘的向王滩滩陡水急,船不能通过,这里便成了清江航运的终点,所有的工业品从上海、从武汉、从沙市、从宜都运到这里起旱,再通过骡马队或是脚夫运往四周的广大农村,而农产品和山货土产又要集中到这里上船运出去出售,资丘成了鄂西南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当年的繁华可想而知,船工号子、山歌南曲、十三省的方言和着骡马的蹄声、脚夫的打杵叮当声组成色彩斑斓的交响曲,而南曲说不定就是这十三省的商人带进来的。其实,把南曲带到这里是对的,长阳的土壤有着丰富的文化因子,南曲在这里得到了很好存活和传承。资丘,在过去就有专门的丝竹班,每有节庆抑或是谁家里有喜事,就会请丝竹班演唱,三弦优雅,云板铿锵,唱者情真意切,听者动容而和,那是怎样的场景,受欢迎的程度,决不在镇上的剧社之下。

南曲在资丘普及率非常高,无论是农夫还是商贾,无论是官员还是酒肆的店员,很多人都会唱一口南曲,在资丘,衣衫褴褛一点不要紧,只要有一口好的南曲唱腔出口,就会大大地挽回面子,立马有人用尊重的眼光看着你,手头有一个烧红薯,会分你一半,杯中还有半杯酒,也会匀出一半给你喝。有一年,我去资丘杨家桥看向宗轩医生,在杨家桥这样一个小诊所里工作的向医生,竟然写了一本书由中医药出版社出版了,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我很是敬佩,专程前去拜访,因为当时到杨家桥没有客车,我知道向医生的弟弟向宗明在镇人武部上班,就找到他解决交通问题,他找来一辆面包车,我们一起到向医生家,他的家很有些别致,养了许多的花,修了一个小阁楼,供客人休息的房子就在阁楼上,一看就是有很浓的文化情结的人。

吃晚饭时,来了好多人,有的人就是提了三弦来的,我想,今天有大餐了,果然,酒过三巡,向宗明就率先唱了起来:

秋天景清

打扫桂花庭

四面飞鸿响远音

玉液金波宴嘉宾

群贤毕至

胜友如云

壁悬古画

案堆名文

一边唐诗晋国字

一边玉笛和瑶琴……

向宗明一起头,周围的人立即加入进来,有弹三弦的,有击云板的,更多的是帮腔吟唱,向宗轩则是一边拉二胡一边唱,他的二胡拉得很好,白天在诊所里,我们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二泉映月》、《良宵》的曲谱,我就老是想,他坐在淙淙流淌的小溪边拉二胡的样子,一定是如痴如醉,忘我忘物。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到拉二胡唱南曲的,向医生的二胡伴奏南曲倒显得有几分与众不同,约莫子夜,众人才过足了瘾,各自散去。听着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在那茂密的树林里,我激动的心情老是不能平静,人对精神生活的追求是何等的顽强,“文革”时期,把南曲批得体无完肤,很多南曲艺人挨了批斗,他们把三弦藏在猪圈楼上,把曲本藏在鸡窝底下,改革开放以后,人们迫不及待地把三弦和曲本找出来,通宵达旦地唱,听的人也是彻夜不眠,相违太久了,太久了,人们像迎接久违的情人一样,要把全部的感情都宣泄出来。

在资丘街上搞工艺美术的覃远新,很有艺术天赋,会写一手好字,能弹会唱,上中学时,老师在前面讲课,他就在课桌上铺了报纸写南曲的唱词,既练字,又记了南曲段子,毕业以后,就在街上租了门面,给别人划玻璃,做装潢,业余时间,就唱南曲,他弹得一手好三弦,唱得很有韵味。有一回,他来县城,农行的林行长请他喝茶,邀我去作陪,听他唱了好些段子,我们没有云板,就一边拍着手打节奏,一边跟着摇头晃脑,隔壁几个包间的客人纷纷跑过来看,人一多,覃远新劲头更足,老板站在旁边不住地续水,买单时,还打了五折,她请覃远新每晚都来唱南曲,按时间付工资,覃远新摇着头说:来不了,来不了,资丘镇上还有正经的讨生活的营生,也是不可荒芜的。

资丘每年都有文化节,已经搞了三十几届,每回的演出,南曲当然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回,我在电视上看文化节的直播,只见十多位老者,身着长袍大褂,前襟往前一甩,然后落座,前襟就整齐地盖在膝盖上,接着,十几双手一起拨弄三弦,十几个人一起合唱,那天唱的好像是《孔明祭风》:

赤壁鏖兵

多亏孔明

草船借箭鲁肃惊

献连环多亏了凤雏先生

七星台上

祭风最灵

小小周郎

暗起杀心

诸葛神机多妙算

早知公瑾怀不仁

东风一起抽身去

纶巾羽扇换别人……

十几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们唱得前仰后合,如入无人之境。这样一门古老而高雅的艺术,没有走到更大范围的人群中去,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资丘的南曲传承得很好,和文化站的田玉成分不开,他向上级争取,南曲老艺人每月都有生活补助,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把这些老艺人召集起来聚一聚,粗茶淡饭,苞谷烧酒,图个热乎,图个乐呵,老艺人们有啥困难,给他打个电话或是捎个信,他都会尽力解决,老艺人生了病,他都要去看一看,他不会空手进门的,一斤红糖,一筐桃子,一份心意。要是哪个老艺人过世,他前前后后要在那守几个通宵,直到老艺人入土为安,他才回家,洗过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老艺人弹三弦唱南曲的影子。去县上、去市里演出,都是他带他们去,扶他们上船下车,到了宾馆,一个一个把他们送到房间,吃饭时,又一个一个去叫他们,上场前,还要给他们检查扣子扣好没有,衣领是不是翻了,老人们有时还闹一点情绪,他还要去哄他们,几句好话,一块苞谷糖,就会阴天转晴,演出完,领了奖,还要一起照个相,找个好一点的馆子撮一顿,才能带老人们回资丘,现在,这支队伍里突然少了一个人,那份难受,那份凄惶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所以,田玉成才有了新的主意,他和校长们商量,在学校开设南曲课程,设立南曲传习所,南曲有了新生力量,田玉成比自己得了儿子还高兴,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去资丘中学上完南曲课,回文化站的路上,放眼望去,满山一片翠绿,清江河水就在烈士纪念碑的崖下流淌,他的心头涌起莫名的激动,忍不住哼起了南曲段子:

春景悠悠

春燕绕春楼

春风吹拂春杨柳

春水池边卧春牛

游春人儿饮春酒

思春佳人动春愁

叫春香你与我将春帘高卷

同上春楼

正唱着,碰到了迎面走过来的覃远新,“田站长今天好兴致,唱起了思春的段子。”

“这不是学校开设了南曲课吗,高兴。”

其实覃远新也是去教学生弹三弦的,连忙拱手抱拳:“同乐,同乐!”

阳光把他俩的影子投在地上,那影子好像立马有了笑声。

哭 嫁

长阳的女孩子出嫁,很多是要哭嫁的。

这风俗不知起于何时,打我记事起,就见过许多回哭嫁。

从媒人上门提亲,一直到下庚帖,订完婚的日期,时间长短不一,短的,几个月,长的好几年。

定下了出嫁的日期,出嫁的姑娘就要忙着做鞋,男方的长辈一人一双鞋,那得费多长时间,一个人做不出来时,也是有人帮忙的,都是女孩子的闺蜜,她们一边纳鞋底粘鞋帮,一边就要流泪了,不过现在还不能流,专门有哭嫁的时间。

到了该出嫁的日子,女孩子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一边收就一边泪水涟涟,要带到婆家的自不必说,那些留在娘家的也要归置好,一一交代给母亲,母亲一边应答,一边催促女儿:“修脸的婶娘已经候了多时了……”

女孩子出嫁前,要请一位德高望重子孙满堂的大妈或是婶娘来修脸,记得宜昌的作家阎刚写过一篇题为《圣手》的小说,就是写的一位修脸的婶娘。

修脸的重要内容是为要出嫁的女孩子“扯苦头发”,所谓“苦头发”就是额上、鬓边以及脸上的汗毛和杂发,婶娘把纳鞋底的线攀在手上,随着拇指和食指一张一合,线就贴在脸上,绞掉了汗毛和杂发,脸就显得光鲜细腻,有了一种光泽,婶娘一边修脸,一边嘱咐,去到婆家,要如何孝敬公婆,如何侍奉丈夫,有了委屈要忍一忍,往开里想,不能动不动就回娘家,那会让人说家教不严,丢了父母的脸面……想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马上就要过着有许多羁绊的日子,婶娘忍不住有了簌簌的泪水。不过,花当开时就要开,也就收了不好的心情,也收了修脸的行头说:“好了,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吉祥吉祥。”

堂屋里厢桌已经打好,所谓厢桌,就是将两张桌子拼了,搭上有龙凤图案的床单,再摆上几个果碟,这便是哭嫁的场所。

那孩子从闺房走出来,在厢桌边坐了,闺蜜们立马坐拢来了,哭嫁就开始了。

姊妹哀,姊妹哀

扯把樱桃沿路栽

樱桃成林妹成人

樱桃结果妹出门

这开头的歌儿一唱,姐妹们就进入了状态,想到昔日在一起玩耍的情景日后不再,想到曾经还和要出嫁的姐姐闹过别扭使过性子,泪水就真的来了。

石榴花开叶儿密

堂屋里摆起万字席

远来的客们上席坐

近来的客们下席陪

听我唱个十姊妹

“十姊妹”是专门哭嫁的歌,鄂西的女孩子都记得好多歌词,虽然有些字句不尽相同,却也大同小异。

姊妹亲,姊妹亲

拣个石榴平半分

打开石榴十二格

隔三隔四不隔心

同样是唱的石榴,就有不完全相同的:

姊妹亲,姊妹亲

拣个石榴平半分

打开石榴十二格

多年的姊妹舍不得

这一唱,要出嫁的女孩子真就忍不住哭出了声,想到这些平日里的好伙伴就要分开,自己就要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地方,她想忍,终于忍不住,旁边立马就有大妈或是婶娘过来相劝,虽是难分难舍,却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太过伤心要不得,更何况现在是自由恋爱,不至于如此伤感。

长大成人要别离

别娘一去几时归

别娘纵有归来时

能得归来住几时

妹妹去

哥也伤心嫂伤心

这又唱到了哥嫂,当哥的对妹妹总是关爱有加,哥每次出门总要给妹妹带回一包好吃的,哥上山砍柴背柴,总要给妹妹带回一包野樱桃或是刺泡子,冬天里没有了这些物儿,也会掏几个鸟蛋回来让妹妹煮了吃,记得刚刚悄悄认识男朋友时,还是哥帮忙打的掩护,明天就要离开哥,还真舍不得。还有嫂子,人其实很不错的,但是她逃不出鄂西的文化为姑嫂设置的固有模式,喜欢和嫂子闹别扭,直到嫂子看出自己和男朋友已经如胶似漆了,悄悄塞给自己一包避孕套,“你一个黄花闺女,也不好置办的,装在包包里,以备万一,别给爹娘丢人,嫂子还要教你一句话,最珍贵的东西是不能轻易给的,不然他会看轻了你的分量。”那一刻,她才觉得嫂子是多么体己的人,以后想对她好,机会也少了,就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回娘家,一定多给嫂子捎些好东西。

哭嫁还在继续:

门前一道清江水

妹来看娘不怕深

四川下来十八滩

滩滩望见峨眉山

妹妹回

爹也喜来妈也欢

又唱到爹妈,女孩子又忍不住哭了,又是嫂子来劝了,“就要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生活了,你不是盼着这一天吗?哪来这么多泪水,我当年嫁给你哥,恨不得插翅膀飞过来呢,现如今,又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得这么伤心。”接着,嫂子又在她耳边小声说:“别让父母伤心,还有你哥,昨天在房里已经哭过几回了,高兴点。”

嫂子又对哭嫁的人说:“现如今,哭嫁不过是个仪式,大家来点新鲜的,喜庆的。”

嫂子说的对,现在哭嫁仅仅是个仪式,它的存在,只具有文化意义,有很多地方,已经没有哭嫁了,就是保留这个仪式的,也该有一些新词了。沉默了几分钟,一个姑娘带了头:

高山岭上一蓬葛

妹妹嫁到东流河

今年出入成双对

明年娃儿笑呵呵

又有一个姑娘唱出了新的段子:

清江水,清又清

印花铺盖新又新

妹妹嫁到楠竹坪

嫁给银子窝里富贵人

穿的金,戴的银

手腕箍的玉石梗

坐的宝马小汽车

速度超过风火轮

风风光光来回门

不过超速要扣分

扣分罚款妹心疼……

这些段子编得真好,这哭嫁立马弄得欢声笑语,坐在灶屋里一直郁闷的爹妈都出来了,指着嫂子说:“平日里看不出来,你还有能说会道的时候,好!”

“都是她哥被窝里教的。”

“就教你这几句?”就有人不依了。

“那我就索性来一段。”嫂子清了清嗓子开唱了:

花尾巴喜鹊叫喳喳

妹妹明天要出嫁

嫂子祝福你几句

句句都是心里话

孝敬公婆是本分

看我怎样对待你的爹和妈

丈夫要爱要关心

也不能件件依着他

酒要少喝

牌要小打

漂亮女人多看看

可是心思不能花

赚钱的营生多思谋

可是千万别违法……

这哭嫁让嫂子改变了方向,不过在场的人都说好。

嫂子一下子出了名,好几户人家嫁姑娘都请她去帮忙主持哭嫁,不去不好,去了又没有那么多词儿,她就跑到村小请语文老师编词,语文老师说不会,嫂子以为他是要钱,就说等腊月杀了年猪,给一个猪蹄子,老师说真的不会,嫂子就想不通,听老人们讲先前写个碑文、做个对联、写个讼词等一应乡党应酬的文字,都是找小学的老师办,社会不断进步,怎么现在的老师反而不行了呢?她不懂这社会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见嫂子还站在那儿没走,老师又走过来说,“我说的一点不假,现在的老师都只会出题做题教学生考试,您说的这些真不会。”

嫂子只好悻悻地走了,后来还是村长点拨说,你找错人了,这样的事现在找老师做不来的,你去文化站找覃站长,包给你弄好。嫂子就到乡上的文化站,覃站长给她编了二三十段,还挂到文化站的网上,姑娘们背下来,这哭嫁就新旧结合,传统加现代,受到普遍欢迎,年终还被评为乡里十件大事,嫂子也成了当年的新闻人物。

第二年正月初一,姑妹子夫妻两人来拜年,给嫂子带来两瓶香奈儿,两瓶兰蔻,还给她详细做了讲解。

嫂子说:“我一个土人,用不了这些洋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其实嫂子是个大美人,我出嫁前就这样认为的,可当时我不愿意说。”

嫂子接过东西,就有了莹莹的泪水。“嫂子,你这是怎么啦?”说着,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嫂子。

跳 丧

和姑娘出嫁相反,鄂西死了人,却要唱歌跳舞。

人死后唱歌跳舞,叫跳丧,这种歌舞形式叫撒叶儿嗬。

跳丧起源于原始狩猎时期,那时生产力低下,狩猎的工具落后,当时的野兽众多而且凶猛,狩猎时难免丧生,人死了以后,众人围着他的尸体,歌之咏之,舞之蹈之,歌颂他的勇武精神,缅怀他的人生事迹,激励后人不断努力,不畏艰难……

当然,并不是死了人就要跳丧,只有年长者过世才跳丧的,土家族认为,年长者过世是“顺头路”,丧事喜办,又叫白喜事,所以在鄂西有“红白喜事”的归纳说法。

村上无论哪个老者去世,只要知道了消息,都是要去送葬的,白天有些身强力壮的早就去帮忙了,搭棚子,垒烧茶水的土灶,牵电线装电灯,编岁签子,借东西,约莫掌灯时分,周围邻居就全来了,每个人会放一挂鞭,在灵前烧几张纸,磕几个头,这叫奠酒,酒奠得差不多了,跳丧的人抬出牛皮大鼓,架在一只木盆上,然后点燃几张纸,贴在牛皮上晃几个来回,并不是什么法式,只是为了把牛皮烤热,敲出来声音更脆。

击鼓领唱的人成为“叫鼓的”,他首先拿起鼓槌敲鼓,牛皮大鼓发出震人耳鼓的咚咚声,在这山乡之夜传得很远很远,立时就有了一种肃穆的气氛。

叫鼓的敲打出各种节奏,有时还在鼓边敲打,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和咚咚的鼓声形成对比,这只是叫鼓的热身,也是向所有人发出信号:跳丧要开始了。

叫鼓的人开始领唱了:

请出来,请出来

请出一对歌师来

好些打,好些跳

莫把脚步踩错了

叫错号子犹是可

踩错脚步有人说

好汉不等人识破

这叫四大步的开场,跳的人在灵前边唱边跳,叫鼓的领第一句,跳的人唱一句“撒叶儿嗬哟”,叫鼓的人唱完第二句,跳的人再把一二两句连起来唱一遍,当然是边唱边跳。如果是奇数句,最后把倒数第二句和最后一句合在一起唱。

一场丧鼓水平的高下,取决于叫鼓的人,他要叫的节奏感强,高手还可以在主旋律之外另外加一些衬词,加一些“花儿”,跳的人也会在基本步伐之外加一些“花儿”,这就增加了观赏性,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叫鼓的跳丧的兴致更高了,马上换了曲牌,改成高难度的,以展示技巧。

悼念亡者的人越来越多,跳丧的人也原来越多,根据灵前地方的大小,最少两人跳,也可以四人、六人、八人同时跳,跳的累了,旁边随时有人顶替,衔接得天衣无缝,只是叫鼓的若换人,才不得不作短暂的停顿。

叫鼓的真的换人了,他换了调子:

这个号子不叫他

把他压在鼓脚下

这个号子要改叫

改叫要跳幺连儿嗬

我来换,我来换歌师们跳得汗上汗,我来接,我来接我接歌师旁边歇……叫鼓的人不断在换,跳的人也不断在换,这个山乡之夜不像是死了人,倒像是一个民间的节日。

你看刚换上来的一个叫鼓的唱的啥:

这个号子不叫它

再把别的往上拿

丧鼓场中有些巧

不带荤的不热闹

来个荤的乐逍遥

姐儿生的一脸白,眉毛弯弯眼睛黑,眉毛弯弯好饮酒,眼睛黑来好贪色,夜里无郎睡不得……鄂西的丧鼓歌中大部分是情歌,这与悼念亡者的情景似乎不协调,这也正好说明了鄂西土家人豁达乐观的生死观,死亡,也许是生命的另外一种形态,生前的快乐在死后也还要继续延续,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快乐应该与死者分享。

又有一个后生上来叫鼓了,他带来跳丧的都是清一色的十五六岁光景的小伙,原来他们是资丘中学刚毕业的学生,在学校开设了民俗课程,他们选的就是跳丧,学校支持学生选南曲,因为南曲唱词文雅,对提高学生的文学修养很有帮助,而跳丧的唱词多半很俗,还有很多荤歌,对学生不好。所以,学校不想开这门课,文化站长田玉成说,撒叶儿嗬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不能让遗产成为躺在文件柜里的死东西,要让他生长,要让他传承,学校还是开了这门课,你既然开了,就不能不让学生选,全校选学跳丧的人还很多,文化站不得不请了几个民间艺人来教。

这学生上来就来了一段不一般的:

情哥说是黑哒来

我把房门大打开

等到半夜睡着了

哪晓得强盗摸进来

只为情哥折了财

这一下子招来了纷纷议论,“初中刚毕业的学生,怎么唱这样的东西?”

“这应该向教育局反映。”

“这有什么?你十三岁就偷看嫂子洗澡,还被你哥捶了家伙。”“你作为家长看到你的孩子学这些,你不着急?”

“社会需要各种各样的人,都上了清华北大那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了。”众人还在议论,看见田玉成扛着摄像机过来了,连忙停了,这田玉成是个红人,犯不着跟他起争论。

“田站长忙啊?”“学生们第一回上场,我来录个像,

一来看是否合格,二来做个资料保存,你们看这学生跳的咋样?”

“好,好,田站长教的学生哪有差的?不过,这情歌是不是合适?怕家长担心呢?”

“那就请你帮忙查一查,哪个人是因为几首情歌犯了罪的,查出来了把结果告诉我。”

这人就后悔不迭,刚才还嘱咐自己不跟他起争论的,但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已过子夜,山乡到处黑漆漆的,只有这死人的人家依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跳丧的还在继续,后半夜,是那些学生唱主角,大人们累了,困了,或在一旁寻个地方打瞌睡去了,或者去看别人斗地主,也有好事者,跑到“礼尚往来”的房里去看收了好多钱,以便第二天给别人透露透露,这也是吸引众人目光的一个机会。

学生们精力好,不觉得累,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展示的机会,他们就把学会的都来了一遍,别的跳丧的都有一包烟的犒劳,学生们也不要,要他们带回去交给爸爸抽,他们说:这样不好吧,有开水润嗓子就足够了。

其实,死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者,一辈子没有什么建树,自己手上连房子都没有造一栋,连农活也做得很不细致,原先集体生产时,看看水田的水,记一个弱劳力的工分,后来分田到户,基本上就不做啥事,儿女们养着,丧鼓没有尊卑,只要是老去,乡人们都来送他一程。

大多数土家人都是如此,在生时默默无闻,死后却是轰轰烈烈。

在鄂西,在长阳,这些乐音和舞步随处可见,就像萦绕在树梢之上,它们和树梢上的树叶一同生长,弥漫于遥遥蓝天。

清江水浩浩东流,江滨的歌舞不会随之流走,它们的根深深扎进这片土壤,它们会在这片土地上开花结果,成为永远的风景!

注释:

①日白:鄂西指吹大话说假话。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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