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遇见的四条河
2016-05-14李智红
李智红
我的父亲是个祭司,他常对我说:我们的民族是有神的,有许多的神。众神看护的地方,必然有好水涌流,而有好水涌流的地方,必将诞生美丽的家园。
——题记
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每个人的心底都需要进驻一条河流,因为心中拥有河流的人,死后才能沿着神的指引,沿着流水的来路,重返祖灵居住的,生命的原乡。
的确,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拥有一条或若干条清洁澄澈,充满生命活力的河流。但我狭小的心灵,无法整个地容纳那些大江大河的分量和质量,即使是这些大江大河那些卑微的支流,我也无法全部地承载,我所能够做到的,仅仅只是触摸它们的局部,甚至是它们最细小的那一部分。
在五月的兰坪,遇见一条名叫 江的河流
江在云南省怒江州兰坪县境内的流淌,并不波澜壮阔,也不惊心动魄。奔腾,浩荡,滔滔,轰鸣这些与一条伟大河流有关的词汇,并不适用于江,甚至与江毫无关联。
在滇西一带, 江的存在十分的寻常,她甚至有些不起眼,潮汛有涨有落,河水时清时浑。尤其是在经济相对发达的金顶地界,她更加显得无足轻重。
但是,这又是一条实实在在的,极其重要的河流。
说她重要,是因为她不但是中国西部最著名的三条河流之一澜沧江的一级支流,它还是生活在兰坪境内的20多万普米人,拉玛人,白族人,彝族人,还有藏族人,汉族人的母亲河。
我对这条河流最初的了解,缘于河流下游一座并不著名的电站。这座七十年代末期兴建的,以这条河流的名字命名的小型电站,曾经用它并不强势的电能,让我在一个名叫永平的小县城,大部分的夜晚都有昏黄的灯光所照耀。
因为我所生活的小城,正好离这条河流的下游不远。一座名叫大栗树的,上半截属永平所辖,下半截为云龙治下的,山地中种满核桃树,山坡上种满生态茶的村庄,与河流相依相偎,沉静而古朴。
我一直认为,江在兰坪县境内的流淌,始终充满一种诗意的浪漫。尽管截至目前,也还有许多的外地人,不知道有这样一条美丽的河流存在。但江并不是为了让人知道她的存在才发源,才流淌,才不舍昼夜。
她的存在,是兰坪这片大地的选择,是澜沧江的选择,而且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她是大自然为了恩泽这片土地而创造的,是上苍对这片土地的惠赐与垂顾。两岸的土地,因为她的浇灌而富庶。五色的花朵,因为她滋润而芬芳。伟大的澜沧江,因为她的投奔而更加壮阔浩瀚,源远流长。
江的发源地,是一座名叫羊路山的,并不巍峨但却布满翠绿的谷地。在兰坪,像这样的翠绿谷地,数不胜数,多得像普米人放牧的羊群。
它们翡翠一样地分布在这块大地上。或生长冷杉。或生长苦竹。或生长云南松。或生长山杜鹃。或生长麻栗、水冬瓜、野核桃。间或也生长滇金丝猴、水鹿、野猪、岩羊、麂子、狗熊、白鹇、山鸡以及飞鼠、翠蛇、挂蜂、蓝蚂蚁等稀缺少见的大小动物。
丰富的生命类别,组成了大地的植被、画面、线条、各种美丽的色块,壮观的局部,犹如印象派师的画布。同时,也造就了滇西三江并流之地的老君山的生物群落的丰富性,多样性。
就是这些谷地的存在,使兰坪这块特产铅锌,矿产开发如火如荼的土地,依旧保存着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和煦的清风,新鲜的空气。就是这些谷地的存在,使我们这些对工业社会充满敌意的环保主义者,对矿坑密布、厂房林立的兰坪,依旧保持着好感,满怀着尊重。
江能否算是一条江呢?我以为,不算,至少在她到达兰坪县的白石镇金鸡桥之前,不能算。在兰坪境内,她还在缓慢地成长,江是她义无反顾的目标,是她最终的归宿。即使进入云龙县境,她也不过仅仅只具备了一条江的雏形。但无论旅途如何艰辛,无论流程如何曲折,江,她终将抵达。那是一条真正的江,一条来自青藏高原最高处的,伟大的江流。
在兰坪的西部,这条名叫“澜沧”的大江,由北向南,昼夜流淌,像一头沉郁的狮子,让人敬畏。
在兰坪,江不过就是一条小溪,一条有着小小落差的,缓慢从容而生动活泼的小溪。她所流经的地方,除了中国最大的铅锌矿金顶,多是一些浅显的山谷,一些朴素的村庄,一些或丰腴或瘦弱的土地,一些或平坦或凸凹的田野。
偶尔会有一朵云,或者两朵云,有时还会是三朵云,很多朵云,倒映在江的河汊里,坝潭中,然后又漫无目的地变幻或者消失,天空中弥漫着一种拉斐尔式的光辉,掩盖了那种深邃到骨子里的湛蓝。
倒映在河水中的云彩,有着难以比拟的形态感和体积感。这些变幻的云朵,让这条河显得无比深邃,无比邈远。
遇到雪帮山冰消雪化的季节,她也会掀动起一些不大不小的波澜,乳白,像舞蹈或歌唱着的珍珠。
我曾在初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看到过这条河的另一幅景象:她的水流被阳光普照着,远远的,一条白练,蠕动在城镇与田野之间,像精心镶嵌在山川与大地上的一根白银。
初夏的江,清流潺潺,水面的波光琐碎而无序。有一些青苔正在清流中梳理绿色的长发。有一些水生物正在快乐地成长。有一些芊小的芦苇正在静悄悄地发芽。有一些无名的水草在河滩上鲜嫩。
沿着长满芨芨草的堤坝,往下游行走,我就贴近了江的酮体。
没有风的时候,我几乎能听见她的絮语,水波轻巧地喧哗,浪花明媚地涌动。堤岸与河水之间,是丰茂的水草。那些密集的水草,相互交叠,显示出一种葱郁的缠绵。
堤岸两边,除了小镇,村庄,还有大片的地块,红壤,种满杂交苞谷,覆盖着地膜,一垄紧挨一垄,阳光下,白光耀眼。
成林成片的果树,吊挂着密集的青果,与一些房屋挤挤挨挨地布排在一起。浓绿,淡绿,青绿,间或白的墙,青的瓦,褐色的木房子,形成许多或明或暗,明暗交织的,饱满的色块。
在大画家高更的作品中,我曾见到过如此风格的景像,明亮与阴暗相互重叠,让人心情舒畅,然后青花瓷般沉着。
江的岸边,除了水马桑、羊勒树、野蔷薇,偶尔也会有垂柳随意而散漫地站立,婀娜,缥缈。有风吹动垂柳的头发,便感觉有嫩绿的音符跌落,溅落在清冽的水面上,这些美丽的音律,只有生长在沘江河中的那些小小的水木耳能够倾听,只有幸福地歇息在柳荫深处的拉磨虫,黄豆雀能够倾听,只有一根水草细小的脉搏能够倾听。
江有许多藏而不露的支流,人们多叫她小溪,但我更喜欢把她们叫做山泉。这些数不胜数的山泉,蠕动在森林里,在灌木丛中,在石头缝里,甚至是在草根枯叶之下。细小。甜美。绵长。点燃松枝,用古铜壶烧开,可以冲泡出最好喝的兰坪绿茶。
在江河畔的金凤梨园山庄,我还体会到了这条河的特殊味道。香醇。甘美。隐忍。内敛。
被山泉滋养着的山庄,种满大片的凤梨,枝柯交错,青果累垂。果树的空隙,是盛开的蔷薇,是爆开的牡丹,是洒满阳光的木房子,是爬满紫藤的青竹篱。两只黄鹂歇脚歌唱的李子树。一只松鼠每天悠然漫步的橡树林。浓荫。鸟语。鎏翠。绯红。空气清新。和风拂煦。
这一天的午饭,就安排在山庄的一所木房子里。山庄的菜,很好吃,都是平时难得吃到的特色菜。有蕨菜炖腊猪脚。有收藏了两年的腊火腿。有山药清炖土鸡。更有树花、树头菜、蘑菇、杜鹃等野菜。这些生长在罗古箐,富和山大森林中的野菜,走了很远的路,依然保持着森林鲜嫩、清新、甘醇的气息。
还有一道很特别的汤菜,是用山泉、精肉丝、白牡丹花瓣汆汤。我曾听说过,牡丹花的功效,是活血养阴,益气润燥。也听说过用牡丹花做菜的,什么牡丹溜鱼片,牡丹炖里脊,牡丹爆鸡丁等等,但亲口品尝牡丹菜肴,这倒还是第一次。
上述种种,都让兰坪的江,看上去显得非常的丰富,非常瓷实。作为一条即使在滇西也并不怎么著名的河流,江不能承载太多的历史和人文的负荷,但作为兰坪县境内一条重要的河流,她的存在,她的流淌,她的宁静与沉着,她的丰腴与明快,都是一种美,一种纯粹的,朴素而厚实的美。所谓大美无形,但大美亦有形,水之美、山之美、诗意之美,一如沘江之美,若隐若现。
重返故乡,我再次遇见了马街河
在遇见了许多诸如长江、黄河、澜沧江等著名的河流之后,我才知道,故乡那条名叫马街的河流,实在算不上是一条真正的河流。因为它太缺乏真正的河流所必须具备的那种磅礴与深远,那种荡气回肠的流淌与喧哗。它实在只能算是一条小溪,一条非常普通,非常平实,充满着柔弱与随意的,小小的溪流。
它所流经的地方,也多是一些通俗而浅显的山谷,再就是一些平淡无奇的田畴与村庄。然而,在我的故乡,在我的童年,在滇西大高原深处那个名叫初一铺的小山村,在所有至今依旧沿袭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乡亲的心目中,它却是一条真正的,无与伦比的河流。一条与衣食住行,与春种秋收,与繁衍生息休戚相关的,生命的母河。
马街河作为故乡一条很有代表性的河流,它的来临和消亡,在很大程度上充满了一种浓郁的宿命意味。它任何形式的流动与喧哗,都早已深深地楔入了故乡所有人的日常生存状态。以致它每一次小小的涨落,都会使得世代生息于这块艰辛而又贫瘠的红土地上的人们感到揪心。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马街河的流淌一直充满着一种少见的沉着与平稳。
无论春夏秋冬,它总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平实,像一篇古老的寓言,像一个清远的童话。即使是在那些暴雨如泼的日子里,马街河依然是理智而又仁义的。河流两岸那些葱郁的森林,像一排排忠诚的绿色卫士,经年守护着那清清的流水。
在我的记忆里,马街河还从未有过那怕一次小小的泛滥,也从未吞噬过任何一个落水者甚至一条狗,一只鸡。只是在雨季来临的时候,河水有些泛黄。一种淡淡的,玉米色的金黄。不过,这样的情形持续不了多久。一年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马街河的水流都是清澈的。清澈得让人心情愉快,清澈得让人一眼就能透见河底那些五彩的砾石,那些细腻的流砂,那些永远也长不大的丁丁鱼和大丛大丛翡翠似的水芦子。
这种近乎童贞的清澈,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时光深处某些早已被我们渐渐淡忘的,美好而又朴素的东西。
在我曾经谋事供职过的永平县城,也有着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那日渐消瘦的河床,那不舍昼夜的流水,都远比我故乡的马街河要气派许多。
小城人都习惯叫它银江河,很是引为自豪。不过,打我1986年进城做事的那天起,就未见过这条先前曾倒映过夜月晚翠,倒映过楼阁亭台,素有“烟柳十里映城廓”之誉的河流,有过真正清澈的时候。
一年四季,河水中总是漂浮着诸如破鞋、废塑料、避孕套、烂布头以及死猪死狗一类臭气熏天的物件。
大城市的小河沟下水道中有的玩意,这条河中一样应有尽有。在尚未完全整明白工业文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的小城人,懵懂中便已经开始在无奈地品尝工业文明中最苦涩的那一部分。而且,就现在的污染情况来看,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让银江河重现我故乡马街河那种刻骨铭心的清澈,对所有的小城人来说,当下还只能是一种诗意的梦想。因为有半数以上的小城人,至今依然津津有味地沉湎于他们丰沛的物质追求和肉体的享受,而对生态环境的一些基本概念,也茫无所知。
在离我当下上班的地方不远处,也有一条名叫沙河的小河。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这条河畔一个名叫“沙河埂一号”的老房子里,与于坚、刘克、朵美等一大群诗歌的朝圣者,没白没黑地谈论诗歌以及与诗歌相关的诸多话题。那段值得记忆的岁月所衍生出的精神,曾鼓舞我在诗歌的领域,进行了长达三十多年的坚守。
前几天得空,我又去看过这条河流,满眼是胡乱堆积的污物与泡沫,一种腐朽的气息在羸弱的下关风挟裹着,正四处弥漫。昔日流水清清的沙河,如今也已成为一条濒临死亡的,正在迅速腐烂的河流。
心情极坏,便时常悬吊吊地怀念起故乡的马街河,怀念起它那清碧得彻心透肺的浅浅流水。尽管,无论从气势到内涵,它都只能算是一条小溪。
马街河所发端的挂红山,在永平众多的高山峻岭中,不过是一座极其平常的小山岗。尽管从挂红山到澜沧江的八十多公里流程间,马街河便完成了它充满烂漫意味的流淌与跋涉,并最终成为澜沧江众多支流中最卑微最纤小的一脉,但我一样认为马街河的魅力是无可替代,无可比拟的。这除了它曾启蒙了我最初的,关于诗歌、关于爱情、关于远方、关于美的许多梦想,并最终引领我沿着它清清流水的走向,走出大山,走向另一个比故乡更为广阔,更为丰富的五彩世界外,还在于它在千百年的时光里,始终在用它那细小的血脉或者乳汁,浇灌着故乡那近三万亩的良田沃野,使得我故乡那近五千口的父老乡亲,最终得以安居乐业,衣食温饱。并轻松地品尝到了生活中最可口的那份醇厚,那缕芳香。
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我遇见了多依河
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我在罗平遇见了一条能够让人产生怜爱和痛感的河流。
那条河,名叫多依河。
多依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布依族少女的名字。
以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的名字命名的河流,天经地义地是一条美丽绝伦的河流。
说实话,在大半辈子的行走中,我曾见过许多的,被冠以“美丽”称誉的河流,但没有一条河流的美,能与多依河的美抗衡,能与多依河的美匹敌。
多依河的美,不是那种风尘味十足的,媚俗的美。不是那种普通的,充满着烂漫情调的,浮泛的美。
多依河的美,是一种寂静的美,是一种隐忍的美,是一种圣洁的美。多依河的美,是一种让你既不忍靠近,又不忍远离的,捧又捧不走,舍又舍不下的美。
多依河的美,美得让我实在不忍心使用文字这种生硬的“工具”去触碰她,去描述她,去惊扰她,去怠慢她。
没有人强求我非要将这条美丽的河流付诸文字,是她那种难以抗拒的美,在我与她邂逅的刹那之间,便沉浸了我的肉体和灵魂,渗透了我的骨髓和生命。
自从我与她依依远别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在我的心中深扎下了茁壮而坚韧的根须。
她畅美的浪花,日夜在我的心野里喧哗。我感觉我的心灵已快储藏不了她那日渐丰盈的神韵与内涵所派生出来的那种彻骨的张力和魅力了。我最终不得不借用文字这种平庸的符号,将她和盘托出。
我一直在想,邂逅多依河,实在是我生命中早就注定了的,一种神意的缘。
在与多依河初定盟约的那天,我的相机仍然拥有足够的存储空间,但始终没有拍照,我实在不忍心把一条充满宁静的,鲜活的,完美的河流,以一种残缺的,不真实的,支离破碎的幻象形式,粗暴地掳掠回家。
我甚至没有发出片言只语的赞美,我怕我的赞美不够确切,损伤了多依河的圣洁与唯美。
多依河的发源地名叫腊者,那是个素有“鸡鸣三省”之誉的布依族村寨。滇、桂、黔三省区的雄山峻岭在此交臂,灵水秀溪在此契合,村寨毗邻,鸡犬相闻,营造出了一派江山无彼此,天下本一家的融洽和谐气象。
我一直在承担整个部族与神鬼沟通职责的父亲曾经说过:“有好水流淌的地方,必将诞生美丽的家园”,多依河是好水中的好水,自然滋养出了一个个美丽而散淡的布依族家园。
沿河岸边,随处可见座座古朴的吊脚木楼依山而筑,临水而居,素描般的意境,水墨样的神韵,恬恬然超脱于世相之外,淡泊在山水之间。那份宁静悠远的大自在,即使是道法自然的庄子遇见了,恐怕也会不酒自醉。
多依河真正的源头,发端于一棵古老而巨大的榕树的根部。由于行程的仓促,使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证这棵充满神秘色彩的古树的历史,但我想它和多依河之间肯定会有一个美丽而悲怆的传说。
它坚定而旺盛的生命,成就了多依河久远的涌流。无论春夏秋冬,它始终在以一种安详的神态,目送着它的女儿河多依融汇进红水河的惊涛骇浪,远涉桂地黔川。
多依河的流淌,是浅显而明快的。
在短暂的12公里的流程中,她始终如一地保持了她宁静而高贵的气质。她以一种诗意的,深邃的流淌,造就了“一目十滩”的奇妙景观以及无数个温情却又不乏气势的瀑布群落。
多依河的水色,与我所见到过的那些深广的湖泊的水色极为相似,是那种罕有的靛蓝色。蓝得含蓄而深远,蓝得隽永而诚实。
河水中没有一丝的苔藓和污浊,有的只是云天的倒影,游鱼的嬉戏。有的只是两岸间的绿树繁花那虚实莫辨的渲染与烘托,有的只是布依少女们那忘情而圣洁地赤裸着的、健美的胴体。
河岸边的水车,缓缓悠悠地旋着转着。
咿咿呀呀的水声,像在不知疲倦地叙说一个久远的谜语。只不过我们若真要想猜透那谜底,恐怕得穷其一生的眷恋与深情。
多依河是一条纤小而温顺的河流,她的流程是那样的短促,她的性情是那样的随和。在我们不经意的刹那间,多依河已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倏然远逝。
多依河是一条青春永驻的河流,无论是桑田沧海,还是岁替年更,她始终是那样的自信,那样的丰盈,那样的妩媚,那样的温顺,像一个神话中的仙女,永远地鲜活在我们那充满着幻想与痴迷的,疼痛的爱意中。
今生今世,可以忘记许许多多重要的物事,但我绝不会忘记,在云南东部,在广西以北,在贵州以西,在距一个名叫罗平的小县城南部40多公里的地方,有一条名叫多依的,美丽而寂静的河流,永远与我隔山相守,隔水相望。
多依河,一条流淌在世俗之外,流淌在时间之外,流淌在生死轮回之外的,处女的河。
2014年的冬天,我遇见了板桥河
2014年的冬天,干燥,少雨,故乡板桥河比起往年,似乎又消瘦了许多。
板桥河是故乡除马街河之外的,另外一条重要的河流。
这是一次提前预谋的,探视性的“遇见”,因为我有许多童年的记忆,都已经随着时光的消磨,渐渐变得模糊。我选择了回归,选择以一种痛并快乐着的方式,把它擦亮,把它所承载并保存着的,我那些童年的记忆重新还原。好让我在这个名叫大理的、充满喧嚣与躁动的城市,继续保持一种原生态的纯真与清冽。
板桥河是我生命中一条极其重要的河流,因为它从容而平素的流淌,几乎贯穿了我整个青少年时代。
我无法准确地描述它在我降生人世以前,那久远的流淌与清冽,但我清楚地知道,后来在多种场合自称为“我”的那个人,自1963年那个极其平常的冬天,像所有极度贫寒的农家子弟一样,不声不响地降临到这个纷繁的世界之后,20多年来它便一直在我的生命中随意而温润地流淌着。并始终在以一种平静的方式,翻腾着它细小的浪花,挥洒着它朴素的喧闹。
板桥河其实就是我生命的母河,对此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怀疑。因为在这条河畔,我被命名为“水生”,是连续五代在板桥河畔繁衍生息的腊罗巴李氏家族的后裔,是彝族毕摩李文忠和乡淑唐继英的长子。有算命先生掐算过,我命中“五行”缺水,我是在爷爷何润李老大人的主持下,拜寄了板桥河做的“干爹”,才得以顺风顺水地健康成长的。对于这一点,我相当“马列”的小学班主任李明老师总是嗤之以鼻,但我及我的家族的所有人,却一直深信不疑。
为生计不得不离开板桥河的那一年,我20岁,出于对“干爹”的敬畏,父亲专门准备了香火纸烛和三牲酒礼,到河边的一棵老柳树下,带着我进行了隆重的祭拜。
此后,我离开故乡越来越远,但板桥河始终是我心中一个抹不去的“结”。
2014年春节来临的时候,我乘休假回了趟老家,我对送行的友人说:我想念远在乡下的兄弟和老家的板桥河了,得回去看看。
在回家过年的那些天里,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便是独自一人到板桥河边去,寻到那棵30年过去依然顽强地存活着的,古迈的老柳,背依着苍老而敦实的树干,静静地独坐着,任凭思绪信马由缰地飞扬。
那些天,板桥河一直美好地沉浸在晴朗的天空下面,像一匹轻柔地铺排开来的、透明的丝绸,清澈得让人感动。
在明媚的阳光下面,河水中那些五彩缤纷的砾石,非常安静地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再经过几缕翠嫩青苔的烘托和点染,更显现出了马街河那种少有的清丽与净洁。
我一直在揣想,板桥河那清冽的流水中,一定隐藏着一条通往旧时光的路。
板桥河的源头离我的老家其实并不遥远。我曾逆流而上,抵达过它真正的源头。那是挂红山的浓绿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草甸子,草甸中长满了半腰高的顺水柳和零乱的三棱草。在那些绿色的草甸深处,到处是细细密密的泉眼,每一眼都很细小很瘦弱,只有麻线那么粗。但就是这无以数计的泉线聚合到一起,才造就出了这条美丽而又温顺的河流。
板桥河上的唯一建筑,是一座古老而破旧的水碓房,那是我外公捐钱为乡亲们修建的。
外公去世许多年了,但那水碓房一直健在。
记得小时候,我时常“赶路”,跟随大人们一道去舂米,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石臼窝,一只笨重的铸铁杵锥,杵锥的根部开凿了一个深深的木槽,槽口正对着木板镶成的“水溜”。当飞梭而下水流灌满木槽时,杵锥便会高高地扬起,将木槽的水倾倒而出,杵锥便“扑通”一声捣入臼窝。如此反复,便会捣舂出白花花的大米。
不过,水碓房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年一度的“舂粑粑”。
过大年的头两天,即便生活再困难的人家,也会毫不吝啬地选上几斤上等的白米,用开水涝过,再放入甄子蒸个半熟,然后挑到外公的水碓房来舂。舂成面团状后,便拿回家去“拓粑粑”。
记得奶奶最喜欢用一块雕刻有各种古朴图案的栗木模子,拓压出各种形状的粑粑。有鲤鱼状的,有蝴蝶状的,有元宝状的,有菊花状的,也有各种各样的生肖图案。
粑粑拓好后,还要用鸡毛蘸上各种食用颜料,细细地画描。那可真是一件件古朴的艺术品,那么拙朴,那么随意,却饱含着许多与丰厚的民俗文化相关的诸多元素。
近一两年,碾米舂粑粑都早已被机械所替代,水碓房也早已成了一片荒草萋萋的废墟。但我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到水碓房的遗址上看一看,坐下来,吸上一支烟,回想那些曾经的恬淡,寻找岁月不经意间滞留下的点点痕迹。
面对着那一截残垣断壁,我像是感受到了一种过程,倾听到了一种回声。
我喜欢看那半截残破老墙在夕阳下的剪影,油画般浑厚而神秘,沉寂而静穆。它沉着,它淡定,它从容,它冷寂。它就那么褴褛地横迤在板桥河上,它已经成了板桥河上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符号,它已经是板桥河不可割裂的一个“器官”,一道疤痕,一个正在缓慢地腐朽和衰败下去的零件。而在很多时候,它更像是我饱经沧桑、饱经世故的父亲和母亲,正不动声色地一天天老去,但却毫无恐惧,毫无怨言,笃定而又满足。
我说过了,板桥河一直是我心中难以磨灭的一个“结”。
它为我们带来了绿荫,带来了恩泽,带来了收获与希望,也给我单调的童年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同时也为我的成长,为我走出大山,给予了许多有益的滋养和启迪。以致在离开故乡许多年之后,在一座遥远而喧嚣的城市,我依然能够在许多夜深人静的夜晚,清晰地倾听到它昼夜喧哗的、朴素而清凉的水声。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