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振与异变:论柏桦诗歌与80年代创作
2016-05-14徐文泰
内容摘要:柏桦作为后朦胧诗歌的领军人物之一,与80年代的诗人一起承受着时间之伤和精神之苦,他的诗歌创作也鲜明的呈现出与这两个时代主题的共振与异变。在时间维度上,他始终对代表现代性概念的“现在”、“未来”保持着固有的警惕,执意“迎向”过去,寻找永恒。在精神维度上,他借由对集权的反抗和超越表现了对深陷后工业社会“无物之阵”中的人的身份、意义、存在价值的深刻隐忧。而这一切感觉经验无不通过“形式”这扇窗口得到认知和强化。
关键词:柏桦 时间 集权 共振 异变
80年代是诗人在断裂的时间链条中重新寻找自我的坐标并重建主体意识的年代。“由于庞大的反思和愤怒,80年代诗歌中抒情的一面始终占据了上峰;而从时空方面来说,过去和未来也始终是纠缠诗人与诗歌的难题。”i处于精神断乳期的诗人面临的是10年空白的巨大焦灼,迫切需要寻找自己在时空中归属。从时间的维度来说,朦胧诗人的代表舒婷、北岛、顾城等一方面暗接了五四的新文学传统,从启蒙“大写的人”的角度,寻找着个人解放和民族出路的依据。另一方面,面对现代性的焦虑和时间乌托邦的影响,他们通过荒诞的感受和对历史文化的反思表现了对自我的辩证否定和超越。后朦胧诗人无疑在时间的“冒险”中走得更为彻底。张枣、陈东东,杨键等人通过对百年汉诗的本体反思,试图重拾被新文化运动排斥、抛弃的“伟大的传统”,因为“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ii于坚、韩东等人则固执的打破了诗人对“过去、未来”的神话,切近当下,因为“现在是唯一可信、可靠、可被把握的时刻。”iii在精神的维度上,诗人不再简单的服从于集权时代的意识形态,“而开始面对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因而不仅具有历史生活场景的存真性,也重新恢复了真正的人性。”iv早期的归来诗人、朦胧诗人表现了对集权社会、意义暴政的全面反思,而后朦胧诗人则进一步将精神的反思向形而上的层面推演,试图揭示人在社会、文化、历史中,身份、价值、意义的全方位焦虑。
柏桦作为集权时代的古典主义诗人,在时间之伤和精神之苦上与同时代的诗人呈现出鲜明的共振与异变,这与它独特的童年时代有着密切的关系,也构成了他独一无二的表现方式。他继承了母亲“下午的激情”,因此有一种“对未来无名的反抗激情,对普遍下午的烦乱激情。”v这也构成了他对具有巨大吞噬性的“未来”和即将逝去的焦灼“现在”的本能对抗。另外一方面,作为最为那种“熔沧桑之感和初涉人世于一炉”的肉体诗人,在鲜宅玩耍的经历激发了他对死亡这一人生终极体验的恐惧感,“一种既熟悉又新鲜的恐惧开始了、发生了,叩响了。”vi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归根到底是对“未来性”这个深不可测的时间怪物的恐惧,这也成为柏桦理解、认知时间以及时间中的人的心理学原点。与此同时,作为“极端左翼的抒情诗人”,童年时代备受规训与惩罚的经历使他“成为一个秩序的否定者、安逸的否定者、人间幸福的否定者。”vii这种反抗构成了他精神探索的最初来源。它跨越了历史上左翼诗歌简单粗暴的呐喊而走向了形而上的超越,对具象的反抗走向了对人身份、意义、归属的全面隐忧,这也使得柏桦的诗歌获得了巨大的张力。
一.时间的探索:过去对现在、未来的超越
“空间和时间是一切实在与之相关联的构架。我们只有在空间和时间的条件下才能设想任何真实的事物。按照赫拉克利特的说法,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越它的尺度——而这些尺度就是空间和时间的限制。”viii时间既是外在于人类的客观存在,同时又是人建构自身的身份、意义、归属的参考坐标。可以说,失去了时间参照的人类只能处于彷徨无所依的“悬空”状态,既不能在“过去”、“现在”、“未来”中确立历时性的身份序列,也不能摆脱时间加诸于诗人的巨大焦灼感。80年代的诗人面对时间巨大的真空和现代性无可避免的焦虑,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时间的维度,并力图通过主体性探索寻找到自己的价值皈依。不同于同时代诗人对于现代性的执着追求,柏桦在《“夏天”这个词令我颤抖》中认为:“我最关心的一点是:我们何时才能甩掉紧追不舍而又令人厌烦的现代性,现代性令我恐怖。”ix现在和未来始终是柏桦焦虑意识的原点。“现在”是正在消逝的流动点,未来也会因为无限的逼近而成为现在和过去,只有过去才是不会“过去”的永恒。作为一个在夏天不断奔跑,满怀青春式冲锋的诗人,他始终充满着一种“向前”的焦虑感,一旦激情散场、冲动谢幕,便注定会被却无可奈何的失落感和对未来的迷茫感包围。在柏桦看来,现在是一本疲惫的“衰老经”,“远方的人呕吐掉青春”x。而未来则是“黄上加黄,他是他未来的尸体”xi。现在和未来作为人生意义的支点却在不断地销蚀。正是在这种正在感知着存在却又看着它无可挽回的逝去的焦灼感,让柏桦对人在时间中的境遇有了深刻的体验。
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柏桦诗歌中有两个不同于同时代诗人的典型意象“下午”和“夏天”,这两个意象的设置赋予了诗人细腻表现对“时间不感症”的深刻体验。这两个典型意象具有鲜明的过渡色彩,它既不具有“上午”、“春天”这样拥有无限的活力和生机,也不像“傍晚”和“秋天”那样带有无可奈何的寂寥。可以说,它是带有阴影的“青春”,是带有失落和忧惧的时光。摇摆不定的意象赋予了时间摇摆不定的属性,也激发了人对于未知的迷茫和恐惧体验。在夏天“历史和头颅熊熊坍塌,是谁在警告,在焚烧,在摧毁,海的短暂的夏天”xii,飞翔和怒吼最终都在一瞬间成为了尘封的记忆。留给作者的只是“我来向你告别,夏天,我的痛苦和幸福,曾火热地经历你的温柔”xiii,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能感受到时光的流逝固然痛惜,然而更可怕的是还没来得及感受却发现时间早已过去,在《夏天还很远》中,“看树叶落了,看下雨下了,看一个人沿街经过,夏天还很远”xiv,却在一瞬间发现很远的夏天已如“一只旧盒子,一个褪色的书签”xv。作为在时间中的人,只能在匆忙中向夏天告别,甚至来不及告别就任由时光如流水从指间哗哗流过。的确,诚如诗人在《美人》中说道:“时光的泥塑造着我们的骨头”xvi,人在时间中穿梭,一如时间一样在流逝和衰老,我们的存在只是流逝的注脚,人注定无法摆脱时间的焦虑和宿命。
对于“夏天”和“下午”无名的恐惧最终指向了对死亡这一人生的终极体验,而这也让诗歌从即兴的“瞬间”感知走向了形而上的思辨。“递给我走来的树木,递给我一本历史书,出出进进的死亡受冷落,传达的力量铭心刻骨”xvii,作者对当下的焦虑延伸成为对即将成为当下的“未来”的焦虑,这已经不仅仅是时间的焦灼,更是对人生的意义提出了巨大的疑问,因为“这无目的的前进为了什么,为土壤,还是为灭亡本身?”xviii当作者用正话反说的方式说出“因为我们不想死去”xix,就将这个终极意义的人生问题和盘托出。在过客般的生存境遇下,向死而生将是我们无法直面的选择。王光明在《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中说:“现代诗对五四新诗现代性重塑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显在的层面上是打破了对社会现代化的单一崇拜,在更深的层面上是打破了对历史进化观的迷信,从而打开了一条通向心灵并由此重新通向诗歌的本体性道路,显示了通向文学现代性和社会现代性的联系与差别。”xx过去是无可奈何的“尘世挽歌”,而现在和未来亦不是进化论崇拜者的“新天堂”,人作为时间中彷徨的“幽灵”,注定要从现在和未来焦灼的阴影中大踏步撤退。
值得注意的是,柏桦诗歌中有一类意象,它虽然不能明确代表时间,却成为了沟通“过去”、“现在”、“未来”纽带,那就是“梳子”。梳子这个意象反复出现在柏桦诗歌中,一方面它与被梳理的头发相连,象征着岁月的年轮,流逝的光阴;另一方面,它象征着对头发的梳理,即对时间的重新把握和再认知。“抒情的人手拿一把木梳,一把热烈的木梳,他明亮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xxi经过这把木梳对时间的梳理,人能更好的确证自己的价值和定位,改变彷徨无所依的影子身份,获得更为坚实的根基。显然,柏桦通过这把梳子,梳理出了应对时间焦虑感所带来的不确定性的良方,那就是“迎向”过去。
所谓“迎向”过去,不同于单纯的返回过去,它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它不是简简单单的昨日重现,而是一次对时间的“寻根”,寻找经由时光筛选永恒不变的因素,以恒定驾驭短暂的焦灼,以过去的生活反观现在和未来。从本质上说,这并不是一种向后的回顾,而是向前的探索,“他们把回忆过去转化为回忆现在,把正视现实变作回顾现实——无论是往事还是当下的事,他们都采取了重逢和重访的姿态;即使说到过去,那也不是虚构的,而是当下的”xxii任何活在当下的现实人都必须有强大、深刻地历史记忆作为支撑,而这种支撑着的目的不是为了返回过去而是面向未来,因为“对过去的新的理解同时也就给予我们对未来的新的展望,而这种展望反过来成了推动理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种动力。”xxiii柏桦“迎向”过去的诗歌主要采用了三种视角,一是借由对古典意境的复活,寻找简单、质朴,恬静的生活方式以化解颓唐与火热的生活的焦虑;二是从旧日时光里寻找温暖的情感和价值以慰藉不确定的未来。三是借由永恒的价值实现对短暂、流动的超越。
“我感到一个人的思想只停留在当代,停留在新的、时髦的书中,对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是有欠缺的,会使人患贫血症,只有和过去的事、历史的以及原始的事维持联系才可能存在真正的精神生活。”xxiv对古典情境的复活,对中国传统的暗接,使柏桦摆脱了革命的狂热以及幻灭之后的空虚,也摆脱了一地鸡毛无所事事的灰色生活。与其说柏桦在诗歌中复活了古典,不如说复活了一种诗意的生活方式,这样一种由生存进入生活,有肉体感知进入灵魂体悟的诗歌状态,使得焦灼的灵魂获得诗意的栖息,暂时忘却线性向前的时光,沉浸于美好的当下。这一类诗歌在形式上类似于宋词,意境上类似于山水田园诗歌,营造了一幅古朴典雅的“田园牧歌”。无论是“酒约黄昏,纳着晚凉,闲话好时光”xxv还是“一口小泉流入幽单的井底,润湿的草药悬挂于门前,一群孩子做着爱情的迷藏”xxvi,柏桦似乎在向我们传达一个微妙的人生经验:真正懂得品味生活,斟酌生活的人,才真正拥有生活,而这种生活具有反时间性质的永恒性,它超越了单调重复的“度日如年”,形成了对“现在的超越”。其次,对旧日时光重访,柏桦似乎有着一种“昨日”情结,这位陈超笔下的“前朝美人”,固执的寻找着昨日的时光,昨日的友情,昨日的美。而这一切并不仅仅是时间向度的追忆,而是精神对物质的超越。面对时间,肉体易老,物质易朽,唯有精神、情感、价值可以突破时间的牢笼,呈现出对抗空虚、反抗绝望的姿态。那或许是对旧日的友情的温存“我们谈了许多话,走了许多路,接着是彻底不眠的激动。”xxvii亦或许是旧日之美的挽留“在迷离的市声中,隐约传来暗淡的口琴声,啊,这是阳光普照的一刻,这是下午的大地”,作者从“毛泽东时代所留给我们的遗产——关注精神而轻视物质的激情”xxviii无意间获得了化解时间焦虑的现代转化机制,也获得了有别于古典复活的现代性美感。如果说以上两种视角是从过去的生活,过去的情感,寻找超越现在、未来的力量,这种运用时间的一极反抗另一极还具有不稳定性。那么最后一种视角,作者试图从过去中发觉永恒,因为被时间检验过的价值才是超越时间的价值,被时间抉择过的情感才是超越时光的情感。过去的本身就蕴含着永恒的因子,因为它不可能再次逝去,它超越了“现在”、“未来”所具有的未完成性和不定性,可以抵达时间的每一个角落。所以诗人才会说:“其实,所有的榜样同一天打开,一本书激励有一切的梦想”xxix,才会表达:“依靠一所房间,我们就守住一种气候,所有的信任出去又回来,在这里等吧”xxx作者似乎在传达这样一种经验:一切关于世界的认知都可以在过去找到答案,一切关于世界的感受都可以在过去中找到回响,只有向这种永恒维度的探索才是克服短暂和流动的不二法门。
“有机物绝不定位与单一的瞬间。在它的生命中,时间的三种样态——过去,现在,未来——形成了不能不分割成若干要素的整体”xxxi,柏桦的诗歌以“进步的回退”姿态,实现了对“现在”和“未来”的超越,在80年代整体性的“现代”焦虑面前,获得了古典的定力和性情之光。从整体的向前的视角中打开一个回看的缺口,不仅使得诗人呈现了优雅的抒情姿态,也获得了形而上的超越。
二.精神的突围:集权的反抗与超越
“80年代的开端,站在绝对偶像倒塌后的精神废墟上,迷惘的人们痛切地渴望着真实的声音。毛时代的精神遗产,文化领域的思想解冻,加上青春期的叛逆,不可思议地攫住了诗歌这个载体,长期受到压抑的生命意志、政治诉求和审美冲动以诗歌劈开宣泄的出口,集束炸弹似的迸发而出。”xxxii80年代的诗人承受着集权时代对个性压抑的精神之苦,迫切的谋求精神的觉醒,这使得诗歌与意识形态既呈现出水乳交融又相互摩擦、抵牾的状态,柏桦的诗歌也毫不例外。
在他的诗歌中,“集权”和“集体”意象反复出现。童年时代,母亲在下午铿锵不绝的教训,语文老师空话连篇的敲打,在他心中默默地培植了反抗的激情。文革中,“阶级”、“解放”、“斗争”等一类口号,又将柏桦心中培育的反抗情结进一步外化并推向极端。诗人曾经说过:“我对一切集中的或自愿集中的学习形式天生抱有一种恶感”xxxiii,“规范化、字典化、等级化,秩序化、理性化统统经过既定的教育形成一套你不用动脑筋、逆来顺受、好吃懒做的书写模式、表达模式和行为模式。”xxxiv因此,在柏桦的诗歌中,人与空间的关系始终鲜明的表现为集体的规约和人自由的反抗。不同于人与时间中柏桦优雅逸民的角色,在人与空间中,他的诗歌更多具有“尖利的、骨质的、锋钢的语型,使柏桦某阶段的创作更多地涉入了历史质询、意识形态反讽话语地盘。”xxxv充满悖论、反讽的话语策略本身就是对集权的最好反抗和解构。然而,柏桦并没有仅仅满足于肉体对集权的即兴反抗,而是进一步发掘后集权社会,人在空间中冰凉的境遇和对身份、价值的怀疑。而对“排比”这一毛文体的发掘和再创造,使诗人完成了从集体向无物之阵,具象向抽象的惊险跨越。
作为一名“集权时期的古典主义者”,“他把自己身上的矛盾和悖论完全展示给我们,并归结为权力和自由。”xxxvi柏桦有着积极敏感的肉体意识,这种敏感使他对集体的包围天然有着一种不适感,诗人说:“但冬天并非替代短暂的夏日,但整整三周我陷在集体里。”xxxvii也正是这种细腻的触觉,它能够准确传神的表达深陷集体中人的复杂感受,在诗歌《恨》中“它源于意识形态的平胸,也源于阶级的多毛症。”xxxviii作者将抽象的对权力话语的反抗具象化为外在对身体器官的恶心,既突出了集权所代表的权力话语的无所不在,也在思维和意向中建立了一条隐秘的联系通道,通过具体可感的身体反应进一步强化了自我的挑战意识。悖论和反讽也是作者反抗集体暴政的诗学策略。无论是《琼斯敦》中“热血漩涡的车一刻到了,感情在冲破,指头在戳入,胶水广泛地投向阶级”xxxix,还是《恨》中“她穿着惨淡的政治武装,一脸变形术的世界观,三年来除了磕头就是神经涣散”xl,作者通过生活与斗争的奇特组装,革命和后现代的诡异拼贴,具象感觉和抽象思维的特殊粘合,不经意间改写了革命话语的主导权,消解了人对庄严肃穆的集体的顶礼膜拜。这种改装,重置,颠覆的话语策略天然地形成了对集体的反抗。然而,充满吊诡的是我们发现柏桦一方面极力建构着“抗争集权”的主体意识,另一方面却是他对集体怀有的暧昧和依赖心态,柏桦在“温润大度、高贵优雅的古典气质之外,同时也没有摆脱对集权社会的迷恋”xli,这种复杂心态在诗歌《种子》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我面对这集权的妻子,集权的子宫温暖这种子,不孕来临,严寒和智慧来临。”xlii一方面集权可能带来不孕不育,即人的主体性缺失,另一方面却是集体对种子的温暖,人在集体中有着温热的生存体验,一种既想脱离却又纠缠不亲的暧昧态度跃然纸上。
从历史的维度上来分析这样一种态度,我们固然可以这样解释:从文革中成长出来的柏桦本身就不可避免的带有“集权”这一历史梦魇的后遗症,毛时代左边的抒情诗人,本身就具有权势话语的影子。这也成为他对“集体”这一空间欲迎还拒的历史性依据。然而,通过对他诗歌的整体性分析,我们却发现柏桦在这种摇摆矛盾的心态中开启了一个全新向度的思考,即:摆脱了集权社会的的人真的就获得了自由和幸福吗?从为集体话语代言走向人重新确证自我的身份和价值,一定能让人获得更好的生存归属吗?显然,柏桦在这里提出了疑问。集权时代,大写的人定义了一切身份、阶级、价值,而每一个个体仅仅作为附属和成员依附于集体这个大我,自我的价值、个性、权利都微不足道。依附于集体的母胎,人很少产生个体意义上的身份焦虑。而后集权社会,当象征着民族、国家的大写的人轰然倒塌,作为每一个个体,迫切的需要重估自己的价值定位。后工业社会将人的姓名、阶层、价值、存在意义都抽象成为一个个空洞的符号,这种符号千篇一律,人面对这样的“无物之阵”,非但没有张扬主体的地位,反而对自己存在的价值产生了深刻的焦虑和怀疑。从集权社会向后集权社会,人从依附于集体的子宫走向自我属性和价值的丧失,柏桦的诗歌揭示了这一充满悖论性质的怪圈,充分展现了人在世界中冰凉的境遇。
柏桦在表达这种尴尬的生存体验时采用了与同时代诗人不同的经验形式。诚如庞德所说:“技巧是对一个人真诚的考验,一个诗人永远都应该专注于他的诗艺。”xliii柏桦在表达这种人在“无物之阵”中焦灼和荒诞感时,也有意识的通过形式这扇窗子传达自己经验。这扇窗子就是“排比”句式。排比,作为抒情时代最常用的艺术技巧,在通常意义上是对情绪起推波助澜的作用,或张扬时代精神的风雷激荡,或讴歌社会生活的欣欣向荣。“这些作品,有在沉郁基调上的澎湃气势和崇高感,也洋溢着对创作、变革的信心”xliv,总而言之是一种“高扬调”的艺术手法。柏桦作为后朦胧时代的抒情诗人,对这种抒情手段进行了创造性的改造,他通过人称的互相跳跃、指涉,内容的相互重叠、复沓,实现了排比由“高扬调”向“低平调”的突破,而这种沉重压抑的氛围,更是有力的烘托了人在社会中无所归依的复杂心态。
首先是排比中人称、代词的相互指涉和转换,在《名字》中“小孩子喊你,女人们喊你,熟悉与陌生的人喊你,那是怎样一种别的声音消逝呢”xlv,思考的最后,作者得出了结论“当你走进这一座城市,你的名字正从另一座城市逃离”xlvi,不同的人称与你形成了相互的指涉,这一方面说明了他人构成了我们存在的镜像和确证自我的参照,“他人对我们的关注之所以如此重要,主要原因便是人类最自身价值的判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确定性——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xlvii另一方面,在小孩、女人、熟悉陌生人与你的指涉中,主体“我“的意义被逐渐消解。人在排比中,仿佛走向了身份的迷宫,最终发生了“姓名”的逃离。而这一技巧发展的极端阶段就是“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在这种可以相互替换代词组装中,“福柯式的‘人的终结在‘A或者B中完成了”xlviii,这种主体的非中心化,揭示了后工业社会,人依然无法真实的确证自我。其次是内容的相互重叠、复沓。“一些你们的事情你们得做,一些他们的事情他们得做,一些天的事情天得做,但问题是我们该不该重复”xlix,不仅每天的工作相互重复,甚至连“提出”这个问题本身都是重复的,重复的内容和重复的形式互为表里,氤氲出了一种无处突围的无力感,也从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人存在的卑微意义,那就是“请讲一件一天的等待,请讲一讲沉醉的琐事,请讲一讲时钟在摆动”l,人从大写的人走向卑微的人,事从宏观的事走向琐碎的事,这种重复的内容和重复的形式残酷地揭示了人的平庸性,从话语到思维甚至到存在本身只不过是重复的再现,人的价值也就真的成为了“一地鸡毛”了。柏桦对排比的创造性运用,让风雷激荡的“主体人”走向了意义、价值的迷失,揭示了后现代社会:一切都是被规定好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只有人的价值无处安放的绝望处境。可以说,这是同时代诗人中独一无二的艺术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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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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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徐文泰,武汉大学文学院2014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