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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鸥轻燕岂相谙

2016-05-14张爽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7期
关键词:姜夔鸥鸟燕子

摘 要:姜夔曾以“冷鸥轻燕”寄托自己的归隐之思,但“鸥”与“燕”作为姜夔笔下经常出现的鸟类意象,它们所体现的绝不仅是归隐之思。透过“鸥”与“燕”,可以体味出作者内心的多种情怀:欲隐无路之悲,怀人相思之苦,世事无常之叹。

关键词:姜夔 鸥 燕

姜夔的词以“清空”著称,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1]。他的诗亦“饶有缥渺风神”[2],如《次韵千岩杂谣》:

中散平生七不堪,凤麈时时伴燕谈。道士有神传火枣,故人无字入云蓝。雨凉竹叶宜三酌,日落荷花倚半酣。极欲扁舟南荡去,冷鸥轻燕略相谙。

雨霁微凉,缓饮竹樽;荷披夕照,宛如半醉。一叶凌波南去,翩翩鸥燕相随。他以嵇叔夜自比,抒发了厌弃尘俗,超然物外的情怀,流露出自己的归隐之思。

但这仅是姜夔内心情感的一个方面。“鸥”与“燕”在姜夔的笔下经常出现,它们所体现的绝不止“扁舟南荡”的隐逸情怀。姜夔通过“鸥”与“燕”,寄托了自己内心的种种复杂而沉重的情怀。

一、欲隐无路之悲

(一)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

姜夔常常以“鸥”来寄托自己的归隐之思。“草合平吴路,鸥忘霸越机。午凉松影乱,白羽对禅衣”(《同朴翁登卧龙山》)、“桥下松陵绿浪横,来迟不与白鸥盟。知君久对青山立,飞尽梨花好句成”(《平甫放三十六鸥于吴松,余不及与盟》)、“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蓦山溪·题钱氏溪月》)……

在《三高祠》中,他更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心迹:

越国霸来头已白,洛京归后梦犹惊。沈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

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范蠡,他犹恨其归去太迟;而以莼鲈之思为由,避祸远遁的张翰,他更嫌其醒悟太晚。思来想去,只有“蓑笠寒江过一生”的陆天随,才是最值得他钦羡的。

然而,他就真的甘于隐逸吗?

“士无五羖皮,没世抱枯槁”(《以“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为韵,奉别沔鄂亲友》)、“著书穷愁滨,可续《离骚经》”(《以“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为韵,奉别沔鄂亲友》)、“人物渺然须强饭,天工应不负才名”(《寄时甫》)……。他一方面向往隐逸,一方面又渴望自己的才华得到施展。

除夕雪夜过垂虹,姜夔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但得明年少行役,只裁白纻作春衫。

只要明年能有个安居之处,不再四处漂泊,那么即使是穿着白纻单衫,布衣终老,也是心甘情愿的。

庆元二年,姜夔“移家行都,依张鉴居近东青门”[3]。他终于居有定所了。但此时的他,又不甘“只裁白纻作春衫”了。

庆元三年,姜夔“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3],然而,“时嫉其能……不获尽其所议”[4]。次年春,他满腹幽怨地写下:“晴窗日日拟雕虫,惆怅明时不易逢。二十五弦人不识,淡黄杨柳舞春风。”

庆元五年,他又“上《圣宋饶歌鼓吹》十二章”[3],总算是“诏免解与试礼部” [3],然而却未及第。次年,他又满怀凄楚地写下:“囊封万字总空言,露滴桐枝欲断弦。时事悠悠吾亦懒,卧看秋水浸山烟。”

既有这样一种济世之怀横亘心头,姜夔的归隐之思便不是一心一意的了。而鸥鸟又是很有灵气的一种鸟,一旦心怀别念,则“鸥鸟舞而不下也”[5]。

“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庆宫春》)。五年后重过垂虹,他殷勤呼唤鸥鸟,鸥鸟却盘桓不下,终于离他远去。

此时,白石心中,当作何感想?采香径的凛凛寒风中,他婆娑行吟。除了追怀旧游,是否还有着一丝怅惘?

(二)说与依依王谢燕,应有凉风时节

姜夔的一生都在漂泊。“叹杏梁、双燕如客”(《霓裳中序第一》)、“伯劳飞燕若为忙,还忆东斋夜共床”(《京口留别张思顺》)……。他总是借“燕”来抒发自己的羁旅之愁,漂泊之苦。

即使是从小长大的沔鄂,他也要说是“予久客古沔”(《清波引》);甚至是魂牵梦萦的合肥,他还要说是“客居合肥赤阑桥西”(《淡黄柳》)。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一萼红》)、“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玲珑四犯》)、“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江梅引》)……。他的词,仿佛已被漂泊的泪水浸透。

“但得明年少行役,只裁白纻作春衫”(《除夜自石湖归苕溪》)。虽然他并没有真正做到,但这的确是他发自内心的慨叹。

庆元二年移家行都后,姜夔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白石的词,总是笼罩着淡淡的感伤;即使是写乐,也是缓缓道来、轻轻带过;而这几句却大不一样,“仿佛快乐要从胸中涌出”[6]。看来,多年的羁旅漂泊,他是真的倦了。

正如他自己所说:“夔蚤岁孤贫,奔走川陆,数年以来,始获宁处。”对这难得的幸福,他自然是倍感珍惜的。

“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鹧鸪天·丁巳元日》)、“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如今得安坐,闲对妻儿说”(《昔游诗》)……。一幅幅温馨的画面。他终于不再是“客”了,他终于回到“家”了。

免解不第后,他更坚定了归隐的决心。“时事悠悠吾亦懒,卧看秋水浸山烟”(《湖上寓居杂咏》),他不再强求仕进了。

“布衣何用揖王公,归向芦根濯软红。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萍中”(《湖上寓居杂咏》)。多年来,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干谒权贵。至此,他甘心终老布衣,再也不想依人作计了。

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张鉴下世,临安舍毁,他又流离失所了。“应念无枝夜飞鹊,月寒风劲羽毛摧。”在《寄上张参政》中,他这样写道。他又不得不求助于权贵了。

“说与依依王谢燕,应有凉风时节”(《念奴娇·毁舍后作》)。本打算一丘终老,谁料世事无常,多年的挚友猝然离去,难得的“宁处”毁于一炬。即使旧时是王谢堂前燕,也终有一天要飞入寻常百姓家。而此时的白石,又将何枝可依?

“万里青山无处隐,可怜投老客长安”(《临安旅邸答苏虞叟》)。到眼云山随处好,但何处是白石的栖身之地?他终于,还是一个“客”……

二、怀人相思之苦

(一)鸥去昔游非

姜夔有一首《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表面写梅,实则遥念意中人: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嶷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待到春来,红梅便将在无情的东风中凋零。一如当日与意中人离别,她的茜裙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后只如红梅一点,直至不见。

“鸥去昔游非”,乍一看,“鸥”似与怀人不相关联,实则这里包含着三层含义。

鸥鸟,向来是自由的象征,无牵无绊,无拘无束。古人常以“鸥盟”来比喻摆脱尘俗,不受羁绊。既然是自由翱翔,自然是踪迹难寻的。“东风冷,香远茜裙归。”料峭春风中,她飘然远去,就像鸥鸟一般,凌空飞去,无迹可寻。

鸥鸟又常常象征着漂泊。杜诗有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白石在这里以鸥鸟比喻自己。多年来羁游四方,南去北来,就如鸥鸟一般,踪迹无定。“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既然为了生计四处漂泊,合肥故地,他又岂能频至?

此处写“鸥”,又与上阕“湘皋”相对。词人月下步绕江皋,惊起沙鸥一片。也许是沙鸥拍打翅膀的声音将词人从梦中唤醒,他的视线从那“茜裙”般的红梅转向沙鸥,猛然醒悟适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往昔的情事就像鸥鸟一样飞去了”[7]。

鸥鸟既去,旧游全非。可词人的相思并没有停止。枝上红梅,正如点点相思血泪,沁在绿竹枝头……

(二)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踏莎行》)。肥水东流,相思无尽,合肥女子令姜夔牵挂了一生,仿佛已成为他心中的隐痛,时时处处都会想起,即使在梦中也不例外。

“分明又向华胥见”,他已不止一次梦到她了。梦中的她,如燕般轻盈,飘然而至,向他倾诉自己的相思之苦:“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杏花天影》)。梦醒后,只见鸳鸯浦上绿柳低垂,燕子顽皮地飞来飞去,梦中佳人却已在千山皓月中冥冥归去了。他不禁感叹:这燕子何曾懂得离别之苦?想来只有那潮水,年去岁来,送走了多少离人,也就只有它,才最懂得自己心中之苦吧。

“过金谷兮花谢委尘土,悲佳人兮薄命谁为主。”在琴曲《古怨》中,姜夔这样唱道。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长亭怨慢》)。又是离别之际,她殷勤嘱咐他“早早归来”,怕自己“无人为主”。谁料这一别,竟是永别。

待他再次归来,已然是“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月下笛》)了。身上春衣犹是伊人所缝,户外垂杨、窗前鹦鹉,犹是旧时相识,只是“吟袖弓腰”已然不在。

“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月下笛》)?多情的词人只好请梁间燕子为自己探听消息。只是不知,燕子听懂了不曾?它会像青鸟一样,殷勤为探看吗?抑或是如“幽禽”一般,呢喃自语,度墙远去?

三、世事无常之叹

(一)谁能知许事,飞下双白鸥

“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凭栏远眺,寥阔天地间,只见残柳参差,临风起舞。往事烟消,万古尘埋,多少图王争霸,尽付斜阳残柳、冥冥晚烟中。

“细草穿沙雪半消,吴宫烟冷水迢迢”(《除夜自石湖归苕溪》)。

昔日繁华的吴王故垒,如今只笼罩在一片寒烟之中,往事就如东逝流水,迢迢去远。

“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姑苏怀古》)。

姑苏台畔,曾为吴王打扫地上残花的柳树仍在,但昔日的一代霸主吴王,却是一去不返了。

“越只青山,吴惟芳草,万古皆沉灭”(《念奴娇·毁舍后作》)。

是非成败转头空,无论是战胜的越国,还是战败的吴国,都已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湮没无存。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汉宫春·次韵稼轩蓬莱阁》)

古今多少感慨,只付倚阑一笑间。这笑,一定是苦笑、是冷笑。笑得“十分冷峭,十分理性”[8]。

姜夔屡屡往来吴越间,对当年的吴越争霸,他常常赋诗寄慨。在《华藏寺云海亭望具区》中,他又一次大发感慨:

茫茫复茫茫,中有山苍苍。大哉夫差国,坐占天一方。夫差醉莲宫,巨浪摇不醒。越师从何来,夺我玉万顷。年年亭上秋,一笛千古愁。谁能知许事,飞下双白鸥。

诗中固然有影射南宋朝廷之意,但更多的仍是今昔之感。

“谁能知许事,飞下双白鸥。”是往事烟消,仅余白鸥耶?是古今多少感慨,白鸥犹怡然自乐耶?抑或当年之事,只白鸥能知晓耶?

(二)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姜夔无时无刻不在感叹着时光的流逝。

“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一萼红》)、“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琵琶仙》)、“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玲珑四犯》)……

即使是“荷花盛丽……往来红香中”,他也会想到“翠凋红落”的时节,偏偏要“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惜红衣》)。

“一声何处提壶鸟,猛省红尘二十年”(《陪张平甫游禹庙》)。提壶鸟的一声鸣叫,宛如醍醐灌顶。诗人猛省二十年来四处飘荡,却一事无成,甚至居无定所。正所谓“奔走四方,未有宁岁也”[9]。

如果说这是客子飘游四方易产生的感怀,那么当姜夔居有定所后,他仍在感叹着“三茅钟动鸡窗晓,诗鬓无端又一春”(《鹧鸪天·丁巳元日》)。

姜夔写过一首咏柳词,上阕是这样的:

青青官柳,飞过双双燕。楼上对春寒,卷珠帘、瞥然一见。如今春去,香絮乱因风,沾径草,惹墙花,一一教谁管。

燕子是春天的象征。卷起珠帘,瞥见燕子双双,拂柳而过,自然会感受到春日的温暖。但春景难留,待到春归,便只有撩乱的柳絮迎风起舞了。

但逝者匆匆,就算是燕子,有时也赶不上春天的步伐。

绍熙二年,白石客居合肥,自度一曲《淡黄柳》: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已是“边城”的合肥,巷陌凄凉,一片离索。“看尽鹅黄嫩绿”,从初春到暮春,仿佛只在一瞬之间。“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看着嫩柳,竟会想到凄清秋色。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待到燕子飞来,恐怕春早已归去多时。燕子惊问“春何在”?无人回答。“惟有无情流水,一池自碧而已”[10]。

“冷鸥轻燕略相谙”(《次韵千岩杂谣》),不错,姜夔是有着归隐之思的。但他作为一个客子,长期漂泊四方,旅食于人,自然有着种种复杂而沉重的情怀。“万里青山无处隐”(《临安旅邸答苏虞叟》)的悲哀;“肥水东流无尽期”(《鹧鸪天·元夕有所梦》)的苦恋;“匆匆时事如许”(《玲珑四犯》)的慨叹……。个中滋味,又岂是“冷”鸥“轻”燕所能领会?

注释:

[1]张炎:《词源》,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59页。

[2]夏承焘:《论姜白石的词风》,《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页。

[3]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11-313页。

[4]贾文昭:《姜夔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7页。

[5]列御寇:《列子》,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页。

[6]韩经太,王维若:《姜夔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页。

[7]唐葆祥:《小重山令》,唐圭璋等:《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第1697页。

[8]陈书良:《姜白石词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26页。

[9]孙玄常:《姜白石诗集笺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48页。

[10]沈祖棻:《宋词赏析》,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09页。

(张爽 辽宁锦州 渤海大学文学院 1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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