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顿与突破
2016-05-14孙国军
孙国军
摘 要:本土作家孙书林,对于赤峰文坛乃至内蒙古文坛,都是一个奇异复杂的存在。我们看到,困顿与突破,伴随孙书林长篇小说创作的整个过程:固守本土又不安于本土;崇尚传统美学风格,又不拘于传统;焦虑成为他的“隐形伴侣”,苦难书写让他抱有负罪感;构建属于人类共有的“桃花源”,却又陷入孤芳自赏;不满足于写实,人物塑造总有他挥之不去的影子……
关键词:孙书林;蒙古族作家;固守本土;苦难书写;美学风格;理想世界;人物塑造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6)07-0151-07
原赤峰市文联主席、著名作家王栋先生生前在任的时候,曾经意味深长地说过“孙书林对于赤峰文坛来说是个谜……”其实,孙书林何止在赤峰文坛是个谜,对于内蒙古文坛来说,孙书林也是一个奇异而复杂的存在:30岁在《辽宁戏剧》发表多幕现代评剧《回春曲》,并被喀喇沁旗乌兰牧骑搬上舞台,以至于一时间锦山人奔走相告;37岁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处女作《穹庐惊梦》,除夕之夜《赤峰人民广播电台》在评书联播节目播出,由著名演员宋国锋播讲,孙书林的名字一夜之间随着电波传遍辽西漠南乃至更远,从此,孙书林踏进文坛;这以后孙书林一发而不可收,近30年间他创作出版了8部长篇小说,其中有:《穹庐惊梦》《血恋》《百世苍凉》《临摹》《光环》《龙凤胎》《融雪》《神坛》,平均不到4年就出版一部。值得一提的是,孙书林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血恋》以全票荣获内蒙古第四届“索龙嘎”长篇小说奖。“索龙嘎”长篇小说奖是内蒙古自治区文学最高奖。这表明,孙书林至少已经奠定了他在内蒙古文坛的历史地位;2004年,孙书林出版《孙书林文集》五卷本;2015年,孙书林出版了《孙书林文选》(十三卷十五本)约四百多万字,囊括了孙书林的8部长篇小说,还收入了孙书林的4部长篇散文,1部剧本集等;这位名副其实的多产作家,竟然出生在一个偏远落后封闭的小山村,他6岁丧父,16岁丧母,只念到初中一年就辍学了,40岁才走进北师大中文系深造;他从偏远封闭的山村走到城市,从旷野走进书房;从塞外到京都,又从京都回到漠南,风雨无阻,笔耕不辍,文学创作的脚步一刻都没有停止;终于,他成为赤峰地区文化名流,成为当代著名的蒙古族作家,著作等身的优秀小说家。
解开孙书林之谜,解读孙书林长篇小说创作,我们会惊喜地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漠南成就了他,也给他带来某些局限;焦虑、负罪感、苦难书写;构建属于人类共有的理想世界,决绝地与现实彻底“切割”;追求优雅快感的美学风格,写实手法又使得他对此若即若离;人物塑造性格各异,自我的影子却挥之不去……
漠南成就了孙书林,也给他带来某些局限
相对于沈从文的湘西,路遥的陕北高坡;相对于王安忆的大上海,刘心武的北京四合院,故乡,故乡地域文化养育了这些名家、大家,他们无疑成为故乡的名片,中国的名片。他们无论走到哪里,话语里总会有故乡的韵味;他们无论写什么,著作里总有故乡的某些影子,这说明,故乡即是他们的出发地,也是他们的归宿地,是成就他们文学梦想的摇篮。
孙书林也不例外。他是生活成长在漠南地域的本土作家,蒙汉民族融合所形成的地域文化使他耳濡目染心领神会,他的禀赋里既有汉民族的豁达宽厚,又有蒙古民族的奔放强悍,但这个看似“本分”看似憨厚的作家,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漠南虽然情有独钟,却又时而倘徉在遥远的他乡;他所创作的8部长篇小说,颇具民族风情民族特色,同时又给自己的小说打上中国气派和人类视野的鲜明印痕。这就是不一样的孙书林。
孙书林6岁到17岁前的10年,在喀喇沁旗美林正沟村度过,层层叠叠的大山包围着他,淳朴农民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感染着他,他领略到大山的雄威和不屈,也感悟到憨厚、善良、正义字眼的神圣;在王爷府中学(清蒙古亲王府)就读,他对喀喇沁王府的历史颇感兴趣,下课之余,夜宿之时,他无处不在聆听历史的回音;他从部队复员后先在喀喇沁旗报道组、后到《赤峰日报》驻喀喇沁旗记者站,一晃就是20年,他几乎走遍喀喇沁旗山山水水,孙书林在感受乡土气息的同时,也知道了人情世故,民族生存,世事洞明;42岁后孙书林来到红山区,来到赤峰市,他有机会饱览草原牧区风光,悠久文化,民族风情,民族习性,历史掌故,就像甘泉一般的滋润着他的心田;正是漠南地域文化给孙书林带来得天独厚的文化资源,带来一次次的创作冲动;孙书林的8部长篇小说中有4部属于民族历史题材,属于“漠南系列”,分别是《穹庐惊梦》《血恋》《百世苍凉》《融雪》,均是以漠南地域生活为背景所创作出来的,漠南成为孙书林魂牵梦绕的地方,他力图写出属于本民族的“这一个”,他在写作中总是饱含深情,跃跃欲试,踌躇满志。
《穹庐惊梦》通过一对孪生姐妹的悲欢离合生命大回环,力图真实地再现本世纪20年代初到40年代末内蒙古历史变革的总进程。小说围绕着卓索图盟札日沁王府的内外冲突、日本帝国主义的武装入侵和共产党力量崛起的斗争场景,表现民族压迫和民族解放。北师大教授、著名文学评论家李复威在《文艺报》刊发的评论“通俗史诗文学的新探索”中指出:“以通俗文学的笔法、追求小说内容上、容量上的史诗性的规模,是这部作品在艺术上的一种新探索……”[1]无疑这是对孙书林的《穹庐惊梦》最有力的论证。在长篇小说《融雪》里,孙书林从漠南地域多元文化融合出发,通过一支大迁徙的俘虏队伍所发生的触目惊心的事件,使小说的主色调集中表现在民族“融合”上。著名文学评论家包明德先生在《文艺报》发文“融是中华文化经久不衰的奥秘”评价孙书林《融雪》时指出:“《融雪》以历史目光和全局性视野描摹了多元文化的融合,阐释了一个颠覆不破的真理,那就是‘融是中华文化经久不衰的奥秘所在。”[2]同样写历史题材,同样写漠南,孙书林第三部长篇小说《百世苍凉》更非同一般,他将宏大叙述融于跌宕起伏的故事中,把历史和现实近400多年的时空跨度有机结合起来,从地域文化出发,展示了蒙古民族的兴衰史,这是一部难能可贵的民族历史题材。这部书在赤峰市场上销售近6000册,这在图书市场不景气的情况下,足以说明读者对这部书的喜爱程度。著名文学评论家洪治纲先生在《文艺报》撰文“苦难生存与诗性灵魂的双重临摹”中指出:“生于大漠之中的孙书林,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血性气质,就像苍茫辽阔的大草原那样给人以强悍、豪放、率真、自由、旷达的印象。因此,他的小说也总洋溢着丰沛的叙事激情和彪悍的语言风格,呈现出一种纵横俾阖的雄浑之美。这种雄浑之美,曾在他的长篇小说《百世苍凉》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那部横跨四百年历史时空的小说中,孙书林通过历史与现实的双向游离和互为隐喻,曾为我们演绎两个绝美的爱情故事,并以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悲剧,鲜活地展示权力对人性的残暴扼杀,以及现实秩序对理想生活的无情褫夺。整个小说无论是人物命运还是故事结构,都充满了极为强劲的叙事张力,显示出某种刚烈洒脱的极致之美。”[3]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在《百世苍凉》的序言里也鲜明指出:“《百世苍凉》为读者提供了一幅新的生活图景,开辟了别人尚未涉猎的精神领域,给人浓烈鲜活的艺术感染力和心灵震撼力。”[4]著名评论家包明德先生在《文学评论》上刊发评论“民族品格的张扬与世界视野的拓展”中指出:“在长篇小说《百世苍凉》中,悠远而曲折的叙述传达出蒙古族新一代奋发振兴的呼声。”[5]上海大学教授、著名评论家葛红兵在《文艺报》刊发题为“历史之眼与现实之门”中强调“……从文化角度剖视了草原民族的历史和现实,体现了作者一贯的艺术探索精神,标志着作者在写作上达到了新的审美境界,它是蒙古族作家孙书林近年创作的又一个高峰,同时也是中国当代民族文学一大收获。”
孙书林是内蒙古作家群里第一个涉略到宗教题材的作家;他又是内蒙古作家群里第一个涉略到清朝公主下嫁题材的作家。难怪如此众多的著名评论家对《百世苍凉》好评如潮。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孙书林另一部长篇历史小说《血恋》,这是一部以漠南热北抗日英雄高桥为背景的小说,描写了漠南热北抗日斗争生活,别具一格,别开生面。《民族文学研究》刊发了宗义、博核先生署名的文章“独辟蹊径大气磅礴”中指出:“书林的思维方式似乎逸出了常规,他不是从政治的角度,或者说,只要不是从政治的角度去攫取和处理人们熟悉的题材,而是从人物命运,人物之间的感情纠葛,甚至从性爱的角度,去揭示这场战争,这就独辟蹊径,让这种似乎已经写滥的题材翻出了新意,具有新鲜感,可读性,独特色彩。”[6]至此,我们看到,孙书林的4部长篇历史小说所具有的草原风情、地域特色以及历史纵深度都是值得赞赏的。这些创作成就的取得,是漠南地区赐予给孙书林的“恩典”,使他取之不尽,用之不完。
孙书林却十分清醒,他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的骨子里就有几分保守,漠南地域的人文环境也成为我走不出去的藩篱……”
孙书林告诉人们,他的保守是有一个分水岭的。这个分水岭就是以长篇小说《穹庐惊梦》出版为界。在他最初创作戏剧剧本的时候,在他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处女作《穹庐惊梦》的时候,他一直被保守思想困扰着,纠结着,主导着他的创作。后来,孙书林自己给自己把脉,他发现他的保守观念主要来自两个方面。第一,他的身份——农民,他的阶级成分——出身贫农,他自我欣赏自己“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正因此,他深受“阶级论”思想所左右,所支配。他创作的长篇小说《穹庐惊梦》中或多或少地存在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人物形象往往带上阶级的标签。试想一下,生于50年代的孙书林一直饱受“阶级论”的侵染,习惯于用阶级的有色眼镜观察事物,评价人物,所以,他创造出来的人物往往会性格单一,扁平,缺乏鲜活的血脉就不足为奇了。后来,他每每想起自己所抱残自得的保守观念沾沾自喜而感到害羞,他说:“是阶级论害苦了我……”第二,孙书林保守的根源不仅仅来自时代带给他的血脉传承,孙书林坦诚地承认,他对漠南赤峰人一度的保守封闭观念随波逐流过。他创作长篇小说《穹庐惊梦》的时候,在中国发达地区已经冲破保守自我封闭的痼疾,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等等。而漠南赤峰还处在保守思想笼罩中,这很自然,越是边远的地方,越是不发达的地方,人的思维就越保守。而那些具有崭新思维的作家们已经纷纷行动起来,卢新华的《伤痕》、刘心武的《班主任》等等,一时间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方兴未艾,一股扑面而来的新风吹荡着文坛,这个时候孙书林本来可以实现自己的“脱胎换骨”,奋起追上,然而,他却在和新鲜事物较起劲来,他赞同“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他特别抵触改革开放的一些提法,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他的长篇小说《穹庐惊梦》形式上采用旧式传统的章回体,语言单一,形象单薄,在艺术上略显稚嫩,这部小说虽然在漠南产生过轰动,但是,由于观念上慢半拍,还是没有走出漠南走向全国,这成为孙书林终生的遗憾。
焦虑、负罪感、苦难书写
孙书林的神经特别敏感,而这种敏感来自他的内心焦虑。他所焦虑的正是他所忧心忡忡的苦难,苦难书写成为孙书林小说创作的主体。我们不得不剖析作家的缘由,其中有一个路径,这与孙书林的苦难童年有关。他6岁的时候,还懵懵懂懂,就失去了父亲,父亲临死之前想摸摸这个心爱的儿子,可是孙书林早已经吓得缩在炕头,远远的用双手蒙住眼睛,身子抖得不停……16岁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撒手而去,他给亡母送葬时双手举着白帆身子摇摇晃晃,步履笨笨磕磕,泪眼朦胧,从这时起,少年的孙书林那颗孤独的内心更加无助无奈。这样的生存环境,这样的身世,使得他对苦难多一份理解和同情,这种理解和同情完完全全地走进他的作品里。但同时,我们更理解到作家那种忧天下之忧的悲悯心境和人文情怀。
在《穹庐惊梦》里,王爷乌海云得知奴隶乌恩妻子生下一对女婴,为满足福晋想要女儿的私欲,竟然喝令乌恩将女儿送到王府,乌恩自然舍不得,于是,乌海云命身边的犬牙干儿子乌家驹将乌恩打昏拖到大山去喂狼,命乌家驹率王府卫队去扎兰村抢孩子。昏过去的乌恩被奴隶贡桑札布救起赶回扎兰村,吴家驹先是打死乌恩,又开枪打死乌恩的妻子,从襁褓中抢走一个女婴,酿成人间悲剧。汉族姑娘向玉芳为保护乌恩的小儿子巴图以及双胞胎的另一个女儿,她只身带着这一对孤儿逃难山东,路上在旅店又险被坏人劫财劫色,造成小巴图与她失散;在山东为让女婴活下去,向玉芳不得不给地主当外室,受尽凌辱……这是民族压迫带来的苦难;
在《血恋》中为抗日救国,高玉桥、冷怀玉、白玉兰“三玉”等热血青年,在热北辽西成立义勇军,拉起抗日大旗,与日寇浴血搏斗,壮烈牺牲;日军为隔断百姓和抗日队伍的联系,实行残酷的“集家并村”,把百姓的房屋烧成灰烬,用刺刀逼着百姓流落“围子”里,生活暗无天日,这是外族入侵带来的苦难;
在《临摹》中,贫穷落后的小村庄12个天真浪漫的女孩子,为养家过上富裕生活,不得不走进城市当三陪小姐,一个个受尽凌辱和磨难,最后又一个个丧身他乡……这是现实生活中的另一种苦难;
在《光环》中,地球毁灭了,人类灭绝了,剩下的12个人乘飞箭逃亡天堂星,他们一行12人经历了巨大恐惧,悲痛欲绝,这是人类生存所面对的苦难;
在《龙凤胎》里,拉神牛的农村青年王大志迷恋上打彩票,幻想一夜暴富,最终落得房屋一间地无一垄,投河自尽,这是社会形态带来的苦难……等等,不一而足。
评论家李晓峰在《南方文坛》发表的评论“孙书林论”中,对孙书林书写苦难有明确而精辟的论述:“他是在一个非常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不是为塑造形象而塑造形象,而是把人回归于人,揭示了人难以挣脱的灵魂苦难,把一个个鲜活却又如此苦难的灵魂摆放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想到社会的进步和人的全面解放对于人类发展的重要,体现出难能可贵的对人类命运的深度关怀。”李晓峰同时还指出:“所以,民族的苦难史,是千千万万人的心灵苦难史,人类历史的丰碑是千千万万的苦难心灵砌成的。正如葛红兵在评论这部小说时说的,这牺牲必由‘人之死来完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孙书林悲剧意识可贵的哲学深度。”[7]
苦难书写成为孙书林长篇小说创作的“主旋律”,他把人类的生存境遇和精神诉求作为他叙事文本的主体,体现了对个体生命的理解和尊重,揭示了造成种种人生悲剧的历史和现实、经济与政治等各方面的动因,这种强烈的批判力量振聋发聩,这恰恰是孙书林小说文本的突破意义。我们还看到,伴随着作家的内心焦虑,和那种无法言说的负罪感,也让我们进一步看清二元悖论正是人类原罪的根源。这种精神追求使孙书林的小说思想更加深邃。
也正是由于孙书林的焦虑,正是由于孙书林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负罪心理,他的8部长篇小说除第一部《穹庐惊梦》大团圆外,其余7部都是悲剧结局,主人公大都没有脱逃死亡的悲惨命运。孙书林把苦难书写得如此淋漓尽致,也使他的小说哲学意味得以升华,作家的可贵就可贵于此,高贵就高贵于此。
构建属于人类共有的理想世界,决绝地与现实“切割”
孙书林煞费心机地构建人类共有的理想世界,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又是一个色彩斑斓充满极大诱惑的世界。
《光环》这部充满虚幻的空灵的具有深刻哲学意味的长篇小说,显示出作者的博大胸怀和博爱,也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孙书林为我们描写了一个非凡的神奇的理想世界:由于天堂星上白天黑夜气温相差380°,逃难的12个人只好常年生活在地下,他们用12个人的细胞组合,发明了复制人的高科技,他们还发明了道德芯片,安装在心脏里,规范约束人的道德行为;发明了智力芯片,安装在人的大脑里,只要点击程序,就什么都能看到学会;这里没有身份之别,没有职位之别,按着社会化分工劳作;没有犯罪,自然没有法律;没有战争,自然没有军队;孩子们是整个社会的,他们不知道谁是阴阴(母亲),谁是阳阳(父亲),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都是阴阴和阳阳。女人不知道谁是她的新郎,男人也不知道谁是他的新娘,男女间一见钟情,彼此相爱;大家的语言发音只有6个字母,发音很短,没有音节;每个人吃的都是一种白色的光丸……
《神坛》是孙书林为我们勾画的另一个理想世界,小说的开头这样写道:“细雨蒙蒙,老冯爬上高高的山峰,回首来路,山川大地突然间陷进虚无缥缈的世界里;目瞩前方,山脚下的盆地另一番景象让他喜悦之情油然而生;细雨中闪出的茅屋草舍,炊烟袅袅,依山傍水,环绕着盆地围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里土地平展,田里的五谷迎风沐雨,一派生机;庄子里鸡不鸣狗不叫,牛羊马在林地里悠闲地吃草,海棠花围着茅屋转,山泉水绕着池塘流,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好一个僻静的村庄啊!”老冯暗自说道。
在孙书林看来,外面的世界已经虚无缥缈,而他眼前的冯庄,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老冯所寻找的“神坛”冯庄,有两本“经书”:其一是《天经》;其二是《地经》。《天经》规范人的道德;《地经》为人寻找快乐。此外,冯庄人还有6个忌讳:第一个字,不说“吃”字;第二个字,不开口“骂”人;第三个字,不用手“指”人;第四个字,不“打”人;第五个字,不说“钱”字;第六个字,不大“声”说话……更令我们惊奇的还有环绕着盆地的那8个小盆地,景色各异,别有洞天,就像一朵盛开的大莲花,把一个超凡脱俗的世界呈现在读者面前。
纵观孙书林所营造的理想世界,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世界,一个尊重人又被人尊重的世界,也是一个充满人的自由、人性的自由、不受任何意识形态所左右的社会形态。孙书林小说告诉人们,现实世界不可能脱胎换骨而成为人类向往的理想世界,无论是遥不可及的天堂星,还是那个与世隔绝的冯庄,都必须与现实社会做决绝的“切割”。而《光环》《神坛》的意义也在于这种毫不留情地“切割”。第一种“切割”的方式,就是理想世界的美与现实生活中的“丑”做一个彻底“切割”,不留任何尾巴;第二种“切割”的方式,就是与乱世“切割”,和平,安静,淡雅,自足,没有任何野心,也没有争夺权利而出现乱世;第三种“切割”的形式,就是不可逆“切割”,美好的理想社会是不可以随意让外人闯入的,在信仰的层面上,那理想社会永远存在着,在实用层面上,它“不可逆”。有了这3个层面的“切割”,孙书林梦寐以求的“桃花源”,更具有普世的理想色彩,这种预言或许给人们带来希望……
追寻优雅快感的美学风格,写实手法使得他对此若即若离
纵观孙书林的8部长篇小说,会发现孙书林一直在致力于构建属于他所践行的美学风格——优雅快感。这是他对传统美学风格的贯通和创造,孙书林特别看重优雅快感的美学风格,即优雅快感。优雅属于古典,快感属于新潮,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能给人带去审美愉悦和审美惊喜。
长篇小说历来是文学领域的重型武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一个国家文学发展的走势,文学成就的高下。好的长篇小说,应该富有诗意和情致,让人感到美,让人感受到强大的理想憧憬和抑制不住的向往力量,这就是艺术魅力所在,同样,也是美学风格价值所在。中国传统美学风格与传统文学一脉相承,有变化有贯通,一步一个脚印。中国古典文学所显现的优雅和节制,以及静穆的美学风格,能让世人从中领悟到中国人纳于言而敏于行的文化形象,能感受到中庸哲学的稳重含蓄,以及寄予江湖的散淡、天人合一的自然,等等。五四以来,由于现当代文学内容过于庞杂,致使中国古典文学的整体形象开始瓦解了,模糊起来了。如何利用时代赋予的艺术资源来造就当代中国的美学风格,无疑是摆在所有文学家、艺术家面前的重要课题。
孙书林力所追寻的美学风格,表现在语言风格上优雅朴素,在情节的推进和结构布局上疏朗大气,强调叙述风格的诗情画意和简洁。他认为,优雅快感的美学风格不仅仅体现在语言上,而且还要体现在人物的行为方式上,体现在叙述节奏上,体现在整体气氛上。人们可以从他的长篇小说呈现的美学风格了解我们民族的想象力,价值观,以及批判精神,成为理解这个世界的入径。我想,孙书林的意义就在于此。
我们还是从孙书林长篇小说的文本出发,领略他优雅快感美学风格吧。就小说语言上看,那诗一般的语言,简洁而又朴素,雅致而又深沉——
“暮色苍茫,烟雾笼罩着沉沉的辽西大地。远方,女儿岭直插苍穹。从女儿岭延伸开去的大大小小的山峰,层峦叠嶂,犹如万马奔腾。只是由于暮霭迷蒙,景象有些模糊……”——摘自《血恋》
“额尔古纳河,波涛滚滚,一泻千里,达来湖水白浪滔天,广袤草原刮起狂风。马嘶长鸣,潮海般的马蹄声,一支铁蹄雄兵从天而降,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一个遒劲恢宏的声音,在高山、河流、大地上回荡着……大地在转动,马蹄如风暴席卷,跨长城,越阿尔泰山,西出哈萨克斯坦,又越过沙漠,穿过峡谷,直捣里海……”——摘自《百世苍凉》
“你的心老了。
在无数次男人们向你重复着我爱你那熟之于耳、单调无味的话语中,在无节制的两性肉欲欢声中,毁了你的容颜坏了你的身子。当你破天荒遇到真爱时,你已身患绝症,病入膏肓。太晚了,太晚了。”——摘自《临摹》
“钟小龙送走乳娘,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星星隐在透明的轻雾里了,上玄月泄着淡淡的光辉,它的清光如同溪流一般在天幕中淌过,清新的露珠给小龙的眼睫披上些微的湿润,抚摸着他的每一处肌体,就像不败的激流涌入他的心胸。远山,还有满目的山林,还有依稀的村落,那么熟识,那么美丽,使得钟小龙不禁叹道‘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摘自《龙凤胎》
这些抒情般的语言只是孙书林长篇小说里的撷英而已,这就是孙书林的语言追求。虽然语言风格或多或少有屠格涅夫语言的某些胎记,又有司马迁语言的某些烙印,却没有做作,而是十分融洽地与小说融为一体,水到渠成。孙书林曾经一语道破他小说语言的奥秘:“我推崇屠格涅夫的语言风格,也特别景仰司马迁的文笔……”
从结构情节的推进上看,孙书林的8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几乎都采取了大开大合的结构方式。在整体结构上,他又特别在乎起承转合和头尾呼应,这种完整性往往运用的十分娴熟。他极力反对长篇小说创作的随意性,但同时他又主张不刻意使用“艺术手法”,他认为不留痕迹的艺术手法才是最高境界的艺术手法。在《穹庐惊梦》里,奴隶乌恩妻子生下孪生姐妹一个被王府抢走,另一个流落人间,小说以此分头叙述,而且又不断多次分出“枝杈”蔓延开去,自始至终保持着张力和吸引力,让读者一口气读完,合上书会让人泪流满面,惊诧不已,浮想联翩,久久不能忘怀。这恰恰是优雅快感美学风格带来的艺术魅力;同样在《百世苍凉》中,作者把前后400多年的历史与现实勾连起来,使历史和现实交相呼应,产生强烈的美丑对照,阴阳对照,而在章节的设置上也用心良苦,全书只有6章,每一章循环往复,就像音乐上的“二重奏”。而在《临摹》中,一个二丫带出12个二丫落入滚滚红尘,又一个个悲惨死去,依然是多重叙述,循环往复;在《光环》里,叙写了12个人乘飞箭进入茫茫太空,小说分12章,每一章12个人自述,全书没有主人公,却又都是主人公,无疑,这是长篇小说的新结构新面貌。
从孙书林小说的叙述方式分析,在《血恋》里,通过伪满警察署长陈子庆的贴身警卫王来福之口,用3天时间讲述了辽西热北13年如火如荼的抗日斗争生活,其中,采取自述、复述等多重叙述的手法,自然而然的铺开延伸整个故事,引人入胜。在《融雪》里,作者把多元文化交融这个宏大主题,竟然十分巧妙地安排在大迁徙的俘虏队伍里展开,这一路上有多少气吞山河的情节,柔情漫漫的故事;又有多少大漠朔风,沙场夕阳……孙书林追求小说整体上的开阔美,艺术色泽的丰富美,形式建构的均衡美,尽管还保留着传统艺术思维的惯性,但已经充分体现了当代小说的审美趋势和自觉的文本意识。
对于孙书林一直所追寻的优雅快感的美学风格,著名文学评论家、辽宁师范大学教授张学昕在评价孙书林的长篇小说《光环》的理性分析中,曾给予很高的评价。张学昕在《文艺报》上撰文“穿越存在的‘黑洞”里这样评价道:“《光环》一改往日的写作惯性,从厚重的写实到空灵的叙述,从生命的质感、现实的审视到对宇宙万物的超现实的诗学解读,我感到,与以往不同,孙书林在这部小说中努力尝试着新的小说叙事策略,而且,他凭借想象力从幻想世界摄取图片构造崭新的语言现实,引入对宇宙本原、人生基本价值如爱、生与死、情感、伦理一系列本体的追问。从这个角度上讲,《光环》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环保小说或‘生态问题小说,它是作者倾心创作的一场悲欣交集的史剧。”[8]
张学昕先生的论述证明,孙书林已经在或者说正在摆脱写实手法,摆脱他以往的通俗文学“一边倒”,使其创作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但同时我们还看到,写实手法曾经和他纠缠不清,斩不断理还乱,使得他常常与优雅快感的美学风格若即若离。也许,这就是作家遇到的窘地吧。孙书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穹庐惊梦》就是属于雅俗共赏的作品,自然不属于那种纯文学;之后,他的《血恋》依然走的是通俗文学的路子;孙书林清晰地知道,雅俗共赏并不会影响到他所追寻的优雅快感美学风格的体现,但是,他更觉得纯文学远比通俗文学更能体现优雅快感的美学风格。不仅仅是语言问题,结构问题,而是叙述主体,事件和人物的隐喻等。现在看孙书林的心血没有白流,在他所创作的8部长篇小说中,《临摹》《光环》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他在纯文学创造的路上显示出不凡的创作功力,这得益于他42岁考入北师大中文系深造,能较为系统地学习文学理论,潜心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在这所中国的最高学府里,他有幸亲耳聆听到众多知识渊博的教授的教诲,黄药眠、郭预衡、启功、童庆炳这些大师级人物对他的潜在影响,以及浓厚的文化氛围,都让孙书林受益匪浅。
人物塑造性格各异,自我的影子却挥之不去
梵高说:“没有什么艺术是不朽的,包括艺术本身。唯一不朽的,是艺术所传递出来的对人对世界的理解。”这里明确提出一个理念,这就是对人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只有真正表现出上述这两个理解,作品的思想含量和艺术品质才会上乘。因此,作家的笔触必须深入到每个人的日常言行和内心深处,塑造出属于本民族的也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一个”。
孙书林在他创作的8部长篇小说里,为我们塑造了许许多多的人物,然而留给读者记忆的人物却少之又少,恰恰就是这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人物,却可以进入中国文学的画廊,成为“经典”。这里,看看这些人物究竟是何许人也,也就不难看出孙书林塑造人物独到之处。
萨仁花是《穹庐惊梦》里的主人公,虽然她被王爷乌海云视为掌上明珠,但骨子里却有她生身父亲奴隶乌恩的血脉——“野性”;同情奴隶同情下人;她琴棋书画无所不会,读书过目不忘,执掌王府兵权后,暗地里和解放军议和,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悲愤交加,嚎啕大哭;在解放军攻入王府之后,她在祠堂的地道口挡住了他的父王乌海云;她没有想到老奸巨猾的乌海云在她面前大打情感牌,挤出几滴老泪,险些让萨仁花动恻隐之心,萨仁花终于看清老贼的真面目,将这个草原上的恶魔打死在祠堂地道口,为民除了大害。失散多年的这对孪生姐妹终得相认,她们抱头痛哭又开怀大笑,最后,姐妹双双升起那面鲜艳的红旗……一次,孙书林到牛营子采访,在一家农户遇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老人家得知孙书林就是《穹庐惊梦》作者的时候,紧紧握住孙书林的手,眼角闪出泪花,连声说:“萨仁花,萨仁花,你写得好哇……”
《血恋》里的陈子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风流倜谠;在美君子的外表下却掩藏着一颗祸心。他心狠手辣:凭借义勇军的刀,杀死霸占他家南山北岭和家产的本家陈家俊一家,他下令把陈家俊家所有女人的衣服脱光,他要强奸这些女人,然后再把她们统统杀死;他贪财又贪娈:他收到日本人送来的10块金条,眼珠不眨就出卖义勇军,还亲手开枪打死这个他曾经口口声声叫大哥的义勇军司令冷怀玉;他又是一个好色之徒:他很会讨女人的欢心,施展手段占有了义勇军副大队长高玉桥的恋人白玉兰,使其为他身怀有孕,当这一切都暴露在天下的时候,他索性摘下伪装,当上日本人统治下的伪满警察署长,兼讨伐队大队长,和他曾经占有的恋人白玉兰在大黑山展开殊死的斗争;他无意中发现一个孩子很像他小时候的模样,就认定这是他的儿子,果不其然,这个孩子正是他和白玉兰的孩子。他叮嘱手下王来福不得将他有儿子的消息告诉日本人,也不得让任何人知道,于是,他在僻静之处为孩子购买一处房院,雇人好生看护。每次他看望儿子的时候,都会脱去那身警察署长的服装,打扮成教书先生;他最终死在他的贴身警卫王来福之手,临死前他托孤于来福,让把他埋在白玉兰墓地,把天生送回辽西老家,那里有一大笔资产可供儿子一辈子的生活……陈子庆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反面人物,也是孙书林的意外之得。可以这样评价,陈子庆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艺术价值可以以一当十以一当百,成为当代文学画廊里闪烁着人性之光的典型。孙书林凡是浓采重墨描写的主人公往往有些苍白,反而他顺笔写来的人物,就格外富有生气,究其原因,孙书林认为,他在主人公身上虽然用笔最多,但还是没有放得开,而他写那些次要人物的时候,能够放得开,能够大胆从人的本性出发,这成为孙书林塑造人物的一个“秘密”。
《百世苍凉》里走来一个由人变成神又由神变成人的色旺。出生3个月不哭不叫,一旦开口,又哭又叫,天不怕地不怕,顽皮淘气,还整天跟着女人的屁股后跑。显音寺住持桑杰扎布到十三敖包寻找灵童,看到色旺眉头中央长着一个红痣,预言色旺是个好色之徒,他决定带走这个孩子,想好好调教他。他屡犯庙规,多次被关禁闭;直到被下嫁的公主静文看到喜欢上他,他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将他送到西藏大昭寺学习经文,归程时,他偷走大昭寺的欢喜佛,献于对他朝思暮想的公主,两个人成为情人;他不屈服公主的压力,不想当清廷的御用工具,和公主的女佣私奔了。他被追杀,被黑马队救下,他带人烧寺庙焚烧经卷,他被抓入死牢,被阉割,成为一个傻子……《临摹》里的12个二丫;《龙凤胎》里的钟小龙;《融雪》里的白玉元,等等,这些有灵魂有温度的人物的成功塑造,为孙书林长篇小说领域取得骄人的业绩书写浓采重墨的一笔。古今中外的历史名著,都是以人物的不朽而不朽的。长篇小说虽然写世间百态,写波澜壮阔的生活场景,但是,写人,写出典型人物,是作品成功与否的标志。
孙书林承认,在这些人物身上或多或少有他自己的影子,文如其人。孙书林说,某种意义上,他在书写自我,作者的思想感情和作者的喜怒哀乐,都与他笔下的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书写自我,某种程度上就是书写人物内心深处的真实,走进人物内心世界。作家人性好恶也会在书中人物身上暴露无遗。但又不是等量齐观,不是整齐划一,往往也有个别的范例,作家的才华,艺术的视觉,都会是作家创作人物的尺度。不管是好影子还是坏影子,你走到哪里,你塑造人物会跟你到哪里;哪怕作家已经过世了,作品中的人物依然还活着,会与作家的灵魂相伴相随。还是那句梵高的话,写好人物,目的是让读者更好的理解人,理解世界。
文章写到这里,就此打住。因为孙书林先生在文学创作的崎岖路上并没有止步不前,对他的长篇小说的阐释也没有完结。评论家的批评是动态的,不会一成不变。远处,那一抹与天相连的隐隐的青褐色,可能就是一座惊世的高峰。有这8部长篇小说垫底,我深信孙书林会越走越远,正向那座高峰攀登着……
作为朋友,我由衷地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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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李复威.通俗史诗文学的新探索.文艺报,1993-02-02.
〔2〕包明德.“融”是中华文化经久不衰的奥秘.文艺报,2012-04-25.
〔3〕洪治纲.苦难生存与诗性灵魂的双重临摹.文艺报,2004-04-05.
〔4〕雷达.《百世苍凉》序.大众文学出版社,1999.
〔5〕包明德.民族品格的张扬与世界视野的拓展.文学评论,2004,(6).
〔6〕宗义,博核.独辟蹊径大气磅礴.民族文学研究,1993,(2).
〔7〕李晓峰.孙书林论.南方文坛,2006,(5).
〔8〕张学昕.穿越存在的“黑洞”.文艺报,2007-03-15.
(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