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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非洲视角

2016-05-14赵春华

山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康妮异域劳伦斯

赵春华

英国现代小说家D.H.劳伦斯因作品中大量表现人原始本能的性描写,长期以来为文学评论界及公众视为禁区:其多部作品曾遭禁,即便多年后解禁也饱受诟病。但劳伦斯执着地在文学作品中反映对西方工业文明的极度失望,试图通过血性意识,原始本能重新唤起人性本能,重建鲜活人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我国对劳氏作品的解禁,国内劳伦斯研究再次复苏,但大量研究只集中关注对小说的意义诠释:近来研究人员开始从结构、《圣经》或神话角度诠释劳氏作品。但大部分研究相互雷同,重叠较多,缺乏新意。为数不多的学者开始就劳伦斯异域文学创作来关联作家对原始文明的向往,由此联系劳伦斯关注人生的终极意义。近年来相关杰出研究工作包括刘洪涛的《劳伦斯小说与现代主义文化政治》,以及两篇硕士论文——2006年苏州大学毕宙斌的《劳伦斯的文化旅行与异域想象》和2009年黑龙江大学任杰的《D.H.劳伦斯创作中的异域想象》。两篇论文都探讨了劳伦斯异国旅行期间,用他国经历和视角对照西方工业世界及其主导的圣经文明:而黑大的任杰更丰满了对该视角的研究,不但探讨了劳伦斯作品中的美洲,澳洲经历,还涉足小说家作品中的非洲想象,通过劳伦斯描述的非洲艺术品影射非洲大地和非洲文明的原始性,探讨劳氏探索拯救人类的又一尝试。本文尝试从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非洲视角,试图用非洲原始性联系劳氏血性意识原则,以此分析劳伦斯对他者文化的欣赏和欧洲本位文化的反思,并折射小说家探索新的途径解救人类,复兴西方人类文明所作的尝试。

劳伦斯崇尚表现本能,非理性的原始文明:一直信奉血性意识的劳伦斯深信。一个人身上,重要的不是他所属的社会阶层。民族或时代,而是他与生俱来的性和本能,即,非理性部分,而这才是其他一切的基础。只要激活人的非理性意识,还原人的原始本能、就可以战胜被现代理性。工业文明压制的人性,给人类带来重生的希望。劳伦斯将非理性自我的根源追溯到异域原始文明,在异域找寻拯救西方现代文明的希望。于是,他开始异域生活,旅居意大利,美洲,试图从不同的异域文化中寻求新的出发点,从原始性找寻契合作家信奉的“本能,欲望和潜意识推动的非理性自我”,从此作为拯救西方文明的又一途径。而作为现代派作家的劳伦斯,虽然从未踏足非洲大地,也同样借由诸如非洲艺术品等途径受到非洲文化的影响,由此寄希望于非洲的原始性探讨拯救理性西方文明下的异化人性。而当初欧洲的现代派文学之所以跟非洲文化建立关联,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十九世纪非洲殖民地影响。各类雕刻及象牙制品等大量非洲艺术品在殖民帝国的控制下,源源不断运送到欧洲博物馆,异域的非洲生活和非洲文化也传人欧洲、打破了欧洲艺术原有的单一主导地位,同时也从影响艺术风格到影响欧洲文学,让当时兴起的现代派文学开始尝试不一样的非洲元素。在劳伦斯后期的创作中,尤其以《虹》《恋爱中的女人》以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为代表,小说家开始借用非洲艺术品或非洲意象来隐喻他寄希望于原始文明以复兴人性,抑或给予读者非洲想象。营造出简单纯洁的非洲文明跟腐蚀衰败的欧洲现代工业文明的鲜明对照。

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劳伦斯时常将非洲民族。即某种他者文明和原始感官相联系,借此打击工业化社会顽固的物质主义和异化人性。虽然没有实在的非洲艺术品作为小说家呈现观点的媒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处处隐射非洲原始文明和蛮荒文化与现代工业文明的强烈反差,随时让读者联想到遥远的非洲大地,进而产生逃离理性文明,重返蛮荒非洲的诉求,而这也是小说男女主人公的诉求。饱受畸形夫妻关系之苦的康妮,热切渴望重获生命力,而小说家在这里使用非洲文化美学来影射女主人公的情爱观。初见爱尔兰人麦克里斯,她认为:

有时他看上去挺英俊的:他扭头看边上或看下面时,光线落在他身上,映出他沉静稳重的关,似一个象牙雕刻的黑人面具:有点突出的眼睛,曲线奇特的浓眉,紧闭的双唇。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凝滞,一种对于时空的超越,那是菩萨所要达到而黑人有时不求却能达到的境界。一种古而又古的、一个种族默认的什么东西!

随着两人关系的发展。康妮又再次从非洲艺术的角度来观察麦克里斯:

(康妮)在他身上看出了一个决不幻灭的种族所具有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沉静,一个纯粹的杂种的极端例子。作为一个向那母狗和女神卖身的极端者,他似乎是纯洁的,纯洁如非洲象牙面具,有着象牙般的曲线和平面,将芜杂臆想为纯洁。

虽然处于情感不同阶段,两处都使用非洲象牙面具来形容爱尔兰人麦克里斯。身为欧洲人种的麦克里斯,却有着让人联想到遥远非洲那些冷峻面貌的非洲特征,这种不同于欧洲大陆的特征让人既畏惧,又具有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和来自异域的性感,因此康妮既感觉陌生,又心生爱恋,即便他处于某种尴尬境界——事业成功,但仍然无法进入英国主流社会,是个“局外人”,游离在现代工业文明的边缘,而那种陌生的性感像非洲象牙面具般将一切的不纯洁转化如象牙般的纯净。

英国强大的殖民帝国统治在维多利亚后期达到巅峰,其殖民地遍布全球。因此,劳伦斯在小说中也常用一种让人联想到英国殖民帝国的经历来描述梅勒思和康妮的性爱。康妮的性兴奋点是她的臀部,她自己也对该部位尤为爱惜。小说开头,康妮在镜中自我端详,欣赏自己这块最美丽的部分,她认为她“最美的部分是腰线以下斜滑的长胯和浑圆慵懒的双臀。阿拉伯人爱说,那些部位像沙丘,柔软,下滑的长坡。是在这个地方,生命犹存,希望犹在。”(LCL 70)康妮希望爱人来激发她的兴奋点、就像大英帝国当年征服北非地区,将其收为英属殖民地一样;而小说也介绍了梅勒斯曾在英军服役,驻扎埃及这一背景。当俩人的性爱达到巅峰时,梅勒斯爱抚她那浑圆的双臀,进入康妮身体,好似要探索这块神秘之地一般,两人此刻的交汇让康妮在与梅勒斯的缠绵爱恋中获得重生:

在这个短暂的夏夜里,她懂得了许多。原以为女人会因羞耻而死,可对她来说则是羞耻死了。羞耻就是恐惧,体内深处器官的羞耻,古而又古的肉体上的恐惧蜷缩在我们身体的根底,只能被肉欲之火烧尽。最终,它在男人阳物的猎捕下惊醒,被击溃。女人也随之来到自己的森林中央……可要到达那肉体丛林的中心并非易事,因为那是器官之羞耻感最后也是最深的隐身之处。

对于康妮而言,和梅勒斯的性爱就是把她带到“丛林”深处的一次心灵之旅,一切畏惧,耻辱都因剧烈燃烧的情欲之火被驱赶得荡然无存。而“丛林”又再一次让人联想到非洲广袤的原始森林,充满原始的生灵在其中自由徜徉,繁衍;在这里,非理性因素的大行其道使得一切回归自然,生命在不受任何理性作用下自由发展。

尽管英国殖民地曾遍布四海,但随着“一战”爆发,整个英国和欧洲陷入一片混乱,战争让人们意识到欧洲文明的致命缺陷;英国国内也开始对欧洲,抑或英国殖民帝国的利弊展开论战。很多知识分子参与其中:虽然拥护派认同殖民给其他种族带去西方现代理念和先进技术,向殖民地传播了基督教文明:但随着20世纪初外来艺术品和文化传人欧洲帝国,这不仅让现代艺术家和作家们可以从不同角度诠释现实,更难得的是,它多少颠覆了人们对欧洲强大工业文明的信心,而开始怀疑殖民帝国及其现代工业文明的全能性;面对外来的“野蛮”文化,人们逐渐意识到,欧洲殖民帝国是如此不堪一击,而这种担忧也呈现在当时众多的文学作品当中。劳伦斯同样表达了他对二十世纪初英国工业文明压制人性的批判,并由此折射出其对殖民帝国命运的担忧。在《查》中,劳伦斯也借用康妮之口来讥讽英国因受控于“极地”理性而变得既猖獗又具毁灭性的工业文明,而这正是缺失原始肉欲及工业文明摧残下“心性残缺(psychosexualdecay)”的直接后果。当康妮来到乡间,听到一群女学生在练习合唱,她被她们所制造的不和谐噪声震惊,这本应是纯洁的音乐活动,而在机械主宰下却变成了如今控制英格兰的混乱场景:

但那根本不像歌曲,不像自然的歌儿,简直无法想象。就是顺着调子扯着嗓子发出奇怪的吼叫。这声音不似野蛮人。因为野蛮人还是有其微妙的音乐节奏……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救?她们内心里活生生的直觉器官已经死了,直觉的官能已经死尽,只剩下怪异的机械的呼号和乖扈的气力。

这里,劳伦斯使用了“野蛮人”(salvages)或野蛮文化来表达自己对原始非洲及其文明的向往,同时也直接批判了英国工业社会已坠入崇尚金钱,成功,权力,丧失人类纯真本性的腐朽程度。而非洲野蛮人的原始文化,纯感觉文化或是肉体意识,因其毫无精神作用,具有奇妙的韵律和本能,让我们看到纠正堕落机械文明,剥离纯真人性的一线生机。

因此,当康妮感觉到了英国社会现代工业文明行将崩溃,她想挣脱施加在她和梅勒思性爱关系的社会约束,她开始极力设想两人逃往遥远的殖民地,逃到世界尽头,以摆脱来自社会对她们爱情的压制和约束。而她知道,自己的世界无法给她任何逃离的可能性——一个人无法走到世界的尽头,因为“现如今,地球的最边角离查灵十字路也不过才五分钟的路程。无线电广播正活跃着,因此就谈不上什么地角天涯”。(LCL 293)同样,梅勒思也意识到和康妮的情事可能被发现而想要远离,他“显然惧怕这个社会,因为他知道这社会像个恶毒的,半疯狂的野兽”。虽然暂时无法逃离令人窒息的西方文明,但康妮和梅勒思似乎感觉到了回归蛮荒文明不失为拯救因腐朽理性的欧洲现代工业文明而丧失的本真人性的一个新尝试,这无疑也给处在当时令人绝望的社会环境下的大众又一选择,让人们还能希望留存。

虽然从未身处非洲大陆,但劳伦斯借用非洲想象影射衰败的欧洲工业文明,渴望通过原始古老的异域非洲摆脱压抑腐朽的现代文明以重新找回鲜活人性。《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没有任何情节发生在非洲土地上,但小说中随时可见原始非洲及非洲文明的影子。透过小说的非洲视角,劳伦斯借由他对非洲文明的理解试图提供改善英国衰败现状,复兴西方文明的新途径,以此让饱受西方工业文明压抑的人性在原始野蛮,非理性的非洲文明中得到释放。劳伦斯重归原始的梦想在现代读者看来虽然显得有些极端或缺乏理智,但他一直孜孜不倦地探索拯救荒原般世界的新途径,寻求脱离僵化机械文明,复兴鲜活人性的责任感和他对美好人性的热爱和追求,不得不让我们充满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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