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的隐喻(三则)
2016-05-14周齐林
周齐林
螳螂
烈日下,我目睹着一场特殊的生死对决。
雄螳螂扭动着头颅,四处寻觅着爱的踪迹,终于,循着气味的方向,看见那一抹令它激动的淡绿色倩影。它扇动着薄如纸片的羽翼。在半空中盘旋着,不断变换着优美的舞姿。它小心翼翼地靠近着雌螳螂,压抑多时,体内积聚良久的欲望喷薄欲出。雄螳螂一跃而上,一场肉体的狂欢顿时开启。早已潜伏的杀机此刻露出狰狞的面孔,极度饥饿中的雌螳螂张开嘴,一口咬住雄螳螂的头,肆意贪婪地咀嚼起来。一幕螳螂吃夫的惊人场面淋漓尽致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紧紧地盯着这一幕,双拳紧握,雌螳螂泰然自若、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像是从千年牢狱里释放出来的饿鬼。
极度的饥饿感让天堂瞬间变成了地狱。雄螳螂没想到,自己兴致勃勃地去赶赴一次性爱的盛宴,却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它攀登到性爱的顶端,却瞬间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诱人的盛宴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陷阱。我们无法去揣摩一只雄螳螂的心思,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哪一个生命会心甘情愿为了一次性爱的交配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即使有飞蛾扑火的先例,那也不过是飞蛾既定的飞行直线,被弥散的灯光布下的曲线陷阱所迷惑。
死亡是性折射在地上的影子,性孕育着生,带着腐朽气息的死亡作为生的对立面,它的最终指向始终是生,像黑夜与黎明,它们如影随形,循环交替,仿佛一对孪生兄弟。火一般的夏季,雄螳螂无心捕食,它一边展示着自己傲人的身姿,一边被空气里的伴侣气味吸引着。雌螳螂静静等待着雄螳螂的来临,像是预设了一个无边的陷阱,等着它一跃而下。雌螳螂身着淡绿色的裙摆,它有着纤细的腰身,微微翘起的臀部,柔软如蛇的身躯,远远看去,妩媚性感无比。雌螳螂看似有着纤细优雅的姿态里,却暗藏杀机。身处发情期的雄螳螂,被雌螳螂释放出的诱人的欲望气息燃烧着,欲火焚身。这种情欲深海里的苦苦煎熬和对性的痴迷并非意味着雄螳螂是一个毫无节制的纵欲者,这不过是繁殖交配时期的正常生理表现而已。
面对性命之忧,雄螳螂没有拔腿就跑,而是选择与雌螳螂继续交配。法布尔在《昆虫记》中有过细腻的描述。在这场没有硝烟的生死厮杀之中,雌螳螂的体型几乎是雄螳螂的一倍,占据了足够的优势,强烈的饥饿感也让它迅速失去理智。雌螳螂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把雄螳螂吃掉,直至两片单薄的翅膀残留在树枝上随风摇曳。午后的风袭来,单薄的翅膀被卷到半空中,随风起舞。
雄螳螂扇动优雅美妙的舞姿,俘获了雌螳螂的芳心,不料却落入死亡的陷阱。雌螳螂在膨胀的饥饿感里早早地给雄螳螂投下死亡的阴影。这种看似合理的解释却未必深入。螳螂吃夫,这让我想起身患重症却怀孕在身的朋友,在生死纠缠的境遇里,坚持着生下孩子,而后在与刚出生的孩子深情凝望中安然离去,绝望而又苍凉,却又让灵魂深受震撼。在这里,雄螳螂扮演了悲剧的角色。
雌螳螂亲手让自己变成了遗孀。雄螳螂命丧黄泉。却大大地提高了雌螳螂卵子的受精率。如此说来,雄螳螂的以身殉情,无形中树起了爱情的丰碑。
在情欲的迷惑下,不断地靠近伴侣似乎成了雄螳螂唯一的选择。也有聪明的智者、它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异性,变换着交配的姿势,当交配完毕,它们便选择迅速逃离。这一点似乎说明雄螳螂不是肩负生命星火传递的重担而视死如归的英雄,更像是贪图一时的肉体之欢而丢了自己性命的好色之徒。
极度饥饿的雌螳螂背负吃夫杀夫的骂名,而作为伴侣的雄螳螂则收获了爱情忠贞者的美名。这让我想起阿城笔下的短篇小说《炊烟》,在瘟疫般袭击全国的大饥荒下。原本爱子如命的父亲最终却吃掉了饥饿致死的儿子。这种前后之间的巨大反差给人带来极大的震撼。
善良的科学家不相信雌螳螂的凶残,他们像富于正义感的律师,急于给它洗脱骂名。他们把惯于野外生存的螳螂抓到室内,让它们置身于美味佳肴之间。很快,科学家们欣喜地看到,饱腹之后的雌雄螳螂纠缠着身体,把对方深深地嵌入自己体内。交配完毕后,雄螳螂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当他们把享受荣华富贵的它们重新流放到野外,雌螳螂吃夫血腥而又惨烈的场景又频频出现在他们面前。似乎野外的生存环境时刻置雌螳螂于饥饿的恐惧之中,它必须汲取足够的能量来确保下一代的出生。以抵达传宗接代的担当,于是活生生地把丈夫一口口吃掉成了一条触手可摸的捷径,而性,则成了最佳的诱饵。好事的科学家不甘于此,在一系列的实验之后,他们发现那些处于高度饥饿状态的雌螳螂一见到自动送上门来的雄螳螂,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疯狂地扑上前去,根本无心交配;而处于中度饥饿的雌螳螂,在性与美食的双重诱惑下,一边交配,一边露出狰狞的面孔,企图吃掉近在咫尺的伴侣。雌螳螂饥不择食的杀戮里映照出人性的阴暗与悲凉。
置身极度饥饿中的雌螳螂,甘愿犯下悖于伦理的杀夫之罪。活着,就好。这种千百年来最朴素和推崇的生存哲学背后却背负着最无辜的杀戮和最沉重的心灵包袱。在电影《芙蓉镇》里,“活着,像牲口一样活下去。”成为一句极富多重解释意味的经典台词,它一方面隐喻着人隐忍坚强的一面,另一方面却又暴露出人为了活下去,不惜放弃尊严,苟且偷生的人性弱点。
从动物进化出来的人类,动物的劣根性始终潜伏在骨子深处,随时等待着人性的墙壁坍塌在地,伺机而出。这种赤裸裸的“人吃人”现象,成为雌螳螂吃夫血淋淋的翻版。定西作为当年饥荒事件甘肃的重灾区,上演着一幕幕惨案。对于这段骇人听闻惹人深思的历史。作家杨显惠先生在《定西孤儿院纪事》一书中通过白描的书法,在忠于历史史料和细节的基础上,将一幕幕饥饿与死亡的惨烈情境展现在人们眼前。书中扣子他娘靠吃自己孩子的尸体存活,这样的细节读来触目惊心。而鲁迅先生则把几千年的封建礼教文化抽象压缩成一部人吃人的历史,可谓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摆脱饥饿交配完毕后的雌螳螂一脸颓废地匍匐在树枝上,像是顿时醒悟过来,被钉在十字架上,陷入无边的忏悔中。当下次交配来临,饥肠辘辘的雌螳螂却又故技重施,津津有味地吃起夫来。“没有忏悔,我们在人生过程中所有的怯懦,奴性,失足,罪恶,就会积累在我们的良心里,成为一种严厉的自责,像蛇一样缠绕着我们。”然而,在我眼里,没有切实行动的忏悔。往往会再次成为罪恶的帮凶。
我以为螳螂是最虚伪的虫类。千百年来,螳螂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早已名声在外。螳螂是名副其实的益虫,棉蚜虫、红铃虫、玉米螟、菜螟、菜青虫等60多种害虫见到螳螂像见到了死神一般。刀螂的美誉不是徒有虚名。螳螂两只锋利的钳子,刀光剑影般。让它们顿时成为刀下之鬼。人们惊讶震惊于长期从事慈善事业的螳螂,在家门内犯下了滔天大罪。没有绝对的善与恶,公认的善良也很容易获取信任,成为恶念疯长的温床。
黑暗中总有微光照亮,阿城小说《炊烟里》极度饥饿下烹煮自己逝去小孩尸体的老张,眼角挂着两滴苍凉的泪,这悲凉的眼泪里至少映衬着人性的光芒没有完全泯灭,点滴的泪花里依稀能看到太阳的光芒。
时间的脚步声里,千百年过去,雌螳螂啃食丈夫的声音依旧在耳边嘎吱嘎吱响起,赤裸而又残暴,丝毫不曾改变。人类的历史在刀光剑影的血腥厮杀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偶尔他们在极端环境的逼迫下,撕破道貌岸然的外衣,露出赤裸凶残的真相。
善良中的恶容易被忽视,就像恶魔的善良容易被遮蔽一般。
飞蛾
一只蝴蝶误闯入屋内,贪玩的小孩儿静等蝴蝶栖落。而后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伸手走过去,担心惊动了这位艳妆皇后:飞蛾显然没有这样的待遇,一只飞蛾误闯进屋,大人小孩见了,仿佛看见不祥之物一般,高举着扫帚,一路把它赶到门外,或者“啪”的一声被残忍地拍死在墙壁上,血迹残留在墙上,直至成为一个斑驳的暗影。飞蛾成了“扫把星”。
蝴蝶有着鲜艳的翅膀,它扇动着羽翼在空中翩翩起舞,引来弄蝶人的追逐,仿佛一个穿着艳丽的贵妇人,迈着优雅的步调,带着少女鲜有的羞涩,从人群中款款走过,引来众人的驻足回眸。蝴蝶惯于在白天翩翩起舞,它光艳无比的身姿使得它拥有了极高的曝光率。与此相反,飞蛾面相丑陋,肤色灰暗,身上长着细密的绒毛,它似乎有自知之明,习惯于昼伏夜出,不敢把面目曝光于阳光之下,扇动着翅膀,在夜空中飞速而过。这让我想起远房表弟,年幼时的一次意外给他的脸造成重度烫伤。烫伤,让他面目狰狞。年幼的他整日躲在屋内,不敢出门,惶惶不可终日。每次出门都会引来路人一脸好奇的目光。
蝴蝶和飞蛾,因相貌的差异受到不同的待遇。它们同样拥有翅膀,一个成了天使的化身。一个却成了魔鬼的替罪羊。造物主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呈现着命运的繁华与苍凉。
关于飞蛾和蝴蝶的记忆,一直鲜活在脑海深处。许多年前,夏日的午后,我在烈日下追逐着蝴蝶。当逮着蝴蝶的我满脸汗水地跑进屋内,躺在竹椅上小憩的祖父忽然把我叫住,让我帮他赶走在他面前上下飞舞的飞蛾。我左右察看,却始终不见飞蛾的影子。祖父眼里出现的点滴飘动的黑色幻影,其实是他走向衰老的特征。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祖父患上了飞蛾症。飞蛾以这样一种方式潜藏在我的记忆里。深扎下来。逐渐成为衰老的不祥隐喻,带着死亡浓重的腐朽气息。它意味着闪烁的虚幻黑点,意味着消失。蝴蝶,因为午后烈日下一群小孩的嬉戏追逐则成了生命充沛活力的象征。
在时间的推移下,飞蛾身上携带着的不祥预感慢慢演变为人死后灵魂的一种化身。那个初夏,祖父举行葬礼的那天,一只巨大的飞蛾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屋内,引来人群的一阵骚动。年轻的一辈面露恐慌,手持棍棒欲作驱逐状。祖母迅速制止了他们。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屏住呼吸看着巨大的飞蛾栖落在祖父静躺着的棺木上。飞蛾短暂地栖息之后,重新飞了起来。祖母一直目送着飞蛾飞出屋外。才返回屋内,像供奉着一个神。在她眼里,这只飞蛾成了祖父亡灵的化身。
面相丑陋的飞蛾因破坏农作物侵蚀大米而背负骂名,在绿油油的1稻田间穿梭飞行的飞蛾二化螟降落在一棵沐浴在阳光中的水稻上,它张开嘴巴,肆无忌惮地撕咬着水稻的茎叶,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作为二化螟的同门兄弟,米蛾孕育出的孩子像是受过母辈的临终遗嘱,它作为潜伏者隐藏在洁白的大米堆里,直至把大米撕咬得粉碎。我常想,二化螟蛾和米蛾作为复仇者,它们早早就有了精密的分工,一个负责侵蚀水稻,一个负责吞噬大米,十分缜密有序地进行着一场复仇。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飞蛾损害到了他们的生存环境,从而被贴上了“害虫”的标签,像古代犯罪的囚犯,脸上被打上沉重的烙印。很难想象,在日益枯竭的自然资源和日益严峻的自然环境面前,肆意生杀抢夺的人类是应该被大自然定义为害虫还是益虫?大地沉默不语,一架无形的天平横竖于天地之间,敲响着警钟。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是苍茫大地上亘古未变的自然法则。农药的喷洒,几乎就把吞噬大米破坏水稻的飞蛾赶尽杀绝。这种厮杀显得血腥残暴,农药置飞蛾于死地的同时,也跟着肠道进入人的肚子里。当人类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又开始挽起袖子做起了实验。“据说一只雌性舞毒蛾只要分泌0.1微克的性外激素,就可以把100万只雄蛾招引过来。”聪明的人类利用这一点,引诱着雄飞蛾过来,却让它扑了一场空。雄飞蛾上演着一场鲜活而又生动的自投罗网的故事。这种不见血腥的厮杀其实更加残忍。文明的外衣下其实隐藏着令人震惊的血腥和暴力。
在强大的人类面前,心怀复仇之心,如蚂蚁般弱小的飞蛾一直在演绎着一场场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故事。然而我常想。在傲慢的人类面前,飞蛾不畏强敌的决心却是值得人称赞的,它不吃软怕硬,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让它身上没有丝毫屈服的奴性。
飞蛾似乎一直生活在人类的唾弃之中。“飞蛾扑火”“幺蛾子”都是骂人的贬义词。“飞蛾扑火”成了自取灭亡的代名词。飞蛾是夜的守望者。在夜空中一直以月亮作为灯塔自由穿梭飞行的飞蛾,没想到弥漫着人类烟火气息的灯光的出现,让它顿失前行的方向,陷入万劫不复之中。聪明的人类给飞蛾早早地设下了致命的陷阱,却又轻而易举地通过障眼法,让飞蛾背负上了自取灭亡自杀的罪名,把一切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蛾眉似乎成了飞蛾唯一的美誉。“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蚕蛾触须细长而弯曲,在这里,蛾眉成了女子美丽眉毛的形象比喻。面相丑陋的飞蛾全身似乎只有细长而弯曲的触须是值得美誉的。试想,对于一个面相丑陋的人,你去赞美她的眉毛好看时,这会是怎样一种讽刺?去赞美一个面相丑陋的人,无疑是变相的侮辱。
在严峻的生存环境的压迫下,饥肠辘辘的飞蛾们陷入绝望之中,部分聪明的飞蛾选择了弃暗投明,它们开始俯首称臣。
家蚕就是最典型的投降者。一个“家”字,暴露出家蚕看似风光命运背后的尴尬。被人类驯服的蚕虫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靡生活,它们在绿油油的桑叶里翻滚着身躯,直至身宽体胖大腹便便。它们靠吞吐出洁白的蚕丝来换取短暂的奢靡生活。在优越的物质环境里,蚕虫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目光的短视,它匍匐在地享受食物的一刹那、忽然看见了头顶的天空。天空里飞翔的暗影刺伤了它的内心世界。春蚕到死丝方尽。死去的蚕虫蜕变为蛾,蚕蛾身上两只小小的翅膀似乎正隐喻着蚕虫临死前对飞翔的深沉渴望。但一切为时已晚,它还保留了两只翅膀,却早已失去了飞翔的功能。它们不停拍打着翅膀,但小小的翅膀扇动不起它肥硕的身躯。就像动物园里被人类驯服后囚禁在笼的老虎,早已失去森林里的王者之风,而沦为供人类观赏取乐的道具。
蚕蛾成为最典型的背叛者,它们虽还披着飞蛾飞翔的翅膀,却被剥夺了飞翔的自由。蜕变为蛾的蚕虫依旧逃脱不了厄运。因为有益于人壮阳事的巨大药用价值,蚕蛾死后依旧要面临着烹煮为药的宿命。
飞蛾的命运影射出人的精神困顿。人亦如蛾。沉溺于物质肉体的高潮快感之中,就很容易陷入精神萎靡的困境,成为物质紧握在手的奴役。我震撼于那些有骨气的人。他们能抵御巨大的物质诱惑,衣衫单薄的他们在寒夜中依旧追寻着灯塔的方向,坚守着灵魂的高贵。然而,现实总是令人倍感沮丧。人总是试图在丰腴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来寻求一种两全其美的生存哲学,但结局往往适得其反。
人的悲剧在于被奴役,更大的悲剧在于心甘情愿被奴役。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中国只有两个时代,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争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蝴蝶
精灵一般的蝴蝶穿梭于花丛之间,每一次停息都孕育出新生,它让每一朵花都成为新娘,让每一位新娘都怀上幸福的种子。蝴蝶的降临,让大地得以换上五彩的妆颜。
饥饿的蝴蝶穿梭于花丛中吸食花蜜果腹,无意间沾染的花粉让它意外收获了花粉传播者的美名。因为这一点,蝴蝶在人类这里享有着极高的美誉。人总是好大喜功,即使是意外收获的美名在巨大功利心的驱使下,也丝毫不放过大肆宣传的机会。这样,作为花粉的传播者,蝴蝶被人类委以重任。名利显然是一把“双刃剑”,它在把人抛到云端美妙仙境的同时,又把人囚禁在一座无形的牢笼之中。蝴蝶显然没有深陷在名利场之中,没有被其所束缚,它像是一个看透世事的得道高僧,云淡风轻,解惑布道,在风中传播孕育新的生命力。
蝴蝶体态轻盈,服饰华贵绚丽,步调从容优雅。我常想。蝴蝶的前生首先应该是一位雍容华贵、备受帝王宠爱的妃子,不幸卷入宫廷权利旋涡之后被赶出宫廷,罢黜为民。落人民间的蝴蝶一颦一笑间依旧散发着一股贵族气息,它历经繁华和苍凉后孕育出的那丝淡然,逐渐演化成一支翩翩飞起的舞蹈。
同样拥有绚丽的图案、妖娆的身姿,蝴蝶却没有像蛇一样,美到极致,吞吐出沾满毒液的信子,成为罪恶的帮凶。蛇蝎美女的生存哲学在蝴蝶身上行不通。雌蝴蝶一生只交配一次,产卵完便凄然死去。雌蝴蝶悲凉的死因或许值得深究。蝴蝶妖娆绚丽的身段并未释放焦灼撩人的欲望气息,已婚的雌蝶性情专一,即使遇到多只雄蝶的勾引和诱惑,它也不会做出红杏出墙的事情来。交配完毕的雌蝴蝶会立刻收起它美丽动人的羽翼。放下它的触角,继而始终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相比于雌蝶对爱情婚姻的忠贞,雄蝶沉沦于肉体的欢愉里,把当初爱情的誓言完全抛在脑后。在无边的绝望里,产下后代的雌蝶以死捍卫着自己爱情的尊严。我想起挚友花儿,曾经贵为学校校花的她拥有众多的追求者,却不料在丈夫反复出轨的刺激下,陷入绝望的阴影里,过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梁祝化蝶这个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在伦理道德底线缺失的现代人类社会,变得残酷而不堪一击。
美到极致,便指向渴望占有的毁灭。飞舞的苍蝇只能借助松树刹那间掉落的眼泪,变成琥珀,把生与死定格于一瞬间。蝴蝶绚烂至极的美,让它的死永远保留在生的一刹那。古代帝王一直渴求着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走向生命终点的那一刻却只能靠防腐剂来缓解内心的恐惧和抵抗时间的腐化。逝去的政治领袖被放进水晶棺里,人类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一种特殊的情感。博物馆里精致的蝴蝶标本,让绚丽的美定格在一刹那,在供人长久的研究和观摩的同时,传递着一种极致的喜欢和爱意。一千万只蝴蝶中,才能有一只阴阳蝶。阴阳蝶罕见的稀有性,让它死后拥有这样的礼遇。记忆是时光的灰烬,我们不停打捞记忆的碎片,用以收藏流逝的时光,来抵挡死亡所带来的巨大凉意。爷爷的遗容清晰地呈现在照片上。生命的卑微,以遗照这种普通而又平凡的方式来抵御时间的巨流。
善于伪装术的枯叶蝶,平凡的它,烈日下,把自己伪装成一片枯黄的树叶,让人真假难辨,仿佛一个精于魔术的魔法师。然而,枯萎的颜色,最终隐喻着走向死亡的宿命。在时间的演变下,生命逐渐剥离外物的装饰,慢慢抵达走向死亡的真相。枯叶蝶,这个善于伪装的魔法师,无论如何伪装,都抵挡不住时间的魔法。枯叶蝶,最终不需要再伪装,它像一片落叶般,走向生命的终点。暗夜里穿梭的飞蛾,枯黄的树叶,翩翩起舞的蝴蝶。从光秃秃的树枝上缓缓飘落在地,化为一杯尘土。以匍匐在地的姿态进入生命新的轮回。
色彩斑斓的帝王蝶成为蝴蝶当中唯一可以远程迁徙的蝴蝶,此刻,它静静地躺在玻璃柜里,驻足良久,脑海里浮现的是它拍打着翅膀,风雨无阻翱翔天空,迁徙几千公里,回到温暖的墨西哥过冬的场景。身体硕大的帝王蝶,它们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一起吹响冬天即将来临的号角。它们飞到墨西哥,汲取足够的温暖来抵抗一生的凉意。
我想起写《洛丽塔》的纳博科夫,一直流亡在外的纳博科夫把自己自诩为迷失在天堂里的偏执狂,他眼里迷恋的天堂就是蝴蝶和飞蛾筑建而成的奇特世界。纳博科夫未尝不是那只迁徙的帝王蝶,在一生的流亡时间里,不断追寻着精神的回归。蝴蝶于他而言,是一服消解乡愁的药引子。
一只飞鸟从天空一掠而过,转瞬就变成一滴暗影。我想在异乡流浪多年的自己就是那只候鸟,那只迁徙的帝王蝶,怀着越来越浓的乡愁,去拥抱心灵深处的那一抹温暖。